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肖瑶
要找到“索尼FS5”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逛遍了整个广州大沙头二手相机市场,逸夫没问到一家拥有他丢掉的那部摄像机的型号。退而求其次,他想了几个备选型号比如“S3”“M4”,老板娘提醒道:“索尼3和4押金都不便宜哦,至少三四百一天。”
9月1日,一篇《寻物求助!纪录片拍摄中相机被偷了》在朋友圈刷屏,作者就是摄影师逸夫与他的合作对象,纪录片导演夏大朋。
一个往日阅读量只有几百的个人公众号,一篇纪录片导演遗失相机的寻物启事,竟半天内引来超过十万阅读,两天后超过了26万。许多人帮他们转发,一起找相机。“拍纪录片不容易。”
起因是8月末的凌晨,当他们的拍摄对象在公园露营入睡后,逸夫也在一个凉亭上睡过去了,摄像机就放身边。约莫两三个小时后,逸夫醒来,发现机子不翼而飞。
丢失的二手索尼FS5总价近5万元,说贵不贵,但绝对是一笔钱,也是这个二人纪录片团队的唯一财产。不过,“器材有价,素材无价”,内存卡里持续五天的拍摄素材,也跟着相机一起消失了。
逸夫最后在麓湖公园附近的一家器材租赁公司里找到了“FS5升级系列里的低端款”,最接近原机的FX35。老板是个爽利人,一听说他是昨天刷屏的“丢相机事件”主人公,毫不犹豫给了折扣,租一周,五天租金。器材店老板将那篇“寻物启事”帮忙转到了一些摄影圈、二手交易群,并面露遺憾地同我们讲:“如果真被人倒卖了,一般是卖去北边,这是行业传统。”
大朋觉得一位网友的留言恰如其分地代表着他们这两天的心境:“曾经想仗剑走天涯,一觉醒来发现剑没了。”
一个“平平无奇”的相机失踪事件,究竟为什么能戳中这么多人?二十几万阅读量背后,藏着哪些对纪录片精神和情感上的共振?
9月1日早上7时左右,大朋收到逸夫发来的信息,得知相机丢了。
目前拍的这部长片叫《诗人的地球琐事》,大朋是总导演,“剧组”只有两个成员,另一个就是“摄影师”逸夫。片子的主角是一位诗人,两人跟随这个诗人从北到南,一路风餐露宿,纪录他的行走。这个8月底,诗人准备南下广州,而大朋要回家迎接孩子的出生,逸夫便继续独自跟拍诗人。
大朋和逸夫是高中同学、同桌,“成绩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的坐一块”的那种同桌。
大学毕业后,大朋进入媒体做摄影记者。而逸夫从金融专业毕业后,在淘宝店干过销售员,卖口罩,2018年关店的时候“口罩还不值钱”。
在媒体行业待了几年,大朋开始感受到一些掣肘。关于新闻短片的拍摄对象、题材、方法,大朋的理念和当下的职场有冲突,尤其有时候领导会预设立场、安排拍摄,他感到无力,就此辞职。2018年,他离开北京来到杭州。
恰好,刚刚离开淘宝店的逸夫也在杭州。两个失业的人,两个对摄影和记录都有兴趣的老同学凑一块儿,成立了工作室,一边接商业散单维生,一边琢磨着拍自己想拍的纪录片。
这一路不算特别顺利,但没有失控。二人合作过的媒体有的倒闭了,二人也应付过一些要求无理的甲方,但他们还是挤出时间拍了第一部纯粹属于自己的长片纪录片,目前正在剪辑中。
第二部长片,也就是目前这一部,起源于逸夫今年4月在豆瓣上偶然撞见诗人分享的徒步感悟,他说:“以前徒步,途中见过沉默而坚韧的女生也一样走着,尘土漫天,前路万里,常有言论说‘女生不要去徒步、搭车,这固然是善意的提醒,但何尝不是一种惋惜与遗憾呢?每个人都有追逐自由、孤独上路的权利。什么时候我们可以默认一个女生也能只身面对这个世界,人类社会才算真的平等了。”
老板以为被拍的诗人是网红,遂热情邀请他们来自己的店里住、吃喝。
刚看到时,逸夫和大朋以为这位诗人是女性,但当他们找到“她”,才发现他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青年,但是,他的徒步计划依然深深吸引了大朋和逸夫。
他们当即决定,跟随诗人沿着大运河从长三角一路南下,露宿、流浪。
从镇江到扬州的路上,一行人途经一个村子,与扬州只有一河之隔。于是,镜头记录下这样一幅画面:清晨5时左右,三人蹚着朝霞和河流,从镇江越到了扬州。
一路上,三人剧组带着不同的状态与人相遇,也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最夸张的一次,他们在扬州运河的一只船上,住了整整半个月。
他们还在公园里认识了一个酒吧老板。看见一行人拿着设备,老板以为被拍的诗人是网红,遂热情邀请他们来自己的店里住、吃喝。
然而,一天,酒吧老板忽然问他们有多少粉丝,诗人尴尬地回答,“不到一万”。大朋说自己“亲眼看到老板的脸色变青”。几天后,老板以影响其他客人为由,委婉地将他们请出去了。
纪录片拍摄的本质,就是捕捉各种“发生”,但很多时候“突发”会超出预知和反应能力。
一次在高邮时,诗人在河里游泳,逸夫、 大朋拍着拍着忽然听到 “救命”声,旋即看见诗人在河中挣扎,大朋和逸夫都不会游泳,好在,诗人很快抓住了一张网,得以逃生。
拍摄诗人让大朋开始找回了一些创作的感觉,也找回了一些与世界联系着的实感。“疫情三年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疏离。以前经常聚在一起的邻居、朋友,都变得疏远,诗人四处徒步,与路上的人、自然、道路发生关联,与世界产生连结。”
相较于导演大朋,摄影师逸夫是个更不善言辞的人。报案后,还是大朋千里迢迢打电话过去,才说服派出所给逸夫看了丢失地点附近当日凌晨3—4时的一处监控摄像头。
逸夫在监控里看到三个“嫌疑人”,但因为天色太暗,像素不高,最终还是没能确认真正拿走相机的人是谁。
如今,半个月过去,即便那篇《寻物启事》已被数十万人转发,即便大量广州摄影圈内网友自发奔走相告,线索依然杳无音讯,“索尼FS5”被永远遗失在了广州夏天的尾声里。
9月10日,租借的相机满一周之后,逸夫离开了广州,回到杭州去找大朋汇合,一段片子没了,但“还有片子得剪”。
那则“寻机启事”发出来后,不乏读者质疑大朋他们是想“炒热度”,毕竟文内提到了具体的片子内容。大朋转念一想:“拍纪录片,要是真有‘营销和‘流量那倒好了。”
在大朋看来,虽然如今他们可以通过参加电影节、创投等途径让作品被看见,但大多数独立纪录片,是没有机会走进电影院的。
这里的“独立纪录片”,主要指在制作过程中不隶属于任何电影集团、公司或制片厂,依靠导演个人出资或通过各种渠道融取资金来制作拍摄的小成本纪录片。
2020年,湖南导演蒋能杰将自己的纪录片《矿民、马夫、尘肺病》以网盘链接形式一对一发给网友,靠这种方式做了一次“独立发行”。
去年夏天,南风窗在广州荔湾区一个城中村里见到了蒋能杰导演和他的工作状态:一个出租屋两个房间,一间剪片,一间是家。那时,蒋能杰的第二部长片《矮婆》已经走进了电影院,这意味着,他至少已经比大部分青年同行都要更幸运。
两年后,另一个来自山西的“90后”纪录片导演魏丹,也走上了蒋能杰的“网盘导演”之路。
2020年初,魏丹用手机拍下了姥姥最后的时光,同时记录下一个传统大家庭的种种争端,组成纪录长片《方舟》,入围了同年的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但迄今为止,看过《方舟》的只有一些亲友和网友。
魏丹的作品常在国内各种电影节露面,比如2018年获得北京“NEW ERA青年电影季”评委会特别提及奖的长片《母腹之外》,2019年入围第22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创投项目的剧本《奶与蜜之地》。但离开电影节和奖项,他的片子几乎不再有面世机会,比如《母腹之外》至今也只通過链接抵达过两三百名观众。
两年后,另一个来自山西的“90后”纪录片导演魏丹,也走上了蒋能杰的“网盘导演”之路。
然而,分别原定于2021年12月、2022年12月举行的海南电影节和上海国际电影节延期一年后,魏丹彻底陷入了入不敷出的困境。
早期开设工作室已外债累累,而今年以来,他一直没能找到工作,投资碰壁、商业项目被斩断,没有任何收入。
走投无路之下,他开始像蒋能杰一样在网上公布影片资源,片尾放上打赏二维码,随便观众打赏几块、十几块,或者是几毛、几十块。
魏丹尝试过送外卖,但不会骑电瓶车,也想过去做房产中介,最后都泄气了。不拍片子,干其他的没那股劲儿。
可能从某种程度上有点“自讨苦吃”,魏丹自嘲:“对大部分的独立纪录片导演来说,孤独和穷困是一种常态。”
很多片子被安静地拍完,安静地剪完,但从始至终,片子和导演本人都是边缘的、不被看见的。比如入围2022年第十六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纪录长片《废物故事》,这是甘肃“90后”导演郑仪飞的处女作,片子主角是他的老朋友大海绵:一个生活在西北小城的青年,肥胖、独居、无业、热爱说唱创作,夜晚在街上游荡,白天在简陋的房间唱歌,自由而孤寂。
郑仪飞称他为网络时代的“小武”。后者是贾樟柯成名作《小武》中的主角,一个“小偷”,同时也是一个十分恋旧、传统的人。
他觉得自己也像纪录片行业里的“小武”。他出生于西北农村,在民族大学念藏语专业,毕业后就跟着一帮拍片子的人混舞台戏,打打杂,也没赚到什么钱。
郑仪飞第一部打算拍的长片是自己的家族故事,名字都想好了,叫《父伯成群》。但因为拍摄的行为让长辈们不满,摄像机让他们陌生且抵触,郑仪飞和机子一块儿从家里被赶了出来。
《废物故事》的拍摄从2016年初就开始了,陆陆续续拍了四年。这四年内,郑仪飞一边在北京打工,一边租了一间不到5平米的隔断房,借了一台相机,随时准备拍摄。他必须在自己的时间、大海绵的时间、机器的时间同时合适时,才可以坐长途火车回家拍摄。
至今为止,郑仪飞仍没有自己的器材。
他用德国纪录片导演沃纳·赫尔佐格的话自我调侃:“如果你没有摄像机,那你就去偷一台。”当然不是真的要去偷相机,不过,只有拍片的朋友才最容易体恤一个连相机都买不起的纪录片导演。大家知道彼此要什么,尽管穷。
郑仪飞觉得《废物故事》同时是给他自己和大海绵的宣言,他们会经常一起自嘲是“废物”。大海绵的音乐,郑仪飞的纪录片,让两人找到了一点创作的快感,但在其他方面,他们自认为都是失败的。
“什么都没有的人,你就是要‘平地抠饼。”郑仪飞说。“平地抠饼”是传统杂技里的一种技艺,即在露天的一块平地上用白粉画一个圈作为表演场地,以此混饭吃。做纪录片,也像是“平地抠饼”。
目前,国际上收片最多的纪录片节之一—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金红棉影展每年都会收到3000—3500部纪录片,国内影片约占500—600部,其中属于独立纪录片导演的作品则基本只有60—70部。
以上是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组委会常务办公室影片评优部主管丁志钊提供的数据。
不过,出自独立导演的纪录片在金红棉影展的评选里其实并不占优势。丁志钊提到,在六七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参加金红棉电影节的纪录片导演常拍一些反映社会问题的片子,但可能因为拍摄资源和知识储备的原因,“一方面是个人创作者可能视野比较局限,(他)可能只选择单一的角度,抓住一个人物跟拍,也确实能拍到一些独特的亮点,但最终呈现出的总体观感比较单一,提供的信息可能也不太全面,甚至抛出一个有失偏颇的结论”;器材、团队和专业指导等资源方面的掣肘也很明显,或者索性说,制作上的精致程度跟不上时代发展,“包括一些已经比较出名的导演、作品,可能都会在这方面呈现较明显的短板”。
比如许慧晶导演的纪录片《棒!少年》,丁志钊看过这部片的初剪,觉得比起最终版的确要逊色一些。“许慧晶导演已经是比较资深的纪录片导演了,他的这部作品也依然需要廖庆松等资深电影人的协助,才能有更好的呈现。”
2019年,陆庆屹导演拍了一部瞄准自己家乡春节的纪录长片《四个春天》,拍完之后很受欢迎,丁志钊感觉很明显,大概就是从那几年开始,家庭题材的纪录片逐渐井喷,过去常常出现的社会议题、公益题材等,则有所淡出视野。
“如果你没有摄像机,那你就去偷一台。”
但这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家庭题材)容易越来越个人化,越拍越往里面缩,反映的问题也越来越小”,哪怕在“个人家庭”题材方面,导演们的创作也越来越卷,却反而显得有点审美疲劳。
“要反映社會问题的话,有时候用‘独立的方法可能不太立得住脚。”丁志钊觉得,比如一些拍摄社会话题的电影,“它可能先从情绪入手,但因为没能继续深入进去,观众最后只会产生更多焦虑和迷茫,留不下太多有价值的东西”。
如今互联网发展,自媒体井喷,“记录”和“传播”变成几乎人人可为的事。说来令人啼笑皆非,大朋和逸夫他们丢失相机的推文,就带来了比大多数艺术作品都要更广的传播度和更深的影响力。
这背后,当然是某种大众情绪和情感的共振反馈。丁志钊倒是觉得,这也许更多出自一种朴素的共情能力,“就像辛苦养育的孩子被别人为了几千块拐去卖,自己辛苦搭的木屋被别人拆了当柴烧”,在他看来,这更多是一种感情和劳动成果方面的不舍和遗憾。
只不过,在大部分公众印象里,“独立纪录片导演”这一群体,总是与窘困、为爱发电、抵御风险能力极低等关键词联系起来。不知该庆幸还是难过,这样的人似乎越来越多见了,但他们的机会并没有真的增多。
经济困难是一定存在的,但那不是本质问题,至少,丁志钊和郑仪飞都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有多一点资源流向独立创作者,中国的纪录片也许就能再往前走一步。”丁志钊认为,资源匮乏,构成了中国独立纪录片困境的重要部分。
但丁志钊也提到,近几年,一些优秀的纪录片导演都和腾讯、B站等大公司深度合作,有比较好的资源,比如《舌尖上的中国》大火之后,导演陈晓卿继续拍一些美食、旅行等同题材纪录片,但那何尝不是另一种同质化?“如果有更多适当的资源流向独立创作者,有更成体系的孵化、指导机制,他们也许就能再往前多走一步,走得更好。”
丁志钊认为,资源匮乏,是构成独立纪录片困境的主要因素。
“卖惨没有意义。”郑仪飞经常自问,“世界上必须有纪录片吗?”好像没有也照常运转。
虽然生活拮据,目前还是买不起相机,但他觉得这都不是当下拍纪录片真正的困境,真正重要的是,“还有人愿意拍,并且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继续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