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主题——读胡安·爱德华多·苏尼加短篇小说《夜与欲》

○ 贾若萱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创作的主题，比如石黑一雄的“记忆”，门罗的“情感”，契诃夫的“生活本身”。不过我们在讨论主题时，经常会引起模模糊糊的误解，因为对主题的理解不同。所以我上述举的三位作家的例子，也仅仅是我对主题的理解。我理解的主题，是一个比较大比较笼统的东西，有点类似于之前写过的叙述声音。但是，一个作家的叙述声音由作家的世界观所决定，更像是一个外部的罩子。但主题更小一点，也更精确，和作家的作品有关，更像是穿行于内部的一道光束。例如石黑一雄的《长日留痕》和《远山淡影》，很明显，这两部处理的题材不同，一个是关于英国管家的故事，一个是关于母女关系的故事，但是这两本书（包括石黑一雄其他的几本书）都在处理记忆、回忆，而英国管家也好，母女关系也好，是作者选用的题材，是为“记忆”这一主题更好地服务的。

主题和题材明显是不同的，每篇作品有每篇作品的题材，选择什么样的题材来传递主题，从而形成什么样的叙述声音，这三者似乎密不可分。之前看过一个说法：有些作家一生创作的主题是固定的，几乎不会改变，但是选用的题材可以千变万化，也不会让读者觉得重复。我也认为如此。

当我把对主题和题材的理解阐述清楚后，我们便可以在此基础上探讨这个问题。经常会听到这样一个词——主题先行，这里面颇有批评意味。大概是说因为想要说的东西太强烈，所以在文中非常明显，从而失去了小说的意蕴。但我不觉得这是很大的问题，比如鲁迅的《狂人日记》，很明显是先有了主题才有了小说，包括石黑一雄，也是明显具有主题先行倾向的作家，在他的访谈录中曾说：“我所关注的是主题，对于我来说，情节只是作家涌来表达的诸多工具之一，所以对我而言，我总是会从这个问题开始，这本书要讲什么，我探究的主题是什么？”

有的作家是从情节开始的，有的作家是从主题开始的，我们得承认，每个作家都有其特质。对于在意情节的作家来说，创作不会过于艰难，因为对戏剧性情节的向往和敏感是人类本能，而且情节本身就含在小说中，当你开始构思情节的时候，你的小说就已经开始。而对于那些在意主题的作家来说，距离开始还很遥远，因为主题不能直接下笔，而是要将主题一步步转化为情节、人物、地点等等可以构成小说的部分。这里面涉及一个新的转化的过程，所以我一直觉得主题类的小说写起来并不容易。

西班牙作家胡安·爱德华多·苏尼加《夜与欲》（《世界文学》2022 年第5 期）也是一篇围绕着主题的小说，看作家介绍，说他的主题基本都是西班牙内战，在《夜与欲》中也是如此。在看小说之前，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了这样一个主题，西班牙内战，如何写一篇关于西班牙内战的小说？首先确定题材。也许提到战争，我们会想到死亡、毁灭、政治、鲜血、离别……但是《夜与欲》中几乎没有提到这些。当然，不写这些重大的东西也很常见，把战争作为背景即可，苏尼加也是这样做的，战争开始了，到处都是废墟，警报，人们东躲西藏，这便是小说的背景，如此沉重慌乱，危机四伏。然而作家在沉重的背景中设置了一个特别轻巧的题材——女性的情欲——一个女孩冒着危险的炮火走出家门，去一所改建的医院寻找她的男友，想要与他亲热，但遭到了正忙得不可开交的男友的拒绝，她只能离开，但是这股情欲如此强烈，离开途中，她躲在一个地方，周围都是惊恐不安的老百姓，她却跟一位陌生男子擦出火花，打算同他一起过夜，可是当她走出去，他却依然躲在里面不敢跟上来，最终她只能进到叔叔家，问叔叔是否还爱着女邻居，有没有打算表白，在轻松的对话中，外面战火不断。

我非常喜欢这篇小说，这里面有特别矛盾但又特别迷人的东西。这样重的主题，选用了这样轻的题材，似乎是不合常理的，然而正因这种不合理，才让小说有了迷人之处。所以主题和题材的选用并不非要统一，基调相同也可以，基调相反也可以。

有的作家在写作过程中一点点将小说挤出来，这样的文本更灵活，时常有灵光一闪的惊喜部分。但是一开始就规划好的主题作家们，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们在开始动笔之前一定会有清晰的规划，这种清晰是针对整体的，也就是说，先有一个主题在中心位置，然后每一章节的描写都围绕着这个主题，不会散漫或添加进别的东西，文本所阐述的一切，都和这个主题有关。所以主题作家们的作品都相对简洁，在结构上相对精致完整，但可能不是很灵活，有的读者会觉得呆板。

《夜与欲》的结构也很紧实很完整，时间集中在一个晚上，女主人公走出家门，转了一圈，幸存下来，又回到家。有了这样的题材，人物也就清晰了，一个被情欲驱使的女人。有了清晰的人物，情节的安排似乎也变得简单了，让小说的讲述集中在女性的欲望，让这欲望涌起落空，再涌起落空，所以她的男友拒绝了她，而擦出火花的陌生男人因为胆怯也没有跟随，两次落空，让女主人公抵达最终之地。这样的情节是为人物服务的，也是有效的，在作者掌控之内。

所以有了主题，用主题想出题材，然后有了人物，再有了情节，小说一步一步就被搭建出来了。在搭建过程中，不用添加其他东西，专注于所讲述的主题，这样小说的结构就会更加精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