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娟
(上海音乐学院,上海 210031)
一
阿尔弗雷德·爱因斯坦是美籍德裔的音乐学家和音乐编辑,据考他是大科学家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1879.3.14—1955.4.18)的远房堂兄弟。他以“克歇尔目录”(KÖchel Catalogue,莫扎特作品目录,1936 年出版)的首位主要修订人而闻名于世。爱因斯坦出生于慕尼黑,最初修习法律,后发现最爱音乐,于是进入慕尼黑大学学习音乐并获得博士学位,研究领域主要集中于文艺复兴后期和巴洛克早期的器乐音乐,尤其是古代大提琴音乐。1918 年成为德国《音乐学杂志》的首位主编,不久后先后成为《慕尼黑邮报》和《柏林日报》的音乐评论员,也是《里曼音乐辞典》第9—11 版的修订者。1939 年在美国的大学拥有一系列教职,包括史密斯学院、哥伦比亚大学、密歇根大学,以及美国康乃狄克州哈弗大学的哈特音乐学院。他不仅研究和写作特定主题的复杂作品,还写作通俗音乐史,包括《音乐简史》(Short History Of Music, 1917)、《音乐中的伟大性》(Greatness In Music, 1941);出版一套综合三卷本《意大利牧歌》(The Italian Madrigal, 1949),以世俗的意大利形式写成,是该学科领域最先详细深入的研究成果;1945 年出版《莫扎特:性格与作品》(Mozart: His Character, His Work),是颇有影响的莫扎特研究论著,也是他最出名的书。
二
《音乐中的伟大性》一书主要的关注对象是作曲家及其作品,或者说音乐家作为“人”这一个体本身所具有的伟大性,既然如此作者为何不将标题直接命名为《作曲家的伟大性》?想来其中蕴含作者独特的构思与巧妙的立意。
在西方音乐史上,尤其是文艺复兴中后期,作曲家与音乐之间几乎可以划等号。15 世纪时,创作复调音乐作品的人被称为作曲家。从作曲家作为一种职业,和作曲家这个称谓出现之时,作曲就变成了一小部分群体的创作行为,音乐作品是其产生的成果,音乐也由此变成了作曲家的专利产品。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音乐与作曲家的关联密不可分。
评价一位作曲家的成就和伟大性,要根据其创作的音乐作品来定,音乐是其中的关键因素,作曲家的伟大性要从音乐中来找寻,要界定音乐的伟大性首先要确定作曲家的伟大性,只有伟大的作曲家才能创作出不朽的音乐。因此,相对于作曲家的伟大性而言,音乐中的伟大性显然具有更加深广的内涵,窃以为也更符合作者对整体布局的预设。
三
既然是对作曲家伟大性的评鉴,自然要有标准。作品的流行性与受欢迎程度与伟大性无关,流行作品与伟大作品中间不能划等号。几乎每一个时代都有受欢迎的作曲家,有此起彼伏的流行风潮,这些无关乎伟大。民族性和世界性也不是伟大的必然性因素,肖邦的作品中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但他的伟大并不在此,而是因为他将本民族特色与外国特色融合到一起,转化成“肖邦特质”,“自从他的作品问世以来,我们对波兰音乐的印象是由他所确定了的”(14 页),这才是肖邦作品最重要的特色。
“贝多芬的伟大,绝非在于他超越了海顿和莫扎特……而在于他……找到了一种更强有力的形式”(11 页)。这种形式不是外在的框架结构,而是内在的灵魂思索形式,是独有的 “贝多芬精神”,它与“肖邦特质”有着相似点,即都经过作曲家苦心孤诣探求之后,形成一种具有震撼力的精神境界和灵魂高度。
《自由射手》是韦伯唯一一部真正成功的歌剧,无论在当时还是今天的歌剧舞台上,都十分受欢迎,据此可以判定韦伯的伟大性吗?显然不够。作者从韦伯同时代人对韦伯的评价进行考证,格里尔帕尔策认为韦伯“有诗人的头脑,但绝不是音乐家”,舒伯特则嘲笑韦伯“半瓶醋”:“这根本不是音乐……他有天资,却缺乏牢固根基。”(22 页)作者同意舒伯特的看法,认为韦伯的天资没有得到良好发展。但是,培植天资的牢固根基是什么?作者没有作进一步说明,只留给读者一个疑问,在阅读中思考,在思考中阅读。
格鲁克敢于挑战权威和打破常规,以超前的眼光和多维的想象力去创造新生事物,一个勇敢的人往往是一个值得被记住的人,在爱因斯坦看来格鲁克是伟大的,因为“使他伟大的,是他的个性,他‘表达最不适宜的事物’的勇气”(31页),格鲁克因其勇敢的个性,而具有无可争辩的伟大性。
李斯特是众所周知的钢琴家、作曲家,以高超的弹奏技巧风靡世界,在今天的我们看来似乎有缘伟大,但爱因斯坦用“受害者”一词形容李斯特,认为“浮夸修辞(rhetoric)是问题所在。音乐中是不容许浮夸修辞的。……李斯特则是浮夸性的”(37 页)这一点从“李斯特的恋人和朋友卡洛琳·赛—维特根斯坦,责备李斯特将自己的管弦乐作品留给各个助手去配器的”(38 页)信中就可看出端倪,李斯特对待自己的作品不够珍视与用心,这使他无缘伟大。
处于同一时代,生于同一年的威尔第与瓦格纳是伟大的吗?答案是肯定的。威尔第的伟大在于坚持自己的创作原则,瓦格纳的伟大在于为了自己的艺术创作去对抗全世界。相较于瓦格纳,勃拉姆斯似乎平庸许多,但爱因斯坦仍然认为他是伟大的 ,“他的伟大之处在于他识时务,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从未忘记……超级伟大的传统的迟到者”(57 页),勃拉姆斯勇于坚守自己的审美原则和创作路程,已然够得上伟大。
在对伟大性标准的界定程序中,高产是首当其冲的条件,像巴赫、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等大师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具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高产,即使莫扎特英年早逝,但仍著作等身。巴赫、海顿的作品总数可以毫不夸张的用“海量”来形容,贝多芬的创作几乎涉及各种体裁。事物所经历的由量变到质变的法则,在音乐创作上同样适用。
高产是伟大性的首要条件但不是最重要的普适条件,因为“有很多过分多产的作曲家,他们写得愈多,他们就离伟大愈远”(62 页)。一味追求作品数量,可能会导致作曲家成为匠人。伟大与非伟大之间的区别在于:“对伟大作曲家,他们多产主要是因为他们有内在的创作冲动和他们‘超凡的’的勤勉”(62 页)。内心的创作冲动属于精神层面对作曲事业的热爱,和本能的创作愿望;超凡的勤勉是从自律层面进行高度自我管理和约束,这两者是高产的基础,也是伟大作曲家的标配。
天才是伟大性的第二要素,但天才不等于天赋(talent)(文中将其翻译为能人,63 页),否则伟人与伟大作品会更多些。天才在心理学上被认为拥有超常智力的人,包括卓绝的创造力、想象力等。爱迪生说:“天才就是1%的灵感加上99%的汗水”,但正是这1%的灵感将天才与天赋和庸才区别开来,因此爱迪生接下来的话是“但那1%的灵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99%的汗水都要重要”,异于常人的禀赋是天才的重要特征。从实质上将天才和天赋加以区别的“是提炼浓缩过程……巴赫对他的素材的加工,就完全是提炼浓缩的过程”(65 页),通过提炼浓缩,使作品汇聚多种风格于一体,又不失作品本身的风格。
除了作品风格的提炼浓缩之外,对作曲家成就的评判是要以其全部成就为准则,而非最高成就。爱因斯坦的这个判定原则从理论上来讲是合理的,从实际上来讲也是可行的。如果一生只创作了一部举世瞩目的作品就可以称之为伟大作曲家的话,那对伟大性的评定显然趋于片面,不符合伟大性的第一要素——高产。
伟大性的第三个要素是广泛性。对于广泛性的涵义,爱因斯坦给出了两个方面:“要么驾驭所有、或至少也是许多音乐领域,要么即便作为某个特定领域的专家,却能赋予该领域以‘新世界’的概念”(70 页)。所谓的广泛性,即作品体裁的多样性。巴赫的作品涉及声乐和器乐一百多种体裁,海顿既是交响曲之父,还被称为“弦乐四重奏之父”。莫扎特的作品几乎涉及所有创作领域,贝多芬的器乐作品囊括了交响曲、奏鸣曲、协奏曲等多个领域。瓦格纳最著名的作品是乐剧,但同样不能忽略其他声乐和纯器乐作品。即使专注于钢琴领域创作被誉为“钢琴诗人”的肖邦,仍有多首舞曲、夜曲、船歌等作品。
支撑广泛性的是伟大所具有的人文内容,“如果我们看不到完美风格后面关于伟大的人文内容,……风格的精巧并不足以达到伟大”(72 页)。可见,人文内容是伟大的内核。所谓的人文内容,笔者理解为思想性,伟大的作品所体现的思想性通常是非凡的。贝多芬一生只创作了一部歌剧,但却使其保持着长久的魅力,正因为《费德里奥》所体现出的伟大人文精神,使作品具有不同凡响的思想性。
古今中外,凡涉及到创作,关于独创性的话题总是不可避免的被提起,但爱因斯坦并未将独创性列为伟大性的要素之一。爱因斯坦给出的理由既直接又委婉,先是直接的说“独创性,或者说初看貌似的独创性,与伟大无关”(75 页)。又以敏锐的观察力来举例委婉的说明“瓦格纳完全是随着他的创作的进步而变得有独创性的……”(75 页)。
瓦格纳创作中独创性的变化并非个例,同样体现在莫扎特身上,只是变化的轨迹不同,“一个人起初可以没有独创性,最后却具备了独创性,对此瓦格纳是最无可辩驳的例证。另一个例证是莫扎特……到了他25 岁的时候,莫扎特已经完全学完了……莫扎特最终被认可的独创性,似乎成了标准”(76 页)。独创性表现在伟大作曲家的身上并无定规,可以最初有后来无,也可以最初无后来有,这可以成为一种特质,但不是伟大性的必然成分。
创作生涯的完美,全部作品的完整性,被列为伟大性的第四个要素。“伟大性受制于某种特别的如生命线一般的事件逻辑”(80 页),但伟大性的程度并不与生命线长短呈现正向关联。在伟大性的定义中,创作生涯最重要的是“完美”,是全部作品的“完整性”,只活了短短36 岁的莫扎特和31岁的舒伯特,与长寿的伟大作曲家相比,创作生涯并无逊色之处。
所谓“完美”,指的是作曲家生命线的长度,与其创作生涯的顶峰时期可以做到恰到好处的无缝衔接。所谓“完整性”,是对创作生涯和作品的定义。完整的涵义并非绝对地象征作品体裁的全面性、广博性,更多地指向作曲家艰难、曲折的创作经历,与不断完善、丰满,最终作品达到成熟的过程。
伟大性的第五个要素,是构建一个与人类的实体世界进行交流的内心世界。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伟大作曲家的内心世界更是与众不同,它决定着作品的风格变迁与成长,只有从内心世界加以充实和完美,才能发生根本性的蜕变,正如书中所说“一个人如果不能触及人性的边缘地带,就不可能企及伟大”(86 页)。
高产、天才、广泛性、完美与完整性、内心世界这五个要素,可以说从外到内,从整体到局部的涵盖了关于伟大性的标准。尽管每一位作曲家都性格各异,每一首作品都风格迥然,但其中所包含的伟大性要素却具有共性,哪怕其中的片面性也具有共通之处,如“所有伟大的音乐家……的敏感易怒,达到极致”(87 页);“伟大的音乐家既不是宽容的……也不是对自己的同行的弱点缺少锐利的眼光”(91 页)等诸如此类,向我们展现了一个个有血有肉而非神化的伟大人物。这些真实的加上片面性的伟大性要素犹如一块丰碑,既标注了作曲家及作品的特性,也为读者及后人树立了标杆,并对音乐作品的欣赏与鉴别开启了新视野。
四
对伟大性标准的探寻离不开对历史背景的参照,历史条件是产生伟大性的重要契机,它是伟大性生长壮大的通行证。天才遇到了好时机,会更容易培养其伟大性,所谓“生逢其时”便是如此。欧洲17 世纪处于一些音乐体裁的实验阶段,蒙特威尔第是“这个过渡时期的受害者之一”(101 页),因为他的伟大只属于那个历史阶段。德国音乐家海因里希·许茨是又一个生不逢时的代表,他所生活的历史时期跨越了两个音乐时代,新旧音乐的变革与更迭淹没了许茨的伟大,因此他是“不幸的伟大”(102 页)。同样的受害者在英国的例子是亨利·普赛尔。对伟大性中幸与不幸历史时期的评定,摒弃了作曲家个人的性格特征,只关注作品。
“莫扎特是幸运的”(110 页),他不仅生在了一个幸运的历史时期,还幸运地得到了约翰·克里斯蒂安·巴赫的指点,使得他在继承传统的同时,保持了温暖和简朴的创作风格。巴赫去世后,莫扎特又得到海顿的帮助,他的对位风格摒弃了严肃古板的“学究性”,并且在钢琴协奏曲体裁中达到创作上的完美与平衡。“天才与有利的历史时期相交汇”的另一个例子是舒伯特。他的幸运除了他自身拥有的才华,和他所处的历史时期,在很大程度上可能还得益于他的智慧与纯良的性情。他的聪明才智使他在继承传统时选择了最有利于他发展的精髓,他的性格特质是他纯净美好的艺术歌曲产生的土壤。
伟大性的历史条件,相对于作曲家来说,可能是逆势,也可能是顺势。但顺应与对抗并非完全的对立,顺应者可能并不是性格温和之人,对抗者也许谨小慎微。海顿被认为是对抗时代的伟人之一,因为他的平民身份,还因为他勇敢地将未改造和没成形的音乐元素引入自己的创作中。而命运多舛的贝多芬似乎是最该成为对抗时代的伟人,却是出乎意料的为自己创作,他的愤怒与抗拒并没有用来针对他的时代。但是,海顿究竟是如何对抗的?贝多芬又是如何在看似暴风骤雨的表面之下,安静的顺从他的时代的?文中并未展开具体的分析与阐述,这是作者的疏忽?还是有意为之?抑或朦胧一些会更增添吸引力?笔者在此难下定论。
瓦格纳是逆流而上、对抗时代的代表,瓦格纳与时代的对抗和威尔第对时代的顺应,是又一鲜明的例子。瓦格纳的对抗是因为他对艺术的执着,他为追求艺术创作境界的神圣性而对现实世界的不妥协。威尔第的顺应则是由于他所处的时代与国家,已然有着深厚的艺术创作尤其是歌剧创作的根基,他可以在这颗繁茂的树上采摘成熟的果实,然后再培育新的充满生机的种子。
五
对抗与顺应既非完全对立,也非完全分离,也许时而交叉,也许相互融合。格鲁克就是这样的例子,“他与他的时代作对,但偶尔也顺应时代,顺应它的条条框框”(126 页),这样做的目的仍然是为了艺术,为了创作。威尔第对时代的顺应中又包含着不调和,这是他伟大性的标志,所谓的不调和,笔者的理解是具有鲜明的个性和坚定的信念,不随波逐流,坚持信仰,坚守真理。这种对抗与顺应相混合的创作经历,在19 世纪尤其明显,反而是纯粹的对抗与顺应更少见些。19世纪这个时代所给予艺术家的自由,贝多芬是个明显的例子。那个时代所具有的革命性和悲怆性,与他的性格及创作特质形成了恰到好处的契合,使他的创作更加自由,也具有更加鲜明的特征。
对作曲家伟大性标准的评鉴中,夹杂着对作品和创作经历的介绍,对于读者来说,相当于阅读一篇西方作曲家传记的浓缩提炼版。不仅可以领会评价伟大性的因素,更可以体味伟大作曲家的成长历程与趣事。如巴赫和贝多芬在某种程度上为意大利所接纳,莫扎特却不是;贝多芬唯一的一部歌剧《菲岱里奥》其实是一部法国喜歌剧;韦伯比瓦格纳更浪漫,他的浪漫主义特质并不是从人的心灵深处和精神修炼中流出,而是为了“与戏剧特质相吻合”(25 页);将人物性格与场景相融合的特性旋律,是威尔第作品中创造性的核心;尼采将对瓦格纳的反对意见总结在一个小册子里,其总结程度的深奥、精妙与完整性,使得后几代瓦格纳的敌人苦思冥想都不能再有发挥余地;贝多芬与凯鲁比尼是天才与能人的例证;德彪西由于对和声形态的过分装饰而刚刚够得上伟大边缘等等。
一本书所能传达给读者的东西,也许在不经意间已经超越了作者的初衷。就如爱因斯坦在书中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是对作曲家伟大性因素的探寻,但在此过程中进行的铺陈、比较与求证,却给读者带来了更多启发、思索与收获,正像泰戈尔所说“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许多成长与顿悟的时刻,也许发生在一瞬间,也许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地进行着。读书也是一样,除了理解作者要传递的主旨,还可以领会什么?获得什么?这个思考、学习、领悟的过程,也许是作者想要传达给我们的,也许是在阅读过程中无声无息地发生着的;对伟大性的了解、感悟之后,产生的坚持不懈的精神力量,即哪怕知道自己无缘伟大,终其一生都可能平凡得默默无闻,但仍努力通过辛勤的劳动与创造,为人类的知识宝库和真善美的不熄焰火,贡献一点微薄力量的精神,也许是这本书所带来的深远意义和理想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