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钢
快递员刘自力在一条胡同里邂逅了一根骨头。那条胡同是刘自力经常路过的一条小道,是刘自力非常喜欢的一条小道,不仅仅是因为距离他负责的片区很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那条胡同很像老家的村巷。
那是一根手腕粗细的骨头,看不出是牛骨还是狗骨羊骨或者其他什么骨头,就是那么一根骨头,明晃晃的躺在胡同的一侧。刘自力将坐下的电动三轮车停下来,朝那骨头走去。这时候胡同里是有零零星星几个行人,却没谁会在意一个快递员的怡情别趣。
刘自力捡起骨头,端在手掌里,冲进鼻息里的是一股草木尘土的味道,并没有骨头应该发出的动物的膻味。
愣怔片刻,刘自力把骨头放进电动三轮车的车厢里,拍了拍手,继续他一天的工作之旅。
下午五点二十五分,一天的工作接近尾声。交付好回单,把电动三轮车推进停车区,从职工换衣柜里拿出自己的衣服,脱下工作服,换上一身休闲装,又是一种装扮。
本来今天刘自力和几个老乡约好晚上小聚的,他临时改变了主意,拿出手机挨个拨过去,告诉他们今天他扁桃体发炎,难受,不想出去了,很抱歉。刘自力觉得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赶着去做。
电话那头,几个人语气里都带着一种揶揄,问刘自力是不是约会去了,没必要这样遮遮掩掩,谁没有个荷尔蒙光临的时候呢。
刘自力挂了电话,懒得和他们解释。约会?我倒是想约会呢!可是和谁约呢。他摇了摇头,来到停车区,开锁骑车,一阵风朝租住的地方而去。
合租房,其他两个室友一男一女,没说过几句话。每天下班回来,各自进入自己的一片小天地。刘自力路上经过农贸市场的时候,给自己买了点吃的,炒田螺、花生毛豆、几个馒头,很简单,屋里还有上次小聚时剩下拿回的几罐啤酒。回去自斟自饮,倒是惬意。
今天和往日不同,他从挎包里掏出在那条胡同里捡到的骨头,放在床头柜上。一个人的居室,除了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个布艺衣柜以外,没有什么大件家具,有朋友来,都是坐在床上海聊。有时候感觉日子苦闷了,放点音乐。手机播放,声音调到不影响隔壁的邻居。
饭菜放在一旁,刘自力坐在床上捧着两腮望着那根骨头出神。
骨头应该是乡下来的骨头吧!城市不是骨头原物的生存之地。怎么看着这根骨头那样面熟!
刘自力算了算,到今天为止,自己已经出来三年零二十二天了。三年多没有回家。三年来,经历了三个春节,三个中秋节,三个端午节,三个清明节,三个母亲节……
刘自力的眼窝里忽然蓄满了泪水。这一会他十分的想念自己的父亲母亲。
你这么狠心,你这么无情,他们身体再好,你也得想想,他们的身体不比从前了!他们也老了!刘自力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是姐姐的,是姑妈的,是……
他拿起那根骨头,仔细端详着,乳白色的层面带着纹路,握在手里,很有感觉。往事蔓延在眼前,挥之不去。
孩童时代,刘自力和一帮玩伴深入到距离村庄很远的公墓林,吸引他们这帮小子前去的原因是那里有郁郁葱葱的柳树林,有鸟窝,有捉不尽的知了猴,有活蹦乱跳的野兔的诱惑。男孩子都喜欢探险。大人们警告他们,不要去。小孩子望着大人庄严肃穆的脸问,为什么?
大人们不明说,只说不要去。
他们依旧去。直到有一天,在公墓林边,他们看到了一条狗。那条狗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个孩子家的,一条野狗,叼着一根骨头,一根和现在刘自力手中骨头及其相似的骨头。
想到这些,刘自力的手有些颤抖,心也有些颤抖。当年那野狗叼的是人骨。杂草横生的公墓林,群狗乱窜,四处寻嗅,拽出一具人尸再也正常不过。那时火化没有普及,还是土葬。能被野狗扒出的多是早殇的孩童。
刘自力有些惊骇地放下手中的骨头。他站起来,在房子里转圈行走,一圈又一圈。他经常这样。以前没有这根骨头,他也这样。内心焦躁,孤独,想大声的发火、吼叫,可是他又忍住了。隔壁住着人,他得克制自己。
回转身,再一次的坐在床上,盯着那根骨头。遥想当年在村子里,他见过邻居大叔杀猪宰牛,见过村里人屠狗宰羊,那些白森森的骨头,那些带着血丝的骨头,杂乱的堆放在墙角,直至后来被投入到热气沸腾的大锅里。
他和那些孩子们一起,围着热气腾腾的大锅,心如鹿撞,翘首盼望。苦等良久,一盆冒着热气香味四溢的骨头被摆在霞光里,刘自力和那些孩子一人得到一根带着黑红肉丝的骨头,他们双手攥着骨头,蹲在一旁如狗儿一般啃得欢实。
想到这里,刘自力嘴角竟有涎水流出,屋里没人,他自己却是觉得尴尬。站起来,又是一阵转圈行走。
十六岁那年辍学回到村里。父亲带他去田里割麦子。他竟然拿反了镰刀,被父亲追着打。第二次是挖地,挖断了铁锹杆,又被父亲臭骂一通。
刘自力内心嘀咕,自己这辈子就不是种田的命,看样得去城里发展。
二十一岁那年过罢春节,抛开父母质疑的目光,背着行李进城。没有一技之长,刘自力在城里如无头苍蝇,转悠了几年,家里老屋要翻盖,钱不足,父亲对着回来的刘自力又是数落多次。
母亲说,村里和你差不多大的男孩,都结婚有孩子了。父亲不说话,抽着烟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走得刘自力心慌,难受。
父亲话语不多,只有一句话在刘自力耳畔萦绕,种田不会,挣钱没本事,喝西北风啊!
三年前出来那次,刘自力大伯过寿,杀猪宰羊庆祝,给刘自力家送来二斤猪肉,几根骨头。母亲望着血淋淋的猪骨头,一头雾水,老大日子过得好,不带这样笑话人的。
几根骨头弧线一般飞出屋门,父亲拉长脸,母亲轻轻叹息。刘自力抿着嘴拾掇一些衣物出门,大,我出去了,混不出人样,不回来。
刘自力盯着那根骨头,眼里满是火光,当初是憋着一股子气出来的,因为几根骨头。今天又让我遇到了,我要砸碎这让人生厌的骨头。
跟一根骨头置气,有必要么。他想。
家乡距离这座城市有八百多公里,做大巴要十个小时,火车四个多小时。还得转车,回家一趟,花路费不说挺折腾人的。三年多一千多个日子,其中节日加一起几十次之多,刘自力过年过节给家里发过几次包裹,买的特产零食还有给父母买的衣服鞋子。父亲很少打来电话,都是母亲的电话。他也经常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小力,今年回家么?谈了么?
刘自力半晌才回一句,娘,今年不回了,没有呢,不要急,您就等着抱孙子吧。
母亲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你都二十八了,咱农村不比城里。我和你爹都老了,地快种不动了。以前你爹扛一袋小麦不带喘气的,现在,得喘上半天。
刘自力的心如被蜜蜂蛰了一下,种不动就别种了,包给别人种吧。
瞎说,你爹要是听你这样说能气死,土地怎么能扔呢。让你种地你又不会,不种地,怎么吃怎么喝?
刘自力想说什么,没有说,他在电话里嗯了几声,挂电话前说了句,现在都是机械耕种,用钱种,只要花钱,再多的地都不要操心。
母亲叹了口气,狗羔子,你懂啥!种地你就甭操心,你抓紧给俺带个媳妇回来吧。
刘自力就挂了电话。刘自力握着手机望着窗外,望着天上飞过的几只鸟儿喃喃自语,媳妇是那么好带的么!
出来三年多,干了一年酒店服务生,两年快递员,挣到手的不到八万块钱。刘自力曾经在日记本子认真的算了算,同事结婚花了四千多,过年过节给父母买东西花了四千多,自己也抽烟,虽然抽的不多,三年来也得两千多,和朋友小聚喝酒,轮流请客,自己也得花了三千多,换了一次手机,两千块。还有杂七杂八的开销,刘自力手头那张借记卡里目前还有不到四万块钱。哪还敢谈女朋友!
刘自力望着那根骨头,内心忽然轻松了很多,他感觉自己就好比一根骨头,一根流浪的骨头。从农村流浪到城里,从一个鲜活饱满的肉身变成一根毫无生机的骨头;从一个香气四溢的熟食变成一根被人随时遗弃的垃圾。
骨头也有自己的价值,刘自力举着那根骨头,忽然有了自己的决定,十分坚决的决定。
前不久,母亲给他打来电话,让他回去相亲,邻居三婶给他提了一门亲,女孩是附近村子的,在镇上的超市上班。
刘自力当时脑子一冲动在电话里回绝了母亲。事业无成,他拒绝提到谈婚论嫁这个问题。他能想象出母亲在电话那头气得发抖的模样。母亲的良苦用心他何尝不懂。倒是父亲接过电话说的一些事情让他心动。父亲说,现在县里搞新农村建设,村里变化很大,镇里招商引资建了好几个工厂,正在招工人,你不要在外瞎闯荡了,回来进厂上班,安安稳稳娶个媳妇,让你妈和我少操点心行么?
长这么大,这是父亲第一次对他说话这么柔软,近乎一种哀求。他当时鼻子一酸,对着手机嗯嗯几声,匆匆挂了。
不想回去种田,也不会种田。没有一技之长,在城里打工也只够维持生计,一年到头落不了几个钱。他当初有在城里买房的想法,对他来说那只是梦想,房价见天涨,郊区都要七八千一平方,何年何月能够攒够买房的钱。
刘自力有时候感觉很迷茫。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难道就这样在城里混下去。岁月不饶人,三十而立对他来说已经是个愧疚的成语。
前段日子,碰到一个进城的老乡,跟他说老家的谁谁谁也结婚了,谁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刘自力听着心烦。老乡的话有明确意向,一定是老家的父母委托来跟他说的。
刘自力也是男人,风华正茂精力充沛的男人,在大街上见到那些青春貌美活力四射的女子,他也心动。据说现在的女孩很现实,有房有车才嫁,没房没车一边靠。
老家的房子翻盖好了,农用车老家倒是有一辆,自己没回去的几年,农用车都是找别人开,父亲不会驾驶农用车。拉粮食,拉麦草,拉化肥农药,农用车不会自己跑到大田里。想到这些,刘自力有些内疚,当时自己脑子一热出来了,老家的父母在这三年的忙季,要跟左邻右舍说多少好话,赔多少次笑,人家才愿意帮忙。刘自力可是家里独子啊!
父亲的话,不无道理,他的心开始活泛。
窗外华灯初上,汽车鸣笛声远近迭起。刘自力对着那根骨头神往了一个多小时。隔壁飘来的歌曲让他听着踏实。
他突然感觉自己打工的这座城市是那样陌生,陌生地让他感到很不自在。
他想起有个微信名称叫流浪的骨头的好友。那是有一天晚上他实在无聊,玩起了摇一摇,摇到了这个名字,他当时感觉好奇,怎么会叫这个名称,而且是个女子,太不可理喻了。加了好友,对方的相册里看不到人影,清一色的大自然。山川、河流、村庄、蓝天、白云、飞鸟。好一个奇怪的女子。
聊了几次,知道对方也是从农村出来打工的,居住在这座城市里,住着合租房,举目无亲,有时候像他一样感到无聊。他们共同的观点,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居住了几年,也感觉不到亲切。
再后来渐渐就少了话语,淡淡的就那样挂着。今天刘自力心血来潮,用手机拍了骨头的照片,给对方传过去,下面加上一句:今天上班途中,遇到一根骨头,一根貌似来自乡下的骨头,我把它捡了回来!流浪的骨头竟然很快回应,那是一根流浪的骨头,就像我一样。
女子说,很多像她一样的女孩子,从农村出来,都想在城里碰到一个钻石王老五,她们把自己拾掇的像花儿一样美丽,每天在很多种场合绽放,到后来多数人没有如愿。还有的女孩陷入陷阱不能自拔,甚至沦落。
刘自力开了一瓶啤酒,嘴里嚼着花生毛豆,点击着手机。流浪的人儿终归是要回到故乡的,就是回不去,心也已经回去了。
女子回应,你说的对,在外久了就想回去,回去了,可能又想出来。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不同,都有着自己的打算。
刘自力想问女子她的打算是什么,犹豫了下没有问。
女子说,她两年没有回老家了,一直在这座城市飘着。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不能总让父母担心,她决定了,回去,找个人嫁了,待在父母不远的地方,守着他们。
刘自力回过去一个大拇指,同感,我们都要听妈妈的话。打完这几个字,刘自力忽然鼻子发酸,脑际里突然蹦出父母先是清晰再是渐行渐远的面庞。
再无话。刘自力拾掇好吃剩的东西,衣服也没脱,歪躺在床上,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上班,刘自力递上了一封辞职信。辞职理由栏写:家有父母,年岁已大,我要回家了。
刘自力回家的消息先是跟父母说了,母亲在电话那头兴奋不已,连连说妈终于有了盼头。
接着,他把这消息发给微信好友流浪的骨头,流浪的骨头回应:我也回家了。
初夏季节,天空明净,阳光明媚,沿途大片的麦田,麦穗饱满,在风中招摇,几只喜鹊在车窗外一掠而过。
刘自力拍了几张照片发了朋友圈,写了几个字:回家的骨头。
让他惊诧的是,流浪的骨头也刚刚发了图片,情景相似,也有几只喜鹊,也有几个字:回家的骨头。
刘自力微笑着抬起头环视良久,看到了清一色春意盎然的面容。刘自力想着,在他们每个人的心里,一定也藏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吧!
刘自力将左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整个面容显而易见的舒畅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