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立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自现代工业文明产生以来,“现代化”便成为学者们用来描述和解释人类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的历史进程,其内在的规范性特征也被称为“现代性”。从1840年英国的坚船利炮叩开中国大门开始,中国就被“裹挟”到现代化进程的历史洪流之中,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随后的发展都无一例外地体现了追求现代化这一鲜明的时代主轴。随着1919年五四运动的发生以及1921年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中国便开启超越西方模式、独立自主的现代化征程。1949年新中国成立,中国开始积极探索适合中国国情的社会主义建设道路,尽管并未完全脱离僵化的苏联式社会主义模式的桎梏,但在中国大地上开创中国发展道路成为中国共产党人的思想共识与历史使命。直至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全面改革与对外开放成为中国走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道路的关键历史抉择。四十多年的成功实践也向世界宣告了现代化道路存在多样性,非西方国家的“他者”也能走向现代化,绝不只有西方现代化道路。近年来,国内外学者开始用“现代性”视角来阐释中国道路,虽然拓宽了中国道路的研究视角,但是传统的现代性理论无法精准地、全面地解读中国的发展道路。因而,本文试图提出这样的观点:中国道路是“新现代性”发展道路,而这个“新”在理论与实践上都不同于既有的现代性理论。
现代性理论并非是一个单一的理论。从横向上来看,它跨越不同学科、不同领域。从纵向上来看,它源于康德、马克思、韦伯等理论成果。“反思性现代性”“后现代性”“多元现代性”“复杂现代性”等理论,都试图寻找现代性理论发展的均衡点(见表1)。
表1 现代化理论比较
经典现代性 反思性现代性 后现代性 多元现代性 复杂现代性代表学者 阿尔蒙德、亨廷顿 贝克、吉登斯 贝尔 艾森斯塔特 汪行福、冯平逻辑起点 最大程度认同现代化成果承认现代性的线性发展,但认为其包括传统现代性和反思性现代性(再现代化)两种类型认为现代性是割裂的,将经典现代化之后的阶段称为后现代(后工业社会)并未否认现代性的线性发展,但强调其模式不是唯一的,是文化、制度以及社会共同发展的结果强调现代性的特殊性、多样性、阶段性和不确定性研究对象新自由主义经济、民主政治模式(西方国家)风险社会(西方国家)以知识和技术为中轴的后工业社会(西方国家)多元文化方案、独特的现代制度模式以及现代社会(非西方国家)社会核心价值(非西方国家)
第一,经典现代性对西方现代化道路的态度最为认可,认为后发国家要实现现代化就必须完全遵循西方现代性模式。换言之,这些国家实现现代化就是要将西方国家的发展模式复制到本国[1](P1)。
第二,相较于经典现代性的“宽容”,反思性现代性明显洞察到现代性的不稳定性。贝克、吉登斯提出“再现代化”的概念,认为将现代化从工业社会的旧的生活方式“抽离”出来,再以新的生活方式“嵌入”,试图唤起被经典现代性所摒弃的非理性文化[2](P6)。
第三,后现代性理论对现代性展开批判性重构,将1960年代西方国家实现工业化作为历史节点,认为经典现代化之后的阶段是“后现代”(“后工业化”阶段)。这一学派的代表学者贝尔提出,后工业社会以“科学技术”和“理论知识”为轴心,在经济、技术以及社会三大领域发生变革从而区别于所谓的“工业社会”[3](P9)。
第四,多元现代性理论主要来源于以色列学者艾森斯塔特的系列著作,他认为尽管原初的现代性是西方的,但同样具有历史性、国别性以及进程性。艾森斯塔特的结论是各国的现代性发展,会在该国文化方案、制度模式以及现代社会的影响下,不断演化、构造以及重构成不同国家的版本[4](P14)。由此,他明确指出现代性的西方模式尽管具有“历史优先权”,但不是唯一的现代性模式,不必然成为其他现代性的参照物[5]。
第五,复杂现代性理论是由中国学者汪行福、冯平提出,他们注意到现代性并非单一事物,认为“现代性”在空间、时间和内在结构上具有多样性,在实现过程中具有不确定性和变化性。他们还提出,复杂现代性应当从“三个维度”把握,一是现代性多重规范和内在结构所呈现的复杂性;二是现代性实现方式与条件的复杂性;三是现代性发展过程中的动态性,即在其实践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生成性和开放性[6]。
尽管这些理论从不同方面阐释现代性,却始终难以有效阐释中国道路的全貌。一是整体性缺失。探究一个国家的现代化发展是一个宏大命题,涉及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等各项领域,是一个整体性的历史进程。作为其理论表述,现代性应当具有整体性逻辑。因此,对中国道路的现代性阐释也应当立足于中国发展的整体性,仅仅从某些侧面考察容易忽略中国道路发展的全貌,甚至导致对中国现代性的片面理解。二是本体混淆。通过上文对现代性诸理论的梳理可知,大部分现代性理论立足于西方国家的发展道路,尽管反思性现代性与后现代性都主张对西方现代性进行反思或批判,但并未顾及到现代性在非西方国家中的差异性。另外,纵使多元现代性试图开创现代性的多元文化版本,诚如有学者指出,这种文化相对主义的路径会稀释现代性的普遍意义,造成各国的现代性是不能比较的,但过分强调现代性的差异实质上掩盖了隐藏的西方中心主义普遍标准[6],这些以西方为本体的现代性解读显然无法全面地、客观地阐释中国道路,西方模式或多或少会成为这些学者衡量中国道路发展的标尺。三是研究对象模糊。复杂现代性的研究对象是社会价值的规范,但必须注意到复杂现代性带有很浓烈的建构主义色彩。价值规范研究是一种分析视角,丰富了现代性研究视野,而并非是对某一个现代化道路或现代化类型的提炼与阐释。
现有的现代性理论都难以有效阐释中国道路,我们必须将现代性研究嵌入中国道路的实践经验,在此基础上,提炼出立足于中国现代化实际的“新现代性”。
何为现代性?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最先使用“现代性”一词,用以表达现代社会中人与事物所具有的某种品格、性质与状态[7],英国学者吉登斯在《现代性后果》中提出现代性是指启蒙运动以来欧洲的社会生活或组织模式,并且对世界其他地区产生影响[8](P1)。中国学者韩克庆将现代性的定义进一步精确,他指出现代性是脱胎于欧洲社会的以科学和理性为核心的社会文化形式[9]。另一位中国学者宋林飞指出现代性是一个断代的历史性术语,指涉及欧洲封建制度瓦解后的经济、政治、文化以及社会等各种领域的转型[10](P468)。现代性概念主要反映了西方世界自启蒙运动以来发生的社会方面的变革、创新,社会与文化之间的对抗矛盾。那么,何为新现代性?除了具有作为现代性的一般特征之外,还具有新现代性的特殊性。
后发国家如何实现现代化是每一个现代性理论学者思索的问题。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中国的现代性出场更是学者们争论的焦点。经典现代性认为后发国家的现代化过程是“顺时式”的。换言之,这些国家可以向西方发达国家一样,以资本主义的演进历程为模板实现从前工业社会到现代化社会的社会形态跨越,历时经历农业现代化、工业化、城镇化和信息化。在这种逻辑下,非西方后发国家和西方发达国家在现代性问题上的关系,就是子版与母版的关系,那么非西方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似乎就是西方现代性取代传统性的有序过程。
中国的现代化发展道路表明现代化经验并没有成功复制到非西方国家,全球化的不对称性使得部分发展中国家的发展出现停滞甚至倒退的现象,例如,先天不足的民主制度反而造成拉美国家在政治生态的分化乃至分裂。中国并没有沿袭前工业化-工业化-后工业化“串联式”顺序发展的现代化模式,而是利用后发优势,“把失去的二百年找回来”,以工业化、信息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并联式”叠加发展实现现代化。由此可见,新现代性正处在一种“压缩”的时间格局之中,原本在西方依次出场的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在新全球化语境中于中国共时出场或错序出场[12]。新现代性要解决的问题不仅是以工业文明为基础的经典现代化,更要实现以信息和技术为主要特征的后工业化发展。
面对经典现代性带来的种种弊端,后现代主义主张用采用二分法对现代性进行改进,认为现代性正在分裂和离析,从而提出构想——后现代主义能够消解现代性的弊端。其代表学者大卫·格里芬认为,“中国可以通过了解西方世界所做的错事,避免现代化带来的破坏性影响”[13](P1),对于与发达国家仍然存在相当差距的后发国家,后现代性理论非常具有“蛊惑性”,似乎指明一条快速实现现代化的便捷之道。但我们不由得怀疑,后发国家是否真的可以完全摒弃(经典)现代性直接进入后现代化阶段。
从实践上来看,“追求工业国”仍然是后发国家致力于实现的发展目标,即便是中国也只是进入到工业化中后期,工业化仍然是一个尚未完成的计划。韩克庆指出,如果跳脱现代性的阶段性发展,而直接迈入后现代发展,不仅不具有现实性,甚至会造成中国社会发展缺失主体目标,进而导致整个发展进程陷入混乱[10]。
就理论层面而言,后现代性的逻辑起点建立在现代性的不确定性上,换言之,后现代性放大了现代性的不确定性特征,并将这种不确定性的动态发展作为自身的理论构建,从而使去中心化、碎片化以及非理性化构成后现代性的认知方式和核心内容。必须明确的是,否定性话语依赖肯定性话语而存在,离开现代性去探讨后现代性如同“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汪行福、任平等学者在中国现代性研究中也都肯定了现代性的积极作用。总之,尽管现代性与新现代性所显现的历史维度不同,但二者交织在共同的历史命题之中。无论是从实践层面还是从理论层面来看,阐述中国道路的新现代性是对现代性的接续而非断裂。
如前文所述,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在中国共时出场,这也造就了现代性在中国的不同景象。中国国土幅员辽阔,每个地区经济社会发展差异较大,其与西方文明发生碰撞的时间也不尽相同。正如人类学学家庄孔韶在著作《银翅:中国的地方社会与文化变迁》中所描述:如今新村放大房子,平地上三个单元的建筑,前后一共住了28家,正厅高耸着一排排打木桩,中间嵌有杉木板,其木构卯榫相结合,经久严丝合缝。当我给居民内部拍照时,楼上的住户们都下来张望。这时外面忽飘起蒙蒙的细雨,下地回来的一位小伙子身着蓑衣,抗议把一把南方典型的长柄铁锄。当我请他站在木质脱粒机前留影时,不禁使人感到传统农业中国的风貌并不完全是昨天的事啊[13](P9)。
中国现代性的共时性要求将历史没有完成的经典现代性、后现代性和新现代性的多重任务统筹起来,构成一个新现代性发展纲领和相对完备的发展体系。新现代性应当具有整体性。一是从“地域”来看,新现代性所指涉的是中国所有地区,在探讨新现代性不应过分夸大“城市-农村”和“东部-西部”的二元对立,它们并非是对立关系,而是统一于中国现代化进程之中。正如约瑟夫·斯蒂格列茨所言,尽管东部地区发展优势明显,中国也依然关注西部省份、东北以及农村地区的发展水平[14](P1)。二是从“领域”来看,新现代性的“新”就在于注重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态环境等各个领域的统筹协调发展。反观拉美国家,由于片面追求经济自由化或政治民主化而导致发展受挫,中国发展道路的新现代性则意味着不同领域、不同产业的统筹推进。任平认为,“今天,我们‘五位一体’地建设‘富强、民主、文明、和谐与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目标,是对新现代性的发展道路目标的明确界定”[15]。
中国现代化发展目标分为三个维度。一是社会现代化目标。中国现代化包含两个阶段的目标:中国从传统农业社会发展到工业化社会的转变;在工业化社会的基础上再过渡到信息化和知识化社会。二是国家现代化目标。从国家内部目标来讲,中国的现代化发展目标是“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换言之,这是中国现代化发展在经济、政治、文化、社会以及生态五个领域中要实现的“国家现代化目标”。具体来讲,它是由经济总量、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社会文明程度、民生治理水平、生态环境与经济发展的协调性等一系列指标构成;从国际发展目标来说,中国现代化发展目标就是要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这也意味着中国要“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努力缩小与发达国家的发展距离,进入世界先进国家的行列。三是人的现代化目标。人是历史的创造者,是生产力中最活跃、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因此,人的现代化是国家现代化、社会现代化的核心和重要前提。从哲学层面来讲,人的现代化意味着不断摆脱人的依附性和物的依赖性,不断增强人的独立意识、自主意识和公民意识。从实践层面来讲,人的全面发展包含五大要素:创新素质、协调素质、绿色素质、开放素质以及共享素质。其中,创新素质是人的现代化目标的核心[16]。
所谓现代化发展模式,就是指现代化的实现路径或发展阶段。西方国家的现代化发展遵循“串联式”发展脉络,工业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和信息化依序进行。中国的现代性具有共时性特征,这也决定了中国的现代化发展是一个“并联式”发展过程。经典现代性(第一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第二现代性)在中国场域中是共时存在的,二者不是依序关系,更不是替代关系。从现代化经济形态上来看,存在经济结构、市场类型以及政治制度三种要素。一是西方式经典现代化发展模式,即资本主义私有制+自由市场+分权或集权政治结构;二是苏联式经典现代化发展模式,即社会主义公有制+计划经济+集权政治结构;三是混合式现代化发展模式,即混合经济体制+自由市场+分权或集权政治结构[17](P160-172)。中国的现代化发展模式既不同于西方式经典现代化发展模式,也不同于苏联式经典现代化发展模式,而是混合式现代化发展模式。“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模式”才是对新现代性模式的精准表述,具体可以概括为:公有制为主体的多种所有制+协作型市场经济+人民民主。
中国的新现代性,既具有现代性的一般属性,又具有内生的特殊属性。为了更加清晰地了解新现代性的主要特征,我们将其与经典现代性、苏联式现代性以及后现代性进行对比研究(见表2)。
表2 经典现代性、苏联式现代性、后现代性、新现代性的特征比较
新现代性的“新”体现为现代化发展与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相结合。一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革新。西方经典资本主义道路现代性以资产阶级对利益的追逐为核心而展开,资产阶级利益成为西方现代化道路的价值取向,这必然造成人际关系的全面异化,最终走向阶级对立。反观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人的全面自由发展成为社会发展的根本目标。二是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革新。西方资本主义道路现代化发展是以环境破坏、资源损耗为代价换来的,人与自然相互对立冲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坚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革新发展方式,实现经济发展从以发展速度取胜到以发展质量取胜的转变。三是国家与国家之间关系的革新。按照经典现代性的逻辑,非西方文明都被视为“他者”,西方文明才是世界的唯一主体,这样的逻辑为西方国家侵略、殖民他国提供了“合法性”依据。“西方国家的现代性发展史就是一部西方国家的对外侵略史”[18]。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主张“人类命运共同体”,与世界共享现代化文明成果,走出一条和平发展的现代化道路。
从历史层面来讲,中国的近现代史也是中国追求现代化进程的历史。“就中国而言,现代化的变迁并非一个简单的向欧美国家的认同过程,亦非面临外侮时的‘冲击一反应’过程;它既是古老的历史在新世纪的骤然断裂,又是这一历史在以往的传统中静悄悄的延续”[19](P1)。中国发展的现代化逻辑体现为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全面现代性变革。苏联经典社会主义现代性道路之所以最终遭到失败,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对现代性的理解过于片面单一,甚至直接将“现代性”等同于“技术理性”,以致于苏联经济结构极端不平衡;新现代性则是将现代性领域拓展至整个社会,包含经济、政治、社会、文化与生态五个领域,“五位一体”全面发展,各要素相互协调、相互影响。二是共时现代性变革。新时代中国发展道路不是沿着西方经典现代性传统路径逐项推进,更不是跳脱现代性阶段直接步入后现代阶段,而是在新现代性道路中重新排序现代性发展阶段,着力将工业化、信息化、智能化在新时代的中国共时推进、协调发展。
一是新现代性发展道路应当以中国国情为出发点。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党在革命、建设、改革各个历史时期,坚持从我国国情出发,探索并形成了符合中国实际的新民主主义革命道路、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建设道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这种独立自主的探索精神,这种坚持走自己路的坚定决心,是我们党不断从挫折中觉醒、不断从胜利走向胜利的真谛。”[20]二是新现代性的发展应当坚定不移地走中国特色自主创新道路。后发国家之所以难以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原因在于后发国家对发达国家的依附发展,发达国家凭借核心技术的垄断优势成为全球经济的主导者,而后发国家由于高度依赖发达国家掌控的核心技术,从而不得不接受发达国家所制定的不平等市场规则,难以获得可持续性发展。中国现代化发展应当依靠自己的力量。在关系国家发展命脉的核心技术上过分依赖外国,不但会限制中国现代化发展,甚至会危害中国的经济安全甚至国家安全。习近平总书记告诫我们:“在引进高新技术上不能抱任何幻想,核心技术尤其是国防科技技术是花钱买不来的。人家把核心技术当‘定海神针’‘不二法器’,怎么可能提供给你呢?”[21](P53)要想解决核心技术“卡脖子”的问题,必须依靠自力更生和艰苦奋斗,努力实现关键核心技术自主可控,使之成为国家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有力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