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娟
乌伦古河从东往西流,横亘阿尔泰山南麓广阔的戈壁荒漠,沿途拖拽出漫漫荒野中最浓烈的一抹绿痕。
大地上所有的耕地都紧紧傍依在这条河的两岸,所有道路也紧贴河岸蔓延,所有村庄更是一步都不敢远离。如铁屑紧紧吸附于磁石,如寒夜中的人们傍依唯一的火堆。
什么都离不开水。这条唯一的河,被两岸的村庄和耕地源源不断地吮吸,等流经我家所在的阿克哈拉小村,就已经很浅窄了。若是头一年遇上降雪量少的暖冬,更是几近断流。
因为在北疆,所有的河流全靠积雪融汇。
这一年,正是罕有的旱年。去年冬天的降雪量据说还不到正常年份的三分之一。
还没开春,地区电台的气象广播就预言:今年旱情已成定局。
到了灌溉时节,田间地头,因抢水而引起的纠纷此起彼伏。大渠水阀边日夜都有人看守。
暖冬不但是旱灾的根源,还会引发蝗灾及其他严重的病虫害。大家都说,不够冷的话,冻不死过冬的虫卵。
此外,大旱天气令本来就贫瘠的戈壁滩更加干涸,几乎寸草不生。南面沙漠中的草食野生动物只好向北面乌伦古河畔的村庄和人群靠近,偷吃农作物。这也算得上是严重的农业灾害之一。
然而,正是这一年,我妈独自在乌伦古河南岸的广阔高地上种了九十亩葵花地。
这是她种葵花的第二年。
葵花苗刚长出十公分高,就惨遭鹅喉羚的袭击。几乎一夜之间,九十亩地给啃得干干净净。
虽说远远近近有万余亩的葵花地都被鹅喉羚糟蹋了,但谁也没有我妈损失严重。
一来她的地位于这片万亩耕地的最边缘,直接敞向荒野,最先沦陷;二来她的地比较少,不到一百亩,没两下就给啃没了。
而那些承包了上千亩的种植大户,他们地多,特经啃……最后多少会落下几亩没顾上啃的。
——当然咯,也不能这么比较……
我妈无奈,只好买来种子补种了一遍。天气暖和,又刚下过雨,土壤墒情不错,第二茬青苗很快出头。
然而地皮刚刚泛绿时,一夜之间,又被啃光了。
她咬牙又补种了第三遍。没多久,第三茬种子重复了前两茬的命运。
我妈伤心透顶,不知找谁喊冤。
她听说野生动物归林业局管,便跑到城里找县林业局告状。
林业局的人倒很爽快,满口答应给补偿。但是——
“你们取证了吗?”
“取证?”我妈懵了,“啥意思?”
“就是拍照啊。”那人微笑着说,“当它们正啃苗时,拍张照片。”
我妈大怒。种地的顶多随身扛把铁锹,谁见过揣照相机的?
再说,那些小东西警觉非凡,又长着四条腿,稍有动静就撒开蹄子跑到天边了。拍“正在啃”的照片?恐怕得用天文望远镜吧!
总之,这是令人沮丧的一年。
尽管如此,我妈还是播下了第四遍种子。
所谓“希望”,就是付出努力有可能比完全放弃强一点点。
说起来,鹅喉羚也很可怜。它们只是为饥饿所驱。对它们来说,大地没有边界,大地上的产出也没有所属。
它们白天在远方饿着肚子徘徊,遥望北方唯一的绿色领域。夜里悄悄靠近,一边急促啃食,一边警惕倾听……
它们也很辛苦啊。秧苗不比野草,株距宽,长得稀稀拉拉,就算是九十亩地,啃一晚上也未必填得饱肚子。
于是有的鹅喉羚直到天亮了仍舍不得离去,被愤怒的农人发现,并驱车追逐。它们惊狂奔跑直至肺脏爆裂,最后被撞毙。
但人的日子又好到哪里去呢?春天已经完全过去,眼下这片万亩耕地仍旧空空荡荡。
无论如何,第四遍种子的命运好了很多。
似乎一进入七月,鹅喉羚们就熬过了一个难关,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它们的身影。
它们去了哪里?哪里水草丰美?哪里暗藏秘境?这片大地广阔无物,其实,与浓茂的森林一样擅于隐瞒。
总之,第四茬种子一无所知地出芽了,显得分外蓬勃。毕竟,它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
大狗丑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它三个月大时被我妈收养,进入寂静广阔的荒野中。每日所见无非我妈、赛虎和鸡鸭鹅兔,以及日渐华盛的葵花地,再无其他。
因此,当鹅喉羚出现时,它的世界受到多么强烈的震荡啊!
它一路狂吠而去,经过的秧苗无一幸免。很快,它和鹅喉羚前后追逐所搅起的烟尘向天边腾起。我们本地人管鹅喉羚叫“黄羊”,虽然名字里有个“羊”字,却比羊高大多了。身形如鹿,高大瘦削,矫健敏捷,爆发力强。其奔跑之势,完全配得上“奔腾”二字。
而丑丑也毫不含糊,开足了马力紧盯不落,气势凶狠暴烈。
唯有那时才让人想起来——狗是野物啊!
虽然它大部分时间总是冲人摇头摆尾。
我妈说:“甚至有一次,它已经追上一只小羊了!我亲眼看到它和羊并行跑了一小段。然后丑丑猛扑过去,小羊被扑倒。丑丑也没能刹住脚,栽过了头。小羊翻身再跑。就那一会儿工夫,给它跑掉了。”
——羊是小羊,体质弱了些,可能跑不快。可那时丑丑才四五月大,也是个小狗呢。
丑丑一点也不丑,浑身卷毛,眼睛干净明亮,是一条纯种的哈萨克牧羊犬。虽然才四五个月大,但体态已经接近成年狗了。
我妈到哪儿都把丑丑叫上。一个人一条狗,在空旷大地中走很远很远,直到很小很小。
每当我妈突然站住:“丑丑,有没有羊?”
它立刻浑身紧绷,冲出几步,锐利四望。
丑丑不但认识了鹅喉羚,还能听懂“羊”这个字。
而赛虎大了好几岁,能听懂的就更多了,有“兔子”“鸡”“鸭鸭”等等。
问它:“兔子呢?”
立刻屁颠屁颠跑到兔子笼边瞅一瞅。
“鸭鸭呢?”
扭头看鸭鸭。
“鸡呢?”
满世界追鸡。
我家养过许多狗。叫“丑丑”的其实一点也不丑,叫“笨笨”的一点也不笨,叫“呆呆”的也绝对不呆。所以一提到赛虎,我妈就非常悔恨……
当初干嘛取这名?这下可好,连只猫都赛不了。
赛虎是小型犬,温柔胆怯,偶尔仗势欺人。最大的优点是沟通能力强,最大的缺点是不耐脏。它是个白狗。
丑丑的地盘是整面荒野和全部的葵花地,赛虎的地盘是以蒙古包为中心的一百米半径范围。赛虎从不曾真正见过鹅喉羚,但一提到这类入侵者,它也会表示忿恨。
它也从不曾参与过对鹅喉羚的追捕行动,但每当丑丑英姿飒飒投入战斗,它一定会声援。
真的是“声”援——就站在家门口,冲着远方卖力地吼。
吼得比丑丑还凶。事后,比丑丑还累。
进入盛夏,鹅喉羚集体消失了。明显感到丑丑有些寂寞。可它仍然对远方影影绰绰的事物保持高度警惕。
每当我妈问它“有没有羊”的时候,还是会迅速进入紧张状态。
那时,它又长高长大了不少,更加威风了,也更加勇敢。
而赛虎的兴趣点很快转移了。它发现了附近的田鼠洞,整天忙着逮耗子。
我家蒙古包一百米半径范围内的田鼠洞几乎都被它刨完了,一直刨得两只狗前爪血淋淋的仍不罢休。为什么呢?惭愧,我妈给它开的伙食太差了。
我家两条狗跟着我妈一起,在葵花地边吃了小半年的素。
丑丑最爱油麦菜,赛虎最爱胡萝卜。
它俩的共同所爱是鸡食,整天和鸡抢得鸡飞狗跳。
——真的是“鸡飞狗跳”!但鸡食有什么好吃的呢?无非是粗麦麸拌玉米碴,再加点水和一和。
荒野生活,不但伙食从简,其他一切都只能将就。
然而说起来,这片万亩葵花地上所有的种植户里,我家算是最不将就的。
当初决定种地时,想到此处离我们村还有一百多公里,来回不便,又不放心托人照管,我妈便把整个家都搬进了荒野中。
包括鸡和兔子,包括丑丑和赛虎。
想到地边就是水渠,出发时她还特意添置了十只鸭子两只鹅。
结果失算了,那条渠八百年才通一次水。
于是我们的鸭子和鹅整个夏天灰头土脸,毫无尊严。
她在葵花地边的空地上支起了蒙古包。丑丑睡帐外,赛虎睡帐内。
一有动静,丑丑在外面狂吠震吓,赛虎在室内凶猛助威。那阵势,好像我家养了二十条狗。
若真有异常状况,丑丑对直冲上去拼命,赛虎躲在门后继续呐喊助威。直到丑丑摆平了状况,它才跑出去恶狠狠地看一眼。
所谓“状况”,一是发现了鹅喉羚,二是突然有人造访。
来人只会是附近种地的农人,前来商议今年轮流用水的时间段,或讨论授粉时节集体雇佣蜜蜂事宜,或发现了新的病虫害,来递个消息,注意预防。
或是来借工具。附近所有的农户里,就我家工具种类最齐全。要锯子有锯子,要斧头有斧头。几乎可应付一切意外情况。
除此之外,要盆有盆,要罐有罐。要桌子有桌子,要凳子有凳子。甚至还有几大盆绿植……
我妈把盆栽带到地头的理由是:“眼看着就快要开花了。”
而别的种植户呢,一家人就一卷铺盖一只锅,随时准备撤。
每一个到访我们蒙古包的人,说正事之前总会啧啧称叹一番,最后说:“再垒一圈围墙,你们这日子可以过到2020年。”
对了,还有人前来买鸡。我妈不卖。说:“就这几只鸡,卖了就没有了。”
对方奇怪地说:“那你养它干嘛?”
这个问题好难。我妈吱唔不能答。
总之,以上种种来客,一个星期顶多只有一拨。
眼下这块耕地大约一万多亩,被十几户人家分片承包。
承包者各自守着各自的土地散居,彼此间离得较远。
除了我家,别人家都住在地底——在大地上挖个坑,盖个顶。所谓“地窝子”。
于是,在葵花还没有出芽的时节里,站在我家蒙古包前张望,天空如盖,大地四面舒展,空无一物。我家的蒙古包是这片大地上唯一坚定的隆起。
随着葵花一天天抽枝发叶,渐渐旺壮,我们的蒙古包便在绿色的海洋中随波荡漾。
直到葵花长得越发浓茂喧嚣,花盘金光四射,我们的蒙古包才深深沉入海底。
其实我家第一年种地时,住的也是地窝子。我妈嫌不方便,今年便斥巨资两千块钱买了这顶蒙古包。
唉,我家地种得最少,灾情最惨,日子还过得最体面。
鸡窝——一只半人多高的蒙着铁丝网的木头笼子——紧挨着蒙古包,是我家第二体面的建筑。
兔舍次之,它们的笼子仅以木条钉成,不过同样又大又宽敞。
鸭和鹅没有笼。我妈用破烂家什围了一小块空地,它们就直接卧在地上过夜。它们穿着“羽绒服”,不怕冷。
每天清晨,鲜艳的朝阳从地平线拱起,公鸡跳到鸡笼顶上庄严打鸣,通宵迷路的兔子便循着鸡鸣声从荒野深处往家赶。
很快,鸭子们心有所感,也跟着大呼小叫嘎嘎不止。
家的气息越来越清晰,兔子的脚步便越来越急切。
被吵醒的我妈打着哈欠跨出家门,看到兔子们安静地卧在笼里,一个也不少,眼睛更红了。
兔子为什么会迷路呢?我妈说,因为它个儿矮,走着走着,一扭头就看不到家了。
若是赛虎的话,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便前肢离地站起来,高瞻远瞩。而且它还能站很久很久。我渴望有一天它能够直立行走。
丑丑不会站。不过也不用站,它是条威猛高大的牧羊犬,本来就具有身高优势。远方地平线上一点点小动静都逃不过它的眼睛。
鸡虽然也矮,但人家从来不迷路。荒野中闲庭信步,优哉游哉。太阳西斜,光线微微变化,便准时回家。
我觉得鸡认路才不靠什么标志,也不靠记性。人家靠的是灵感。
我从没见哪只鸡回家之前先东张西望一番。
鸭子们要么一起回家,要么一起走丢。整天大惊小怪的,走到哪儿嚷嚷到哪儿。你呼我应,声势浩大。
黄昏时分,大家差不多都回家了。我妈结束了地里的活,开始忙家里的活。
她端起鸡食盆走出蒙古包,鸡们欢呼着哄抢上前,在她脚下挤作一团。
她放稳了鸡食盆,扣上沉重的锥形铁条罩(鲁迅提过的“狗气煞”,我管它叫“赛虎气煞”),一边自言自语:“养鸡干什么?哼,老子不干什么,老子就图个看着高兴!”
于是鸡们便努力下蛋,以报不杀之恩。
蛋煮熟了给狗们打牙祭。狗们干起保安工作来更加尽职尽责。
(摘自花城出版社《遥远的向日葵地》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