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秋雨
在大理城区的任意一个位置,都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洱海。从前,环洱海是大理最精华的游览路线,云卷云舒,诗情画意。但在2022年的夏天,一群互联网人给大理带来新的风气。
他们甚至给大理起了别称:大理福尼亚(Dalifornia)。
从地图上看,长条形的洱海呈现了与美国加州硅谷湾区相似的地貌。有心人士标出了对应的地理坐标:西南部的大理古城对应美国的帕洛阿托,大理古城2公里外的大理大学与斯坦福大学位置相类,东北部的双廊古城,就是加州的伯克利。
“大理福尼亚”式的狂想,源自8月下旬民间发起的一次Web 3.0大会。简而言之,Web3是对当前互联网的一次升级,是强调以用户为中心的一个宏大概念。技术乐观派相信,Web3已不远矣。
然而真正的问题,或许会是,这一关切为何落在大理?
我在大理走访了一段时间,接触这个激情澎湃的群体。我发现,其实没人说得清楚Web3的未来。
技术、监管、应用范畴,都是未来的不确定因素。
但显然,Web3点燃了这座西南城市人民的热情。数字游民、在校学生、设计师、民宿老板……人人都有了Web3的梦想。
在大理,进入Web3的圈子是有门槛的。
至少在这之前,要多学会几个英文缩写。Token(代币)、DID(去中心化身份)、DAO(去中心化自治组织)、Defi(去中心金融)。许多以D字开头的名词缩写,构成了与Web3实践者打交道的基础语言。
D是英文去中心化(decentralized)的缩写,也是吸引最多人关注Web3的缘由。
大理Web3大会共建人之一的丹尼尔表示,每个人都对Web3有不同的设想。但大部分人形成了共识,Web3是去中心化的。
抵达大理的第二天,我花了29.9元参加了丹尼尔发起的Web3线下论坛。在这座环洱海而建的旅游城市,读书会、英语角、身心冥想、女性主义、说话练习等等,每天都有不同的组织与个人举办活动,小巧精致。大理的气氛与一二线城市不相上下。
2022年的夏天,像正念冥想、读书会一样,Web3飘进了大理的公共空间。
“从今年6月开始,在大理谈起Web3的人越来越多。”在大理开了一家白色INS风共享办公空间的丹尼尔,敏锐地注意到变化。他很快与Web3圈子的人打成了一片,在自己的场地主办了几次相关论坛。
夜间8时,新一期论坛准时开始。
包括我在内,来了共计12名 “学员”,大多数是女性。她们的职业迥异,有做正念冥想的老师、前互联网产品经理、导游、茶馆老板、社区运营者、大学生等等。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一场关于去中心化自治组织DAO如何运转的讨论展开了。论坛的主讲人自称有5年DAO的经验。他解释,所谓的DAO,一般使用以太坊创始人维塔利克·布特林的定义。
布特林认为,DAO应当是一个有自己内部资本的组织,处于其中心位置的是自动化程序,人根据程序进行交互和协作;是否自治是DAO的关键特征,只有当它不按照某个具体个人的意志发展时,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DAO。
每天都有不同的组织与个人举办活动,小巧精致。大理的气氛与一二线城市不相上下。
“如果DAO自动化运作,那么人的作用是什么?人不重要了吗?”一位做社区运营的女士提问。
“人当然重要。程序都由人制订。”主讲人回答。
一位女程序员分享了自己曾在DAO工作的经验:“没有领导,工作扁平化,每个人都能说自己的意见。”她对这段经历透露出不舍,但没再分享自己不继续在其中的缘由。
尽管不时冒出构想者和质疑者,但这场讲座已经燃起了在场多数人对Web3和DAO的激情。
一位论坛开始前连DAO具体含义都不了解的正念老师告诉我,女程序员述说自己在DAO的工作经历打动了她,她决定今后研究Web3。
“如果未来能在没有领导的、完全平等的组织工作,这会是什么体验呢?”她问我。
每个人都对DAO提出了畅想,也因此给Web3时代赋予了理想的色彩。身着道士服的茶馆老板发表意见说:“为什么我们要提倡DAO,因为DAO和道家提倡的道相符。”这个“道”反对恒定的中心。放在现实生活里,即反对独裁的老板、反对大公司。
最早提问的运营社区的女士最后总结说,人们推崇DAO实际是在反抗,反抗现实。“世界本应该是网状的。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超级节点,都可以产生影响力。”
Web3的概念,的确带有反抗Web2意味。
区块链研究机构Messari研究员江下,将万维网的演进表述为:Web 1.0为“可读”,Web 2.0为“可读+可写”,Web 3.0则是“可读+可写+可拥有”。
《Web 3.0:下一代互聯网的变革与挑战》的作者、数字经济专家陈永伟对我说,意图理解Web3的人应该对照Web2看。在Web 2.0时代,用户数据被平台占用和垄断,人们换取免费的服务,却失去对个人隐私的控制权,无法拒绝平台的广告和算法推荐。
“Web3声称要把人们的权利夺回来,从中心化的巨头平台中夺回数据,夺回产品,夺回我们的数字身份。”
陈永伟解释,Web3的加速发展发生在世界各国加强对大型互联网公司反垄断调查以后。2020年12月,脸书被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和大多数州起诉其“通过商业垄断行为压制竞争”。谷歌、微软等巨头近年也被多国列入反垄断调查对象。
对Web2平台的预期促成一批人选择踏入Web3。江西人滕焱就是在2022年初离开待了7年的互联网公司。辞职时,他已经是公司的CFO。
辞职后的滕焱入职了一家面对海外的Web3创业平台。用他的话来说,区块链技术势不可挡。如果这股大潮注定难以抵擋,他选择积极推进。更重要的是,“传统Web2互联网非常成熟饱和了,再做也做不出新东西”。
新工作不用坐班,每周汇报一次进度。2022年7月,滕焱来到大理,租了一间月租几百元的两居室,过上了面对洱海工作、骑电动车出行的生活。
他在大理拥有了此前在北京7年从未有过的体验:玩陆冲、捡菌子、到酒吧写代码,还有一些在都市里被认为不务正业的活动。用他的话说,“国内没有哪里比大理更适合数字游民和自由职业者了”。
很早成为独立开发者的丹尼尔也发现,2022年上海疫情后,越来越多互联网人、设计师、文艺工作者前往大理远程办公。
他们自称“游民”,依靠线上的工作获得收入,但身体不甘停在格子间和工学椅上,随时做好迁徙的准备。阳光普照的大理夏天日均温很少超过30度,不用开空调的凉意,留住了很多人。
在数字游民口中,大理蕴藏自由、开放、相互尊重、多元但又带点草根的文化。一位在大理待了三年的互联网创业者告诉我:“在大理,你可以没车没房,但不可以无趣。”
这与1960年代美国兴起的嬉皮士运动有几分相似。那一代年轻人由于厌倦大都市和压抑的工业化社会,尝试在城市和乡村组建公社,发展自己的社群和文化。两者的行动都带着些反叛主流的意味。Web3的去中心化与反叛的嬉皮士不谋而合。
游民是最早将Web3带向大理的人。大理706共享办公空间运营负责人邬方荣告诉我,第一批在大理传播Web3理念的人大部分是互联网从业者。“这群人比较容易远程工作。他们同时看到了传统Web2公司内卷化,慢慢走向没落,想寻找新的出路。Web3就是一种全新的可能。”
这群人对Web3的坚信基于区块链的分布式账本技术。中国证监会科技监管局局长姚前曾总结,区块链以密码学技术为基础。这一技术的核心优势是,不需要依赖特定中介机构,实现安全可信的点对点传递。
新工作不用坐班,每周汇报一次进度。2022年7月,滕焱来到大理,过上了面对洱海工作、骑电动车出行的生活。
2022年7月,邬方荣所在的大理706共享空间,随着Web3讨论的氛围越加浓厚,几位Web3从业者“一拍脑袋”,决定发起一场大理版Web3线下大会。
他们首先找了2021年举办区块链线上论坛时邀请的嘉宾,“都是Web3圈子里的KOL或者理想主义极客”,组成了200多人微信群。
邬方荣向我展示了一段微信聊天。群聊的成员们仿效美国共和党议员帕特里克·麦克亨利在听证会说的“确保Web 3.0革命发生在美国”,喊出了“确保Web3发生在大理!”的口号。
接下来的发展已经不受发起成员的控制。越来越多人发出了“确保Web3发生在大理!”的声音,各类组织也纷纷加入Web3大会的共建。邬方荣说,近400元的入场门票被一抢而空,不少人只能花0.1—0.2个以太币,抢购放在链上的票。
大理Web3大会引发的轰动让发起者感到意外。“无论是参与人数,还是大家的热情,都超预期。”邬方荣说。
“大理福尼亚”的别称开始流传。有参与者在社交平台回忆,8月19—20日大会举办时,“Web3流淌进了大理的街头巷尾,在苍山洱海间爆炸式生长”。
参与者的激动心情在大会取消后达到了巅峰。大会举办的前三天,因云南疫情风险,Web3大会主办方收到政府暂停活动的通知,千人主会场因此取消。
8月19日夜晚,小型分会场再度收到场地取消通知。来自全国各地的组织和个人被打散。他们开始现场建立微信群,自发整理活动资料。临时组建的群组在大理的各类民宿或酒吧聚集,就不同主题探讨Web3未来。有人干脆直接在大理街头席地而坐,摆上啤酒,邀请人们和他探讨DAO。
临时的变动让参与者心潮澎湃。很多人认为,这样的大会才是“分布式去中心化”的胜利。“没有主会场,没有主题营地,没有音乐表演,无所谓,我们已经在大理了,我们可以在大理的各个场所流动起来。”
大理的氛围给处于熊市的Web3从业者打了强心剂。2022年,加密资产市场经历多次暴跌。比特币(BTC)和以太币(ETH)的价值,相比最高位分别下跌76%和69%,其他币跌幅甚至更多。
低迷的市场碰上了持续的疫情,邬方荣认为,8月中下旬,热门旅游地海南、西藏、四川等地因疫情遭遇了限制,大理自然成为大家向往的聚会之地。
众多机缘巧合让大理成为了“大理福尼亚”。丹尼尔回忆,几乎每个在Web3大会上的人都会自称是项目方或者做投资的,“反正没人会说自己是炒币的”。
不过,让行业人士感到警惕的是,Web3引起的讨论之所以热烈,一大原因是人人都能对其提出构想和意见。这是一个新领域处在雏形的标志。用陈永伟的话来说,Web3发展的早期体现在,“人人都说去中心化,但对Web3的讨论还在中心化的微信上”。
陈永伟认为,当人人都在说Web3的时候,说明这个概念已经过热。过热的概念会刺激更多投机者的入局,“历史上很多创新都是被催死的”。
这是Web3处在新生阶段面临的两难。一方面,Web3从业者强调共识,希望让更多人一起相信去中心化的力量。但“共识”的另一面,更容易滋生“割韭菜”“庞氏骗局”等事件。
丹尼尔告诉我,业内割韭菜方式很统一。先是以DAO、交易所等区块链项目为名发行代币,吸引对Web3有共识或渴望高回报的人买入。接着,一些发币者会故意炒高币价或者炒热概念,吸引更多人入局。等到虚拟货币有爆雷迹象时,再暗中抛售或卷款逃跑。此时,投资者手上的代币变成了不值钱的空气。
“投资者希望能在Web3找到类似中彩票的感觉。因为如果真押中了一个,可能有成百上千倍的回报。”滕焱说。
“但现实是,(Web3)發展的时间根本不够。”
比起狂欢,清醒的人都清楚,Web3仍处于初生阶段。陈永伟说,如同技术发展周期的Gartner曲线所揭示的,技术从萌芽阶段发展到“期望膨胀期”以后,必然会经历泡沫幻灭期。直到大家都不对此持高期望后,技术才会逐渐过渡至“稳步增长期”。
愿意等待Web3穿越泡沫周期、沉淀出真正价值的人,自称为Web3“长期主义者”,也叫Builder(建设者)。
真正从事Web3后,滕焱也很难给出自己将在该领域从业的时间。他发现,行业目前“好多新东西,可能过段时间都不存在了”。新出的公链项目、合约层、数据层、区块链搭建服务等等,五花八门,都没有统一的标准,处于相互竞争的乱序状态。
几乎每个在Web3大会上的人都会自称是项目方或者做投资的,“反正没人会说自己是炒币的”。
快速的迭代提高了程序员们的学习门槛。除了以太坊的Solidity,Rust、Move等都是Web3的热门编程语言。滕焱介绍,很多语言连文档资料都是乱序的,基础教程也缺失。他能做的只有加入开发者开源社群,用英文与全球程序员探讨交流。
横亘在程序员面前的难题,还有区块链的“不可能三角”。这三角包括:去中心化、安全性、可扩展性(即高效性)。满足三者,便是兼备效率和公平的理想万维网。
但以目前的技术程度而言,没有公链能做到三者兼顾,最多能做到优先两角。
例如,以太坊强调安全性和去中心化,但交易速率较低,交易费用高昂。
与之相反的是Solana为代表的新公链,强调高效性和安全,交易速率快。这一给用户带来极好体验感的公链,却是中心化的。滕焱介绍,中心化让Solana存在一大漏洞:“如果主节点崩了,整个网络都不可用。”
对Web3项目安全性提出质疑的一大主力是黑客。区块链审计与安全公司CeriK近日发表的安全报告显示,仅在2022年前6个月,Web3项目就因黑客攻击和漏洞利用,损失超20亿美元,已超过2021全年的总和。
从技术角度而言,Web3距离实现让用户安全拥有产权仍有待时日。而与之配套的商业化项目、配套设施、监管政策等等,各国都处在探索阶段。
较高的技术门槛,让现阶段大理的Web3项目显得充满理想主义色彩。丹尼尔说,由于大理自带的文化艺术气息,更多Web3项目与创作者经济有关,很多人做的是将自己的作品变成NFT(非同质化代币)发行。
毫无疑问的是,比起北京、上海、深圳等一线城市,大理欠缺发展科技的基础。但身处大理的游民中间,一个更真切的感受是,Web3带给了大理美好的想象与希望。
Web3论坛和工作坊已经在大理的公共空间兴起。教女性coding(打代码)、DAO组织……新的力量和理念促成大理的一群人聚集,成为共同体。
丹尼尔说:“虽然大理科技力量还很薄弱,但就像美国硅谷,也是最早有很多做文化艺术的人,慢慢地吸引了做科技的人。科技跟人文最终实现了很好的结合。”
他想,大理说不定也有真正成为大理福尼亚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