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菌、晶体、电磁波、分子运动、催眠术、超音波焊接、宇宙星际……这些并不是科幻电影的情节,也不是某本学术期刊的关键词,而是凭借3D打印撼动时装界的荷兰设计师艾里斯·范·荷本的灵感来源。
如果将来的人类回顾21世纪初的时装史, 她一定是个无法绕开的名字。全球封锁期间, 她也没停下创作。
现在就来听听这位跨学科先锋大师对时装、生命和未来的真实细腻的所思所想。
如果时装仅仅意味著消费和功能,那真的太无聊了。
——艾里斯·范·荷本
真正可以冠以“高级时装”之名的时装屋, 如今全世界也仅有20间左右。
如果说这些“造梦手工坊”如此不计成本、时间、人力地追求一件衣服的极致可能性,也仍有促进贩卖旗下香水、成衣、手袋的动机,那艾里斯·范·荷本绝对是其中最另类的存在。
不同于巴黎那些百年高定时装屋,这个从荷兰异军突起的品牌不做成衣、不卖美妆、不投广告,把古老的手工和高科技糅合在一起,用3D打印彻底颠覆了我们固有认知里对时装的定义。
2007年创立品牌,2011年起在巴黎展示高定系列,艾里斯·范·荷本本人今年也才37岁而已。而在18岁之前,受到妈妈是舞蹈老师的影响,芭蕾才是她生活的唯一重心。
从科学家到建筑师,从生物学家到心理学家,甚至包括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宇航员……精通跨学科合作的她,背后拥有一支无可比拟、不断壮大的“顾问团” , 在过去10多年的时装生涯里,她每季都在探索看似不可能的可能性,几乎挖掘过人类文明所涉及的一切知识领域。
在2021春夏高定系列里,她又扔下了一枚“深水炸弹”。在这个难以想象的奢侈材料和一针一线的手工雕琢著称的领域,她又一次成为了无所畏惧的先行者,把大量海洋垃圾回收重制的材料,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融入了高定设计里。
设计生涯即将迈入第15年,她有哪些从未与人分享的时装记忆和决定性瞬间?对于时装的未来、愈发无法回避的环境责任,她最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答案都在艾里斯·范·荷本的独家专访里。
在我的双手和材料之间,跳起一种全靠直觉驱使的舞蹈。
——艾里斯·范·荷本
依照现在全球环境,有没有改变你的工作模式?
艾里斯:我有时在家工作,也有时需要用人体模型,就去一趟工作室。团队伙伴们无法见面,因此Zoom会议和Skype电话简直没完没了。我想这就是疫情重塑我的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没法邀请别人来,我也没法去任何地方,所有合作都只能依赖线上。
幸运的是,设计本身其实并没受到太大影响。因为我一直都习惯独立地埋头去做,就像在我的双手和材料之间,跳起一种全靠直觉驱使的舞蹈。
你曾是个芭蕾舞者,这段经历对你有哪些影响?你怎么形容身体和衣服的关系?
艾里斯:我从古典芭蕾训练里学到的一点就是,创意形成的过程和个人的成长都是非常非常漫长的,没有什么艺术是不走任何弯路就能诞生的,摔倒了再站起来,这很正常。跳舞背后的哲学其实相当简单——你得不断付出体力、情感、克服你的软弱,才能形成自我风格,这让我受益很多。
我曾梦想成为一名真正的舞者,这些年所设计的衣服也体现了我对身体律动的迷恋。身体就像雕塑,舞蹈启发了我用流动的眼光看待时尚,我的设计过程是把一小段身体的律动经过3D打印的“编舞”,变成一件可以穿的衣服。
跨学科的背景对你的设计生涯和思考方式有哪些影响?如果你当初主修的是科学或生物,你现在还会成为一名时装设计师吗?
艾里斯:我一直在寻找不同学科之间的共生关系。严谨和混乱、艺术和科学、人为和自然之间的交点,对我来说就是美的东西。在小心维护高级定制的手工技艺的同时,我们和艺术家、建筑师和科学家们一起围绕新的技术展开合作,我的这些“新时装”让时装的边界变得更宽了。
和不同学科的专家共享彼此最擅长的东西,其实会启发你——未来的时装是什么样的?以及让你从以前完全不可想象的角度来看待它,这种不停往前探索时装世界的新路线、新版图的自由,对我是相当重要的。
我相信,当时装屋真正和科学家、学者、工程师们紧密合作,“可持续时尚”的速度和效率会大大加快,这将让我们在未来拥有一个更健康的时装系统。
我从没想过要当科学家或生物学家,如果一切重来一次,我肯定还是会当一名时装设计师。我天生就是这样,会被这个世界上那些有形无形的相互作用力迷住,光和黑暗也好,自然和机械也好,艺术和科学也好……这些力量塑造了我们的日常生活,而时装就是我的画布,我可以在上面尽情绘制人类的各种身份。
最新的春夏高定系列,最让你兴奋的是什么?
艾里斯:我很高兴能和海洋环保组织Parley for the Oceans,还有西雅图艺术家凯西·柯伦合作。我和Parley一起开发了由Parley用海洋垃圾制成的面料,然后用激光镭射把它们切割成无数小三角形,再通过无缝渐变的处理手法,和人体皮肤形成一种半透明且易碎的互连感。
凯西·柯伦则和我共同设计了这一季会随着空气摆动的头饰。十八根透明的丝线蜿蜒穿过一系列黄铜线圈,这些经过特别设置的线圈,使得串联在上面的每一根羽毛能够以固有的节奏和方向上升、下降,从而让头饰的轮廓永远处于变化中。这些作品象征着过去这一年的现实生活,以及我们在思想上经历的种种动荡。
最初你是怎么想到利用3D打印的?
艾里斯:那还是在2009年,我正在与两位建筑师本森和克劳威尔合作,他们使用3D打印来进行模型制作,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这项技术的精细程度和3D维度的奇妙,这种层次感和复杂性顿时就把我吸引住了。但是,我根本不懂如何用Maya(一种高阶三维计算机图形软件)绘制我的设计,从而用它来制作整套衣服,于是开始寻找软件工程师来帮我。
那是一段非常有趣的时期,一方面,我们希望让高级定制时装的做工看上去更传统、更细腻,与此同时我们已经开始尝试3D打印礼服。整个工作流程和传统的手工高定制作简直太不一样了,设计团队和技术团队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幸运的是,现在一切已经渐渐驾轻就熟,我们习惯了混合各种学科的技术,并且擅长于共享彼此的技巧和知识。
你还记得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场高定秀吗?关于那一天的记忆,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艾里斯:当然,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在巴黎,秀场的后台特别小,所有模特都只能挤在一个房间里,而我的团队都在忙着帮她们穿上设计。现场一片混乱,那么多脆弱易破的3D打印成品挨在一起,就像在玩高定时装版的俄罗斯方塊!
至今仍然刻在我脑海里的瞬间,是这场秀刚结束那种长舒一口气的感觉,就像跳伞到最后,双脚终于重新触碰到地面似的。最有意思的是,按照惯例,结束后记者和客人们来到后台近距离看这些设计,和我打招呼,于是这个房间简直挤得像在四维空间里玩俄罗斯方块!那一刻在那儿感受到的能量,我永远不会忘记。
10年来,你和这么多不同领域和行业的佼佼者合作,他们大多是没有任何时装背景的,可以说说你们的工作方式么?
艾里斯:每个合作都太不一样了,当然美丽也是如此,所以我有点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其中一个比较深入人心的合作是和比约克。她几乎是第一个与我合作的艺术家,至今我们仍然时不时有联系。
她的个人宇宙实在太丰富、也太独特了,我们从漫长的聊天开始,彼此分享灵感,交换对音乐的感觉,一旦我能够体会到她到底想往哪儿走时,我就开始设计。不过这通常是非常凭借直觉的,而且她给我的自由空间也很大。彼此信任总会激发双方最大的潜力。
另一个我觉得很神奇的合作是和动力学雕塑家Anthony Howe(安东尼·豪),我们一起完成了“催眠”系列(2019秋冬高定)。他可以既是很放飞的艺术家,同时也是很严谨的工程师,对自己工作的忠诚程度是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
和他接触之后我开始把他视为导师,我们也成了很好的朋友。最终,这些从合作开始的友谊,成了我在设计生涯里的一个“家”,我和这些人分享生命和创作的难题,也在他们的启发下成长。
你曾为亚历山大·麦昆工作过,和他共事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艾里斯:麦昆创造了他自己的宇宙,他从来不怕尝试任何事。他曾跟我说,我应该更大胆、更无所顾忌地去梦想自己真正想做的东西,时装是能够到达一个诗意的层面的。麦昆让我意识到,时装可以成为表达的手段。
比起时装,你的作品里似乎艺术的成分和属性更多。如果有一天不当时装设计师了,你会考虑做个艺术家吗?
艾里斯:这是个好问题。我认为我不需要从这两者里做选择,我可以同时是设计师和艺术家。高定可以看作是时装界的艺术行为,它刺激人的感官,赋予衣服精神的意义和深度,让我们重新认识美丽、修正对女性气质的定义。而艺术在其中的作用,是拓宽我们对“我是谁”“我想去哪儿”的认知,映射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当一件时装作品超出了人们固有的认知和心理预期,那么它多半已经和艺术共生了。
你的工作哪一点最吸引你?时尚让你厌恶的是什么?
艾里斯:时尚永远都很多变,我们可以透过时尚重新塑造自我,这一点是我热爱的。而且时装之美绝不止是穿上一件衣服你看上去如何如何,还包括你触摸它的手感, 以及你穿上它带来的情感和记忆。我们都是“ 感官动物”,当艺术如此直接和近距离地刺激你所有的感官时,简直是一种无非超越的体验。
唯一令我困扰的是我们这个行业,给地球环境带来的毁灭性影响。这也是为什么我现在只做高定系列,因为高定一旦被购买,至少是可以长久保留的,而且根据订单来做,也不存在过度生产的问题。在专心制作高定的过程中,我们可以进行许多面料开发,和不同的公司一起钻研可持续的材质。我相信,最终整个行业只使用回收材料是可能的,如此一来就形成了一个闭环系统。
你覺得时装的未来会是怎样的?有没有什么建议给年轻的设计师们?
艾里斯:更包容、更趋向于彼此合作、更加可持续,我觉得小的品牌反而会有更多生存机会。全球环境危机正在迫使整个系统做出改变,品牌都在寻求新的方式来设计、生产、展示。趁着这种转变期,年轻的你刚好有了空间和自由。
千万别去模仿旧的时装系统和秩序,你不仅要在设计上有创意,在如何制作、如何展示、如何与你的客人沟通上面也要有新的想法。一个品牌背后传达的精神和观点变得空前重要,所以先想清楚你自己是谁,你想要对这个世界表达些什么,然后让它们变成你独一无二的特色。
高定时装是造梦的过程,而结婚礼服往往也象征着梦想和希望,有没有考虑过设计高定婚纱?
艾里斯:非常同意,婚纱往往见证了穿着它的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设计婚纱是把梦实体化的手段。就为了这个瞬间,去进行一对一的私密沟通、尝试各种诗意的方式去勾勒每个新娘的个性,这个过程太奇妙了。
其实在最新系列里,我设计了一件名叫“Venation”的新娘礼服,在秀场上由美丽的纳塔利·沃佳诺娃穿着。
礼服的白色菌丝网材质经过激光切割,做成无数透明蕾丝花瓣堆叠的效果,而皮革沙漏形束胸腰带的设计,恰恰是为了逆转裙身梦幻柔软的层次感。我希望这件礼服可以表现出新娘内心强大而前卫的女性气质。
许多不了解艾里斯的人或许会认为, 高科技的介入意味着省去人力和手工, 然而其实她制作一条裙子的最长周期, 需要足足6个月。
在这个愈发实用主义的世界里,“ 形式服务于功能” 似乎早已是被广泛认可的公理,而她偏偏不同意这一点。相反, 她所有的奇思妙想、日夜钻研, 为的就是瞬间的形式感, 也正因如此, 她的时装才可以无限接近于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