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莅豪
维基百科全书是元宇宙最重要的人机社区之一。2002年,当维基百科全书中第一个机器人账户Rambot开始编纂条目时,维基社群掀起了一场足以载入维基百科争议列表条目的大讨论。〔1〕对于是否应该接纳机器人账户进入维基社群,维基人分成了两大派别:“删除主义派”和“包容主义派”。“删除主义派”认为人类群体应该排除机器人,其理由如下:第一,维基机器人编纂条目的质量多数不高;第二,维基机器人编纂了过量的条目,这会导致人类编纂的知识和机器编纂的知识比例失衡;第三,维基机器人过快的运行速度会占用大量的服务器资源。而“包容主义派”认为人类群体应该包容机器人,其理由有如下几点。第一,虽然维基机器人无法保证条目质量,但是维基百科采用的是蜂群式生产模式,只要机器人能完成条目编纂的第一步,后面就可以由人类群体对条目进行补充,完善条目质量。第二,不能忽视互联网智能技术发展和针对机器人形成新社群行为规范的可能性。维基百科人类群体完全可以组建委员会,对维基机器人进行审核和监督,同时加速发展服务器和机器人技术,解决机器人资源占用问题。第三,维基百科的目标是建立一个“全面均衡的百科全书”,如果缺少了机器人知识,又如何能够称为“全面均衡”呢?辩论到最后,由于维基创始人威尔士的坚定支持,“包容主义派”逐渐占据优势。维基人类社群在全体投票表决后,终于承认了维基机器人的合法地位,维基百科全书社群由此进入人机共生的新阶段。
这场争论不仅在实践层面探讨了维基机器人对互联网百科全书编纂的有效性和必要性问题,而且在实证层面对共同体的承认理论提出了新的反思:在智能时代的维基百科中,人类对机器人“承认”的历史过程经过了哪些阶段?政治哲学中的承认理论是否还能适用于维基百科中的人机共生社会?如不可以,该理论需要作出哪些新的改变?
20世纪90年代以来,全球兴起的各种社会运动已经无法用传统的道德、利益和阶级等概念进行解释,比如环境保护运动、女权运动和同性恋运动等。由此,第三代法兰克福学派掌门人霍耐特在《承认:一部欧洲观念史》中,从国家和社会文化背景差异的视角比较分析了法国、英国和德国三大思想传统对共同体承认观念的理解,试图从“承认”的视角重新对各类共同体合作模式进行解释。霍耐特指出,在法国学术背景中,由于社会各阶层皆围绕君主、总统等核心权力进行社会斗争,卢梭、萨特和阿尔都塞等思想家特别关注“承认”观念中“自我迷失”方面的消极影响,即主体常常违背自己的自然本性,追随后天的社会文化习惯,在集体社会中为获得他者的承认而丧失自我本真性的存在。①在卢梭看来,“自我迷失”和“自恋”是相同的,而“自恋”和“自爱”又是对立的,自爱是满足自己的自然需要,自恋则是获得他人的承认。参见〔德〕阿克塞尔·霍耐特:《承认:一部欧洲观念史》,刘心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32页。在英国学术背景中,由于自由主义市场氛围,休谟、斯密和密尔等思想家特别强调主体基于“同情”心理,为彼此承认而“自我控制”,听从自己内心的法官,战胜自私自利,对其他人进行承认。在德国学术背景中,由于市民社会氛围,康德、费希特都特别关注主体之间以“尊重”为基础的平等交往和彼此承认。随后黑格尔统摄前三条学术脉络,阐释了“承认”在人类自我意识完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并将“承认”的社会作用放入了客观精神的社会现实中,初步构建了以“承认”范畴为核心的政治哲学体系。〔2〕
接下来,在黑格尔的基础上,泰勒和霍耐特又分别从文化承认和社会承认视角,对承认理论进行了深化。泰勒批判了以往政治哲学认同政治理论的“冲突取向”,而转向“交往和合作取向”。他基于加拿大魁北克分离运动中由语言、文化所引发的承认问题,以及文化多元主义时代对承认的需要,提出应该通过对话、交往和比较的方式了解并承认不同文化的价值,从而实现不同文化之间的融通。〔3〕霍耐特则认为从“承认”观念史来看,共同体的矛盾和社会冲突无法回避,应该重点讨论“为承认而斗争”主题,系统阐述了在社会冲突中维护自我完整的“爱”、强调社会平等的“法律”和尊重成就差异的“团结”三种主体间性承认形式,以及个体认同所遭遇的“强暴”“剥夺权利”“侮辱”三种蔑视形式。〔4〕
虽然泰勒和霍耐特将承认理论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然而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日益发展,人类和智能机器人之间逐渐形成了新的共同体,泰勒的政治哲学承认理论和霍耐特的道德哲学承认理论亦开始出现回应性危机。他们皆将人类共同体视为毋庸置疑的前提预设,而局限于从人类主体间性视角去解决各种现代性危机命题,却不曾预料到这个前提本身会发生颠覆性的变化:人类共同体逐渐发展成人机共同体。这种新的基础性变化一方面将霍耐特和泰勒的承认理论降格为一种狭义的承认理论,一方面又对承认理论的一些核心命题和概念提出了挑战,比如人类和机器如何彼此“承认”?机器有没有“自我”?如何重新看待承认理论中的人机主体间性?以往承认理论中的哪些概念在人机社会中还能适用?人机社会是否需要对承认理论提出新的命题和概念,以顺应莱提能(Arto Laitinen)所说的:“通过肯定任何实体的价值特征(即不仅仅是人类,也包括动物甚至无生命的自然),我们恰当地‘承认’它,无论被承认的客体是否意识到这一事实(或者它是否能够意识到)?”〔5〕
目前人机社会主要有三种形式:第一种,人类有机体部分和高度复杂的微型机器人共生于某个躯体中,成为赛博共生体;第二种为人类实体和机器人实体形成社会共同体,比如阿法狗(AlphaGo)和人类下棋的对弈社会,无人驾驶智能系统和人类司机共存的交通社会,智能工厂机器人和工人合作的生产社会等;第三种为元宇宙社会①元宇宙是吸纳了信息革命(5G/6G)、互联网革命(web3.0)、人工智能革命以及VR、AR、MR,特别是游戏引擎在内的虚拟现实技术革命的成果,与传统物理世界融合的全息数字世界。,人类和机器人都以社交账号形式出现于该社会,比如各类游戏世界和各类社交媒体中都存在大量彼此交流、对话、合作与冲突的机器人和人类账户。
在这些人机社会中,维基百科人机社群属于元宇宙社群,也是一个非常成熟的人机社群。截至2022年6月1日,维基百科平台共有5800多万条条目,生存着30多万个活跃人类编辑用户和2000多个机器人账户。〔6〕在维基人机社会中,机器人承担着生成器、修理工、链接者、标记者、记录者、档案员、保护者、辅导员和通知者等各种角色〔7〕,和人类互补共生,共同维护着维基社区,同时通过撰写、修改、讨论、斗争、妥协和配合等一系列编纂行为全面提升着维基百科全书条目的质量。
由于维基百科服务器保存了自机器人诞生以来的所有争论话题和论辩过程,本文首先采用踪迹民族志方法(trace ethnography)②所谓“踪迹民族志”指研究者通过追寻和抓取互联网活动者遗留的各种踪迹,比如事物日志、版本历史记录、机构记录、会话记录等,梳理和观察活动者的行为,获得对文化或社区现象的理解和描述。参见R.Stuart Geige,David Ribes,The Work of Sustaining Order in Wikipedia:the Banning of a Vandal,Proceedings of the 2010 ACM Conference on Computer Supported Cooperative Work,(2010),pp.117-126。,通过采集维基社群中的会话痕迹、历史记录等信息,从历时视角深描人类承认机器人的历程,探讨人机社会建构的历史进程,其次立足维基百科中的人机社会,从实证视角对弱人工智能时代的承认理论进行重新反思。③机器人分为弱人工智能和强人工智能两种。所谓弱人工智能是指能像人类一样行动的机器人,其根据脚本的固定程序行动,并不具备自主意识。所谓强人工智能指能够自主学习,像人类一样思考的机器人。这种机器人可能有自己的自主意识和知觉。
维基百科全书社群诞生于2001年1月,一开始成员全部是人类,后来随着编纂的需要、讨论的深入和共识的形成,机器人进入维基人类社群,并逐渐被人类社群承认。从历史发展来看,维基社群通过技术物承认、共同体承认、政策承认、价值承认四个阶段的发展,才基本完成从人类社会向人机社会的转化。
所谓“技术物承认”指机器人作为技术工具为人类所接受。该阶段始于2001年8月,某些维基人写了几个小程序,自动从含有《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伊斯顿圣经词典》内容的网站中获取数据,并编纂小条目。这些脚本程序都没有自己的独立账号,在维基条目文章的贡献者列表中只能被显示为该脚本程序上网时所处的IP地址。此时,维基社群还没有将这些程序称呼为机器人(BOT),而是将其称呼为脚本(Script)或工具(Tool),即只将它们作为人类编纂维基百科全书的自动化辅助工具加以承认。也就是说,一旦这些脚本程序编辑的条目内容或运行过程出现问题,比如抓取的内容过于陈旧或具有偏见、编辑数量太大破坏了维基百科全书条目的整体质量、编辑速度过快而大量占据服务器资源等,维基人就可以像对待旧工具一样随意将其封禁和抛弃。〔8〕
所谓“共同体承认”指机器人作为享有社群权利的主体为人类所接受。该阶段始于2002年10月26日,维基人德雷克·拉姆齐(Derek Ramsey)开始为自己编写的脚本程序创建维基账户,并取名为“拉姆机器人”(Rambot)。这种开设账户和取名的行为预示着脚本程序开始在维基百科平台获得了和人类一样的账户身份,也促使人类社群不得不将某种具有固定编纂任务的脚本程序承认为享有社群人类账户权利的人格性主体,而非随意可以抛弃的技术工具。从工作性质来看,拉姆机器人主要从事从美国人口普查数据库中获取地理数据,并在维基百科中创建美国城镇小条目的工作。这一点虽然和以往脚本程序并无不同,但在维基社群大多数人看来,由于拥有自己的独立账号,拉姆机器人和以往只能使用动态IP地址作为匿名身份的脚本程序相比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这是因为:在维基社区平台中,维基人通常来自全球各个角落,在现实中根本互不认识,大家彼此只能通过虚拟账户的编辑行为来推断该维基人的性别、兴趣、文化、种族、国家、知识水平和性格等人格特质,并以此为基础进行着社群共同体交往。这就导致虽然拉姆机器人在现实社会中并不具备物质肉身,但当其在维基平台编辑大量条目后,不少维基人往往会习惯性根据其编辑轨迹想象它的编辑兴趣和编辑人格,将其当作人类,从而试图和其进行社区交往。在拉姆机器人账户所预留的讨论页,可以看到不少人类账户纷纷给其留言,就其工作态度、工作贡献、编辑内容的合适度和条目格式的规范性等内容发表意见。事实上,拉姆机器人预示着一系列有名有姓的机器人账户群体在维基百科中的陆续出现,比如反恶意破坏的“克鲁机器人”(ClueBot NG),修改拼写错误的“斯特勋机器人”(Citation bot)等。显然,此时维基社区已开始进入人类和机器人共生的账户共同体期,即两种物质基础不同的种群在元宇宙中共生,一起为维基百科贡献着知识条目,共同提高着维基百科全书的条目质量。
所谓“政策承认”指社群通过协商和约定形成稳定的伦理、准则和政策等制度和文化,确定机器人的地位、角色和行为方式。随着维基百科机器人的数量和种类越来越多,维基社群开始进入“政策承认”阶段,即维基人类群体逐渐意识到必须成立机器人审批小组,设置准入和监督条款,保证进入维基社群的机器人都是善意的机器人。事实上,德雷克·拉姆齐在创建拉姆机器人的同时就防患于未然,于2002年10月26日创建了“机器人政策”条目。但该条目最初没有被社群重视,直到2004—2008年期间,经过维基人几次大规模的补充和充实,才形成比较系统的机器人政策条例(见图1),对机器人在维基平台中的社群地位、人机关系、人机互动方式和机器人话语权限、行为准则进行了详细的规定和规范。从内容上看,机器人条例规定:在进入社群限制方面,人类账户和机器人账户有明显区别。人类可以直接注册账户,进入社群从事编纂工作,只有在严重违反编纂规则的时候,才可能被封禁,而机器人必须经过人类的机器人审批小组批准后,才能拥有账户进入社群;在行为准则方面,进入社群的机器人必须遵守维基社区的友善行为准则,给人类用户留言必须使用礼貌术语,且只能在审批小组批准的编辑功能中行动,比如校对功能、反破坏功能等;在人机身份方面,条例规定机器人账户一般必须要被贴上身份标志,以便和人类账户区分开来,即其账户名中必须包含“bot”字样,同时机器人在社群中并不具备独立的行为能力,其编纂行为必须由创造者负责,和创造者构成被监护者与监护者关系;在编辑领域方面,机器人不能编辑容易引发争议的人物条目和政治敏感条目等。总之,在机器人条例的详细规定下,机器人开始合理合法地在社区中和人类互相合作、分工明确和共同生存,并逐渐拥有自己独特的知识话语权。〔9〕
图1 维基机器人政策条目的编辑历史统计图
所谓“价值承认”指社群根据贡献度对机器人给予荣誉或奖励。在“机器人政策”实施后,由于机器人群体在维基社群中担任了越来越多琐碎却非常重要的编纂任务,比如修复超链接、拼写检查、发现可疑傀儡账户和数据挖掘等工作,人类群体已经离不开机器人的工作,并开始将这些有名有姓、非常活跃的机器人视为社群中不可缺少的一员,对它们的贡献进行“价值承认”。不少维基人纷纷给社群中表现优越、贡献度大的机器人颁发五角勋章(见图2)①五角勋章是一种社交媒体对贡献者的奖励方式,于2003年12月由马丁·哈珀引入维基百科。从那时起,这个概念在维基百科文化中根深蒂固。这些奖项是善良运动的一部分,旨在塑造文明和爱的维基文化。,并留言表达对该机器人巨大贡献和辛勤劳动的认可和感激之情。比如2007年“明尼阿波利斯”(Minneapolis)条目上升为特色条目,拉姆机器人因为编辑有功,就获得了社群成员颁发的五星勋章,随后,克鲁机器人(ClueBots)也因从事了大量反破坏性编纂工作,而获得了社群成员颁发的多个五角勋章。
图2 人类对Rambot颁发的五星勋章
人类群体对机器人的价值承认还不仅仅局限于颁发勋章,更体现在某些人类成员认为有优良编纂经验的机器人应该在维基社群中获得比普通人类更高的话语裁决权。比如2006年维基机器人“安迪万达机器人”(AntiVandalBot)就在其创造者陶克(Tawker)的支持下,报名参与了英文维基社区仲裁委员会的竞选活动。安迪万达机器人在维基社区中的主要职责是修复被人故意破坏的条目,其编辑次数早已达到了维基社区规定的候选人编辑次数必须超过1000次的资格要求。安迪万达机器人在其提交的竞选宣言中,指出自己“七天24小时工作,永不疲倦,立场中立,特别适合担任仲裁员工作”〔10〕。在安迪万达机器人提交宣言后,其创造者陶克立刻也发表言论,提倡机器人在维基社区应该具有政治竞选权利。随后,人类社群意见发生了分裂,不少维基人认可机器人竞选的权利,也有不少维基人激烈反对。最后,虽然经过数轮维基社区的激烈讨论,该机器人最终还是没有成功进入仲裁委员会。但是我们可以将此次机器人竞选仲裁员行为视为人类群体部分成员已经开始根据机器人的个体特征和贡献,对机器人进行了“价值承认”,提供本由人类独享的荣誉和尊严。
自机器诞生以来,现代主体性哲学就开始在人与自然、人与人关系之外从技术政治视角讨论人机关系,其或者认为机器代表了人类的理性,有助于帮助人类脱离自然的束缚,或者认为机器将超越人类的控制,人类会被整合进机器人的技术系统,成为机器人技术监控和统治的对象。从这个视角观照维基百科全书中的人机社会,我们似乎很容易将维基人类和维基机器人视为二元对立的人与物的关系;或者认为维基机器人只不过是维基人的工具物,可以在编纂条目过程中,将维基人从繁重工作中解放出来,同时维基人可以依据理性和技术对维基机器人进行有效治理;或者认为作为一种代码,维基机器人能和平台运行的各种软件、硬件一起构成维基平台的底层“座架”(Gestell)〔11〕,成为一种客观力量。人类在利用自身禀赋创造出机器人以后,也最终解构了自身的独特性,在实现自由超越的同时也异化了自身的存在。然而从维基机器人的“被承认”史看,维基人机关系并非只有简单的支配与被支配关系,而是常常在交往对话和互助配合的维度展开。在维基百科的元宇宙中,机器人并不是人类的工具,也不能作为一种统治性的力量存在,而是和人类在一种和谐共处的平台行为规范和共识性文化下生存。在该规范原则下,维基人和维基机器人都被理解为一种具有抽象权利的行为主体,两者基于元宇宙中的账户角色彼此承认和相互交往。显然,人机社群的研究切入视角不应该忽视承认政治理论。
在承认理论中,泰勒和霍耐特都明确了“承认”问题应聚焦于探讨人类如何追求良好的生活。泰勒从三个层面探讨了认同和承认的政治理论:第一,在自我认同层面发现自己的本真性;第二,在群体认同层面和自己同类的人结成一体,确立自己所属群体的身份意识;第三,通过文化交往和政治对话的手段,实现他人与社会对“我”所属的这一群体的承认。霍耐特也指出共同体中的承认有三种形式:遵循需要原则,以爱与关心为主导观念的私密情感承认;遵循平等原则,以平等的法律保障为主导规范的权利承认;遵循贡献原则,以个人成就为主导规范的社会团结关系。通过对维基社群中人类对机器人的承认历史分析,我们可以发现机器人并没有泰勒的“主体自我承认”,也没有霍耐特的“爱的情感承认”,但包括四个独有的特征:第一,遵循有用原则,机器人获得人类的工具性承认;第二,遵循共同体原则,人类隐藏了自身的肉身特质,机器人隐藏了自身的代码特性,两者在元宇宙平台中共同拥有账号身份形式,彼此交往;第三,遵循互补原则,机器人和人类在社区制度政策规范之下,分别处于社会系统中的不同功能位置,并拥有不同的权利和义务;第四,遵循价值原则,以个体贡献度作为获得维基群体承认的标准。
进言之,将泰勒、霍耐特对承认行为的认识和维基人机社会的承认行为对照,我们可以发现,维基机器人和人类的共存并非彼此之间的相互承认,而是人类对维基机器人的单向承认。维基人机社会首先存在一个人和物的异质时期,然后才用虚拟账户的形式,将人的物质特性和机器人的代码特性统一到维基平台社区中,同时由于人和机器存在创造者和被创造者的关系,所以在平台的规定政策中,人机之间的权利和义务并非人类群体主体间的同质平等关系,而是依照不同物种之间的不同特性,形成不同功能的互补关系。最后,就像霍耐特所说,“人类群体是为承认而斗争的社会”〔12〕,人机之间似乎也存在一种“为承认而斗争”的状况。维基机器人虽然没有意识和情感,属于弱人工智能,但其在庞大的维基数据库中工作、行动范围和轨迹常常无法预计,并不容易被人类监管〔13〕,同时在某些同情机器人的人类支持下,机器人常常在平台话语权利方面获取人类社群的价值承认。也就是说,在人类共同体中,霍耐特和泰勒的承认理论都将人类主体在交往过程中获得解放和主体自由边界向更高更好层面提升作为追求目标。而在维基百科全书的人机群体中,虽然机器人并没有自我,没有情感,也不关心自身的解放,但从“被承认”的历史过程来看,其依然在社群中经历了霍耐特所宣称的“为承认而斗争”过程,依靠人类同情者在社群中的话语协商和斗争,机器人逐步在人机社群中获得了自己的生存条件,以及人类群体对其社群权利的承认。
由此,在弱人工智能时代的历史条件下,承认理论的一些基本概念问题需要重新得到学界解答。第一个问题,维基机器人并不存在人类所具有的自我承认心理,其获得和人类交往主体性的社会心理基础是什么?在这种心理基础上,人机交往的主体间性和人类交往的主体间性有何不同?第二个问题,霍耐特和泰勒承认理论核心在于讨论如何帮助人类个体和群体实现平等和自由。然而机器人群体并不关心自由和平等,应该采用何种新的理论视角重新观照人机之间的承认行为?
霍耐特从青年黑格尔“为承认而斗争”思想中挖掘出主体间的相互承认关系,并借鉴米德的社会心理学对承认理论进行了经验重构。米德认为人类主体同一性来自主体间承认的经验,即自我意识来源于主体在自己身上产生他者对自己行为的反应。也就是说,人类主体首先将自身看成共同体中的成员,并通过承认他人的权利,而反向确保自己的权利。〔14〕然而,由于弱人工智能的无情感和无意识性,米德“符号互动论”的社会心理学分析很难适用于维基百科人机共生群体的承认行为。由此,我们必须寻找另外一条社会心理路径来重新分析人机共生的承认现象。
20世纪90年代中期雪莉·特克尔在《群体性孤独》中,采用民族志和深度访谈的方法探究人类与机器产生亲密联结的心理,发现不少人类在电子文化中能与机器进行情感交流,将机器人视为“家人”“朋友”等人际关系中的重要他者,产生了人机之间的拟情关系,从而对机器产生深度依赖。〔15〕这种人机拟情关系和社会心理学中的“皮格马利翁情结”有密切联系。皮格马利翁是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善雕刻。他不喜欢和正常人类女子交往,却将自己全部的精力、热情和爱恋倾注于一座自己雕刻的美丽象牙少女像。实际上,“皮格马利翁情结”是人类对某一类事物虚拟的、想象的、人格化的亲密关系,是人类将自身情感交流迁移到其他人或物之上,并和这种镜像情感产生亲密关系的心理。“皮格马利翁情结”并不罕见,人类对娃娃、宠物、偶像、超自然的情感都属此类。而在维基人机社群中,虽然维基机器人只是一些程序与代码,但是它们常常和人类一同提升着维基条目的质量,特别是其中不少琐碎却重要的编纂工作,都必须由机器人默默无闻地完成。这些编纂行为和编纂贡献自然容易导致机器通过“被凝视”和人类产生亲密关系,让人类对其产生依赖心理,进而承认机器人的交往主体性。
在维基元宇宙中,肉身人类和代码机器人都以账号形式彼此社交和互补工作,并在编纂层级系统中占据不同的话语位置,获得不同的话语权,逐步形成稳定的社会交往秩序。在维基百科讨论区中,机器人账号和人类账号常常彼此分工、积极互动、共建社区、密切配合,共同采集信息、审核信息、编纂信息和分发信息。当一个新人进入维基社区,最先接待他的常常是迎新类维基机器人。维基机器人会亲切地和他打招呼,并对其进行最基础的编纂技巧培训,同时发送相关链接和视频,让该新人了解维基共同体文化和社区文明准则。当一个人类破坏者在社区中任意破坏维基条目时,机器人可能会很快修复他破坏的位置,并对其发出警告。如果某维基人在聊天和讨论后忘了签名,机器人还会很快帮其签名,从而方便其他维基人阅读。机器人还能够利用大数据分析维基百科全书缺少哪些重要条目以及哪些条目质量还存在问题,从而将这些分析递交到列表中,促使维基人关注和补充这些条目。而在维基条目主要内容编写方面,机器人和人类更是配合默契。机器人提供客观数据知识,人类提供各派观点知识;机器人提供参考文献,人类精选参考文献;机器人检查拼写错误和消除歧义,人类决定何种拼写正确和何种意义规范。人类和机器人还互相颁发勋章和评选杰出维基人。
由此可见,在维基人机社会中,虽然维基机器人目前尚属弱人工智能,其个体只能通过代码程序进行机械行动,而无法进行深度学习,无法在人机交互中获取新的经验,不具备“融合性社交”中的主体更新性,但是随着维基机器人数量的增加、功能的多元化、技术的升级和编纂条目质量的提高,人类群体不断刷新着对机器人群体的认识,在“皮格马利翁情结”作用下,单方面不断更新自己和机器人的交往经验,形成和发展主体间的共享文化物体,不断交互而形塑新的人机主体间的共享条件,从而不断为人机互动提供新的经验沉淀基础。
现象学者舍勒亦从情感感染、情感共享、同情和共情对主体交往的基础进行了区分。他指出情感感染的关键在于主体捕捉到他者的情绪,受到感染,激发出自己的情绪。情感共享则指交往主体同时拥有相同的情绪,从而达到心灵互通。“同情”是指主体能够关心和担忧他者。而“共情”则是主体通过自身理解他者的情感,并将此情感他者化,从而达到理解他者的可能。〔16〕也就是说,人类主体之间常常依靠情感感染,形成情感交互,进而形成情感共享,并在互动中激发出彼此的共情,达到彼此理解。但是,人机主体间的交往则恰恰不存在主体相互的情感感染、情感共享、同情和共情。相反,人机之间的交往由于机器人的无情绪特征,有点类似于“严正不阿的执法警察”和“普通公众”之间的交往方式:最初人类机器人审批委员会充当“执法警察”,审批所有试图进入维基社群的机器人的合格性,而机器人一旦获批进入社区,就又会如警察般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审核人类的编纂行为。
总之,在不少维基人眼中,维基机器人并非冷冰冰如莱斯格所说“代码就是法律”〔17〕,而是被看作一种“具有人格的执法账户”,即虽然具有程序的固执和不可变通性,但由于“皮格马利翁情结”的存在,维基机器人又被赋予了人格化特征。不少维基人明知向机器人留言不会收到机器人的互动答复,但还是试图和机器人账户对话,或表彰它的勤恳,或抱怨它的机械不知变通。换句话说,维基社群中的人机主体间性,其实是“皮格马利翁情结”从个体拓展到集体,人类群体共同情绪感染、情绪共享和共情,集体将维基机器人人格化,将其视为群体一员,并提倡在维基社区中赋予其相应的社群权利。最终,在维基社群中,人机交往逐渐具备了“安全性”“可理解性”和“稳定性”三个特征:由于维基机器人经过审批委员会审核才能进入维基社区,保证了维基机器人在行为准则上能符合维基文化所要求的善意原则,即维基人不用担心维基机器人会像其他人类一样有对自己进行恶意言语攻击、人肉搜索和身体伤害的可能;和动物宠物、布偶娃娃等其他事物相比,维基机器人的程序代码中蕴含了人类创造者的思想、情感、态度和观点,所以维基百科的人机交往实际上是人类间接和机器人的创造者进行交流,具备可理解性基础;由于机器人代码的恒定性,人类能够对其行为进行提前预判,从而能和其产生稳定的交往模式。
显然,维基人机社群包括了三种类型的主体间交往模式:第一种是人类个体针对维基机器人单方面产生“皮格马利翁情结”;第二种是人类群体之间以“皮格马利翁情结”为基础,彼此共情共感,共同结成同盟,成为维护维基机器人群体社区生存和编纂权利的坚定支持者;第三种是机器人根据程序设定,执行代码法律,或者接纳新进维基社群的人类,或者惩罚破坏维基条目的违法人类,从而成为维基社群秩序的坚定维护者。从这三种交往类型可以看到,虽然维基人和维基机器人并不存在心理和认知上的互相交流与认同,但两者依然可以在维基制度的文化价值模式中彼此承认,即双方依据机器人审批政策和维基编纂规定进行言语和行为的“皮格马利翁”式交往。
在主体交往模式中,泰勒以人际交往的平等性和正义性为基础,强调承认理论应聚焦于对弱者的承认和保护,认为全面的公共承认应该尊重每个个体和群体的独特性特征,而不管他者的性别、种族或人种和自己有何种不同。另外在泰勒看来,共享个体平等尊严、一视同仁的普遍主义自由政治只是一种“虚假的同质性模式”,“无视差异的客观存在”〔18〕本身也是一种特殊的文化。而只坚持群体独特认同的差异政治,也无法摆脱对群内成员的压制和对某种特殊文化的不平等性保护。由此,泰勒希望建立一种对话关系,在互动关系或族群之间相互承认的公共实践基础之上构建多元文化社会。〔19〕
作为人类的创造物,维基机器人群体显然并不追求自由主义政治提倡的“和人类一视同仁”的权利,也不在乎享受差异政治所宣称的对弱势群体特殊文化的保护,更无泰勒承认政治所强调的主体间彼此交流、对话、互相认同和理解。在维基平台中,维基机器人按照程序和脚本在编纂社群中行动,但是它们和人类彼此间并无语言层面的交流理解,也无相互之间的文化认同,它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机器人,也不会刻意去寻求族群认同。也就是说,维基机器人社群不是差异政治所认为的弱势群体,也不具备泰勒承认理论所依据的公共交往和文化平等的心理和认知基础。相反,所谓机器人族群概念完全来源于人类基于“皮格马利翁情结”的单向赋予。这种单向承认并非简单的镜像承认,其主体间性条件伴随人类群体对机器人需要的变化而变化,经历了从技术物承认、共同体承认、政策承认到价值承认一系列升级过程。
不过,这种单向承认并非没有“自反性”作用,其能够让机器人的编纂权利和话语权得到保证和升级,从而在和人类群体共生过程中,对人类群体履行“反向承认”的社群权利,进而有效维护维基社群秩序的良性运转,实质性提升维基百科全书的质量。也就是说,人类和机器人虽然存在种群差异,却拥有一个共同的崇高目标——编制一部高质量的维基百科全书。在维基蜂群式生产模式中,在共同目标的指引和要求下,人机团结在一起,承担着不同的编纂功能,彼此弥补对方的缺陷,形成互补性承认。这种互补性承认并不追求通过对话和交流达到彼此的认同或者同化,也不追求对自身群体身份特殊性的承认,比如女性、少数民族、同性恋群体等,而是单纯追求社群对自己编纂能力的承认。维基人和维基机器人彼此都会衡量对方的编纂能力和编纂态度而决定是否接纳其进入维基群体。当人类成为条目的破坏者时,机器人会无情地对破坏者发出警告,甚至对其进行封禁,将其逐出维基社群。当机器人不能正常履行职责时,人类群体亦会按下机器人所随身携带的“紧急暂停键”,停止它在社群中的工作,甚至经过集体商讨后将其全域封禁。也就是说,在目的取向的维基百科中,编纂能力和生产效率可以取代特殊文化和身份标签,成为“承认政治”的新标准。从这个视角看,在弱人工智能时代,人机社会中“承认政治”更多基于有效性和功能性的考量,而较少理想主义式的基于对弱者的关照,以及对少数群体特殊性给予特别重视的道德救助。
在研究人类群体交往时,自马基雅维利和霍布斯以来,现代社会哲学往往将主体间性条件预设为敌对关系,特别是马克思主义从阶级斗争视角,将主体间交往视为不同群体为自我利益而进行的斗争。马克思认为人本来是平等的、自由的,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劳动中,工人们逐渐被物化和异化,从而形成了资本家群体和工人群体之间的主奴交往模式。他还从生产力发展视角,认为依靠物质层面的极大丰富和无产阶级革命才能实现人类群体最后的解放。承继人类自我解放的视角,霍耐特并不满足于马克思的“为利益而斗争”模式,提出“为承认而斗争”模式,强调斗争中的道德维度,提倡应该从“爱、法制和团结”三个角度建立承认的主体间性条件,防止主体间的否定与蔑视,从而实现“人的完整性”。霍耐特“承认理论”虽然从道德和权利视角对马克思理论进行了补充,却忽视利用“承认理论”去进一步推进马克思主义在技术哲学层面的思考。
和马克思认为人逐渐被异化为机器的观点不同,维基百科全书人机社会的承认历史过程体现了另一种逻辑:维基机器人本来和人是异质的,其最初是数字和代码,可是进入元宇宙获得和人类一样的账号后,在人类眼里就拥有了人格属性,具备和人类进行工作和交往的社区权利;维基人机社群也并非一群围绕经济利益进行斗争的社群,而是一群以趣缘为主,围绕编纂权利和“谁的知识更合法”而进行话语权斗争的社群。这种斗争是一种“表现主义”模式,而不是“功利主义”模式,其团队和种群都为了捍卫相同的价值目标——编纂一部高质量的维基百科全书——而彼此发生戏剧性的冲突。
这种表现主义模式的社会冲突可以用“角色”概念来解释。〔20〕“角色”概念在戏曲艺术中指演员在舞台上创造的艺术形象,戈夫曼创造性地将其引入人际交往研究之中。〔21〕从学术价值来看,“角色”概念一方面将人机交往视为社会组织和话语结构下角色位置之间的交往,一方面又和福柯等学者“取消主体性”的理解不同,其继续保留了主体和主体间性思想。也就是说,从表现主义视角看,在社会组织中,人们在交往中常常必须扮演某一种社会角色,其行为应该与该社会角色所赋予的地位和身份相匹配,即在社会交往中,主体之间会对彼此的社会扮演是否合乎社会组织和社会文化话语所设定的戏剧角色进行评价,并依据其合范和失范给予承认或否定。由此,在维基百科中,人类和机器人首先依据编纂百科全书的实践需要结成维基社会组织。随后,在维基社会组织中,由于人类和机器人物质特征不同、功能不同、规模不同和编纂功能不同,双方在社群中承担不同的社会角色,并按照各自社会角色获得相应的权利、承担相应的义务,进而各自依据权利和义务为自己的编纂权和知识合法权益彼此互动、承认和斗争。也就是说,由于机器人并不存在自我和情感,霍耐特承认理论中“爱”的阶段在维基人机社群中并不存在,但是由于“法制”和“团结”阶段存在于社会组织之中,从而能够保证人类和机器人在一系列机器人审批机制、机器人政策和人机交往规则下确定各自的社会角色,从而保证了人机主体间性的“政策性承认”,而且通过颁发勋章,竞选管理员、仲裁员,评选优秀维基员等程序催生了“团结”模式下人机主体间的“价值承认”。
总之,在多元主体并存的弱人工智能社会,机器人主体与人类主体边界在元宇宙中日渐模糊。如果说一开始,机器人还依靠人类的“皮格马利翁情结”而获得“被承认”。随着维基社区中的机器人数量日益增多,在编纂实践上越来越不可或缺,在黑格尔主奴辩证法和社会组织“角色理论”的作用下,机器人反而在社区中逐渐拥有越来越多的对人类进行承认的话语权和编纂权。这些承认行为都不是建立在“爱”的情感基础上,而是建立在同一崇高目标的社会实践上:无偿为人类知识生产和传播作贡献的维基成员们团结合作,共同识别和抵制带有商品广告和政治宣传特征的各种恶意编纂行为。在这种崇高目标的指引下,维基人和维基机器人彼此需要、彼此合作、彼此认可、彼此赋权、彼此表彰,构建了一个充满善意文化的网络维基社会。〔22〕
在智能时代中,随着机器人的大量使用,全球不同领域出现了不同特点的人机社会,比如通用汽车公司的人机生产社会、脸书的人机社交社会等。目前在这些人机社会中,除了阿法狗等少数具备深度学习功能的机器人以外,大多数机器人是弱人工智能,只具备程序化和脚本化的机械性特征。这些人机社会形成的心理动因并非源自米德的符号互动论,而是在“皮格马利翁情结”的作用之下,完成从人与物关系到共同体关系的转变。随着智能技术的快速发展、高质量产品的生产要求和社会系统的迅速升级,从实用主义视角看,人类已经无法完全排除机器人,不得不在人机共生的社会组织中通过“政策承认”对机器人和人类社会角色的权利和义务进行规定和规范,并在“价值承认”层面对优秀的人类和机器人进行表彰,以及赋予他/它们更高的话语权。
作为一个社交媒体的人机社会,维基机器人亦经历了被人类群体承认的过程,其在元宇宙中获得了和人类账户相同的生存权利,并在编纂功能上和人类群体形成了互补性的存在。维基机器人一方面通过拥有账户,固化了自己的编纂行动,在元宇宙形成自己特定的编纂轨迹和人格特征,另一方面利用“代码”的可规制性〔23〕,成为维基百科平台的执法者,坚决维护和重塑了维基百科社群中的编纂文化和交往秩序。在维基百科中,机器人之间并无交流,也无维护自身种群权利的意愿,相反它们的权利来源于人类“皮格马利翁情结”下的单向赋予和群体共情,也来源于自主性技术系统对人类的反向裹挟。〔24〕在弱人工时代,维基机器人和维基人彼此之间并无心灵层面的深度对话,却凭借着一个共同的价值目标——构建一部高质量的维基百科全书——彼此进行着互补性承认。这种承认模式虽缺少了霍耐特和泰勒保护弱者的理想主义色彩,却蕴含了目的取向的实用主义色彩,造就了一个庞大而充满善意的机器人社群,也构建了一个“以善意为社群文化主旨”〔25〕的人机社会。
虽然目前维基机器人都是严格按照创造者程序设定而行动的弱人工智能,只拥有“编码化知识”和“隐含的人类知识”〔26〕,然而,随着大数据、深度学习和机器人交流社区(RoboEarth)的出现①该社区与人类的维基百科颇为相似,以机器分享、学习和互助为原则,储存了机器人实现诸多功能所需的信息,如对象识别功能需要的图像模型,导航功能需要的地图模型,任务功能所需的动作菜单和操作策略,等等,其目标就是让机器人能在交流经验的基础上互惠互利,从而促使其在认知和行为方面飞速进步,最终达成更复杂、微妙的互动。Robo Earth,2022-06-28,https://www.roboearth.org/,2022-06-28.,维基机器人可能成为强人工智能,可以模拟人的“学习”行为,通过人工神经网络和深度学习程序感知世界,在编纂过程中体会经验,并归纳出一般的编纂知识。此时,维基机器人或将进一步获得突破,其主体性不再仅仅依靠人类的“皮格马利翁情结”,而且还依靠机器人自身独特的认知形式,比如基于超快的运算速度、持久的耐力、超强的记忆存储力、自动化运转、及时抓取和分析大数据形成的认知能力。这种认知能力将突破人类的认知心理,而为人机交往提供完全不同的交往基础。此时,机器人认知能力的异质性显然还会进一步颠覆现有弱人工智能时代的人机社会承认理论。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维基百科全书条目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强人工智能机器人群体所编纂的知识,那么机器人群体以自己种群形成的集体意识和编纂文化为中心,继续保持人机社会的善意,并对人类编纂行为进行承认的现象,可能会提供一种全新的主体间性基础,并对承认理论提出进一步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