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微微
那时,我带着五岁多的儿子,坐在大巴车里赶往酒店。雨一直在下,窗外一片模糊,那片一望无际的草地,那些与世无争慢悠悠吃草的绵羊,全都看不见了。它们好似一场短暂的梦,醒来后的世界,只剩下雨声。数日奔波,没能好好吃饭和休息,儿子晕车了。他依偎在我怀里,不时轻唤我,我温柔地回应:“妈妈在。”
这是我们第一次出国旅游,恰逢最不好的时机。老公被私下商谈妥当的借贷双方拉去充当担保人,结果债务人携款潜逃,债主将老公告上法庭,我们家面临着老公工资卡被冻结、住房即将被查封的不堪局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之前申请的签证批下来了。不谙世事的孩子充满期待,老公坚持让我带着孩子出去看看。
他的坚持里,有肉眼可见随时溢出的愧疚——这笔巨债,可能会让工薪阶层的我们,十年里都只能做一件事:还债。我们可以在时间里细煎慢熬,但孩子的童年无法重来。他的坚持里还有一种高蹈的信仰——越是置身深渊,越要看看外面广袤的世界,这样才能在一团漆黑的日子里,保持着走出去的希望。
英国多雨,生性悲观的我常常陷入湿漉漉的情绪里。有一次在街边等车时,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眼泪忽然汹涌而至。儿子吓得不轻,他小心翼翼地问:“妈妈,你怎么了?”那些被逼至墙角的话,要怎么和孩子说出口呢?我顶着一脸泪水笑了:“这是刚刚滴落的一脸雨水呢!”儿子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些,但仍能看见疑惑正在丛生。他紧紧拥抱着我,轻轻地说:“妈妈,我在。”那清脆又坚定的字眼,让我的心里瞬间涨了潮,又扬起帆,像是在黑暗中奋力穿过泥泞时,有人提着一盏灯向我缓缓走来。
想起看过的一些影片,当灾难来临,惊慌失措的人们四处逃生,总有拥抱在一起的家人,选择平静地迎接至暗时刻。现在我真切地体会到,身边有最爱的人,即便最后一刻到来,也会觉得心安。如果说每个艰难活着的人都有一个柔软的理由,那么“我在”就是理由的源泉。
之后我们的日子虽过得俭朴,却也没有百事哀的愁云惨淡。春天从山上带回的烁烁桃花,冬日从公园里捡拾的数枝梅,散发出满室幽香;逢年过节,跟着美食博主学的爆炒虾尾、可乐鸡翅,也能撑起一场内外兼修的家宴;末班地铁里,想到家里有人等着,就觉得幸福触手可及……心里敞亮了,即使不小心被黑暗掩埋,也觉得自己是一粒种子。有时深夜醒来,看见老公独立在窗前,盯着屋外的一片漆黑发呆。我会走过去,挽着他的臂膀,轻声地说:“我在。”他身子一震,像是一个趔趄后又回到人间。
孩子始终像个孩子,他偶尔撒娇,却一直热情乐观,心怀善意。我知道,那是一个不逃避苦难的家庭带给他的勇气,更是一家人无论遭遇什么都愿意为对方托底的爱给予他的力量。我们没有躲过一场暴雨的侵袭,但也没有被那场雨吞没,这个世界或许很残酷,但我们仍然活得有温度、有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