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成难
坐落在赞斯卡河岸上的查村,四季都是安静的,尤其到了冬天,一场雪接着一场雪,万物被覆盖在厚厚的白雪之下,连犬吠声都传不远。雪抹平了所有棱角,村庄变得柔和起来,炊烟被阳光映照成蓝色,缓慢地、慵懒地缠绕在村庄上空。
索朗老人一早就去了铁悬桥,他要去看看河面的冰冻情况。一夜过后,冰又厚了一层。这条冰河是查村通往县城的唯一途径,由于地处喜马拉雅山下,属于极寒地带,一年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处于冰封状态。要是在夏季,河面冰开,人们可以划着羊皮筏子,顺流而下。不过,返回时就要费力了,得把羊皮筏子扛在肩上,在齐腰齐膝的冰川融水里走上十来天。而另外几个季节,河水会结成冰层,人可以在冰上行走。当然,你可千万要小心,因为当你伸一只脚试探时,冰会表现得极其牢固和诚恳,可当你整个人走上去,脚下会立即传来咔嚓的声音,咔嚓,咔嚓——就是这样,仿佛不怀好意的笑声。人还没回过神来,便掉到冰河里去了。
每年都有被冲进冰层之下的人,每年都有死于冰河的人。好在,查村的人并非一定要经过它,并非一定要去往县城。
很多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村庄,多吉就是。虽然他的一辈子才只有七年,七岁的多吉总喜欢学着爷爷说自己这辈子如何如何——
嗯,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蜂蜜呢。
嗯,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长着四条腿的人呢。
嗯,我这辈子还没捉到一只蝴蝶呢。
…………
多吉是个老实又腼腆的男孩,只有和爷爷在一起时才会有许多话要讲。爷爷总是说“我的小多吉啊”,多吉也学着爷爷说“我的索朗爷爷啊”,好像不这么叫他们就不属于彼此似的。
索朗老人从河谷上来,就定了出发的日子。他先去了趟达瓦家,通知他们明天出发,达瓦父亲去寺庙祈福了,只有达瓦的母亲在家。这个脸皮黢黑的女人正在给达瓦缝补靴子,她抬起眼看着索朗老人,因为脸的颜色,显得一双眼白特亮。从她脸上看不出喜悦还是悲伤,只有两块暗藏在黑色中的高原红,突兀又无辜似的面面相觑。达瓦母亲把索朗老人一直送到门口,告诉索朗老人,她已经念过经了,她会每天念经的,祈求三宝保佑。
从达瓦家出来,索朗老人又提着一壶酒、一把松枝、几条哈达,踩着积雪爬上山顶寺庙。把哈达献给佛祖,又虔诚地添了供灯。僧人用竹笔蘸着金粉,把名字写在一张细长的红纸上,再到佛祖前金灯上焚烧。做完这些,索朗老人走到院里,把松柏枝放进煨桑炉,火苗霍地挺出来,瞬间将松柏枝条化为霭霭烟雾。
他在佛祖前认真磕了头,又去转了林廓,花去的时间比任何一次都长。当索朗老人从山顶下来,太阳已经歪到一边去了。
他在羊圈旁遇到了多吉。“嗯,我的小多吉啊,明早我们就出发啦。”索朗老人喊道。他的声音哑哑的,像被风沙打磨过。
多吉从矮墙上跳下来,眉头皱着,好像阳光刺着了眼睛,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可是——
多吉喜欢说“可是”,“可是”后面的话却没有了。当一件事想不通或不情愿的时候,他就会说“可是”。为了表示程度之强烈,会连着说几个,可是可是……
这个词多吉是和一个徒步到查村的年轻人学来的。因为天气不好,年轻人不得不在查村逗留几天。年轻人喜欢说这个词,每次说它的时候总要把舌头卷起来,很好听,也很奇特,仿佛这个词不属于查村,不属于这片土地贫瘠、颜色单调的山坳坳。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他们就动身了。索朗老人、多吉、达瓦、达瓦父亲,四个人组成一支队伍,此行目的是将多吉和达瓦送到县城的学校去。学校还有十一天就开学了,如果路上顺利,需要步行十天,这样正好能在开学前赶到。
他们要沿着山脚下的赞斯卡河谷徒步前行,河谷里的光线还不太好,两侧高高的山峦遮挡了阳光。这里的日照时间短,太阳出来没多久,就会被另一侧的山峰挡住。没有阳光时,四周十分寒冷,宽阔的河面只剩下窄窄的一道,水流奔袭,水流涌动处可以看到冰的厚度,足足有一尺多厚。冰封锁住流水,流水冲破冰层。水的两种状态在较量。
四个人排成一队,领头的是达瓦父亲,两个孩子在中间,索朗老人在最后。他们都戴着雪镜,说是雪镜,不过是用墨汁涂抹在眼镜上而已。大风四起,狂风夹杂着雪珠,平地又升起一片白雾,无法看清脚下。在冰河上行走,每一步都暗藏险情。他们身上背着几十斤重的行李——十天的干粮、木柴、铝锅、水壶、碗、帐篷,蹚水的靴子,以及孩子们的衣物。肩上的背包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脚下打滑,尤其是在有坡度的雪上,每走几步就会摔倒一次,滑出很远。每当这时,达瓦的父亲就会笑起来,两个孩子也跟着一阵笑。
不久前的一场雪覆盖大地,又结成一道薄薄的浮冰,脚踩上去,嘎吱一声,落在另一层冰面上。鞋底很快便沾上了冰块,厚厚的,像唱戏的官靴,得用力跺一脚,或者坐下来使劲敲掉。为了保持体力,四个人并不说话,山谷静悄悄的,耳边只有冰碴破裂的清脆声。
多吉小声数着脚下的声音,嘎吱、嘎吱,可每数到一百九十九就乱了。索朗老人说,我的小多吉啊,快赶路吧,到了那儿你就会数数啦。
我的索朗爷爷,可是……多吉皱了皱眉说。
孩子们这一去不知几年才能回来,县城离查村有三百多公里,那里有一座福利学校,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捐赠的。查村附近没有学校,当然,查村的孩子大多是不读书的,他们一辈子在山坳里放羊、割草,过着繁重又简单的生活。几年前,一些开明的父母把孩子送到福利学校去,希望他们学习知识,而非一辈子困在查村放牧。去福利学校的孩子无法每学期都回家,因为路上耽搁的时间太久,且危险四伏。孩子们这一去便是三五年,最长的一个七年后才回来,都已经初中毕业了。那个孩子是查村第一个去县城读书的人,也是查村识字最多的人。
休息的时候,两个孩子便坐到一起窃窃私语。达瓦今年九岁,比多吉大两岁,正在换牙,说话时嘴里总是漏气,他用舌头舔着牙洞,满腹心事地看着远方。多吉问达瓦,你想去上学吗?达瓦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达瓦很想做村里的孩子王,他以为今年不去上学,这样自己就成为村里年龄较大的那一个了。达瓦也问多吉,想去上学吗?多吉想了会儿,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多吉内心是复杂的,他多么想去县城啊,可又害怕离开查村。
多吉问索朗老人,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嗯,我的小多吉啊,索朗老人一边整理背包一边说,还没有到那儿就想着回来咯。
我会想念我的羊。多吉低着头说。
嗯,到那儿你就不会想念啦。
可是……多吉皱了皱眉,顺便把快要流出来的鼻涕用袖子擦掉。
他们继续上路了,多吉走在索朗老人前面,他放慢脚步,对索朗老人说,我还没和我的羊道别呢。
嗯,羊儿们知道我们的小多吉去读书啦。
母羊快要产子了。多吉又转过头说。
嗯,我的小多吉啊,别担心,佛祖会保佑它们的。
积雪还在加深,覆盖着山川大地。风吹着冰口,发出尖啸之声。在赞斯卡河谷的北边,是喀喇昆仑山脉南侧的拉达克山,南边是喜马拉雅山脉西缘,东邻西藏阿里地区,西接兴都库什山脉。这里近乎与世隔绝,地貌风光呈现出一种野性与荒凉。
傍晚,他们经过一处宽阔的河面,脚下的冰一踩一个坑,冰冷的河水瞬间涌出,多吉和达瓦的靴子很快被河水浸湿,看来达瓦母亲的修补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坐在一块干燥的石头上。索朗老人帮多吉脱下靴子,倒出许多雪水,又使劲拧干袜子。达瓦的小脚丫也被冻得通红,人也开始打哆嗦。达瓦的父亲赶紧生起一小堆火,给他们烤干袜子和鞋,毕竟这才是出发的第一天,接下来还有更艰难的路要走。
达瓦和多吉说,他们会顺利到达县城的,因为他的阿妈向佛祖祈求过了。他褪下一只手套,从脖子里拽出一串念珠给多吉看,这是他的阿妈从山顶寺庙里求回来的。
多吉也脱掉手套,红通通的小手在念珠上摩挲一阵。多吉没有阿妈,他的阿妈在他出生时就死了。他也没有喝过阿妈的奶水,索朗老人用羊奶喂他。等多吉学会说话了,他问爷爷,他的阿妈呢?索朗老人便指着一只母羊告诉他,我的小多吉啊,母羊就是你的阿妈咯。
从此多吉便喜欢上了母羊,他待在母羊身边,和它说话,给它抱来干草,看着母羊用舌头将干草一点点卷进嘴里。后来母羊老了,常常躺在羊圈里,有一天等多吉从山坡放牧回来,看见镇上收羊羔的马车正驮着病恹恹的母羊离开。索朗老人告诉他,这只羊既不产子也不产奶,所以得将它卖了。多吉哭着追了很远,没有人知道这个小羊倌对一只母羊的感情。
多吉也很久没有看到阿爸了,索朗老人说,阿爸去冰河上做背夫了。
那是县城到列镇的那一段,不知道是哪个旅行家第一个发现了它的美丽,于是每月会有一两个队伍徒步而来。做一名背夫,除了要灵敏有力气,还要对冰河的情况十分熟悉。徒步的人并不多,做背夫的更是少之又少。
多吉问爷爷,他会在路上遇见阿爸吗?
索朗老人迟疑了下,说,我的小多吉啊,但愿佛祖保佑你。
多吉用下牙紧紧地咬住上唇,这是他表示高兴或兴奋的方式。他想起那个在查村逗留的年轻人。他问年轻人,你在冰河上遇见我的阿爸了吗?
年轻人说他在冰河上没有看见任何人,又问多吉他的阿爸叫什么,他回去的时候如果遇见了倒是可以帮他捎个信儿。
甲央旺堆。多吉说。
年轻人便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下来,甲——央——旺——堆,他一边写一边默念。合上本子的时候,一张照片从里面缓缓飘了下来。
这是什么?多吉看着纸片问道。
是照片,蝴蝶的照片,这叫蓝色闪蝶。年轻人捡起来递给多吉,说是几年前在非洲拍的。
照片里蝴蝶很大,具有金属般的蓝色光泽,硕大的翅膀使它们在天空像轻盈的鸟一样翱翔。年轻人把照片送给了多吉。非洲在哪里?非洲离这儿远吗?多吉问年轻人。
哦,年轻人想了想,指着冰河说,得先从这儿走出去才行。
流水一路奔袭,巨大的冰川遥遥相望。冬日里的赞斯卡山谷,即使在白天,温度也会在零下二十摄氏度以下,四个人的睫毛和帽檐上都凝结了白霜,他们在天黑前到达峭石湾。这里,冰层被冲开,只在与峭壁相连的地方镶着窄窄的一道。冰面有十几米长,如果不能通过,他们将要原路返回。
水很深,很急,峭壁凸向河面,和冰面之间只有几十厘米距离,给行走造成极大难度。看来只能匍匐前进了,达瓦的父亲趴在冰面上,谨慎地试了试。人和背包不得不分开,背包由达瓦父亲一趟趟送到对面。索朗老人最后一个经过,他的一条腿不太好,几个月前摔了一跤,他给这条坏腿多裹了两层布,即便如此,这条腿此刻也不听使唤。他匍匐在冰面上,突然想起儿子甲央旺堆了。两年前,甲央旺堆和村里的另一个男人去做背夫了,虽然他们常常几个月都等不到一支徒步队伍,但他们从不气馁,并且相信好日子很快就会到来的。
河水汹涌,撞击着冰层,在耳边发出轰隆的响声。索朗老人用力挪着身体,脸贴向冰面,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离儿子很近。
过了这段,他们打算就地休息,四个人走了一整天,现在又饿又累。他们找到一个背风处,决定在这里安营扎寨。孩子们帮忙撑起帐篷,捡来大石块;索朗老人架起干柴,燃起火堆,火上再架上铝锅。
大家围坐着,看着火苗舔着锅底。索朗老人从布袋里倒出一些面粉,用温水和好,揪成一片片的,丢进沸水中。这种面片汤很快就驱散寒意,使身体暖和起来,大家围着残余的火堆又烤了会儿。等到火堆燃尽,扫去灰烬,地面还是热烫的,再将帐篷移到火堆的位置,铺上自制的睡袋,紧紧挨在一起。夜里气温骤降到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索朗老人会在临睡前将帐篷拆下,当作被子盖在睡袋上。多吉还睡不着觉,伸出半个脑袋看着头顶的天空,夜空中繁星点点,他已经认识天狼星和老人星了。最亮的那颗是天狼星,找到位于正南方的天狼星,再向下看,在地平线上方就可以找到老人星。
多吉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颗蓝色的东西,啊,是蓝色闪蝶。多吉还没叫出声来,蓝色就不见了,他不知道是自己眼花了还是真的看见闪蝶了。他皱了皱眉,轻轻叹了口气。
多吉,多吉,达瓦转过脸对着多吉,他小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达瓦,多吉也把脸转向达瓦,这样他们就脸靠着脸了,多吉问达瓦,你见过蓝色的蝴蝶吗?
达瓦在睡袋里摇了摇头,他说自己见过白色的蝴蝶,还见过蜜蜂,却没有见过蓝色蝴蝶。你见过蓝色蝴蝶吗?他问多吉。
多吉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说自己见过的,不过是在照片里。他告诉达瓦蓝色闪蝶是生活在非洲的。
非洲在哪里?达瓦好奇地问。
嗯,离这儿不多远。多吉肯定地说。
他们把脑袋又靠近了点,鼻息几乎吹着鼻息,多吉问达瓦,你知道“同学”是什么意思吗?多吉想起那个年轻人曾问他为什么一个人玩?多吉皱了皱眉,年轻人又问他有没有上学?多吉摇头,年轻人便说,你要是上学了就会有很多同学的。多吉不知道“同学”是什么意思,他没有问年轻人,只是抿了抿嘴,羞涩地笑了。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多吉,他问过索朗老人,同学是什么?索朗老人说,我的小多吉啊,你的问题像草籽一样多,当你到了县里,所有的问题你都会有答案了。
同学应该是个好东西。达瓦斩钉截铁地说。他在黑暗中又掏出那串念珠给多吉看,说,就像这串念珠,会是个好东西。
嗯嗯。多吉附和着,并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们就起来赶路了,两个孩子不停地打哈欠,即使吃了糌粑酥油早饭,都没能打起精神来。太阳一直没露脸,路况越来越差,这样的天气真是糟糕透了,要是再遇上一场雪将会十分危险。每个人都不再说话,好像字句都被冻结在嗓子里。这一天,他们经过克什米尔山,远远看见山顶处几座石头垒成的房子,这里海拔五千多米,寒冷加剧,河水裹挟着冰块奔流向前。没有冰路可走,大家只能冒险攀登峭壁,沿着山腰一点点向前挪动。
过了这段峭壁,迎接他们的是一段水路,好在河水很浅,大人们穿着靴子可以通过。达瓦父亲与索朗老人分别背起孩子,蹚着冰水慢慢行走。河底乱石嶙峋,湍流裹挟着冰块撞击着脚踝,索朗老人走得很慢、很小心,如果不慎跌入水中,将会很麻烦。七岁的多吉虽然瘦小,也有四五十斤重了。索朗老人想到他的背夫儿子甲央旺堆,甲央旺堆说每一趟行李都要重达八九十斤,腰必须弓着才能保持平衡。干背夫这一行,既辛苦又危险,但甲央旺堆总安慰说,我们很快就会过上好日子的。
一连两天,太阳都没有出现,灰蒙蒙的天空使人的眼睛看不远,他们握紧拐杖,在雪地里缓慢前进。好在到了第三天,头顶浓重的乌云开始变得稀薄,它们慢慢地被撕裂,露出一点一点的淡蓝来。
蓝色,蓝色。多吉指着天空告诉达瓦。这样的天空对于生活在赞斯卡河谷的人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但这时候蓝色的出现,让多吉感到十分欣喜。
雪山冰川晶莹剔透,几十米厚的冰层已经古老了千万年。南边雪山倒映在一片幽蓝色的高山堰塞湖中,湖面冰层下气泡形成的冰葡萄如梦如幻;西边雪山下边的冰塔林像钻石一样折射着太阳的光芒,冰体下暗流奔涌。
他们停下来歇歇,仿佛为了庆祝这消失已久的蓝天。
达瓦想看一看多吉的蓝色闪蝶照片,多吉便解开背包找出来,他们的目光立即被粘连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金属一样的蓝色。
一个问:它有手掌这么大吗?
一个回答:是的。
一个又问:它能飞很远吗?
一个又回答:是的。
一个再问:它也能飞很高吗?
一个再回答:是的。
他们就这样一问一答,或一答一问,直到索朗老人催促上路了,才停止了对话。
向前走了一段路后,多吉问索朗老人,县城里有蝴蝶吗?
索朗老人说,我的小多吉啊,快赶路吧,县城里什么都有。
有蓝颜色的吗?
嗯,县城里什么颜色都有。
多吉闭上眼睛,眼前便出现一只蓝色闪蝶,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下牙紧紧地咬住上唇。
经过一个弯道,便看见山崖上的悬空寺了,说明已经走完了一半路程。山腰上挂着风马旗,猎猎飘扬。河滩上卧着巨大的岩石,达瓦父亲用河水把脸和手洗净,再将大家背包里的哈达收集去,攀上岩石,将哈达系上,祈福这一趟行程里孩子们不要落水,不要受伤。
阳光白花花的,刺得人们睁不开眼睛。多吉的目光不时往查村方向望去,却被山峰给挡了回来。他不知道他的羊儿们会不会想念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回到查村。
这天结束得比以往都早,太阳刚刚隐去,索朗老人就要求停下过夜。此处是一个急弯,河水轰隆隆而过,两岸既没有山洞,也没有平坦地面,并不是扎营的首选之地。达瓦父亲没有多问,他知道索朗老人一定有他的理由。孩子们对于休息正求之不得,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小包卸下来。
这一晚,索朗老人早早躺下,接连几天的奔波,让他的体力透支太大。河水奔腾不息,像是要赶赴远方。他默默地倾听河水的声音,感受着身下地表的微颤。它们要去哪里呀?他记得多吉曾问他。是啊,索朗老人回答道,河水也要离开查村咯。
他轻轻地翻了个身,脸贴向坑洼不平的地面,这样便觉得自己离儿子甲央旺堆很近,几乎重叠在一起。黑暗中他似乎听到甲央旺堆的喘息,听到他蹚过冰水的声音。他的靴子漏水了,穿与不穿几乎没什么区别,脚在冰水里打滑,身上的背包太重了,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他的脚趾在痉挛,抠不住地面,有几秒钟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河水从他腿间流过。突然,脚跟被什么刺痛,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身子一斜,整个人被激流冲走了。
如果没有弄错的话,就是在这个河湾。
这些也是索朗老人听别人说的,那个和甲央旺堆一起做背夫的同乡带回甲央旺堆的一只鞋和几件衣服。
这是一年前的事了,索朗老人望着河面,河水仍在奔流,一刻也不停。他混浊的眼里堆起哀伤,松垮发黑的嘴唇在黑暗中微微颤动。
达瓦的父亲正在教两个孩子唱歌,喜马拉雅的歌谣,两串干净又稚气的童声在河水的伴奏下轻轻吟唱:如果血液流过我们的身体,疲惫爬上马背,我们可以像夜晚的星星一样在一起……
是啊,我们可以像夜晚的星星一样在一起。索朗老人慢慢翻转身子,看着黑色帷幕般的天空,繁星闪烁,像无数的眼睛,他就这样看了一会儿,困倦地合上眼睛。
第二天,仍然很早出发,如果晚一点出发的话,阳光会更少,气温更低。这一天的路将是整个行程里的最后一段,也是最艰难的一段。
出发前,索朗老人不停地拍着那只坏腿,像是对它的嘱咐,拜托它能顺利走完这一程。
很快便到达必须蹚水的地方了,河水很深,他们担心裤子被河水浸湿,不得不脱掉厚的棉裤,卷起衬裤。达瓦父亲先将大家的行李送过去,再返回和索朗老人一起背上孩子。走到河水深处,穿不穿长靴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河水早已漫过膝盖,没有完全融化的冰层浮在水面。冰川融水像是另一种灼烧感,两条腿都似针扎一般疼,双腿冻得发红肿胀。再后来,似乎已感觉不到疼痛,风旋起雪花,迷离了双眼。有一阵,索朗老人的腿似乎失去了知觉,怎么也抬不动,他怔怔地立着,想到这流过甲央旺堆的河水此刻正流经自己。
多吉一动不动地伏在索朗老人的身上,鼻涕在鼻孔口结成冰碴,很痒,但他不敢动弹。出发前,索朗老人曾对多吉说,我的小多吉啊,你要好好读书咯。多吉问为什么要读书?索朗老人说,读了书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多吉撇着嘴说,我的索朗爷爷,我们现在就过着好日子啊。索朗老人笑了,他不会告诉多吉自己的担忧,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他们的好日子怕是快到头了。他摸了摸多吉的脑袋说,我的小多吉,读了书那会让日子更好过啊。
多吉用力皱着眉头,说,可是……
河水慢慢被冰封,冰仿佛是软的,一踩一个深坑。大家都不再说话,好像憋着一股劲儿赶路。索朗老人裤脚滑落下来,但腾不出手来卷它,裤腿湿沉沉的,等跨过冰河,已经变成刀一般的坚硬。
到达岸上,他们立即生起火堆,腿和衬裤紧紧地冰冻在一起,脱下时有种撕裂的疼。四个人围着火堆,好一会儿都不能回过神来。
过了这段,就好了,我们很快就要走上山路了。达瓦父亲缓慢地讲话,顿挫有力,好像要咬碎一个冰块才能讲出一个字。
远处的河上出现了一座桥,山腰上能够看见有车辆经过。他们走完最后一段冰面,从河谷爬上堤岸,沿着一条隐约可见的山路向上走。当他们再次回过头来,冰河已经像一条蓝色布带蜿蜒在山谷里。
索朗老人对多吉说,不要轻信任何人说,这里有一条路可以到达那里。每个人都得自己走。
多吉似懂非懂,但他仍然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四个人就这样朝着赞斯卡冰河注目了一会儿,阳光低垂,他们整了整背包,继续上路了。
很快他们便搭上一辆皮卡,土路很颠簸,车子不断晃荡。达瓦母亲给达瓦的念珠被他挂在衣服外面,这会儿正在他胸口跳来荡去。车尾的尘土有时猛地反扑过来,将他们裹住,眼睛、嘴里净是沙尘。
经过一个海拔四千多米的垭口后,就是一路下坡了,仍然是碎石路,但两侧村庄不断,还能看见一座白墙红顶的寺庙,据说那是赞斯卡历史上最悠久的古寺。索朗老人虔诚地合起手掌。
下车后,路过一家商店,从它的玻璃窗口多吉看到自己的模样,除了转动的白眼珠外,从头到脚被黄土裹住。经过打听,他们找到河边一处地方,各自洗刷干净。
索朗老人问多吉累不累?多吉这次没有说“可是”,而是摇了摇头。
他们找到了学校,顺利办理了入学手续。校园里有不少孩子,穿着酒红色的校服,也有像多吉和达瓦穿着自己衣服的,显而易见是新生。多吉不敢像达瓦那样东张西望,而是一步不离地跟着索朗老人,像贴在他身上的一块膏药。
索朗老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递给多吉,这是他很久前捡到的。虽然不知道纸上写着什么,但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让他觉得很珍贵。
多吉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
索朗老人说,我的小多吉啊,等你认识字了,你就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多吉又点了点头。
一切妥当后,索朗老人和达瓦父亲不得不立即返程,他们担心路上情况,冰河每天都在变化。
多吉和达瓦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多吉又听见了“同学”这个词,虽然他还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他相信等他认识更多的字后就会明白。他也相信,如达瓦所说,这一定是个好东西。
多吉坐在教室里,四周有许多高高矮矮的孩子,他们和他一样来自偏远的地方。下课时,多吉没有离开座位,而是伏在书桌上轻轻地啜泣。他突然很想念查村,想念羊儿,想念他的索朗爷爷。
此时的索朗老人正行走在冰河上,白色冰面下有很多气泡,大大小小,一串一串,像镶嵌在冰下的珍珠。索朗老人的腿越来越坏,常常不听使唤,他把背包放在冰上拖行,僵硬的坏腿已经失去知觉。
多吉抬起头,发现自己的书被泪水打湿了,连忙用袖子揩掉。他想起夹在书页里的照片,赶紧抽出来,幸好,泪水并没有弄湿它。
索朗老人站在冰上,冰下是蓝色的河水,他用棍子敲了敲自己的坏腿,告诉达瓦父亲,这条腿总算被他用废啦。他的背包正由达瓦父亲背着,这个和甲央旺堆一样年纪一样善良的男人,正弓着腰缓慢前行。索朗老人觉得此刻自己的身子很轻松,当然,轻松的不只是身体。他看着前面的人说,甲央旺堆啊,我把我们的多吉送去上学啦,要是等到明年,怕是我都走不了冰河啦。他把达瓦的父亲当作甲央旺堆了。
索朗老人用拐杖撑住身体,那条坏腿在冰上划出一道弧线,他每走一步都要使上浑身力气。突然,脚下传来咔嚓一声,身子往下一沉。
多吉感到手里的照片也轻轻地一沉,眼睛被什么刺痛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看见蓝色闪蝶从照片里挣脱出来。它扑动着翅膀,轻盈起舞,在阳光照耀下,如此莹亮,那是如同冰河一样的纯净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