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郑小慧
《山海情》以20世纪90年代贫瘠的西海固的脱贫攻坚变迁为现实原型,演绎了涌泉村在福建的对口帮扶下一步步摆脱贫困的故事。目前《山海情》豆瓣评分9.2分,少有的9分以上的国产电视剧,口碑超高,可谓一部全民观看全民夸赞的“现象级”脱贫攻坚题材影视作品。《山海情》的成功无疑与该片多元化融合叙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约瑟夫·弗兰克在《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中提出了“空间形式”的概念,其认为时间和空间都拥有延展情节的功能。“空间叙事就是指创作者对选定的叙事空间进行选择、加工和创造,进而把选定的叙事空间作为推进叙事进程以及叙事表意的重要手段,最终构建具有强烈的空间叙事属性的艺术作品。”叙事空间可以理解为空间作为事件发生的场域,起到了推进事件发展、进行叙事表意的作用。
《山海情》中的地域聚焦20世纪90年代西海固的戈壁滩,以这片漫天黄土常年干旱的土地为主要场景,剧中有大量一望无际干旱戈壁滩以及一个连一个黄土山丘的航拍,这片黄土地是空间地表也是全剧线索,把故事串联起来,干沙滩的荒芜与寸草不生的黄沙景观代表着西海固的苦贫,交通不便的涌泉村代表着村民的闭塞,漫天的黄沙代表着扶贫的艰巨。该剧还通过人物的对话交代了地域环境对于人物行动的制约,比如剧中开头逃回涌泉村的吊庄移民说:“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大风三六九,小风天天有”,还有村民说自己有沙眼,遇着沙尘暴就眼泪哗哗哗的,这就放大了扶贫政策实施下地域空间对于吊庄移民的阻碍,这对于“马得福是如何带领村民克服戈壁滩的艰苦环境”留下了情节发展的空间。在扶贫政策的推进下,马得福又一步步解决金滩村自然地理环境带来的饮水问题,福建的帮扶干部陈金山和菌草专家凌一农帮助村民利用地理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种植双孢菇,剧中最后因地制宜的农作物种植也解决了戈壁滩风沙漫天的恶劣天气,三级扬水工程的竣工解决了一直困扰这片土地的缺水问题,贫瘠的黄土地变成了遍地鲜绿的草地。西海固人民对自然条件的合理利用,带来的是干沙滩到金沙滩的地域空间的转变。
《山海情》最后一幕,生长在现代化都市的孩子们再一次回到了西海固,而那个经济落后、交通闭塞、漫天黄沙的地方已变得交通便利、经济发展、遍山绿树。顺应现代化发展的脚步的同时,这片土地上的后辈们对历史的挖掘与溯源,就体现着新时代“寻根”的重要性。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起,西海固的人民和干部们响应国家扶贫政策的号召,并在福建对口帮扶下完成易地搬迁,通过辛勤劳动和不懈探索,把“干沙滩”建成“金沙滩”,从而脱贫致富,这便是《山海情》的主体故事。在这样一个宏大的主题背景下,《山海情》刻画了众多的涌泉村的农民,为主体平民视角塑造了一批生动鲜活的人物群像。在脱贫攻坚的主旋律下,《山海情》避开居高临下的视角,让一群在泥土里打滚的“小人物”无声地承担了命运中所有的辗转、苦涩和希望,你能看到关于亲情、友情、爱情,看到人生百态。
《山海情》以马得福为纽带,这个小伙子双重身份,他来自涌泉村,是这个贫穷缺水的山村的一员,工作后协调吊庄移民,又成为地方上落实和领导扶贫政策的人民公仆,这个干部不再高高在上,各方面都与农民一样,皮肤黝黑、嘴唇干燥,乡音淳朴,内心怀揣着带领亲人把家乡建设成“塞上江南”的真情。在黄沙地上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眼里有光,做事有冲劲,下定决心把全村人拉出穷坑。《山海情》淡化主角光环,还塑造了大量有血有肉的生动人物形象。马喊水西北方言骂骂咧咧的,精明能干,但刀子嘴豆腐心,俨然是乡村里土生土长的农民老汉形象。白校长作为基层乡村教师的代表,他一心扑在学生身上,甚至为了阻拦学生外出打工,不惜以身犯险,最后落了个“撤职”处分。《山海情》还聚焦了青年一代的成长蜕变。马得宝,从被父亲嫌弃的愣头小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工程队老板;白麦苗,从天真烂漫的乡村少女,靠着聪明才智和勤劳的双手,成为了公司项目负责人;李水花,用常人难以想象的乐观和坚强,抗衡着命运的不公,最终日子也越过越好。正是靠着这一代又一代人的奋斗,西海固地区才能从“干沙滩”变成“金沙滩”,成为人人称道的“塞上江南”。《山海情》里每一个鲜活的人生故事,其实都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经历。
电视剧艺术应当与大多数普通观众的生活紧密联结,应该反映老百姓的喜怒哀乐。它的“大众化”“民间性”的特点决定了它应该具备亦庄亦谐、亦喜亦悲的叙事风格,能够高度呈现真实生活的复杂性,既能给人鼓舞,又能发人深省。《山海情》以小人物构建大群像,用平民视角拉近大主题与观众的距离,使得主旋律下沉接地气,完成小人物与大时代的无缝连接。
冲突是作品情节展开和艺术张力的保证。有了戏剧冲突,就有了精彩的剧情,有了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观众往往被戏剧冲突吸引,受到感染,不知不觉融入故事情节和人物情感当中。自从有了戏剧艺术,很多剧作家都强调了戏剧冲突在戏剧作品中的重要性。法国伏尔泰曾说过:“每一场戏必须表现一次争斗;黑格尔认为戏剧的“中心问题”是“各种目的和性格的冲突”;1894年,布伦退尔以《戏剧的规律》为《戏剧与音乐年鉴》作序,文中表示冲突作为戏剧艺术的本质特征。以往很多扶贫剧趋于大口号,制造完美人设,扶贫桥段符号化,人物冲突单一,人物脸谱化,表达空洞化,而《山海情》在艺术表现力上打破了此类题材的瓶颈,它串联了一个个戏剧冲突,还原了生动真实的时代群像。剧中开头一上来就埋下一个戏剧冲突:涌泉村一夜之间跑回来七户人家。马得福被借调到吊庄站帮忙,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村里的人追回去。李水花逃婚的这场冲突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交代了当时涌泉村人的贫穷与无奈——“咱涌泉村的女子,为了一头驴就能许人”。昔日马得福和李水花两人互有好感,但李水花没有条件读书,命运自此改变。李水花逃出去又折回来,答应嫁人;她与马得福的那一眼对视,眼眶含泪,委屈、无奈又不舍。吊庄移民后,又出现通电和通水过程中的种种冲突。剧中还有马得福和马得宝冲突下的兄弟情。白麦苗和白老师隐隐的感情隔阂与和解。《山海情》戏剧冲突,不是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的“强情节”,而是立足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上,譬如家人之间的小矛盾、小脾气、小误会,形成一个又一个微小的起伏,就像石子投入湖面漾开的涟漪,虽不激烈,却产生变化。《山海清》借助生活化的表达,在家长里短的情节中展现矛盾冲突。娃儿逃跑、“骗婚”风波、村民大会几场矛盾冲突,几拨人、几股力量相互博弈营造出的戏剧感,让观众有了沉浸式的观感。
巴尔扎克曾说:“为了塑造一个美丽的形象,就取这个模特儿的手,取另一个模特儿的脚,取这个的胸,取那个的肩。艺术家的使命就是把生命灌注到他所塑造的这个人体里去,把描绘变成真实。如果他只是想去临摹一个现实的女人,那么他的作品就根本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山海情》导演编剧对情节人物的设定、演员对角色的演绎、剧情的铺陈安排,服装化妆道具的精益求精,无一不在诠释着“真实”这两个字。这些“真实”也真真实实地感动了每一位观众。导演孔笙指出,从创作的角度来说,《山海情》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实”,即实实在在地讲述了一个关于老百姓的故事,一个关于民生民情的故事。真实,踏实,现实。
吊庄位于银川市西郊贺兰山东麓下的戈壁滩上,有着一望无际遍的沙砾。当年真有村民从西海固携家带口步行几百里到吊庄,所以李水花拖着架子车走了七天七夜是真的。剧组真的搭了一个棚子来种蘑菇,剧组还请了种菇专业户来指导,真真正正地种出了双胞菇。马得福,年轻的小伙子一张黑红的脸庞,两团高原红,总是眯着眼。这真实,因为当时西海固常年的风沙,马得福每天骑着一辆“二八大杠”飞奔在戈壁乡间;这真实,因为贫穷的西海固没有更好的交通工具。剧中不论是老戏骨还是年轻演员都放弃了光鲜亮丽的形象。结合当时的气候、生活环境,《山海情》里的当地人都是脸上灰扑扑、黝黑黝黑,泛着像晒伤一样的红,身上的衣服就像用风沙洗过一样,轻轻一拍扬起一股烟,操着一口乡音。连平时走时尚偶像路线的女星热依扎都放下了包袱,还原当时贫困戈壁滩上灰头土脸的农民女孩形象,成功破圈,拉近观众距离。剧中有一个小细节,白校长多年穿一件衣服,他的衣服领内侧磨损并泛黄泛黑了,可见《山海情》剧组在还原现实场景上有多么的细致。白麦苗这些海吉女工刚到福建的时候,脸上的皮肤还是灰扑扑的,干巴巴的,但是几集之后,这些年轻的姑娘的皮肤就被福建的气候滋养得水润了。白校长的衣服领的泛黄,秀儿移民吊庄大巴上的玩笑,《山海情》从细节上处处能展现一个“真实”。
此外,《山海情》巧妙地使用了方言和“金句”。《山海情》启用了大量西北籍演员。当看到操着满口西北腔的村主任笑骂,看到福建扶贫干部和西北警察因为“治沙”与“自杀”的口音傻傻分不清楚时忍俊不禁。听到俏皮的土话:“大风三六九,小风天天有”“蚊子能把人吃了,人去了就是给蚊子改善伙食”,这部剧既让观众笑咧了嘴,也戳中了观众的心。导演孔笙说,“大家有机会有时间一定看一看方言版,它是原汁原味的,是接了我们的心、接了我们地气的一个版本!”随着快节奏且笑泪并存的剧情发展,高浓度的西北“金句”也从个性鲜明、张力十足的人物口中频频输出,让这部扶贫剧有了更浓的“扶志”“扶智”意味。
《山海情》是由真实事件改编的电视剧,但也不乏写意。第一集,村里正因为吊庄户逃跑、水花逃婚、邻村的人打上门来而陷入鸡飞狗跳的混乱里,粗犷的西北方言混合着飞起的尘土显得格外接地气、写实。镜头一转,迎着朝阳,沙丘上几个准备离乡的年轻人剪影映照在蓝天黄沙的交界线上,他们身形矫健、步履轻快,大全景的镜头写意的意味尤其浓厚,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们要冲破沙漠戈壁的桎梏,希望在萌芽。《山海情》善于观察当地风景、挖掘自然环境的抒情性。戈壁滩日照强烈,本该是其恶劣的自然条件之一,但在《山海情》的镜头下,太阳一次次从地平线缓缓升起,点缀画面的光晕,散发出金色光芒,无不都是寓意着在艰难的自然环境下,人民有希望脱贫走向美好生活,为人和故事打上了诗意的高光;每当有困难和悲伤,正是这光芒驱赶阴霾,抚慰了芸芸众生。得宝、尕娃和麦苗几个年轻人在吊庄重聚时,金黄的色调,明媚的光线,黄土漫天,他们打闹追逐欢笑,充满朝气和希望,一望无际的黄沙挡不住他们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二十二集最后,涌泉村整村搬迁前,气氛沉重,但另一方面又给出了另外的一个画面,青山后一轮朝阳慢慢升起,这又有几分寓意着美好的新生活即将到来的朝气和希望。第一集,得宝、尕娃和麦苗在大山里奔跑,他们渴望走出大山,摆脱这贫瘠闭塞的生活;最后一集,他们的孩子也在大山中奔跑,他们看到如今这里一片青山,他们的父辈已经搬迁成功并建立了脱贫致富的新生活。这两个镜头的对比是一种见证,山还是那座山,但已经不是戈壁滩了,是一片绿山,人是两代人,两代人脚下的山,产生了鲜明对比,直接见证了西海固人民美梦成真,但同时不仅仅只是见证,这更是向壮美河山,向一直以来在脱贫攻坚道路上艰苦奋斗的西海固人民的致敬,让全剧升华成为一首恢宏而充满时代感的赞美诗。
作为一部脱贫攻坚题材的剧作,《山海情》突破了扶贫人物形象英雄式的脸谱化,摒弃了重大题材电视剧单一的叙事,采用多种叙事相融合的方式,充分发挥空间叙事,并将恢弘主题经由平民生活视角进行展现,将真实扶贫问题进行戏剧化处理,以情节冲突的方式呈现,激发观众的情感共鸣,既有现实主义影像表达的真切,又不失理想主义叙事建构的浪漫,找到了宏大命题和文艺创作的交集点,成为中国影视剧史上一部立得起来的“新时代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