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彪
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在绝大多数国人心中就是一介纯粹的文人形象,因为不同年代不同版本的初高中语文课本里选用过他的《马说》《师说》《进学解》《祭十二郎文》,另外还有他的诗歌等等。虽然作者介绍文字里也称之为文学家、政治家、思想家、哲学家,但哪怕是大学古典文学教程也突出的是他的文学成就,至于其他“家”的特质,常常忽略不计。
事实上,如果我们抽点时间去翻翻历史,不难发现,韩愈还真是个“多面手”,称之为官场全才、通才都不为过。他不光担任过大唐的国子监祭酒,相当于今天的教育部部长;还担任过刑部侍郎、兵部侍郎,相当于今天的司法部副部长和国防部副部长。唐穆宗时官至吏部侍郎,一度还担任过京兆尹。因为吏部位列六部之首,虽然官名仍是侍郎,但实际上职位的含金量大大增强了,手中的权力自然也毫无疑问地大大提升了,毕竟手中掌管着官员的考核升迁权。看看,以文名世的韩昌黎端的不简单吧。不说他曾做过地方官吏,只说在中央政府的为官经历也完全够得上多岗位历练的丰厚资质了。
一个出身背景一般——“父仲卿,为武昌令”,家境也一般——“愈生三岁而孤,随伯兄会贬官岭表。会卒,嫂郑鞠之”之人,能在人才济济的大唐时代脱颖而出、官历丰富,固然与他的“文功”密切相关,但如果自身没有足够的胆识才气是绝对达不到这般为官高度的。
说韩愈的识高,《马说》《师说》《进学解》中表现的思辨性、哲理性自是与众不同,知之者众,无须赘述。说韩愈有胆魄,就不能不说其“切谏”之事。中国历史上信佛的皇帝有不少,代表性人物是南朝梁武帝萧衍,“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就是这位皇帝老儿的杰作。中唐的宪宗同样痴迷佛法,上有所好,下必逢迎。一时间“王公士民,瞻奉施舍,惟恐弗及,有竭产充施者,有燃香臂顶供养者”。这等疯狂状态让韩愈大为不满,“上表切谏”:“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舍身为寺家奴,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这无异于和皇帝公开叫板,可想而知,这一表上去可谓“切”中了宪宗的痛脚,“上得表,大怒,出示宰相,将加愈极刑”。幸亏裴度等大臣为其求情免于一死,贬为潮州刺史。“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此诗字里行间表明韩愈对“切谏”的后果是有心理准备的,哪怕一死,也无所畏惧。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壮举,颇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胆气吧!
千万不要以为敢于“逆龙鳞,忤圣意”的韩愈是一时迸发的书生意气,面对刀枪剑阵,人家照样不怯。唐穆宗长庆元年成德节度使田弘正手下都知兵马使王廷凑作乱,赶走节度使,逼杀朝廷命官,自任留后,逼迫监军上奏天子授予他旌节虎钺。完全是要官没商量的作派,朝廷自然不同意,调动各路军马甚至派出皇家禁卫军会剿,结果不仅王廷凑没剿灭,反而导致更大动乱,连禁卫军也被乱兵团团包围、深陷困境。不得已,穆宗只好选择妥协,答应王廷凑的要求,并派兵部侍郎韩愈前往宣慰安抚。
当时朝廷大臣都为韩愈捏着一把汗,心里基本上都认定他此行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皇帝也担心,急派驿使告诫他,到达边境时,先观察情形再作决定,不要急忙进入。可韩公倔劲发作:“止,君之仁;死,臣之义。”义无反顾,前行。果不其然,迎接他的可不是鲜花掌声,而是刀枪剑戟。“至镇,廷凑拔刃弦弓以逆之,及馆,甲士罗列于庭。”这场景,看过战争或剿匪影视剧的,是不是似曾相识?这下马威,心理不够强大的人,怕是要“两股颤颤”了。可这位韩公却不吃这一套。不仅面不改色,而且有理有情、有礼有节。
大家坐下后,王廷凑说:“变乱发生,就是这些士卒闹的,不是我的意思。”韩愈大声喝道:“天子认为你有将帅之才,所以赐予你节杖,不知道你竟然不能号令士兵!”话还没说完,一个士兵上前激愤地说:“先太师为国家抗击朱滔,血衣还在,我们的军队哪里对不起朝廷了,却说我们是叛贼?”韩愈说:“我以为你们不记得先太师了,如果还记得,那很好。天宝以来,安禄山、史思明、李希烈有孩子或者孙子在吗?还有在做官的吗?”众人说:“没有。”韩愈说:“田公率领魏博六州来归顺朝廷,做到中书令的职务,父子都做了节度使。刘悟、李祐统领的也都是大镇。这些也都是你们都知道的。”王廷凑担心军心摇动,赶忙叫手下都出去。然后,对韩愈说:“您到这里来,想让我怎么做呢?”韩愈说:“神策六军的将领,像牛元翼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但朝廷顾全大局,不能把他丢弃不管。你为什么长时间围困他们不放?”王廷凑说:“我马上就放他出城。”正逢牛元翼突围出来,王廷凑也就不再追赶。韩愈回朝报告皇上,皇上很高兴,调韩愈担任吏部侍郎。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以文名世的韩文公一点都不文弱!称之为英雄虎胆当不为过。一个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敢于怼的人,怼一个军事强人自然不在话下。但如果韩愈无识无胆,纵然才高八斗,也顶多不过是一介唯唯诺诺的御用文人而已。那么韩愈胆识才气的内核是什么呢?抽象言之是儒家的“道”,具体而言是知识分子的责任和担当。有殉道之勇则不畏生死,有取义之心则敢于成仁。从这点上来说,韩愈的英雄气比其杰出的文学成就更值得后世之人景仰崇拜。
(摘自《杂文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