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泽
2017年12月,B站在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上首度推出纪录片“寻找计划”并于两年后成立纪录片出品部。截至2022年初,B站已主导出品了涵盖历史、美食、人文、探险、萌宠等多门类的纪录片达50余部,《人生一串》《守护解放西》《历史那些事》已成为B站纪录片的典型代表,B站也因此跃居为国内最大的纪录片出品方之一。不同于传统纪录片,B站纪录片被李旎(B站COO兼副董事长)定义为——网生新派纪录片,“网生新派一是有网感,有年轻气质;二是要创新,不断地求新、求变、求跨圈”。网感、变化、跨圈,这些标签都让B站具备了跨媒介特性,而跨媒介叙事也是网生新派纪录片大获成功的主要原因。
《人生一串3》作为网生新派纪录片开山鼻祖《人生一串》的续作,“百万文案”配合戏剧化剪辑配乐,更为成熟地将藏在烤摊中的烟火人间表达得淋漓尽致。其自开播来斩获站内9.7的高分,豆瓣8.6的高分,播放量已达1.4亿。不难发现,《人生一串3》的成功除精良制作外,其稳定的系列性故事世界搭建、多平台的话题讨论、PGC+UGC的内容再生都是成为爆款必不可少的要素。简言之,跨媒介叙事特性已是现下研讨网派新生纪录片成功的不容忽视的内容。
相较于理论,跨媒介叙事的实践在现实生活中由来已久,从神话到雕塑、诗歌到音乐、小说到戏剧,同一故事在不同的媒介载体中进行呈现已然司空见惯。跨媒介叙事理论源生于叙事学,经典叙事学直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才逐步跳脱出封闭文本内部,受后结构主义影响,由闭合转向开放,出现后经典叙事学转向,跨媒介叙事由此应运而生。
2003年,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于《麻省理工科技杂志评论》中首次提出“Transmedia Storytelling”的概念,并在三年后将跨媒介叙事的概念界定为“一个媒体故事横跨多个媒体平台展现出来,其中每个新文本都对整个故事做出独特而有价值的贡献”。其强调内容主体的策划应充分考虑不同媒介形态的需求,在此基础上创造具备稳定架构的世界观,相互独立但在逻辑上又密切相关的故事线,这就涉及到跨媒介叙事的两个特性——叙事特性与媒介特性。对叙事与媒介的关系的探讨,从究竟是“叙事独立于媒介”还是“叙事依存于媒介”的争论发展至今可发现,非黑即白的深究本位论意义不大,当下任何内容策划均逃不开文本叙事与媒介平台两个层面的透析与观照。
跨媒介的叙事特性是从叙事学层面入手,辨析源文本如何在叙事、叙述、故事这三个典型的后经典叙事维度上实现跨媒介。换言之,叙事特性即是将叙事独立于纷繁复杂的媒介形态之上,只在文本创作层面探讨实现跨媒介的普适性。而跨媒介的媒介特性是从媒介形态入手,辨析源文本如何“液态”进入不同技术形态的媒介之中,通过传播与叙事策略的调整来实现同一故事横跨多个平台且创造增益内容的效果。
从叙事的本质认识出发,对一研究对象进行叙事特性分析跳脱不出故事、叙述及叙事三个维度的探究。故事是叙事话语所陈述的真实或虚构的事件;叙述是内容生产的行为或过程;叙事是叙事话语,是陈述一个或一系列叙事内容的话语本体。在此基础上结合纪录片以及网生特点,本研究从以下几个角度对网生新派纪录片的叙事特性进行分析。
故事选题:微观选题后的情感母题。作为烧烤类美食纪录片,《人生一串》系列的类别就已经在其先天基因中烙上了“非宏大叙事”的印记,而纵观整个系列,《人生一串》的内容也一直没有绕开烧烤摊。拍至第三季,其选题更是如微距镜头般,把视野聚焦在烧烤这一动态过程中的不同静态维度。《地不地道》《吃个新鲜》《透明包间》《当心火候》《风情调味》《摊上交情》,这六集的选题分别从烧烤的地区差异吃法、差异食材、差异地址以及烧烤过程中火候和调味的拿捏入手,甚至包括由烧烤勾连起来的情感,可谓将微观做到了极致。这些不同静态维度,体现出出品方对故事选题整体的精心谋划和微距视角下的创新表达。
《人生一串3》的成功并非只因其聚焦“一串”,而是因其透视“人生”。若将微观视为《人生一串3》在选题层面的外显特点,那么深入内里则会发现,差异化微观选题内隐着的是故事叙事中最易触动人心的情感母题、故乡母题、寻宝母题。母题(Motif)是指不断被重复表达的日常生活或社会现实领域的典型事件。作为最基本的叙事单位,母题对受众参与叙事有着类似“磁石”的力量。如在《地不地道》中淄博大葱配烧烤,地道的故乡美食唤醒的是山东老乡的思乡之情;《摊上交情》中靓靓虾球店里的虾串起的更多的是“钢铁直男”虾哥和“文艺老年”虾嫂相得益彰的爱情故事;而全季一集四店的设置,也让受众有一种类似寻宝探店的观感。这些带着情感强效果的母题才真正让聚焦于烤炉上的故事选题带上了烟火人间味,让人生一串不仅仅是“一串”。
叙述话语:观者的“上帝老友”。米克·巴尔(Mieke Bal)认为,只要有语言就有一个说话的人在讲此语言;只要这些语言表达构成叙述文本,就存在讲述者,一个叙述主体。叙述话语就是关于内隐于研究对象中的叙述者,《人生一串3》为观者创造了一位零聚焦视角的公开叙述者。零聚焦视角常被比喻为“全知全能的上帝”,叙述者可以多维度、多层面的转换视野,俯瞰全局。美国学者查曼特(Charmante)在1798年将真实作者与叙述者进行分化,公开叙述者就是分离于作者而介入叙事的新主体。这两种叙述话语不是网生新派新创的,但两者常在纪录片的宏大叙事研究中被提及,也常被“诟病”。但《人生一串3》却截长补短,为观者塑造了一位“上帝老友”。
《人生一串》系列纪录片常被与日剧《深夜食堂》比较,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相似感,主要原因便在于《人生一串3》人格化的叙述话术,显性于《人生一串》纪录片中便是其解说词,或是说“百万文案”。上文提到网生新派的特点之一便是有网感,这种感受与麦克卢汉所提到的“杂交能量”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叙述者同时携带着纪录片与B站平台风格的解说词便是最好的体现。“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把烤炉当盲盒”“李姐也不李姐”等张嘴就来的热梗让这个低沉的男声就如受众的插科打诨,满身的江湖气。这也最大限度地给弹幕以充分的发酵空间,相对而言全系列弹幕集中处大多出现于叙述者玩梗时。
这位“老友”除了玩梗外,也会通过“治愈系叙事”将受众代入情境中,如开篇解说词“朋友,多久没撸串了,我们知道,这两年有太多的悲喜交叠,人世变换……来吧,朋友,咱们两年没见,在摊上偶遇,闲话少许”;还会基于平民视角将一集40分钟的烟火人间升华,如第五集片尾解说词:“人生,其实也和烧烤一样,炉火就是生活滚烫,调料也许是遍体鳞伤。但甭管怎样,我们只能吃下去。既然这样这串谁也逃不掉的烧烤,我们何不吃出个千般滋味,再吃他个红尘万丈。”这种叙述话语让《人生一串3》与受众距离瞬间拉近,在共情中最大限度地提高受众黏性,提高受众参与跨媒介叙事的积极性。
叙事时空:线性故事的碎片化表达。叙事是对叙述话语本体所进行的研究,针对不同的媒介形态,叙事研究的侧重都会发生偏移。纪录片的叙事研究逃不开对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的探讨。小川绅介认为,时间是纪录片的第一要素,而在任何叙事作品中,时间都是包含着被讲述的事情时间和叙事时间这两个时间序列,这就让一切时间畸变成为可能。
《人生一串3》是按照时间的线性逻辑进行叙事的,相较而言这种故事化的叙事策略也是最易被接受的。40分钟的叙事时间又被分割成四个故事板块,让主控思想在四个逻辑一致且独立的故事中体现,这就让易被接受的线性叙事更加轻量化。但轻量化处理并不等同于粗拙化,《人生一串3》的线性叙事时间下存在着大量的“变调”。回顾内容和关联内容充斥在时间链条中,如在《风情调味》第一条故事线张记烧烤中,主线是老张独创的牛肚配醋,但在这其中穿插了中卫地域特色、牛肚和醋的品质、路口醋厂的制醋工艺、食客的感受等大量相关内容。
叙事时间的“变调”带来的便是叙事空间的改变。板块化的故事和碎片化的表达让《人生一串3》的画面空间几乎撇弃了传统纪录片的长镜头,跳跃式的线性叙事让记叙性画面与描述性画面不断切换,近似一种颠倒蒙太奇的叙述方式。叙事空间的另一大特点便是表现性画面“肆虐”。美食类纪录片的确需要空镜头在视觉上呈现出食物滋味,但在人格化明显的《人生一串3》中,表现性画面配合着优质有梗的解说词则能给观者带来意想不到的观影冲击。《人生一串》系列的第二集一直是传统艺能,在第三条故事线丽水烤猪肉瓣中出现了三秒高能预警,随后则是长达60秒的血腥生猪头画面,叙述者配合着《巴赫G大调》讲述“来自大不列颠的佩奇”的故事,透过屏幕真正让观者感受到属于这部纪录片的独特魅力。
综上,这种线性叙事时空下的碎片化表达让每一个源文本中都存在着无数个可参与的叙事裂缝,这也是叙事文本本身为跨媒介叙事提供的可能性。
除上述叙事手段与策略上的更迭外,跨媒介叙事另一特征便是文本传播从注重单一平台整体化连续叙事转变为多个平台间的立体化独立叙事。《人生一串》系列自2018年开播至今,如上文所述,《人生一串3》的成功绝不仅表现在B站站内,其在五年间已形成了多维度且稳定完备的多元化媒介平台传播路径。横向探析《人生一串3》在各媒介平台的叙事内容,则会发现泛化的媒介表达形式匹配统一的核心叙事逻辑是其跨媒介叙事的主要媒介特性。
宽泛言之,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所界定的跨媒介叙事隶属于参与式文化范畴,在此范畴下詹金斯还提出过“文本盗猎者”理论(Textual Poachers),其将受众视为可发挥自身能动性参与叙事文本阐释并在此基础上整合,进行二次创造的“盗猎者”。《人生一串3》的多元媒介传播大部分是由这些参与式创作者完成的。
《人生一串3》在文字媒介上的传播多见于豆瓣与知乎。豆瓣的剧评、分集短评、话题以及知乎问答集中于对故事内核或纪录片拍摄手法的讨论:“在平凡而善良的日子里,长夜留痕,交情永续”“人生就像这个虾,去头,掐尾,油煎火烤,在别人的嘴里咸淡”,经典文案配合上gif画面动图,其整体以理性思维对叙事文本的纵向维度进行挖掘。值得一提的是,《人生一串3》的评论区也有些不同,前期拍摄导演陈英杰、导演谷壮还有后期创作团队中的剪辑、音乐制作都出现在评论区对影片内容进行话题引导,更是激发了受众结合自身对叙事内容进行探讨的热情。图文媒介传播则多是以截图画面为基础,在微博话题讨论或小红书文章中描述体会与感受:“深圳坠神秘的那个烧烤摊我找到了”“人生一串3店铺打卡集”,都是从感性思维入手阐发自身与叙事文本的关联性。影音媒介则以抖音短视频和B站Vlog为主,《人生一串3》在抖音平台的传播多数仅是对源文本进行简单剪辑,但如前文所述《人生一串3》的碎片化叙事明显,契合抖音定位,也因此获得了相对较好的宣传效果;B站Vlog则是在出品方“特别企划”应招下的吃播视频和探店视频,是以生活化视角对叙事内容进行二次创造。
其实多元化的媒介传播并不少见,此前国内多数优秀的网络文学改编多是进行泛化媒介传播。但相对而言,《人生一串3》的跨媒介传播取得了较好效果,则得益于其叙事逻辑的一致性,不论是文字媒介中对故事内质的探讨还是图文媒介中个人感受的表达,亦或是影音媒介的美食再创造,其叙事内核都是从烟火中透视人间,用美食讲述故事,以期在一串中体味人生。
综上所述,不难发现《人生一串3》打造了跨媒介叙事的故事世界。该概念最早在认知叙事学领域由戴维·赫尔曼(David Her-man)提出,玛丽·劳拉·瑞安(Marie Laure Ryan)进一步将其阐述为“随着故事讲述的事件不断向前推进的意义想象整体”,并认为要跟进故事,就要“利用文本线索在心理模拟演练故事世界发生的变化来复现。”现阶段言及故事世界理论最常被提及的例子便是通过电影、影视剧、短片、漫画等共同搭建的“漫威宇宙”,虽然影视科幻片与美食纪录片有着天壤之别,但在构建故事世界的媒介特性上两者存在共通之处。故事世界并不是传受双方共同存在的世界,而应该是被叙事文本所唤醒的世界,《人生一串3》用情感母题、平民化视角、碎片化表达在叙事文本与受众间架起了情感的联络渠道,在此纪录片提供源文本的基础上,传播者与受众分散在不同媒介中创造独立的故事片段,包括横纵探索、视角切换、背景与后续等。这些片段与源文本并不重合但又高度相关,以此建构了以源文本为核心,吸引传受双方共同参与的“烧烤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