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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40年,可以是一个关乎民族、关乎时代的宏大主题,也可以是一个个具体而微的人物和故事。40年来的奋斗悲喜交集,40年来的梦想感同身受,本文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宁波诺丁汉大学校长杨福家在2018“书香中国”阅读论坛暨解放日报第74届文化讲坛上发表的演讲。
各位同志,各位朋友,今天我很荣幸在这个场合向大家介绍一下我过去40多年来的体会。
我的题目是“我有一个梦想”。这句话不是我发明的,是马丁·路德·金说的话。在上个世纪快结束的时候,曾经评选过去100年里最有名的10句话,第一句话就是马丁·路德·金讲的“我有一个梦想”。
在我的理解,梦想就是追求。
1962年,邓小平同志提出了“往西方派留学生”,这句话在今天看来很平常,但在我们那个年代是让人很难想象的一句话。因为在那时候,我们脑子里崇拜的是苏联老大哥,西方国家好像都是我们的敌人。
2001年2月17日,英国诺丁汉大学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举行欢迎仪式,热烈欢迎中国著名学者杨福家到诺丁汉大学担任校长。新华社记者 侯少华 摄
当1962年中苏关系破裂时,邓小平果断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往西方派留学生,这在当时是一大创举。对我来说,这也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我很荣幸被选中去了丹麦。
详细说来,你要去西方留学,就必须先要通过语言关。我们从全国各地初步被挑选出来的几十位同志,一起到北京去集中学习英语。到北京后的第一堂课,由当时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任教的许国璋老师对我们进行考核。他让我们每个人读一段英语,再问两句话让我们回答。考核完以后,他当面不讲,背后就说了:你们想半年就通过考试?两年能通过就已经不错了!
怎么办呢?我和后来当北大校长的陈佳洱一起散步时说:我们的英文不见得像他讲得那么差,我们已经翻译过很多英文资料了。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早上散步就不讲中文了,只讲英文。就这样坚持了半年,最后由英国人来对我们进行考试。很幸运,我们两个都通过了。我去了丹麦,他去了英国。
所以,我第一次出国,就是作为新中国第一批去西方深造的学者到丹麦玻尔研究所进修。
1963年,杨福家在丹麦玻尔研究所。
丹麦玻尔研究所是哥本哈根大学的一个独立的研究所,被许多物理学家誉为“物理学界的朝拜圣地”,当时由后来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的小玻尔主持。那里的房子不怎么样,没有漂亮的大楼,房子看上去旧旧的,但是人才辈出,是当时全世界最有名的研究所之一。
我1963年第一次访问丹麦玻尔研究所,说好进修时间为一年。结果,一年快结束的时候,由于我做出了一些成果,玻尔教授提出让我再工作一年,所以我在玻尔研究所待了两年。
有一张我在玻尔研究所里做实验的照片,是丹麦同事给我照的。但大家不知道的是,这张照片是凌晨两点半的时候拍的,我们当时真是日夜奋斗,经常48小时不睡觉地拼命干活。为什么这样?因为我有一种使命感,我是新中国第一批派到西方来深造和进修的,我绝对不能丢祖国的脸,我要努力地工作,努力地学习,所以两年下来获得了比较好的成绩。
回国以后,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段时期对我们科研工作者来说简直没有梦想可言。1978年,改革开放的大幕拉开,又是邓小平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们又可以开始做“梦”了。
从1978年到2018年的40年时间,可以讲是沧桑巨变。有这样的巨变,才有了今天的中国,在座的年轻人应该说是很幸福的。
从那以后,我们到国外去访问成了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第二次访问丹麦是在改革开放的第二年,也就是1979年。去了以后,玻尔教授问我:我邀请你和夫人一起来,你怎么只有一个人来了?说实话,当时我们出国怎么敢把夫人一起带去?没想到,玻尔教授非常认真,通过大使馆再次向我和夫人发出邀请,因此我很荣幸,第三次去丹麦,是和我夫人一起去的。这在当时都是破天荒的事情!
改革开放以后,我去丹麦玻尔研究所的次数非常多,1979年、1980年、1995年、1998年、1999年、2005年……我与丹麦玻尔研究所结下了非常深厚的友谊。2005年以后,由于我导师的身体不好,他不希望被我看到一个有病的人,因此丹麦之行才告一段落。
总而言之,中国的大门从封闭到打开,我从中收获很多,大开眼界。
1979年,杨福家和玻尔在哥本哈根。
在玻尔研究所工作的第一年,我和一位丹麦同事合作搞研究,做出了一些成果。当时研究所一共有80位研究员,其中60位都来自国外。第二年,有一个美国人希望加入我们的研究小组,我请示大使馆,大使馆说没有问题,可以让他加入。但后来写论文,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劝我,那个时候中美关系非常不好,和美国人一起署名写论文是很糟糕的。于是,虽然这项研究主要是我做的,但我表示我不署名。这个美国人感到很惊讶,也很感动,从此以后我们成了好朋友。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美国武器实验室工作。很多年以后,他向我发出邀请,访问美国武器实验室,我就带了6个人一起去了。
有人也许会问:我们去美国武器实验室干什么?这个时候美国的核武器研究确实比较先进,但我们去并不是为了打探核武器的秘密,而是为了了解基础研究对武器研究的作用。
走进美国武器实验室,我才知道武器实验室里竟然有一个基础研究部。这个基础研究部请来了这个领域的一批顶尖专家。请来干什么呢?你可以在这里搞你的基础研究,与武器实验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你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出席讨论武器的会议,虽然你不是搞武器的,但你可以从另外的角度来发表你的见解,而往往这些搞基础研究的科学家提出的意见,是从事武器研究的人所提不出来的。所以,这个基础研究部的设置,对于武器的创新和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
回国后,我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作《武器研究与基础研究》,对国内的武器研究工作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杨福家与美国前国防部长佩里等。
除了我们走出去以外,我们也请进来,把美国武器实验室的科学家请过来,让他们也了解一下中国的情况。当时陪同美国科学家一起参观的,有陈能宽、王淦昌等人,他们都对我们国家的武器研究工作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大家一定认为,我国研究尖端武器的科学家们生活条件应该很好,但事实上,他们当时的条件非常艰苦。我曾经去过他们工作的大西北核试验场,给我住的房子是他们那里最好的房子,面积很小,里面只能放一张床,屋外零下30摄氏度,最要命的是,早晨上厕所要跑很远的路。今天我们国家在国际上有越来越高的地位,全世界都对我们另眼相看,其实就是这一批人的艰苦奋斗换来的。
在我的心目中,中国最伟大的科学家是中国“氢弹之父”于敏,这个名字可能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我1958年从复旦大学物理系毕业,1959年他在成都讲学,我去听课,同时讲学的还有一位英国回来的教授。虽然于敏的名气并不响,但是他的精彩讲学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是我一生中最钦佩的人,是非常伟大、了不起的科学家。习近平主席曾经亲自授予他国家最高科技奖。他当年也和我们一起去了解,武器研究如何从基础研究中获益。
我顺便再讲一下,从1994年开始,因为我的外国朋友多,所以邀请我参加美国一年一度的总统早餐会。被邀请参加总统早餐会,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情,那一天美国总统会接见与会者,还会做即兴演讲。
1997年,在华盛顿的总统早餐会上,我见到了克林顿和他的夫人希拉里。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什么呢?克林顿总统在演讲中提到了“知识经济”这个词,我当时是第一次听到,听了之后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回国之后,我找了很多这方面的材料,写了《关于知识经济》这篇文章,刊登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日报》等报刊上,后来被几十家报纸转载。这是我一生中被引用次数最多的一篇文章。
在总统早餐会上,我还有幸认识了美国众议院议长,他后来以我的名字做了一面旗帜,在美国国会大厦上空飘扬,这是对我所做的贡献的认可。当时的中国外交部驻美国大使馆大使李道豫对我说:“你做的事情是很多人做不了的,你的民间外交做得很好。”
杨福家访问美国与杨振宁会面。
因为在英国诺丁汉大学担任校长的缘故,这些年我走访了世界上的很多大学,对教育有了一些思考。
在美国,大学被分成三类:第一类是像哈佛大学、复旦大学这样的学校,属于研究型大学,它在美国的大学中只占3%;第二类是普通的大学;还有第三类,占美国大学的60%,那就是高等职业学校。
在我们国家,如果你的孩子考取了职业学校,会被认为是很丢脸的事,但我告诉你们一件真实的事情:我姐姐的外孙女成绩优秀,在美国可以考进哈佛大学,但是她却想进一所烹饪学校,也就是我们中国人认为学做饭的学校。当时她的外婆已经在美国待了一段时间,当我姐姐得知外孙女的决定时就说:你陪我去那所学校看看。我姐姐去看了以后才知道,这所学校是世界上排名第一的烹饪学校,这个学校的学费比哈佛大学高多了,我姐姐最终同意了外孙女的决定。后来那个女孩毕业以后,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专门制作艺术雕刻蛋糕,做得很漂亮,非常有成就感。她的薪水也比一般人高多了,但她主要不是为了钱,而是她真心喜欢这个工作。
人和人的不同,并不在于分数高低,而在于心中的“火种”。如果你找到了孩子心里的火种,并把它点燃了,那么他的人生就会活得精彩。
我可以再举几个例子。我有一位同学非常优秀,毕业以后进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他研究的方向是夸克。夸克是什么?夸克是一个物理名词,也是构成物质的基本单元。夸克有什么用?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毕业论文就是有关夸克的研究。但是谁也没想到,他并没有沿着这个轨迹研究下去,而是出于个人的爱好,用夸克原理研究股票,并最终创建了一门新的学科——经济物理学。
我还有一位在复旦大学的同班同学,他的爱好是磨玻璃,他来复旦大学报到的时候还随身带着一套磨玻璃的工具。当时学校里的老师没有对他另眼相看,有一位教授对他说:你喜欢磨玻璃,复旦大学有一家玻璃工厂,其中有个蔡祖泉非常有名,就让他带你一起磨。后来毕业分配的时候,他被分配到南京天文台,参与国际水平的天文望远镜的制作,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所以,如果你们有孩子,不一定非要让孩子上北大清华、复旦交大,而是要帮助他们找到自己的火种,一旦点燃了他们心里的火种,他们就会腾飞。因为时间的关系,我就讲这些,谢谢大家!
1993年1月,杨福家任复旦大学校长。
2001年,英国诺丁汉大学隆重的就职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