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红楼梦》中钗黛诗词异同及其书写价值

2022-10-10 06:25
大众文艺 2022年18期
关键词:宝钗诗作黛玉

乔 榕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119)

《红楼梦》中的诗词是《红楼梦》小说叙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些诗词在塑造人物形象、叙述故事情节、表现人物思想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红楼梦》中的诗词有鲜明的个性化特征,诗词风格与人物性格紧密相连,对读者理解人物的性格特征、思想情感等具有重大意义。其中,钗黛二人的诗词描写最为突出。通过比较钗黛诗词的意象、风格、情感等,可以对二人的性格差异、生存方式有更全面的认识。基于此,以下对林黛玉、薛宝钗的诗词异同及其书写价值展开专门阐述。

一、钗黛诗词书写异同比较

(一)创作数量与作诗情境

纵观《红楼梦》全作,林黛玉共创作了19首诗,可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是宴会所作,有元妃省亲大观园题咏二首《世外仙源匾额》《杏帘在望》、灯谜诗一首、宝玉生日宴射覆诗一首,共5首。第二种是结社作诗,包括海棠社所作的《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螃蟹宴的《咏菊》《问菊》《菊梦》《螃蟹咏》以及柳絮词《唐多令》,共7首。第三种是黛玉私下感伤所作,有《题宝玉续庄子文后》《葬花吟》《题帕诗三绝句》《代别离·秋窗风雨夕》《五美吟》《桃花行》以及《琴曲四章》,共7首。薛宝钗共作了9首诗:第一种也是宴会所作,有元妃省亲大观园题咏1首《凝晖钟瑞匾额》、春灯谜1首、灯谜诗1首(第五十回),共3首。第二种是结社作诗,有海棠社所作的《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螃蟹宴的《忆菊》《画菊》《螃蟹咏》以及柳絮词《临江仙》,共5首。第三种是私下交游的诗,有《与黛玉书并诗四章》1首。从数量上来看,黛玉创作诗词的数量远远超过宝钗创作的数量。从创作意图上看,黛玉的诗作大多是私下感伤之作,而宝钗的诗作多是应制诗和结社作诗,以供消遣娱乐。

除以上不同外,笔者以下将从意象、风格、情感等方面分析,继续深入比较钗黛诗词的异同。

(二)意象描写:泪花雨/冰雪霜

《文心雕龙·神思》云:“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意象是作者主客观情感的融合,是心与物、情与景的统一。通过分析钗黛诗词中的意象描写,可以窥探二人不同的内心世界。

黛玉的诗作多用泪、花、雨等意象。其中“雨”字出现了6次,“泪”字出现了16次,“花”字更是出现了30多次,足见黛玉对这些意象的“偏爱”。泪本身就带有悲伤的意味,黛玉诗中的泪又多用“泪空、泪干、泪尽”等词来修饰,表示泪水已经流到了极限,眼中已经无泪可流。黛玉的“泪”有因为自己的困难处境而落泪,如“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等,这些诗句里,黛玉想到父母早逝,自己又无亲兄弟姐妹,被迫寄人篱下,贾府内又处处钩心斗角“一个个像似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而自己无依无靠,未来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流下泪来。黛玉的泪也为自己的精神知己宝玉而流,如“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等诗句中,宝玉因结交戏子蒋玉函惹上了忠顺王府,又加上金钏儿之死与其有关,闯下了一系列祸事惨遭笞打,黛玉心疼宝玉的遭遇,为宝玉的不幸而痛哭,而当黛玉看见宝玉送来的旧帕子,明白了他的情意,与宝玉互通心意后又感动得落泪。

花儿娇艳多姿,本来是美好事物的象征,但是在黛玉的诗词里,花儿多是凋零的形象,如“花谢、香消、花落、花魂”等。在这些意象中,花儿因为外界的摧残变成了“落花”“花魂”,象征着青春生命的凋零。“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诗句中,可以看出黛玉对外物的感知十分敏感,看到花瓣凋零,便想到红颜老死、青春生命的逝去,但桃李尚能复芽,生命却不能如此,保不齐哪日“人去梁空巢也空”。

黛玉笔下的雨不是绵密的春雨,而是刺骨的秋雨。“自古逢秋悲寂寥”再加上下雨时阴沉的天气,更容易引起人们心中的苦闷,秋天的凄凉配以寒冷的秋雨,让人心中的愁苦翻倍。“冷雨敲窗被未温”“残漏声催秋雨急”等诗句中,外界的阴沉环境让黛玉苦闷的内心又蒙上了一层浓厚的悲情。

总之,在黛玉的诗歌创作中,无论是“泪干”“落花”还是“秋雨”,它们都带有强烈的感伤色彩,都带有生命尽头的意味,营造了悲情的氛围,象征着生命凋零、时光消逝,传达出凄凉哀伤的意味。

与黛玉相较,宝钗的诗作多用冰、雪、霜等意象,这些意象有着相同的特征:洁白无瑕、晶莹剔透,多用来形容高尚的品质。同时它们也都是冰冷的,有些难以接近。在宝钗笔下,“霜”“雪”又是“清霜”“冰雪”,在原有洁白无瑕的基础再次强调了“清洁”的特征。“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等诗句中,宝钗又用了“洗出”“露砌”“玉无痕”等字眼来歌颂白海棠花,这些字眼与“冰雪”“清霜”结合,更加突出了白海棠的晶莹高洁,展现了白海棠冰清玉洁、不可亲近亵玩的形象。宝钗言白海棠洗去铅华,露出本色,表面指花,实则以花喻人,用白海棠的素净淡雅、晶莹清洁来象征自己矜持自重的淑女身份。

比较钗黛诗词的意象,可以看出,黛玉的诗歌喜欢用凄清惨淡的意象营造出孤独寂寞的氛围,展现伤春悲秋的内心世界。宝钗的诗歌喜欢用晶莹纯洁的意象塑造一个矜持珍重的淑女形象,以此彰显自己高尚的品质。

(三)情感抒发:悲观消极与豁达冷静

黛玉的诗作除去大观园应制作《世外仙源匾额》《杏帘在望》两篇是胡乱应付,不得已“颂圣”外,其余诗篇几乎都是悲调。而悲调的展现中,有的诗作是隐自己的悲凉情绪于他人他物的书写中,如《五美吟》展现了五位女子红颜薄命的可怜身世,表达了对青春女子悲惨遭遇的同情;《咏菊》《问菊》《菊梦》则满纸哀怨自怜,借菊花无人理解的幽怨来表达自己苦闷无人倾诉的哀愁。而更多诗作是直接指明自己悲痛的情绪,如《题帕诗三绝句》写爱情之苦;《葬花吟》《代别离·秋窗风雨夕》《桃花行》《唐多令》这四首自我感伤之作更是将黛玉的苦痛推到了极致,表现了无依无靠、苦闷无处倾诉的孤独寂寞,红颜逝去、人终将离散的凄凉,充斥着悲观消极的情绪。

综合黛玉诗歌中悲观消极的情感,可看出黛玉的诗作蕴含着三重苦痛:有父母早逝、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身世之苦;有迷茫困惑、饱受阻碍、前途多艰的爱情之苦;有感慨“人去梁空巢也空”相聚终将离散,感伤青春生命凋零的生命之苦。

较之黛玉诗作中单一的消极情绪,宝钗诗作的情感则相对丰富。除去大观园应制作歌功颂德、宣扬孝化以外,其余的诗作则表达了宝钗更多元的情绪。《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借赞美白海棠的高洁品质表现自己端庄矜持的淑女身份;《忆菊》《画菊》则展现了思妇的哀怨惆怅;《与黛玉书并诗四章》抒发了时运不济、遭遇灾祸的愁苦;《螃蟹咏》则针砭时弊,为骂世之作;《临江仙》带有乐观积极的情绪,借柳絮展现自己不移其志的坚定决心,最后“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更是一改前人对柳絮的悲伤印象,展现出希望像柳絮一样直上青云的远大志向。

两相比较,可以看出:黛玉的情感更加心理化,她直剖内心的苦痛,将自己与凋零的花儿融为一体;宝钗的情感则较抽象,她多用符号化的思妇形象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不似黛玉一般将血与泪的感受直接渗透进诗作中。因而黛玉的诗歌用血书之,展现出如剜肉一般沉闷的苦痛,令人肝肠寸断;而宝钗诗歌体现的情感则带有一丝贵族女性的冷静,不能过度忧伤,只是淡淡一笔,愁绪点到为止,不似黛玉诗作那般把情感浓墨晕染开来。

(四)诗作风格:风流别致与典雅蕴藉

黛玉才思敏捷,其诗作风流别致,作诗常得妙词妙句,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如《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中“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一句诗巧妙化用了“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比起原诗,黛玉诗歌的遣词造句更显别致,其中“偷”“借”二字巧妙结合了梨花的雪白和梅花的清香,使海棠兼有了梨、梅之美。同时,黛玉的诗词体现了主观情感与客观景物的高度融合,达到了物我合一的境界,如《葬花吟》中,黛玉以痛苦的内心观照外在的景物,从而使这些景物沾染上了浓厚的悲伤色彩。

宝钗博览群书,沉着稳重,其诗作典雅蕴藉。司空图诗品云:“典雅,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典雅风格即诗人拥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极高的文化品位,有高尚的审美趣味和不牵于俗的比较纯粹的审美指向。宝钗的诗作常常用到“东篱”“丹青”“胭脂”“清霜”等典雅高洁的词汇,彰显了宝钗渊博的才识与高尚的审美。同时宝钗的诗作含蓄委婉,多用托物言志的方式间接表明情感。如《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宝钗借赞美白海棠的清洁美好来表现自己高洁的品质。

相较来看,黛玉才思敏捷,诗作新奇有致,常有出奇出彩的妙词佳句,诗作表达多采用直抒胸臆的方式,直接抒发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而宝钗饱读诗书、学识渊博,语言典雅古朴且对句工整,诗作表达多是含蓄蕴藉的风格,假托事物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

综上所述,黛玉诗作意象沉郁悲慨,宝钗诗作意象高冷清洁;黛玉诗作风格风流别致,宝钗诗作风格典雅古朴;黛玉诗作情感宣泄外放,宝钗诗作情感含蓄内敛。虽然二人都赞同作诗需要新鲜的立意,但宝钗作诗选题仍然有些恪守成规,如宝钗读了宝琴的《怀古绝句十首》后,认为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可考的,但最后两首无据可考,宝钗认为崔莺莺、杜丽娘不是实际的历史人物,不应该作为咏史诗的对象,却忽略了咏史诗只是借史咏怀,历史只是抒怀的缘由,关键在于咏怀,由此可见宝钗的守旧。钗黛的诗词在以上方面产生了如此大的差异,究其根本还是源于二人不同的性格与不同的生存方式。

二、钗黛的性格特征与不同的人生追求

《红楼梦》中宝钗、黛玉的诗词是曹雪芹依据二人个性设身处地地为她们创作出来的,是钗黛二人性格的真实写照,因而了解钗黛的诗词是把握二人思想性格的重要组成部分。

从上述比较分析可以看出,黛玉面冷心热,宝钗面热心冷。黛玉一方面恃才傲物,自命清高。她有心大展诗才,想将众人压倒。因而几次大型聚会和结社作诗时,黛玉都是大展风头,作诗数量又多又新颖出彩,芦雪庵联句更是和湘云、宝琴三人对抢,压倒了众人。另一方面,黛玉作诗不为争得头筹,她并不在意名次,而是以诗会友,与有才之人惺惺相惜。海棠社上李纨将宝钗的诗定为第一,她也没有半点不忿。黛玉读了宝琴作的十首怀古诗后,极力夸赞宝琴的诗才,并无半分嫉妒之色。可见黛玉虽自命清高却不轻视他人,她尊重他人的创作、欣赏他人的诗作、认可他人的才能。

黛玉虽说话尖酸刻薄,但内心纯真厚道。面对贾府下人的阿谀势利,黛玉用外在的“刻薄”来守护自己的自尊。如周瑞家送来宫花,她讥讽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表面上看黛玉说话咄咄逼人,有意为难下人,实际上因为周瑞家踩低拜高,送宫花时有意讨好凤姐,将“客人”黛玉放到了最后。黛玉认为她受到了轻视,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于是她用嘲讽来回怼下人的势利。而当他人尊重黛玉、真诚对待黛玉时,黛玉则以真心回报对方。香菱虚心向黛玉请教作诗时,黛玉尊重并热心帮助香菱,即使香菱几次作诗不佳,黛玉也无半分鄙夷,依旧耐心引导香菱,可见其待人之真诚。

总的来看,黛玉表面上“孤高自许,目无下尘”,让人难以接近,实际上她在用孤傲维护自己的自尊,不容许任何人轻视她,而其内心敏感痴情,蕴含着炽热的情感,怜爱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例如,黛玉看到桃花凋零,想到自己孤苦伶仃,油然而生《葬花吟》;看到秋霖脉脉,牵起了心中的愁思,遂成“风雨词”。正是这般敏感多情的内心,黛玉才会创作出蕴含着无限愁绪的诗作。

相较于黛玉的孤傲清高,宝钗则表现得平易近人、善解人意。例如,宝钗体谅湘云平日在家夜夜做针线活,看到袭人请湘云做鞋,只是私下里提示袭人不应该找湘云做鞋,考虑到了湘云的尊严,体谅了湘云的难处。宝钗总会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在维护他人自尊的前提下默默地为帮助他人。

同时,宝钗又十分的保守守旧,她恪守礼教,将妇德牢记于心,严格要求自己。例如,宝钗曾教育湘云道:“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宝钗认为作诗并不是女子的正业,针线女红才是女子的正业,女子还是以品德为先。她认为作诗更不是男子的主业,只有科举功名才是男人的正道。宝钗不仅将社会对女性的品德要求牢记于心,更是将整个社会的规则要求奉为圭臬。

红楼梦曲子评价宝钗是“山中高士晶莹雪”,宝钗的确如高士一般,善解人意、行为豁达,黛玉因为吃醋对宝钗冷嘲热讽,她也只是一笑而过,从不过多计较。但同时宝钗又像“雪”一般“冰冷”。面对大观园里发生的麻烦事,宝钗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利益得失,如若没有利益冲突,宝钗自然热心帮忙处理,倘若与自己的利益发生冲突,宝钗就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为了自己的名声而明哲保身。但评价宝钗“冰冷”也绝不是在贬斥她,正如宝钗的咏白海棠诗中所说的:“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出于现实的考量和维护自身名声的需要,宝钗用“冷”来维护自身的清洁,使自己免受污染。

由此可见,宝钗、黛玉的人生追求大不相同,黛玉感性地看待世界,用泪眼观花看雨,把自主人格、独立精神作为人生追求。她追求一切美的事物,为美的消逝而伤怀。她有诗人的敏感、诗人的多情、诗人的执着,她强烈反抗着黑暗的现实生活。比起现实的荣华富贵,黛玉更看重精神世界的富足,她渴望得到精神知己宝玉的理解与回应,为了知己(宝玉)九死不悔。宝钗则不同,她把社会规范作为人生纲领,将儒家伦理作为处事标准,立志要成为贵族淑女的典范。她追求完美的人格品质,为了迎合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她压抑自己作为妙龄女子爱美爱玩的天性,使自己变得理智成熟。宝钗并非“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滴翠亭扑蝶表明了她也有追求美好事物的欲望。封建伦理的限制,宝钗将真实的自己掩藏,按贤媛的标准要求自己,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符合社会要求的品格端方、理智冷淡的淑女。

无论是诗词、人格还是生存方式,钗黛二人并无优劣之分,她们只是追求不同,宝钗以社会规定的女性标准要求自己,表现得贤良淑德、平易近人,因而宝钗在现实生活交际中如鱼得水;黛玉追求精神的自由,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与普通人很难有精神上的交流,现实生活中就显得孤傲清高又难以接近。宝钗把握着现实生活,始终落在实地,黛玉以诗词为心,独自徜徉在自由的精神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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