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晓龙 侯天霖
陈桥兵变不仅标志着后周灭亡与北宋的兴起,更为重要的是,赵匡胤通过兵变及之后一系列军事政策调整,结束了自唐末以来的动乱局面,基本实现了国家的长治久安。学界对于陈桥兵变及宋初军事政策调整多有研究。①相关研究成果主要有:张其凡:《五代禁军初探》,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3 年;王育济:《世宗遗命的匿废和陈桥兵变》,《史学月刊》1994 年第1 期;王育济:《论“陈桥兵变”》,《文史哲》1997 年第1 期;惠冬、张其凡:《“失败者”的历史:陈桥兵变新探》,《南昌大学学报》2012 年第5 期;赵瞳:《谶纬与陈桥兵变》,《中州学刊》2017 年第2 期;范学辉:《范学辉宋史论集》,济南:齐鲁书社,2022 年;等等。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上,进一步详细考证陈桥兵变的前因后果,探究陈桥兵变与随后赵匡胤军事政策转向的内在联系。
显德六年(959)五月初二,后周世宗柴荣在北伐幽燕途中突然“不豫”,以致不得不就此放弃北征计划,撤出幽州前线。由于受到“点检做”谶言的影响,在返京途中,世宗迟留澶州(今河南濮阳),于病重之中不断思索着王朝的命运,“虽宰辅近臣问疾者皆莫得见”①《旧五代史》卷119《世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6 年,第1581 ~1582 页。。为防止亲贵夺位,世宗把在军中素有威望、军功卓著的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殿前都点检张永德,一个调往河东战场,一个留镇澶州,动摇了后周太祖郭威确立的亲贵军事领导体制。
六月九日,世宗又紧急地“立魏王符彦卿女为皇后”②《旧五代史》卷119《世宗纪》,第1582 页。,继符彦卿大女儿宣懿皇后病逝之后再立其女符金环为皇后,极力笼络控扼河北的天雄军节度使魏王符彦卿,为新朝寻求强大的屏障;在中央层面上,通过小符皇后与赵光义之妻符金锭的姊妹关系,间接地与赵匡胤结成姻亲关系,寄希望于通过巩固赵氏以及殿前军的忠诚,获取相对稳固的内部支持。
六月十五日,落张永德军职,赵匡胤顺理成章地升为殿前都点检,宿卫亲军的最高领导权转移到了赵匡胤的手中。由此,实力强大的侍卫亲军司由韩通指挥,新贵赵匡胤统帅精悍的殿前军拱卫皇帝,二者相互制衡,又都服从于范质、王溥、魏仁浦领导的文官政府的领导。在外,又有魏王符彦卿作为新朝忠诚的藩屏,恭帝朝的权力结构清晰起来。
但是世宗临终前的规划并未能按其心愿维持下去。六月十九日,世宗崩逝当日,就发生了范质等顾命文臣联合赵匡胤匿废世宗遗命的事件,经此之后,赵匡胤始与文臣集团在一定程度上达成同盟,世宗生前规划的政治平衡被打破。
到七月份,后周朝廷又进行了一系列有利于赵匡胤的将领人事调整,大量原殿前军系统将领被迁入侍卫亲军中,一些非殿前军系的将领被出镇地方,赵匡胤对禁军领导权的影响大大增加。其母杜氏也不断奔走串联,以联姻的手段笼络权臣。
另一方面,世宗崩逝前通过册封小符皇后加强与地方符氏、中央赵氏联系的安排似乎遭受了某种挑战。隋唐以降,帝后“同穴而葬是其主流”③樊一:《历代帝后的合葬及其类型——隋唐五代宋元明清时期》,《成都大学学报(社科版)》1999 年第2 期,第27 页。,五代王朝更替频繁,但有条件的也多以皇帝生母与先帝合葬。显德六年(959)十一月,后周世宗于庆陵下葬时,不与恭帝柴宗训的生母大符皇后合葬,反而“以贞惠皇后刘氏祔焉”④《旧五代史》卷120《恭帝纪》,第1596 页。。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到了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对后周的忠诚。后周朝廷的权力不断向赵匡胤一方倾斜。
但赵匡胤此时仍未掌握绝对的权力,甚至面临种种挑战。殿中侍御史郑起“见上握禁兵,有人望,乃贻书范质,极言其事”⑤[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卷4,乾德元年十二月乙亥,北京:中华书局,2004 年,第111 页。,希望早加遏制,却不为范质所重视。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韩通,“叠成鸿渥,未释总戎,严肃禁旅,抚察京都”⑥《韩通墓志》拓片,新乡博物馆藏。,与殿前军的赵匡胤争夺禁军的指挥权,并取得了一定优势,一时间“军政多决于韩通”⑦[宋]邵伯温著,李剑雄、刘德权点校:《邵氏闻见录》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3 年,第1 页。。但韩通在京根基不深,人情渐依附于赵匡胤,随着赵氏名望日隆,其子也多次劝说韩通,希望他“早为之所”⑧《长编》卷1,建隆元年正月戊申,第6 页。,却未被韩通所理会。
后周恭帝柴宗训幼冲践位,主少国疑,皇室凋零,仅有外戚张永德、李重进有拱卫皇室的能力,却为世宗猜疑,被调离京城,无法掌控禁卫部队,京中局势并不稳定。
后周显德七年(960)元旦,“镇、定二州言契丹入侵,北汉兵自土门东下,与契丹合”①《长编》卷1,建隆元年正月辛丑,第1 页。陈桥兵变前,镇(今河北正定)、定(今河北定州)二州传来“北汉会契丹兵入寇”的消息,后周派赵匡胤率兵御敌,行至陈桥驿,发动兵变,夺取了后周政权。在此过程中,契丹、北汉是否连军进攻镇、定二州,是至关重要的事件。新中国成立以来,史学界普遍认为是赵匡胤主动谎报军情,借机兵变。如周宝珠、陈振等认为,后周显德七年(960)元旦,赵匡胤以镇、定二州的名义,谎报军情,说契丹勾结北汉大举南侵(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1《太祖代周》:“周显德六年十一月,镇、定二州上言,北汉会契丹兵入寇。”),要求后周急速派兵抵御。宰相范质、王溥等不辨虚实,立即派赵匡胤出征。朱绍侯、吕振羽、陶懋炳、尚钺等大多也持此意见。蔡美彪观点稍异,认为是镇、定二州谎报军情。但总的观点是军事入侵并不存在,一切都是赵匡胤个人的阴谋,或者是与镇、定二州合谋。然而,曾维华在《陈桥兵变前镇、定二州并非“谎报”军情》一文中认为,要使后周朝廷相信这一敌情报告,只有镇、定二州的节度使派人报告才行。这二州的节度使郭崇、孙行友都忠于后周朝廷,并未加入赵氏集团,不太可能配合赵匡胤的夺权阴谋而谎报军情。另外,北汉与契丹合兵南下,在辽国方面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这一时期双方军事摩擦不少于十次,其中不乏北汉、契丹相互连兵对付后周的行动,不能因《辽史》未载此事而怀疑其他史籍记载不实。再考证兵变前后史料、报告,可以断定,北汉、契丹连兵“入寇”是确有其事的。故而赵匡胤发动兵变应极为仓促,至少是准备不充分,这也导致兵变时一系列不顺利情况的发生。。后周朝廷决意紧急派遣赵匡胤领宿卫诸将北上抵御,军权集中到他的手中,成为后周权势最重的人,彻底打破了世宗崩逝前对朝廷格局的安排。在主少国疑的情况下,一些野心家鼓动颠覆后周政权,军心亦不稳定。赵匡胤等即决定以北汉、契丹连兵入侵为契机,利用后周中枢“仓卒遣将”的失误,举行兵变。然而事起突然,缺少周密的计划和安排,兵变的消息可能被迅速泄露,“时都下喧言,将以出军之日策点检为天子,士民恐怖,争为逃匿之计,惟内庭晏然不知”②《长编》卷1,建隆元年正月壬寅,第1 页。,迅速引起了都城士民的恐慌。上一次郭威代汉立周不过十年,兵变时屠戮都城给都人带来的深刻印象尚未磨灭,一些消息灵通的“富室”甚至举家逃往外州。
漩涡中的赵匡胤仍犹疑未定,对兵变传闻的爆发丝毫没有准备。“太祖闻之惧,密以告家人曰:‘外间讻讻如此,将若之何?’太祖姊或云即魏国长公主,面如铁色,方在厨,引面杖逐太祖击之,曰:‘大丈夫临大事,可否当自决胸怀,乃来家间恐怖妇女何为邪!’太祖默然而出。”③[宋]司马光著,邓广铭、张希清点校:《涑水记闻》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9 年,第4 页。
赵匡胤领兵出征当日,一众大小官员于开封城西北固子门内的芳林园设宴送行,其中翰林承旨、吏部侍郎陶谷因为性格“急率”,又好“恢谐”,在酒宴上表现得尤为怪异,“陶谷牵衣留恋,坚欲致拜,上再三避,谷曰‘且先受取两拜,回来难为揖酌也’”④[清]周城:《宋东京考》卷10《园》,北京:中华书局,1988 年,第189 页。。陶谷坚持以大礼参拜赵匡胤,并隐晦地称待到其返回时就难以继续在一起喝酒了,似有所指。陶谷历仕四朝,政治嗅觉十分灵敏,之前与赵匡胤少有交集,入宋后也碌碌无为,“终身不获大用”⑤《宋史》卷269《陶谷传》论,第9251 页。,绝非赵匡胤集团中人。这次积极向赵氏靠拢,表示周廷中相当一部分文官或者得到了可能即将发生兵变的消息,或者从当下的政治格局中得出周室即将被颠覆的结论,并以此相试探,在赵匡胤面前表演,继而希望在新朝获得一席之地。
原本应当慎之又慎的兵变几乎成为公开的秘密,极不符合常理。宋人袁文对此也怀疑不已:“则此事当时已知之矣,万一别有变,将如之何?何不谨密如此?”⑥[宋]袁文撰,李伟国点校:《瓮牖闲评》卷8,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118 页。若从当时的后周权力结构变动和禁军领导体系或可窥得一二。宰相范质与赵匡胤共同密谋匿废了世宗的遗诏,“已陷进了一个除了对匡胤予以支持、扶植(无论这种支持、扶植是自愿的,还是违心的)以外,别无选择的泥坑之中了”⑦王育济:《世宗遗命的匿废和陈桥兵变》,《史学月刊》1994 年第1 期,第30 页。。另一位宰相王溥也有“阴效诚款”的传言。而赵匡胤的母亲杜氏更是以姻亲重点拉拢掌握军令的枢密使魏仁浦,赵匡胤逐渐取得了后周中枢机构的支持。另外,在禁军之中,韩通刚愎自用,对赵匡胤的行为颇不以为意,“互相忘而不相忌”。而且此次出兵,虽然是赵匡胤领兵,但殿前军的主要将领都指挥使石守信、殿前都虞候王审琦都未随军出征,殿前军还要留下相当兵力护卫宫禁,部队主力中殿前军部队必然不多,似以侍卫亲军为主,这也当是韩通放心让赵匡胤出征的原因之一。既然中枢和主要军事统帅对此次出征都没有异议,那么都人的兵变传言自然就不为周廷所重视,也就“惟内庭晏然不知”了。
元月三日,赵匡胤率领大军出发,途中遇到幻日现象,“日下复有一日,黑光久相磨荡”,军校苗训指给赵匡胤的亲吏近臣楚昭辅,谓之曰“此天命也”①《长编》卷1,建隆元年正月壬寅,第1 页。,进而煽动军士。中国古代往往把皇帝比作太阳,天有二日则是预示着还有一位新皇的“天命”,为鼓动军士兵变准备好了思想基础。
当夜,赵普与殿前军系统的殿前都虞候李汉超、散员都指挥使王彦升、内殿直都虞候马仁瑀、都押衙李处耘等商议,密谋兵变。然而赵匡胤在军中势力并不强大,对侍卫亲军的影响力也十分有限,必须事事谨慎,赵普随即晓谕众将:“兴王易姓,虽云天命,实系人心。前军昨已过河,节度使各据方面,京城若乱,不惟外寇愈深,四方必转生变。若能严敕军士,勿令剽劫,都城人心不摇,则四方自然宁谧,诸将亦可长保富贵矣。”②《长编》卷1,建隆元年正月壬寅,第2 页。并且急遣衙队军使郭延赟入城驰告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殿前都虞候王审琦,二人遂做好准备,全军“环列待旦”以待赵匡胤大军。其中石守信控制了皇城左掖门,而王审琦则控制了内城仁和门。
次日黎明,按照预先计划,殿前军发动兵变,军士们“四面叫呼而起,声震原野”③《长编》卷1,建隆元年正月甲辰,第3 页。,拥戴赵匡胤为天子。兵变过程中,殿前军军士彼此间不断呼喝应和“声震原野”,意在为兵变制造声势。总的来看,陈桥兵变由赵普等核心成员谋画,军将首先倡乱,军士随后发动,是步步升级的变乱,而非全军一致的行动。究其原因,则是因为在陈桥的大军中除赵匡胤所亲信的殿前军部队外,还有一支数目可观的侍卫亲军部队,需要把他们裹挟进来,而不至于发生内讧。赵匡胤建立北宋之后,“论翊戴功”,除加封殿前军诸将以及各军高级将领外,还重点封赏了两位侍卫亲军司将领,虎捷右厢都虞候张光翰升为江宁军节度使、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龙捷右厢都指挥使赵彦徽升为武信军节度使、步军都指挥使。而在平定了昭义节度使李筠发动的泽(今山西晋城)、潞(今山西长治)之乱后,旋即解除了二人的兵柄,代之以韩重赟和罗彦瓌,前后仅仅不到六个月的时间,其原因就在于在陈桥兵变中二人虽然有“翊戴”之功,但属于被裹挟进来,在赵匡胤的眼中属于“不可靠”的一类。
赵匡胤虽凭借殿前军发动兵变,但仍不能与侍卫亲军正面相抗,赵匡胤本人也缺乏资历,故不得不始终小心谨慎。陈桥兵变中曲折的回城路线,充分体现了赵氏在军事实力和声望上的不足,反映出其无力左右全部禁军的事实。赵匡胤由陈桥驿挥师回朝,欲到达朝廷逼宫夺位,必须穿越开封城的三重城墙:外城、内城和皇城。首先在通过外城墙时就颇为波折,陈桥驿在开封城北,入城之路以陈桥门最为便捷,故赵匡胤回师后直驱陈桥门。然而,“陈桥守门者拒不纳”,赵匡胤大军也不敢攻城,不得已西行至封邱门,因守门军士闻风丧胆,放弃职责,“抱关者望风启轮”④[宋]王明清撰,朱菊如、汪新森校点:《玉照新志》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51 页。,才得以入城。通过外城的过程存有相当大的偶然性,险些被阻于城外,体现出赵匡胤对禁军整体控制力不强。
进入外城后,赵匡胤“乃整军自仁和门入,秋毫无所犯”,王审琦正在此戍守,大军得以迅速通过内城。
穿过仁和门后,通过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把守的左掖门,进入皇城内的殿前军官署,“殿前都点检公署在左掖门内,时方闭关,设守备。及(楚)昭辅至,石守信开关纳之”⑤《长编》卷1,建隆元年正月甲辰条,第3 页。。随后,就近由南门入觐逼宫,而南门殿前军系统的长入祗候班有“乔、陆二卒长率众拒于南门”,赵匡胤不得已绕至北门入宫,后虽“解衣折箭,誓不杀”,但乔、陆二人仍“咸义不臣宋,自缢”①[宋]陈世崇撰,孔凡礼点校:《随隐漫录》卷2,北京:中华书局,2010 年,第17 页。。即使是在赵匡胤的大本营殿前军中,赵匡胤也不能完全控制。
单独考察赵匡胤入城经过的三座城门并无太大意义,但是当我们把这三座城门的空间地理位置纳入视野,就颇为耐人寻味了。封邱门,又称新封邱门,属于开封外城北四门之一,位于东数第二门②《宋史》卷85《地理一》,第2102 页。;仁和门之名源自后晋(宋时改称丽景门),内城东二门之一,居南,居北者为望春门(又名和政门,后改旧曹门)③[清]徐松等辑,刘琳等校点:《宋会要辑稿·方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第9265 页。;左掖门位居皇城南门明德门之东④《宋史》卷85《地理一》,第2097 页。。由此来看,赵氏入宫,乃是由外城东面陈桥门转向西面封邱门,入城后舍弃宽阔的新封邱门大街和近在咫尺的内城之北三门,反而绕至东边城墙,又撇下距离较近的望春门,再次舍近求远,由内城东南的仁和门进入,路线曲曲折折,足足绕走了半个开封城。在逼宫中还被同属殿前军的长入祗候班所阻,又从南门绕至北门进入皇城,围绕皇城又多走了一圈。进军过程极为曲折复杂。
事后,殿前指挥使都虞候李汉超⑤李汉超的履历颇为可疑。“会周世宗镇澶渊,汉超遂委质焉。即位,补殿前指挥使,三迁殿前都虞候”(《宋史》卷273《李汉超传》,第9333 页),形成由殿前班至殿前管军的升迁秩序。范学辉认为李汉超在陈桥兵变前仅为殿前指挥使都虞候(参见范学辉:《宋代三衙管军制度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5 年,第1044 页),是殿前指挥使班的长官,并非殿前司管军。但即便如此,依“诸班直资次相压”,殿前指挥使班地位仍高于散指挥使班,李汉超由殿前指挥使调入散指挥使似遭贬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宋太祖时,军校石汉卿由散员指挥使升为殿前指挥使都虞候(参见《宋代三衙管军制度研究》,第1046 页);与之类似的还有马仁瑀,马仁瑀“尝兄事汉超”,其官位应当低于李汉超。马仁瑀在周世宗时先后任散指挥使、内殿直都虞候,宋初,“以佐命功授散员都指挥使”(《宋史》卷273《马仁瑀传》,第9345 页)。改迁散指挥都指挥使,似遭贬职,与受“翊戴功”的禁军诸将形成了鲜明对比。
赵匡胤进入宫城后“诣崇元殿行禅代礼。召文武百官就列,至晡,班定,独未有周帝禅位制书。翰林学士承旨新平陶谷,出诸袖中,进曰‘制书成矣’。遂用之。宣徽使引太祖就龙墀北面拜受。宰相扶太祖升殿,易服东序,还即位。群臣拜贺”⑥《长编》卷1,建隆元年正月甲辰,第4 页。。整场兵变看似紧锣密鼓,步步为营,连称帝用的“黄袍”都已经提前预备好了,然而在逼宫的大殿之上却遗漏了禅位用的诏书,还是政治嗅觉敏感的陶谷提前准备好,可能是军人出身的赵匡胤朝廷礼仪知识上的欠缺,只顾着准备好象征皇帝的黄袍,而忘记了禅位需要的诏书。至少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陈桥兵变这一突发事件的阴谋色彩,表明了整场兵变仍带有一定的仓促性。
无论是都下喧言、芳林园之宴、陈桥驿的谶语,还是赵匡胤入城的曲折,都表明了周宋鼎革带有相当程度的偶然性和自发性。陈桥兵变是禁军整体意志和赵匡胤集团合力的结果,并不完全是少数阴谋家的密室阴谋,赵匡胤更多是引导了五代禁军骄横难治“变易主帅,如同儿戏”的情绪,使其导向有利于自身的方向发展。
兵变军队在赵匡胤的命令下保持了相当的克制,不仅没有对抵抗的部队发动进攻,对都城居民也不加伤害,基本上做到了“既入国门,兵至如宾,秋毫不犯”:
先是京城居人闻上至,皆大恐,谓将循五代之弊,纵士卒剽掠。既见上号令,兵士至即时解甲归营,市井不动,略无骚扰,众皆大喜,又闻上驿前诫约之事,满城父老相贺曰:“五代天子皆以兵威强制天下,未有德洽黎庶者。今上践祚未终日,而有爱民之心。吾辈老矣,何幸见真天子之御世乎?”①[宋]邵伯温著,李剑雄、刘德权点校:《邵氏见闻录》卷7,第65 页。
赵匡胤的“陈桥兵变”,虽然也是“以兵威强制天下”,但与五代其他的兵变相比,确又有很大不同。王育济先生认为其“背后凝结着更多的理性和人道,含蕴着一种对社会、对百姓负责的政治良知”②王育济:《论“陈桥兵变”》,《文史哲》1997 年第1 期,第23 页。。除了主观上的“理性、人道、良知”外,赵氏的行动还有着现实的因素。
须知,侍卫亲军的力量要远远超过殿前军,赵匡胤亦是以弱旅兵变,故而十分小心谨慎,在回京途中一旦遇到阻碍就会选择绕路,努力避免冲突。同时严格约束军士,防止军士因劫掠首都而失去控制。同时,侍卫亲军也相当克制,并没有因保护旧主而与兵变军队发生冲突。学者多认为在兵变前赵匡胤就已通过人脉关系影响了侍卫亲军,使其不能在关键时刻拨乱反正,护卫皇帝。此说虽不无道理,但侍卫亲军长官韩通绝非已被“架空”,在陈桥兵变前,韩通仍可正常履职,并积极与赵匡胤争夺对禁军的控制权,“军政多决于通”,赵匡胤出发之前甚至亲自前往韩通处辞行。另一方面,即使是殿前军也依然存在着抵抗兵变的行为。
唐末五代以来,兵之所在,权实归之。后周朝廷为巩固皇权,免除了张永德、李重进等亲信人的兵权,而年仅七岁的幼帝柴宗训不可能亲自掌握兵权,造成了兵柄旁落,即使是宿卫禁军也不能保持忠诚。后周皇室暗弱,难免引起野心家的觊觎,后周灭亡已不可避免。一些敏锐的时人,如陶谷之流,历仕五代诸朝,早已窥得周室将亡的先兆,故而百般表现,急于投效。以当时的情况来看,能取代后周的就在“同掌禁兵”的殿前军长官赵匡胤以及侍卫亲军长官韩通二人之中。而赵氏之所以能够代周建宋,只是因为其恰好统领禁军而已,倘若韩通能够果决一点,或许就是以侍卫亲军为主导的兵变了。总而言之,后周政权是在殿前、侍卫两军的“合作”下悄然终结的,是禁军“天子废置如弈棋”的重演。
赵氏篡夺政权于孤儿寡母,皇室、外戚式微之际,依靠众多兵头拥护,几乎兵不血刃,与五代鼎革时酷烈的残杀相比格外“温柔”。况且赵匡胤虽为殿前都点检,但所部兵马仍不为多,军功尤少,实际上并不能令人完全信服。清代王夫之评论时说道:“(赵匡胤)起家什伍,两世为裨将,与乱世相浮沉,姓字且不闻于人间……其事柴氏也,西征河东,北拒契丹,未尝有一矢之勋;滁关之捷,无当安危,酬以节镇而已逾其分。”③[清]王夫之:《宋论》卷1《太祖》,北京:中华书局,2003 年,第1 页。宋臣薛居正在编写《旧五代史》时,在论及赵匡胤称帝前最辉煌的淮南战役时也隐晦地表示,赵匡胤在平淮南之役所取得的战功不足:“淮南之役,今上之功居最,及是命之降,虽云酬勋,止于移镇而已。”为突出太祖皇帝的功业,虽扭捏地加上了“赏典太轻,物议不以为允”④《旧五代史》卷118《世宗纪》,第1573 页。,但以世宗治军之严明、殿前军之亲信,倘若赵匡胤真有大功,是不太可能会被埋没的。
虽然赵匡胤凭借军队起家,又凭借军队才得以代周立宋,成为继五代之后又一军人皇帝,但是“赵匡胤通过兵变夺取政权,靠的并不是他的威望和功勋,而是沿袭了唐代以来藩镇割据时出现的士兵随意拥立将领的模式”⑤游彪:《追宋:细说古典中国的黄金时代》,北京:天地出版社,2021 年,第4 页。。赵匡胤及其势力集团利用后周世宗死后幼帝孤弱、禁军兵权旁落的条件,煽动禁军军士,激起他们的骄悍之气,半推半就地接受了禁军的拥戴。与其他五代开国帝王相比,赵氏出身低微,军功微薄,威权不足,兵变夺位仍需依靠大量亲朋故旧的呼应和协助,践位之后,“权不重,故不敢以兵威劫远人;望不隆,故不敢以诛夷待勋旧”⑥[清]王夫之:《宋论》卷1《太祖》,第3 页。,难以达到五代其他帝王“以兵威强制天下”的效果,遂转向“德政”“仁治”,赵匡胤对军队的不信任感也愈发强烈,由是开启了宋初以来的一系列军政变革,五代骄纵禁军的传统和政策导向发生变化。
首先是对禁军将领的制置,将领任命上“呈现出由留用的后周大将向宋太祖的殿前军嫡系部下转移,再由宋太祖的嫡系部下向其亲兵卫士群体转移的明显轨迹”①范学辉:《宋代三衙管军制度研究》,第1025 页。。选将也主要以才庸无谋、忠实浅资为用将原则,通过“更置易制者,使主亲军”②[宋]邵伯温著,李剑雄、刘德权点校:《邵氏闻见录》卷1,第12 页。,达到了军权高度集中于皇帝手中的目的。赵匡胤的这种“拔擢亲卫”与“受任浅资”的用将原则,成为了一套完备的“将兵之法”,并以“祖宗之法”的形式固定下来。
其次,赵匡胤撤销了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副使和殿前都点检、副都点检四个禁军高级职衔,从政治上降低了禁军将领的地位,防止将领在禁军中积累人望和政治资本。此外,对于统兵将领,赵匡胤也会派出名目不一的监军,监控将领行为。对于京城驻军,则有皇城司负责刺探监察。
再者,北宋还实行了更戍法,“分遣禁旅,戍守边地,率一二年而更……禁旅更戍,尚循其旧,新故相仍,交错旁午,相属于道”③[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153《兵考》,北京:中华书局,1986 年影印本,第4580 页。。令禁军不断更移换防,一方面避免军士长期驻扎一地,与地方势力勾结,形成“地域军人集团”;另一方面,也使兵无常将,将无常兵,打断过去军队中紧密的兵将关系,防止武将拥兵作乱。另外,还严禁禁军武将设置亲兵。虽然处于边防考虑,赵匡胤任用边防诸将多给予便宜行事之权,有广泛的财权、兵权,但其规模都不甚大,所统之兵不过数千人,相较于庞大的中央禁军,根本无法对政权造成实质性的损害。
最后,为防止军人叛乱,北宋还延续了唐末五代以来皇帝于亲兵之外再设亲兵的做法,构建了亲兵的“重层结构”。禁军中有殿前司和侍卫亲军两大军司,宫禁之中有皇城司和殿前诸班直,彼此之间相互制衡。
赵匡胤“姓字且不闻于人间”,以弱旅兵变。建立北宋后,抑制武将,控制军队,达到了实现国家安宁的目的,结束了五代以来“以兵威强制天下”的混乱局面。但这些措施并非没有代价,为消除禁军武将通过战争获取资历进而威胁皇权,北宋中前期的对外政策十分保守,不惜代价避免战争。宋太宗赵光义曾言:“国家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帝王用心,常须谨此。”④《长编》卷42,淳化二年八月丁亥,第719 页。即使不得已而开战,北宋皇帝也倾向于颁赐“阵图”以遥控指挥,避免任命方面大将。这些做法在对辽、对夏战争中使得北宋禁军屡屡受挫,以至有“杀将之辱”。这种保守政策在宋真宗时期达到顶峰,守内虚外,压制武将成为朝野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