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俊 铮
(阿穆尔国立大学a.宗教学与历史教研室;b.考古学与人类学实验室,俄罗斯 布拉戈维申斯克 675027)
女真人最初信仰萨满教,史载:“‘珊蛮’者,女真语巫妪也,以其变通如神。”[1]卷3,21与其他北方民族所信奉的萨满教并无二致,女真萨满教也是建立在万物有灵观念基础之上,以自然界、神灵为崇拜对象的原始宗教。文献所见,女真萨满教有祛病除害、为人求子、诅咒仇家等功用[2]。有学者有见地地提出,萨满教中的某些观念,如神灵崇拜等,“为女真人提供了最初的宗教体验,从而为女真人接受佛教奠定了经验基础。”[3]哈尔滨市阿城区金上京遗址附近的亚沟镇金代早期摩崖石刻(关于这一石刻的年代与性质,尚有争议。鸟居龙藏认为反映的是金太祖阿骨打与其皇后的形象[4];张连峰认为是女真王公崖墓墓主人的形象[5];赵评春认为是金上京护国林神像[6]。而李秀莲等则认为当为蒙元时期蒙古人形象[7]。笔者从学界主流观点,暂将其年代认定为金代早期),便反映了这一时期女真人的某种神秘的神灵偶像崇拜观念。
女真人在金政权建立前后,以较为开放和积极的姿态与两宋以及辽、西夏、高丽、回鹘等政权、族群进行了密切的互动,为佛教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条件,施加了重要的外部影响,终致金代形成“胡俗奉佛尤谨”[8]31的繁盛局面。本文即以女真对外关系为历史背景和视角,对金代佛教的历史缘起与发展作一探究。
《金史》卷1《世纪》载:“金之始祖讳函普,初从高丽来,年已六十余矣。兄阿古乃好佛,留高丽不肯从”[9]2,说明在金代建国以前,女真先民上层就已有人信仰佛教。但阿古乃“好佛”可能是受了高丽佛教的影响,而松花江、黑龙江流域的女真佛教当以渤海佛教为远源,以辽代佛教为近源。
《金史·世纪》开篇说:“金之先,出靺鞨氏。”[9]1这里的“靺鞨氏”,其主体显然应是散居于黑龙江中下游、松花江中下游和牡丹江下游的黑水靺鞨。《金史·世纪》又载:“始祖居完颜部仆干水之涯。”[9]2“仆干水”即今牡丹江,“仆干水之涯”则大致为牡丹江中游流域的海林、宁安一带。至献祖绥可时期,“乃徙居海古水……自此遂定居于安出虎水之侧矣”(《金史·世纪》)[9]3,即从牡丹江流域迁徙到海古水(今哈尔滨市阿城区东北海沟河)附近,并定居在安出虎水(今阿什河)之畔。然其后世仍常活动于牡丹江流域,如昭祖石鲁在征服女真诸部时,“还经仆燕水。……行至姑里甸,得疾。”(《金史·世纪》)[9]2“仆燕水”即“仆干水”,“姑里甸”应是“胡里改”的音转,均指今牡丹江。
由此可见,女真完颜部先祖主要活动在牡丹江流域,而该流域在渤海时期作为其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长达百余年之久。渤海佛教繁盛,上京地区佛寺林立。20世纪上半叶,俄罗斯学者包诺索夫,日本学者鸟山喜一、原田淑人等人初步探查了上京城内佛寺遗存的情况[包括东京城第一至第四寺址(2、6、4、5号佛寺)、白庙子寺址(7号佛寺)、土台子南方寺址(3号佛寺)、土台子北方寺址(塔址)、土台子寺址、土台子内部堂址等][10]。20世纪60年代,中朝联合考古队的调查则确认了9座佛寺址,并对8、9两号佛寺遗址进行了发掘[11]。此外,20世纪40年代至今,在上京城遗址内白庙子村、土台子村等处还多次出土舍利函,并发现有寺庙遗迹[12]。如此看来,渤海上京城内外佛寺数量当在10座以上,可以说,渤海时期牡丹江流域的佛教是十分繁盛的。
除此之外,在松花江流域的桦甸苏密城遗址发现有大量渤海陶佛残件和铜坐佛等[13],在农安辽塔及万金塔村遗址中发现了疑似渤海时期的佛造像、方形石塔和铁塔等[14]。桦甸苏密城、农安分别为渤海长岭府、扶余府府治故址,在渤海佛教广泛传布的背景下,可以推知地方府州城内同样应该存在颇具规模的佛教寺院和信仰群体。
可见早在渤海时期,佛教在金源故地内就已广泛传播。虽然目前尚无文献证据能够直接证明女真人的佛教信仰直接承自渤海,但考古发掘提供了佐证材料。1977年,苏联科学院西伯利亚分院考古队在对大乌苏里岛(即黑瞎子岛)上的科尔萨科沃女真墓地进行发掘时,在一座墓葬中出土了1件青铜鎏金佛(菩萨)造像,发掘者认定为渤海时期[15]。也就是说,金代建国以前,佛教很可能就已传入女真人中。
契丹贵族信仰佛教始于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时期。阿保机在建国前后,曾俘获了大量信奉佛教的汉人。唐天复二年(902)“九月,城龙化州于潢河之南,始建开教寺”(《辽史》卷1《太祖纪上》)[16]2,即于龙化州创建了见于史籍的第一座契丹佛寺——开教寺。在阿保机即可汗位的第三年(909)“夏四月乙卯,诏左仆射韩知古建碑龙化州大广寺以纪功德”(《辽史·太祖纪上》)[16]4。至继可汗位第六年,阿保机在征讨中“以所获僧崇文等五十人归西楼(后称上京临潢府),建天雄寺以居之,以示天助雄武”(《辽史·太祖纪上》)[16]6。神册三年(918)五月,阿保机又“诏建孔子庙、佛寺、道观”(《辽史·太祖纪上》)[16]13。佛寺逐渐成为契丹城市中重要的景观建筑和宗教活动场所。近年考古工作者对辽上京西山坡佛寺遗址进行了发掘,显示该佛寺由多组东向院落组成,总体上是塔殿并重的格局[17]。太祖以后辽代诸帝,皆对佛教极为尊崇,帝后及贵族常常亲赴佛寺礼拜、饭僧。圣宗、兴宗、道宗三朝时期,佛教逐渐向契丹内地发展,遂臻于极盛。
辽代东北地区则相继出现了龙化州开教寺、上京天雄寺、宜州(今义县)奉国寺、兴中府延昌寺(今朝阳北塔)、凤凰山天庆寺、兴城觉华岛海云寺等一批著名寺院;上京、中京附近还开凿有规模浩大的石窟寺:上京附近存有前昭庙石窟、后昭庙石窟、洞山石窟和三山屯石窟,中京附近有福峰山石窟、灵峰院千佛洞等遗迹[18]。
辽代金源故地的行政建制主要包括东京道辖下黄龙府、五国部,上京道辖下长春州、泰州等。目前在上述区域发现了农安辽塔、塔虎城辽代塔基[19]、城四家子古城辽晚期寺庙遗址、础伦浩特佛教道场等辽代佛教遗迹。位于吉林省白城市的城四家子古城(辽代长春州),系目前已知东北地区辽金时期州城级别城址中面积最大的一个。在对该古城城内建筑基址的发掘中,于早期地层发现大量泥塑佛像残块以及迦陵频伽构件,同时还出土了带有“大安八年”“大安九年”“兴教院”“施主”“施瓦”等墨书文字的绿釉瓦。墨书文字表明该建筑应为一座佛寺,其营建年代不晚于1092—1093年之间[20]。
而辽代泰州治所、今泰来县塔子城(绰尔城)遗址,则曾出土有辽代“大安七年”建塔题名残碑,记载了“建办塔事”的史实[21]。近年王禹浪教授等人在对位于内蒙古兴安盟扎赉特旗嫩江右岸绰尔河流域的础伦浩特遗址进行考古调查时,也发现了类似文物。这处遗址属辽代泰州辖境,研究者认定遗址内博格达山最初为契丹始祖奇首可汗的出生地都庵山[22],而后成为一处北方民族集宗教(佛教、喇嘛教、萨满教)、祭祀神祇(敬天、礼地、祭祖)、陵园为一体的重要场所,具备古代国家意识形态礼仪空间构造格局和多元族群与宗教文化交融的鲜明特点。其中,在可能系佛教道场的遗址发现了“大安四年”题刻[23]。城四家子古城、塔子城、础伦浩特遗址都出土有辽代大安年间的佛教遗物,似可推测在辽代晚期,长春州、泰州一带可能出现过一次佛教兴盛和佛寺营建的浪潮。
随着女真对辽、宋战争的持续,其控制地域不断扩大,完全突破了金源故地这一地理空间,东北南部、西部以及华北等地逐步并入版图。这一过程中,辽、宋丰厚的佛教资源被女真人所继承,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大量辽、宋寺院为金代佛教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空间依托。例如,2020年发掘清理的辽上京西山坡佛寺5座建筑基址,显示均历经辽金两代多次营建:轴线上的3座殿址在辽时期体量更大、规格更高,至金代体量变小;两侧的廊庑建筑在金代明显呈向院落内部扩建之势,致使院落内部空间整体缩小。上述情形反映了从辽代上京的都城佛寺到金代临潢府的地方佛寺的演变情况[24]。又如,2000年对前郭尔罗斯县塔虎城进行了系统发掘,根据出土遗物(绝大多数为金代,其次为元代)和地层关系可以断定,塔虎城始建于金代,为金代肇州治所,但也是辽代出河店的所在地[25]。如此,该城东北墙外50米处的辽代塔基当早于该城的修建时间,而后金代在此营建州城,辽代佛塔则应得以沿用。辽代著名的奉国寺在金代也得以改扩建。根据金明昌三年(1192)所立《宜州大奉国寺续装两洞贤圣题名记》石碑[26],可知辽末金初之际,奉国寺僧通敏清慧大师捷公于该寺大雄宝殿殿前东西相对之两庑凿洞,并内置120尊贤圣像;金天眷三年(1140),寺主义擢与尚座义显、都和义谦又于两庑续置42尊贤圣像。而金代今朝阳地区的大部分寺院均系沿用辽代,如凤凰山华严寺、天庆寺,兴中州大观音阁、崇福寺,龙山县石柱山寺,惠和县十方讲院等[27]。此外,辽代在燕京(南京析津府)营建的寺院,如圣恩寺、报先寺、三觉寺等,在金代也都继续发挥着讲经布道、弘扬佛法的道场功能[3]。《松漠纪闻》云:“燕京兰若相望,大者三十有六,然皆建院”[8]31,而其中必然大多为辽代始建。同理,在女真占领北宋大片领土后,大量佛寺也必然被其所沿用。
第二,辽、宋庞大的佛教僧侣集团和信众被纳入金代国家管理体制之下。如金中都天宫院法师即缘,受戒于辽大安六年,圆寂于金天会十四年(1136),《中都天宫院法师幢记》云其“俗年七十六,僧夏四十六”[28]。也就是说,即缘在辽代传法25年,入金后继续传法21年。而宋金战争期间,有不少宋地僧侣进入金源地区。《三朝北盟会编》引《宣和录》云:“初,内侍承宣使邓珪传宣河北为虏所得,降之……又请珪家属及官吏、士人、僧道、医卜千余人……”[1]卷77,584-585洪皓《松漠纪闻》云:“己酉岁,有中华僧被掠至其阙”[8]30,“己酉岁”系南宋建炎三年、金天会七年(1129),可知这一时期有中原僧人在宋金交战中被掳掠至金上京。而前文提及之《宜州大奉国寺续装两洞贤圣题名记》,作者为张邵,正是于建炎三年出使金国。史载其先被“拘之燕山僧寺”,后徙拘金上京会宁府:“其在会宁,金人多从之学。喜诵佛书,虽异域不废。”[29]而其返程途中经过宜州,遂受邀为续修大奉国寺洞龛撰著了碑文[30]。洪皓与张邵同滞留金境,又一同归宋,必然相识,洪皓所说之“中华僧”应该就是张邵使金的同行者。
第三,金人在对辽、特别是宋财富和文化典籍的劫掠中,收获了大量佛教典籍。例如,史载靖康元年(1126)十二月“二十三日,金人索监书、藏经”[31];次年二月“初四日,虏索藏经、道经书板出城”[32]。大量佛教典籍输入金境,客观上促进了金代佛教的传播和发展。
辽、宋繁盛的佛教文化为金代佛教涂绘了以禅宗、密教、华严宗等为信仰主体的底色,也为佛教继续向东北腹地乃至更加遥远的东北亚极边地区传播提供了原动力。
本研究以2018年教育部最新公布的黑龙江省81所高校为研究对象,通过拜访形式填写问卷。在正式发放问卷之前,首先对5所高校的中、高层管理人员和高年级学生进行了访谈,了解高校创新能力与绩效的构成,在此基础上设计、开发了调研问卷。然后,在与相关高校师生和专家的多次深入探讨后,对问卷进行修正,确定最终问卷。向黑龙江省高校的中、高层教学管理人员和高年级学生分别发放了81份配对问卷,并成功回收81份有效问卷。在这些高校中,公办院校64所,约占79%;民办院校17所,约占21%。
西夏最初奉行盟辽抗金的政策,随着辽的逐渐败亡,西夏开始谋求与金建立友好关系。这种友好关系始于西夏元德六年(1124),在此后的80多年间,两国虽有一些小的摩擦,但总体关系良好,这从两国频繁的交聘活动即可见一斑(《金史》卷134《西夏传》:“自天会议和,八十余年来与夏人未尝有兵革之事”)[9]2867。直到西夏襄宗篡位,才依附日渐强大的蒙古,转而与金进行了长达10余年的战争[33]。
西夏早年与辽之间有着密切的佛教文化往来,主要表现为:辽的《契丹藏》、私人刊刻的佛经典籍和佛教绘画、造像,以及辽的华严思想、显密圆通思想、禅宗与八塔信仰等对西夏佛教产生了重要影响,而辽也通过西夏获得了回鹘高僧为自己所用[34][35]。
而在金夏睦邻友好时期,除了政治、经济上的往来外,文化与宗教上的交往也很密切,主要表现之一是西夏对金佛教典籍的引入。《金史》卷60《交聘表上》载,西夏天盛六年(1154)“九月辛亥朔,夏使谢恩,切请市儒、释书”[9]1408。此外,金代曾于解州天宁寺雕造汉文大藏经《赵城藏》,经版完工于大定十三年(1173),于大定二十年运抵京师中都;由于西夏对购买域外佛教典籍(如宋《开宝藏》、辽《契丹藏》等)始终怀有浓厚兴趣,推测其应该也购有《赵城藏》[34]。
不过,因文献记载有限,学术界一般认为,“相比之下,金朝却绝少从西夏输入佛教方面的东西”[34]。但通过对近年在西夏王陵、金代高等级建筑遗址中发现的迦陵频伽构件的梳理,似乎能够为还原金夏佛教往来的历史面相提供新的线索。
大约在北魏时期,迦陵频伽以印度本土的鸟形象传入中国,之后与中原传统的人首鸟身仙灵形象结合,并在唐代广泛流行,进入装饰领域。辽、宋时期继续流行唐代样式的迦陵频伽,一般作为小件装饰物或建筑外观的装饰纹样出现,如耳饰、铜镜、佛塔砖雕、经幢刻纹等。
以迦陵频伽作为高等级建筑的构件装饰以西夏为最。考古人员在对西夏王陵三号陵区月城、内城的东神门和东南角阙进行清理时,即出土有泥质灰陶、红陶的迦陵频伽雕塑脊饰[36]。西夏迦陵频伽构件具有鲜明的风格一致性,西夏人将这种佛教圣灵形象运用于王陵的营建,是为了向世人昭告西夏君主即是佛陀;这也反映出阿弥陀佛净土信仰在西夏境内的广泛传播,并受到了统治阶级的认可[37]。西夏王陵三号陵是9座西夏王陵中最为高大宏伟的,再考虑到其基本处于整个陵区的中心位置,学术界多倾向于认定该陵系元昊陵[38]。如果排除后世修葺增建的可能,三号陵区出土迦陵频伽构件的年代当在元昊去世的1048年前后。
而迦陵频伽构件也见于辽代晚期和金代东北地区的建筑遗址中。前文提及,在城四家子古城城内建筑基址早期地层中发现了一件迦陵频伽构件。这件器物头部残缺;上身为人形,双手合掌于胸前,手部残;下身为鸟形,下肢呈鸟爪状弯屈置于下身两侧;底座为圆筒形。发掘者指出:“出土的迦陵频伽虽层位较晚,但从陶质、陶色上看,亦应为早期建筑所使用。”[20]这里所说的早期建筑,时间为辽代晚期。不过,这件迦陵频伽构件与建筑基址晚期(金中期)地层出土的灰陶凤鸟、垂兽的质地特征并无明显差别,且其出土层位较晚,尚不能排除制作于金代的可能。
图1 1992年金上京遗址出土的灰陶迦陵频伽残件
位于安图县二道白河镇附近的金代神庙遗址,其编号为JZ1的建筑台基东侧出土了一件灰陶迦陵频伽。根据2016年在JZ1室内出土的“癸丑”“金”“於”等字样的玉册残块再结合文献记载,可以基本断定该神庙当为始建于大定十二年、用于祭祀长白山的“兴国灵应王庙”[41]。河北张家口太子城金代城址发现了一件迦陵频伽构件。根据太子城的地理位置、出土文物品级以及相关文献记载,研究者推测其为《金史》中记载的始建于金章宗时期的夏捺钵所在地泰和宫[42]。北京大房山金陵编号为2001FJL的宫殿建筑遗址群发现了7件琉璃陶迦陵频伽和2件灰陶迦陵频伽[43]。大房山金陵始建于海陵王时期,后经世宗、章宗、卫绍王、宣宗五世60余年的营建。
20世纪60年代初,苏联考古学家在对远东滨海地区尼古拉耶夫斯科耶女真时期古城内城正门遗址进行发掘时也发现了灰陶迦陵频伽(下页图2)。该城门为覆瓦建筑,设3个门道[44];内城内建有高级别的覆瓦建筑群,为古城官署区。
通过上述梳理可知,大约在11世纪中叶以后,今宁夏及东北地区松花江流域等地都出现了迦陵频伽形象的建筑构件。不过从年代上来看,东北地区目前所见之迦陵频伽构件的年代大致为金中期的世宗、章宗时期,显然晚于西夏元昊时期。尽管材料仍显单薄,但笔者推测,至迟在辽代晚期,西夏建筑中的这一佛教装饰元素就已经开始影响东北地区了;迨至金代中期,金夏关系不断发展,佛教文化往来增多,迦陵频伽作为高等级建筑构件的装饰元素遂逐渐出现在了京城皇家礼仪性建筑、祭祀长白山神庙、夏捺钵皇家行宫、皇家陵寝等重要建筑中。我们虽不能将这种可能存在的关联性归结为纯粹的佛教信仰的传布,但至少反映了一种佛教审美的表现形式从西夏向金的播迁。
前文提及,在金朝建立之前,女真始祖函普之兄阿古乃可能受高丽影响而信奉佛教,但金丽两国佛教文化往来情况史籍却语焉不详。不过之前辽丽佛教文化往来十分密切:辽曾多次将《契丹藏》赏赐给高丽;辽道宗时期,高丽亦曾向辽进贡佛经[45]。金朝建立后,高丽于天会四年奉表称藩,约定处理双方关系的基本原则是“一依事辽旧制”(《金史》卷135《高丽传》[9]2885。《金史纪事本末》卷14《高丽宾服》亦云:“及金灭辽,高丽以事辽旧礼,称臣于金”[46])。据此推测,金丽之间的佛教文化往来应该也保持了辽丽时期确立的传统。
图2 俄罗斯滨海边疆区尼古拉耶夫斯科耶女真时期古城出土的灰陶迦陵频伽(俄罗斯符拉迪沃斯托克滨海国立博物馆藏)
在女真人与内亚族群的交往中,亦可觅得有关佛教文化传播方面的蛛丝马迹。回鹘汗国为黠戛斯攻灭后,回鹘人四处流散,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口向西、南迁徙,在河西走廊、吐鲁番盆地和中亚相继建立了甘州回鹘、高昌回鹘和喀拉汗王朝三个政权;又有约30万人投唐,散居在云州(今山西大同)、朔州(今山西朔州)、天德军(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乌加河东岸)等地[47]。随着辽金相继控制燕云一带,云州、朔州一带的回鹘人也成了辽金辖境内的居民。据学者研究,金代回鹘人主要分布在咸平府(今辽宁开原)、辽东、原辽上京及中京地区、燕京、秦川以及阴山以北汪古部等地[48]。《松漠纪闻》云:“女真破陕,悉徙之燕山”[8]15,可见确有部分回鹘人被迁徙至燕山一带。回鹘人迁至东北地区在考古学上也得到了印证。俄罗斯学者通过对9—10世纪之际黑龙江沿岸地区女真先人遗存的考察,认为如东南欧—哈扎尔式、中央亚细亚—中亚式的平板镂孔腰带饰件以及斯基泰—西伯利亚艺术风格的器物等,反映出了古代突厥语族文化成分,且主要为回鹘文化,其次为黠戛斯文化;回鹘人在女真人的民族构成上亦可能在某一阶段起过某种程度的作用[15][49]。
佛教是回鹘人的重要信仰之一。《松漠纪闻》有云:“(回鹘)奉释氏最甚,共为一堂,塑佛像其中。每斋必刲羊,或酒酣以指染血涂佛口,或捧其足而鸣之,谓为亲敬。诵经,则衣袈裟,作西竺语,燕人或俾之祈祷,多验。”[8]15另,元好问所撰《恒州刺史马君神道碑》曰:“(金)太宗尝出猎,恍惚间见金人挟日而行,心悸不定,莫敢仰视,因罢猎而还,敕以所见者物色访求。或言上所见殆佛陀变现,而辽东无塔庙,尊像不可得,唯回鹘人梵呗之所有之。因取画像进之,真与上所见者合。”[50]学界对所谓“回鹘人梵呗之所”究竟为何争议颇大,有景教教堂[48]、摩尼教礼拜之所[51]、佛寺[3]等说法。笔者赞同佛寺之说:既然“唯回鹘人梵呗之所有”之“尊像”与金太宗所见“佛陀变现”相合,则“尊像”必为佛像,“梵呗之所”当为佛寺。这则有趣的纪闻为回鹘与女真间的佛教文化交往提供了珍贵的信息。
而在早年,回鹘高僧曾受到西夏王室的礼遇,还被作为礼物赠与辽代皇室。《辽史》卷22《道宗纪二》云,咸雍三年(1067)“冬十一月壬辰,夏国遣使进回鹘僧、金佛、《梵觉经》”[16]267。而辽代回鹘后族述律氏也对佛教十分尊崇,极大地促进了佛教在宫廷贵族中的传播[52][34]。辽时期回鹘佛教势力所产生的影响力,也必然成为后起的金代佛教传播的因子。但由于文献阙如,已很难对此作出更多的还原和解读。
另据俄罗斯学者推断,粟特文化可能也对女真人产生过一定影响。这主要表现在女真人物质文化的某些元素上,如带纽的轮制器盖、加筑器嘴的一些轮制容器、“令牌”式的青铜制品、中亚式的佛教纹饰等。至10世纪,在南西伯利亚、东蒙古高原等地的回鹘人中仍活动着不少粟特人,其许多文化元素完全有可能通过回鹘人或契丹人传入黑龙江流域[15][53]。而除祆教外,佛教亦是粟特人的重要宗教信仰之一[54]。如若上述推断确然,那么金代佛教或许也受到了粟特人的影响。
渤海和辽时期,涵盖松花江中下游、嫩江下游的金源地区就已经出现了繁盛的佛教信仰,为金代佛教的发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础。女真人崛起及建国后,随着疆域的不断扩大和族群的不断扩容,辽、北宋的佛教遗产几为女真人所全盘接收,西夏、回鹘、高丽等政权、民族的佛教元素也随之进入金国境内,僧侣、信众、佛经与艺术等不断进入或传入东北腹地,乃至更加遥远的东北亚极边地区,佛教在金代遂得以持续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