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乔生
鲁迅有两个弟弟,周作人小他4岁,周建人小他7岁。20世纪20年代初,日本人清水安三探访三兄弟在北京西城八道湾的住宅后,发表了文章《周三人》,“周氏三兄弟”就是这么叫起来的,但文学界所称“周氏兄弟”一般指鲁迅和周作人。
青少年时代,周氏兄弟的作品还没有发表之地,兄弟唱和抄存于日记中才得以保存。
1898年,鲁迅离开家乡,不再走科举考试的“正路”,在本族一位叔祖的关照下进入南京江南水师学堂。那位叔祖觉得大家族子弟上新式学堂有辱祖先,不同意他用谱名“周樟寿”,而为他改名“周树人”。
寒假,鲁迅回乡探亲,兄弟们聚谈、游玩,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但到了开学时间,分别又让人难过。“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此时读江淹《别赋》,更增愁绪。
1900年1月26日,鲁迅回乡度假,2月19日返校后写了《别诸弟》三首,表达对亲友,特别是弟弟们的思念。3月18日,他托同学捎回家信和四个银元,并抄录这三首诗。周作人将诗录入日记中,题署“豫才未是草”,1901年4月12日(辛丑年二月廿四日)日记中再次抄录,署“戛剑生未是草”,可见对兄长诗作的高度重视:
谋生无奈日奔驰,
有弟偏教各别离。
最是令人凄绝处,
孤檠长夜雨来时。
还家未久又离家,
日暮新愁分外加。
夹道万株杨柳树,
望中都化断肠花。
从来一别又经年,
万里长风送客船。
我有一言应记取,
文章得失不由天。
用杨柳隐喻离别,古已有之。《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三辅黄图》云:“灞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断肠花”也是常见的典故,《采兰杂志》云:“昔有妇人怀人不见,恒洒泪于北墙之下。后洒处生草,其花甚媚,色如妇面,其叶正绿反红,秋开,名曰断肠花,即今秋海棠也。”古代诗人常连用这两个意象表达离情别绪,如刘希夷《公子行》:“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万里长风送客船”是鲁迅借宗悫的典故,鼓励兄弟们应有远大志向。南朝宋名将宗悫,少年练就一身武艺,有勇有谋。有一次,他叔叔宗炳问他长大后的志向,宗悫答道:“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他哥哥宗泌结婚那天,半夜遭强盗打劫。宗悫毫不畏惧,挺身而出,击退了十几名强盗。宗悫长大后,当过振武将军、豫州刺史,颇有功名。鲁迅用这样的典故,非常切合他乘船离开家乡的情景。
周作人日记中抄录的《别诸弟》三首
鲁迅每次假期离开家乡,周作人只要在家,总会到码头送行。
周作人对大哥到南京就读新式学堂很羡慕,渐渐也动了心。也许因此,他县试几次都落了榜。加上祖父出狱后闷居家中,心思郁结,脾气愈发暴躁,弄得家里鸡飞狗跳,气氛紧张。祖父不但对周作人的学业要求很严,还让他穿着长衫上街买菜,这更让他觉得尴尬,因此也萌生了到外地求学的念头。他在日记里写道:“连日郁郁不快,故日记亦多挂漏,未知何时得乘长风破万里浪作海外游也。毛锥误我,行当投笔执戈,从事域外,安得郁郁居此与草木同朽哉!”鲁迅这三首诗的最后一句“文章得失不由天”是在鼓励二弟不悲观、不气馁、不怨天尤人,而要自我发奋,勤学苦练,一定能取得功名——进秀才、中举,乃至得到面见皇帝的机会——这也是周作人当时的理想。鲁迅虽然已经进入新式学堂,绝意科举,但他知道,在时人的观念和世俗的眼光中,科举道路仍是“正路”。
鲁迅到南京新式学堂求学,给弟弟们刺激,也是在为他们引路。鲁迅放假回家,对弟弟们来说是巨大的惊喜和快乐。1901年1月20日(庚子年腊月初一),周作人日记写道:“黎明忽闻扣门声,急起视之,是大哥自江南回家,喜出过望。”但假期结束,鲁迅返校,又让兄弟们感伤别离。同年3月15日(辛丑年正月廿五日)的日记中写道:“上午大哥收拾行李,傍晚同十八公公、子恒叔启行往秣。余送大哥至舟,执手言别,中心黯然。作一词以送其行,稿存后。夜作七绝三首,拟二月中寄宁稿,亦列如左。”即《送戛剑生往白步别诸弟三首原韵》:
一片征帆逐雁驰,
江干烟树已离离。
苍茫独立增惆怅,
却忆联床话雨时。
小桥杨柳野人家,
酒入愁肠恨转加。
芍药不知离别苦,
当阶犹自发春花。
家食于今又一年,
羡人破浪泛楼船。
自惭鱼鹿终无就,
欲拟灵均问昊天。
接到弟弟的和诗,鲁迅又用原韵和了三首并附跋语:
梦魂常向故乡驰,
始信人间苦别离。
夜半倚床忆诸弟,
残灯如豆月明时。
日暮舟停老圃家,
棘篱绕屋树交加。
怅然回忆家乡乐,
抱瓮何时共养花?
春风容易送韶年,
一棹烟波夜驶船。
何事脊令偏傲我,
时随帆顶过长天!
仲弟次予去春留别元韵三章,即以送别,并索和。予每把笔,辄黯然而止。越十余日,客窗偶暇;潦草成句,即邮寄之。嗟乎!登楼陨涕,英雄未必忘家;执手消魂,兄弟竟居异地!深秋明月,照游子而更明;寒夜怨笳,遇羁人而增怨。此情此景,盖未有不悄然以悲者矣。辛丑仲春戛剑生拟删草。
诗用《庄子·天地》中的典故“(子贡)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描写兄弟在家一起养花的快乐景象。最切合情景也很令人伤感的是诗中所写的脊令(亦作“鹡鸰”),这是《诗经·小雅·棠棣》咏唱过的:“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古人用以喻友爱兄弟急难时相互救助。脊令头背黑色,额与腹下白色,像戏曲舞台上张飞的脸谱,绍兴人称之为“张飞鸟”。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写“我”跟随闰土的父亲雪地捕鸟,便出现过此鸟:
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后来,鲁迅翻译《小约翰》,又碰到这种鸟。他在译后记《动植物译名小记》中解释道:“Meise。身子很小,嘴小而尖,善鸣。头和翅子是黑的,两颊却白,所以中国称为白颊鸟。我幼小居故乡时,听得农人叫它‘张飞鸟’。”
诗后跋文中的词句也有常见的典故。“登楼陨涕”出自东汉王粲《登楼赋》:“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英雄未必忘家”反用西汉霍去病的豪言:“匈奴不灭,无以家为也。”(《汉书·卫青霍去病传》)“寒夜怨笳”中的“笳”是一种胡乐器,唐代岑参的《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有云:“胡笳怨兮将送君,秦山遥望陇山云。”鲁迅写这首诗的时候,周作人16岁,周建人13岁。鲁迅自己去外地上学,母亲和弟弟们在家时刻计算着离家远行者的路程,惦念着他的安全。鲁迅想象亲人们的思念和牵挂,心中更添愁绪。
周作人也争取去南京上学,得到了鲁迅和同在江南水师学堂的叔叔周伯升的支持,自然也得到那位叔祖的关照。1901年9月18日,周作人来到南京,约一个月后正式进入江南水师学堂。此前,鲁迅已经转学至矿路学堂。从此直到1902年3月24日鲁迅离开南京去日本留学时,兄弟二人在半年左右的时间里同城居住,虽不同校,往来却很频繁。周作人日记中三天两头地记着“大哥来”或“去大哥处”,并且常常记录鲁迅带来或带走的书。有一天的日记里,还记下鲁迅到句容下矿井实习带回来的一包有铁、铜、煤等矿石样品。
1902年1月31日(辛丑腊月廿二日),周作人日记云:“下雪甚大……拟至陆师同大哥晤谈,借豁尘障,乃雨师风伯相继光顾,令人跬步为难,恨恨。” 2月2日(腊月廿四日)日记云:“饭后步行至陆师学堂,道路泥泞,下足为难,同大哥谈少顷,即偕至鼓楼一游,同乡张君协和(邦华、矿生)同去,啜茗一盏而返。予循大路回堂,已四下钟矣。晚饭后大哥忽至,携来赫胥黎《天演论》一本,译笔甚好,夜同阅《苏报》等,至十二钟始睡。”2月3日(腊月廿五日)日记云:“上午,大哥回去。……(向晚)步至马路歧口,候大哥不至,归而复作,灯光如豆,伴我凄清,对之凄然,不能久坐,即睡,时七下钟。”鲁迅不顾道路泥泞,摸黑赶到水师学堂,是为了把《天演论》送给弟弟。周作人平常早睡,那天晚上却与鲁迅“同阅《苏报》等,至十二钟始睡”。
周作人送鲁迅去日本留学的情景更是“萋萋满别情”。1902年2月20日(壬寅年正月十三):“上午无聊之至,不能静坐。十下钟,大哥来,云行李已往下关,予同去,至则尚早,啜茗及车糖……至一下钟,船尚未至,大哥使予回堂,因步回。甚饥,吃油炸饼三个,抄灯虎六页,负手行讲堂小天井及操场一周,聊以解闷。闻轮舟放气声,知已将驶行矣,时已五下钟。……夜看杂诗稿,吟数章,瀹茗当酒,以浇磊块,银灯淡月,此情此景,有不堪为人道者也。黯然消魂果非俗,悄焉以怨而已。”2月21日(正月十四):“下午兀坐,检大哥旧日记观之……(夜)九下钟睡,连日余殊甚惺忪,就枕良久,犹辗转勿成寐,必俟睡后约一下钟,或半下钟,或一刻余始能睡着,殊不可解。是日烦躁不堪,至十一下钟始少静,忽有伧父呼人扣浮沤,而声甚厉,遽惊觉不成睡。予甚恨,又有鼠跳跃,醒,至十二下钟始酣。”
鲁迅赴日前,把自己的日记托付给二弟,可惜这些日记后来散失了,更可惜的是兄弟的反目成仇——这是后话。
鲁迅青年时代的诗文,端赖周作人的日记保存下来。但鲁迅晚年编订《集外集》时,因为兄弟断绝了来往,无法向周作人索要这些诗文,只好由后人编入《集外集拾遗》或《集外集拾遗补编》了。
1897年,周作人到杭州陪侍在监狱服刑的祖父,课业上能得到祖父的指导。鲁迅在绍兴和南京两地,与杭州之间时常通信交流。据周作人日记记载,有一天,鲁迅托返乡亲戚给弟弟的书中有王渔洋辑的《唐人万首绝句选》和张伯行刻《周濂溪集》。
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号濂溪,道州营道(今湖南道县)人。他在《爱莲说》中咏赞莲花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鲁迅的诗《莲蓬人》化用周濂溪文意:
芰裳荇带处仙乡,
风定犹闻碧玉香。
鹭影不来秋瑟瑟,
苇花伴宿露瀼瀼。
扫除腻粉呈风骨,
褪却红衣学淡妆。
好向濂溪称净植,
莫随残叶堕寒塘。
莲蓬是荷花谢后结的果实,立于池塘中,姿态挺拔,模样像人,故有“莲蓬人”之称。周作人日记抄录这首诗,记为“庚子旧作”,署名“戛剑生”。在这首诗之后,周作人抄写了自己的诗《鲞鹤》,署名“跃剑生”。
“汝南伯”周敦颐的道学主张,鲁迅兄弟青少年时期不一定感兴趣,中年以后更不一定赞成。在鲁迅小说《祝福》中,鲁四老爷家里的对联和案上的书籍都能让人联想到理学,联想到朱熹,进而联想到“理学宗师”周敦颐:
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
除了这首诗及后来陆续购买的几种周敦颐的著作外,鲁迅对周敦颐的学问、文章没有什么评论。周作人也说,他无论如何看不出来周敦颐的文章有什么好处——不过,这是他成年后的观点。新文化的干将,如果还像阿Q那样躺在“过去的荣光”上做梦,就更加可笑了:
一般家谱的办法,始迁虽是晚近或微末,却可以去别找一个阔的始祖来,最普通的是拉住那做过“爱莲说”的周茂叔,喜欢往上爬的还可以硬说是周公之后,大家弄惯了也不以为可笑,但是我们的家谱上不曾采用此法,干脆的说逸斋公以前不可考。其实逸斋公虽有其人,却也不大可考了。
这是周作人多年后在《四百年前》一文中为自己家族作的辩解。少年时代,出于对祖先的尊重,周氏兄弟无疑对周敦颐的诗文下过一番功夫。虽然家谱上没有记载,但祖父周福清在“浙江乡试朱卷”中填写的履历却自称周敦颐之后,周氏兄弟应该多少受到影响。
《诗经》是必读书,《离骚》也是不能不读的书。如果将中国古代诗歌比作大车,那么《诗经》和《楚辞》则是车的两轮。楚辞的浪漫情思、丰富想象和瑰丽修辞,对青少年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鲁迅珍爱书,曾用母亲的嫁妆樟木箱子装书。他到处搜求书籍,有些不易得的书就借来抄写。鲁迅曾在《病后杂谈之余》中回忆在家里的破书堆里发现一本残缺的明抄本《立斋闲录》:
至于《立斋闲录》,好像是一部少见的书,作者是明人,而明朝已有抄本,那刻本之少就可想。记得《汇刻书目》说是在明代的一部什么丛书中,但这丛书我至今没有见;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它放在“存目”里,那么,《四库全书》里也是没有的,我家并不是藏书家,我真不解怎么会有这明抄本。这书我一直保存着,直到十多年前,因为肚子饿得慌了,才和别的两本明抄和一部明刻的《宫闺秘典》去卖给以藏书家和学者出名的傅某,他使我跑了三四趟之后,才说一总给我八块钱,我赌气不卖,抱回来了,又藏在北平的寓里;但久已没有人照管,不知道现在究竟怎样了。
耕读世家视书籍为重要财富,所以每年祭书神就是少不了的仪式。据周作人日记记载,庚子年的除夕“下午接神,夜拜像,又向诸尊长辞岁。及毕,疲惫不堪。饭后同豫才兄祭书神长恩,作文侑之(稿存后);又以鲫鱼作凤仙花文。同大哥闲谈,十一点钟睡”。所作之文是一篇骚体诗:
上章困敦之岁,贾子祭诗之夕,会稽戛剑生等谨以寒泉冷华,祀书神长恩,而缀之以俚词曰:今之夕兮除夕,香焰 缊兮烛焰赤。钱神醉兮钱奴忙,君独何为兮守残籍?华筵开兮腊酒香,更点点兮夜长。人喧呼兮入醉乡,谁荐君兮一觞?绝交阿堵兮尚剩残书,把酒大呼兮君临我居。缃旗兮芸舆,挈脉望兮驾蠹鱼。寒泉兮菊菹,狂诵《离骚》兮为君娱,君之来兮毋徐徐。君友漆妃兮管城侯,向笔海而啸傲兮,倚文冢以淹留。不妨导脉望而登仙兮,引蠹鱼之来游。俗丁伧父兮为君仇,勿使履阈兮增君羞。若弗听兮止以吴钩,示之《丘》《索》兮棘其喉。令管城脱颖以出兮,使彼以心忧。宁召书癖兮来诗囚,君为我守兮乐未休。他年芹茂而樨香兮,购异籍以相酬!
明无名氏《致虚阁杂俎》曰:“司书鬼曰长恩,除夕呼其名而祭之,鼠不敢啮,蠹鱼不生。”古代读书人中因痴于书而闻名的有唐代诗人贾岛。《唐才子传》记述,贾岛“每至除夕,必取一岁所作置几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终年苦心也。’痛饮长谣而罢”,有年终总结的意思,也有自嘲自慰的成分。这个故事最早见于唐代冯贽的《云仙杂记》:“贾岛常以岁除,取一年所得诗,祭以酒脯曰:劳吾精神,以是补之。”明代诗人文徵明借鉴贾岛的方法,作《除夕》诗道:“人家除夕正忙时,我自挑灯拣旧诗。莫笑书生太迂腐,一年功事是文词。”清代龚自珍也写过除夕与朋友一起读“平生诗”的事:“辛巳除夕,与彭同年同宿道观中。彭出平生诗,读之竟夜,遂书卷尾:亦是三生影,同听一杵钟。挑灯人海外,拔剑梦魂中。雪色惮恩怨,诗声破苦空。明朝客盈座,谁言去年踪。”
这首骚体诗详细地描写了祭书神时的场景。“寒泉”本指清洌的泉水,这里指酒。“冷华”是果蔬之类。“阿堵物”是六朝时对金钱的一种称呼,东晋王衍称钱为“阿堵物”,本来是“这个东西”的意思,后来用来代指金钱。“缃”是一种浅黄色的绸子,古人多用来禳糊书套;“芸”是一种香草,放在书中可以驱除蠹虫,这里的“缃旗芸车”是指书神的仪仗。“脉望”是传说中的一种仙虫,据说是蠹鱼“三食神仙字”后变的。“漆妃”是墨的别称。“管城侯”是毛笔的别名。“文冢”是埋文稿的地方。“芹”是一种水草,古代学宫的水池(泮池)里总有些芹藻,因此“芹茂”是指入学宫,也就是中秀才。“樨香”指乡试合格,即中举。木樨是桂花,古代一般在秋天举行省一级的科举考试(乡试),中举因而被称为“折桂”。全诗最后两句表达的理想,对于鲁迅而言是实现了的:鲁迅成了文豪,积书渐多,现在留存的尚有一万四千册左右。
诗人中珍惜爱护自己的诗作,并整理、编辑意欲流传久远的,当推唐代诗人白居易,他把自己的诗歌编辑抄录,分藏几处。鲁迅喜欢的唐代诗人李贺更是痴于写诗,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中就讲过他的故事:
你看,唐朝的诗人李贺,不是困顿了一世的么?而他临死的时候,却对他的母亲说,“阿妈,上帝造成了白玉楼,叫我做文章落成去了。”这岂非明明是一个诳,一个梦?然而一个小的和一个老的,一个死的和一个活的,死的高兴地死去,活的放心地活着。说诳和做梦,在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
祭完书神,接下来就是新年的祭祀,当时因为鲁迅家境衰落,有时到了典衣卖地度日的程度。每年的祭祀是家族的大事,祭祀祖先都是不能少的。周家经济拮据,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讲排场了。
1901年2月,周家新年的祭祀就少了很多物事。鲁迅说自己家“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措辞比较模糊,因为“小康”的标准很难确定,多少田地和财产算是小康?“困顿”是什么状态?自然不会是有上顿没下顿,应该是不能有大作为,如购置田地、缴纳高昂学费等,更无闲钱消遣娱乐。鲁迅家在祖父科场案发入狱和父亲去世后,仍然维持在温饱以上的生活水平,家里还有佣人,其中一位是读者熟知的,就是为鲁迅购买《山海经》的“长妈妈”。
旧历新年是中国最隆重的节日,祭祀是年节活动的重要项目。鲁迅在《祝福》中就写到鲁四老爷家的祭祀,因为嫌弃祥林嫂寡妇再嫁不吉利,不让她触碰祭品,可见郑重其事,显示出“家之大者”的重要性和纯洁性。祭祖的贡品,饭菜水果自是必备,酒杯、香烛也不能少。祭灶相对简单一些。但是,从鲁迅《庚子送灶即事》一诗看,当时周家的祭灶也坠入寒酸了:
只鸡胶牙糖,
典衣供瓣香。
家中无长物,
岂独少黄羊。
旧俗以夏历十二月二十四日为灶神升天的日子,在这一天或前一天祭送灶神,称为“送灶”,至今仍有“二十四,扫房子”的风俗。如果家境富裕,这仪式可以很隆重,而鲁迅家当时只能献上一只鸡和一些胶牙糖,不能隆重地献上“黄羊”。据《后汉书·阴识传》:“宣帝时,阴子方者,至孝有仁恩。腊日晨炊而灶神形见,子方再拜受庆。家有黄羊,因以祀之。自是已后,暴至巨富……故后常以腊日祀灶,而荐黄羊焉。”康熙《会稽志》说,绍俗“祭灶品用糖糕、时果或羊首,取黄羊祭灶之义”。
周作人1901年2月11日(庚子年腊月廿三)的日记在抄录这首诗后,附上自己作的《庚子送灶即事和戛剑生作》:
角黍杂猊糖,
一尊腊酒香。
返嗤求富者,
岁岁供黄羊。
周作人的诗里出现了“腊酒”。将兄弟二人两首诗中的贡品加起来,祭品大略齐备,可行礼如仪了。周作人的诗有安慰宽解兄长之意。相对大户人家举行的隆重祭礼,他仿佛在说:“他们都有黄羊,我们却没有,但我们是‘读书人’,求的是精神的富足”,意思跟《祭书神文》中讽刺钱神、钱奴一样,透露出家道中落后的心态。
鲁迅到了江南水师学堂不过半年,就发现这里功课十分马虎,校风乌烟瘴气,随即想办法转到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周作人到南京后,理解了鲁迅对江南水师学堂的印象:总办方硕辅一身鸦片气与道学气,总之,“大非理想乡”。等到鲁迅留学日本,周作人也有了新的目标:作海外游。
在南京时,周氏兄弟虽然接触了科学,但总体上也还只能在旧文化惯性中徘徊。鲁迅除了抄写祖父的诗作和家训外,为数不多的诗作多吟咏花木虫鱼。周作人的日记中抄录后交给鲁迅著作编辑人员的四首七律《惜花四律步湘州藏春园主人元韵》,过去一直被认为是鲁迅的作品,实际上乃周作人所作,只不过经过鲁迅的修改。周作人日记原文是:“都六先生原本,戛剑生删改,圈点悉遵戛剑生改本。”事情的原委是:1901年4月14日,鲁迅致绍兴家信,附寄旧体诗《惜花四律步湘州藏春园主人元韵》。湘州藏春园主人林步青,湖南长沙人,寓居上海,他写的《惜花四律》刊于当时的《海上文社日录》:
夜来风雨苦相萦,早起欣看画阁晴。软白轻黄无限思,嫣红柔绿可怜生。浅深秀媚如含恨,浓淡风姿若有情。鹦鹉帘前能解事,呼僮灌溉报声声。
东皇酝酿半开时,彳亍行来有所思。清影月移犹爱护,修芽风动费扶持。参天壅汉窥云壑,大地阳春泛酒卮。属付小鬟须着意,莫教偷折最新枝。
枝头簇簇暗香飘,小雨如酥分外娇。休使狂蜂伤嫩蕊,不教浪蝶绕柔条。青埃碧汉三千界,绿意红情廿四桥。愿祝十分春永驻,封姱珍重莫轻摇。
千红万紫各争妍,好鸟瞒人叶底眠。精卫亦难堪恨海,娲皇不肯补情天。金铃深护赢憔悴,玉树征歌自适然。三十六宫春日丽,满城风雨艳无边。
原作者征求唱和。周作人接到鲁迅寄回来的原作,拟作和诗寄给鲁迅,鲁迅修改后寄回。和诗如下:
鸟啼铃语梦常萦,闲立花阴盼嫩晴。怵目飞红随蝶舞,关心茸碧绕阶生。天于绝代偏多妒,时至将离倍有情。最是令人愁不解,四檐疏雨送秋声。
剧怜常逐柳绵飘,金屋何时贮阿娇?微雨欲来勤插棘,熏风有意不鸣条。莫教夕照催长笛,且踏春阳过板桥。祗恐新秋归塞雁,兰艭载酒桨轻摇。
细雨轻寒二月时,不缘红豆始相思。堕裀印屐增惆怅,插竹编篱好护持。慰我素心香袭袖,撩人蓝尾酒盈卮。奈何无赖春风至,深院荼蘼已满枝。
繁英绕甸竞呈妍,叶底闲看蛱蝶眠。室外独留滋卉地,年来幸得养花天。文禽共惜春将去,秀野欣逢红欲然。戏仿唐宫护佳种,金铃轻绾赤阑边。
鲁迅到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学习,接触到很多新知识。他爱看严复和林纾翻译的外国书——这也意味着诗教范围的扩大。严复翻译的西方名著风行中国。《天演论》开篇的一段让鲁迅感到震撼:
南京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路学堂
严复译《天演论》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
虽然是散体的古文,但毋宁说是诗——从地球另一端传来的诗篇。达尔文、赫胥黎的思想犹如火星吹进中国,让古老土地上的青年人看见了光亮。被新的语言和新的思维冲击着的鲁迅,从此不愿继续在古老的文化中讨生活了。
鲁迅几乎能背诵《天演论》:“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噶也出来了。”
当时,诗坛领袖——“同光体”诗派代表人物陈三立——就住在南京。“同光体”,顾名思义,是同治和光绪年间兴盛的诗派,主要成员有陈三立、陈衍、郑孝胥和沈曾植。他们“不专宗盛唐”,而致力于宋诗的复兴,尊崇江西诗派鼻祖黄庭坚。
陈三立是湖南巡抚陈宝箴之子,与湖北巡抚谭继洵之子谭嗣同、福建巡抚丁日昌之子丁惠康、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之子吴保初并称“四公子”。陈三立1889年中进士,授吏部主事,1895年在上海加入由康梁等人创办的旨在改革的“强学会”。就在这一年,陈宝箴升任湖南巡抚,陈三立从旁辅佐,致力于推行新政,开启民智,反对贪腐。十余年间,湖南风气大开,成为中国革新的典范。陈三立向父亲推荐,让梁启超主持新式学校——时务学堂,黄遵宪来担任按察使。戊戌变法被镇压,被杀六君子中的杨锐和刘光第是由陈宝箴向光绪帝举荐的。慈禧太后因此憎恶陈宝箴,最终将父子二人以“滥保匪人”“招奸引邪”罪惩处。陈三立在其后的三十多年间赋闲隐居,不但因为诗文,而且更因为具有士人风骨受到广泛尊敬。他对清廷的保守和腐败持批判的态度,对时事是强烈的关心中又感到无奈,曾有赠梁启超诗《高观亭春望》(其一)传诵:“脚底花明江汉春,楼船去尽水鳞鳞。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
陈三立
陈三立被文学史家称为“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汪辟疆的《光宣诗坛点将录》,用水浒梁山排座次的方式论列清代诗人,将陈三立比作“及时雨宋江”,让其坐在第一把交椅上。同光诗派的理论家陈衍认为中国诗歌发展史上最重要的时期有三个,即所谓“三元”:唐的开元、元和以及宋的元祐。钱锺书在小说《围城》中,借董斜川之口,说唐代以来中国著名诗人可用“陵谷山原”概括:“三陵”(杜少陵、王广陵、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黄山谷)、“四山”(李义山、王半山、陈后山、元遗山)、“一原”就是陈三立(散原),可见对陈三立评价之高。
鲁迅当时一定听闻过这位诗坛领袖的大名。陈三立的大儿子陈衡恪与鲁迅同年赴日留学,后同在国民政府教育部任职,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陈三立隐居南京期间,他的妻舅俞明震担任南京江南陆师学堂监督(校长)——鲁迅就在这所学校附设的矿路学堂学习。俞明震,字恪士,祖籍山阴斗门,光绪十六年(1890)庚寅恩科进士,点翰林院庶吉士,三年散馆,授刑部主事。中日甲午战争前奉台湾巡抚唐景崧奏调赴台,委管全台营务,参加了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斗。戊戌变法期间,俞明震支持康梁,并参与湖南巡抚陈宝箴在当地推行的新政。变法失败后,转任南京江南陆师学堂兼附设矿务铁路学堂总办。光绪三十三年(1907),转任江西赣宁道。宣统二年(1910),任甘肃提学使,宣统三年(1911)代理布政使,后任平政院肃政使。晚年寓居上海、杭州等地。
俞明震是“同光体”诗派的一员,诗虽宗宋,但取法与陈三立、郑孝胥、陈衍、沈曾植等有所不同,以学“简斋”(陈与义)为主,上规杜甫,间杂议论,力求新异,善于摹写新事物。《居南安十日书寄伯严》道:“羡君遗世换诗骨,笑我倾愁挥夕阳。琢句未除文字障,不知文字已沧桑。”他羡慕“来作神州袖手人”的陈三立,而自嘲挣扎在落日余晖里,在文字的天地里苦吟,逃不出拘束和魔障。
俞明震在陆师总办任内,主张学习日本的教育体制,不但接待日本教育家来华考察,商谈合作培养,而且两次亲率陆师学生赴日留学,学生中包括鲁迅、他的儿子俞大纯,还有自费留学的两个外甥陈衡恪、陈寅恪。他接待来中国考察的日本教育家嘉纳治五郎时,妹夫陈三立参加了宴集。事后,陈三立撰写五言长诗《日本嘉纳治五郎以考察中国学务来江南既宴集陆师学堂感而有赠》,启蒙、改革之志跃然纸上:
国家丧败余,颇复议新政。
仍遵今皇谟,嗫嚅诵甲令。
四海学校昌,教育在厘正。
俞明震
所恨益纷庞,末由基大命。
去圣日久远,终古一陷阱。
礼乐坏不修,侈口呓孔孟。
譬彼涉汪洋,航筏失导迎。
盲僮拊驹犊,旷莽欲何骋。
陶铸尧舜谁,多算有借镜。
东瀛唇齿邦,泱泱大风盛。
亦欲煦濡我,挟以御物竞。
群士忽奔凑,有若细流迸。
觥觥嘉纳君,人伦焕斗柄。
创设师范章,捷速日还并。
归置游钓地,瞬息变讴咏。
起死海外方,抚汝支那病。
顷者翩来游,蓄念挚且劲。
踪迹北而南,王公遍造请。
联袂金陵城,须眉柳月映。
雍容貌儒者,顿使增叹敬。
鲁迅的矿路学堂毕业文凭
朋侣二三辈,冠服尽明靓。
晶天虫鸟绝,酒坐龙虎横。
剑佩冷无声,深堂步寥夐。
历观我黉舍,根柢析究竟。
瞠目不能答,头汗羞瞀醟。
君既洞症结,反拟施括檠。
色下语益纯,孰云杂嘲评。
余乃执爵兴,种祸岂能更。
诱掖振厉之,先觉顺其性。
大同无町畦,天人互相庆。
欷歔立歧路,仰视纤云净。
持此谢嘉宾,且以证后圣。
鲁迅从矿路学堂毕业,成绩优异,获得官费留学日本的机会——第一站正是这位嘉纳治五郎创办的东京弘文学院。水师学堂的同学胡韵仙赋诗三首送别:
忆昔同学,曾几何时,弟年岁徒增,而善状则一无可述,兹闻兄有东瀛之行,壮哉大志,钦慕何如,爰赋数语,以志别情,犹望斧正为荷。
英雄大志总难侔,
夸向东瀛作远游。
极目中原深暮色,
回天责任在君流。
总角相逢忆昔年,
羡君先着祖生鞭。
敢云附骥云泥判,
临别江干独怆然。
乘风破浪气豪哉,
上国文光异地开。
旧域江山几破碎,
劝君更展济时才。
“中原深暮色”,晚清的衰败已经很明显了,但这首诗中仍尊称其为“上国”,因为她带着古老文明的光环。中国人肯定日本在现代化的道路上取得了巨大成就,但常常会不自觉地将其归功于中国文明的影响。从消极一面看,是仍旧躺在过去的光荣上,自大自满;从积极的一面看,是觉得中国也还有希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