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师傅的静好时光

2022-09-23 11:20左雯姬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一色徒弟师傅

左雯姬

天色又暗沉了些。大雾一直笼罩着整个北京城,按理说,这会儿不该这么黑的。这是憋了一天的雨呀,一旦下起来,可小不了。

膀大腰圆的年轻乘客是吃了枪药还是怎么的?赵师傅细细琢磨,并不言声儿,倒像个“吃瓜群众”,透出一脸的淡定。

来者不善呢。这小年轻抬脚一跨进车内,就有了杀气。他像一根随时可能引爆炸药的捻子。赵师傅的神经,早已因紧绷而亮起了红灯。不过,以他的定力,自然不会有丝毫慌张。

他表面上总是蔫蔫的。开车一个姿势,像“禅定”。外表镇静,而内力在暗自调动。赵师傅原本就是个沉稳的人,如今四十八岁了,岁月磨砺得他更沉稳了。

到地儿了。年轻乘客并不急着下车,只将厚阔的身板儿直起来,一掌拍在赵师傅的肩上,说:“嘿,你玩我呢?瞧你这人就不地道,干这行都算抬举你,有你这样的吗?这段路,我可是天天打车,你这都多出一倍的价了。你当我傻呀?”

赵师傅闪过一丝微笑,带着他惯常的轻声细语,说:“刚才跟您说了,您也没吱声呀,我还以为您同意了呢。咱们必须绕道啊,您也看到了不是,修路的牌子在那儿摆着呢,咱们是走不成……”

“得了吧啊,啥修路啊,那儿有警察,专查你们这种车。不交份子钱,非法运营,对吧?这什么网约平台啊,乱搞一气不是?这损失怎么还得咱‘上帝’承担呀?不该你负责吗?”

“我跟您说了,我已经承担了一部分了,少收了您五公里的钱。谁都不想遇见这事,我也不愿意绕路,也耽误我接活儿不是……您下车吧。反正您是在平台上支付,随您。”

“到时候我不付,它不也要自动扣钱?我咋那么倒霉呢,他妈的你——”

那人一歪头,几乎在跨出车门的同时,就把司机座旁的车门打开了,威吓地大吼:“你他妈给我出来。孙子哎,我他妈就咽不下这口气,你认吗?”赵师傅仰起他那瘦削的小脸,像个无辜的孩子,瞅着那小年轻。

两人对视一阵。赵师傅不慌不忙地跨出车门,两手叉腰,稍微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腰。年轻乘客厚实坚硬的大手,“啪” 一下再次搭在了赵师傅的肩头。同时,小年轻的另一只手卡住赵师傅的手肘关节,往一边用力拖。赵师傅纹丝不动。小年轻神色一惊,眼睁大,脸憋红。不知何故,小年轻小腿一颤,脚底一滑,庞大坚实的身体像闪电一样后仰倒地,后脑勺砸在地面上,脆生响。小年轻一个鲤鱼打挺,瞬间起了身,但脸上挂不住,黯然瞅了一眼赵师傅。赵师傅则心不在焉,四处张望。两人的目光又碰了一下,似乎都想在对方的眼里求证什么。赵师傅迅速钻进车内,反锁车门。小年轻讨了个没趣儿,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赵师傅接到媳妇的电话,叫他回家。女儿已经下班到家了,前些日子相了个对象,女儿很中意,正处在热恋中。但做娘的还有些事情要交代。然而,只有爸爸的话,女儿才听得进去。赵师傅是家里的权威,媳妇是内参谋,由她谋划好,让赵师傅打头阵。等赵师傅说服孩子说得差不多了,她再“临门一脚”,收效往往甚好。媳妇是干家政的,得晚上八点才回家。媳妇指示赵师傅,现在就赶紧回家,做女儿的思想工作要紧。

赵师傅把车停在家附近的一条小路边。他有些缓慢地猫腰跨出车门,略微活动了一下腰。天色又暗下一层,接近无光的夜晚了,这是因为乌云更浓厚了。

身体离开车子,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慢慢感受着愉悦和兴奋。他深吸口气,饱含水汽的空气里,带着反潮的青草味儿。赵师傅重新进车内,换了鞋。他所珍视的这双白色球鞋,只在开车和练功的时候穿。平时走路就穿一双旧皮鞋。

赵师傅一手拎白色球鞋,一手提黑色宽瘪布袋。纤瘦的他走路有些散漫。身姿向外打开,有点儿横,但不晃。他这样的人没人注意。只有摸过他身子的媳妇,还有跟他交过手的人才会暗自惊叹,他可真是“定海神针”哪。人虽瘦,却十分刚硬。

赵师傅走向对面一条街,经过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有几块像绒毛一样的杂草,泛起青色,挂着晶莹的小水珠。原先这里是一片公寓楼,上个月彻底拆除了,上周又把堆成小山似的碎砖、混凝土、钢筋条全部清理干净了。速度真够快的!每天在你眼前,总会展现出几幕令你大为惊叹的风景。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往东拐,是一条深深的胡同,抬头看见天空布满了蜘蛛网般的黑色电线。灰水泥墙上贴满各色广告、宣传单,写着或印着各种电话号码。全是过时的信息了,这里也是即将要拆除的胡同。胡同陈旧不堪,这几天大雨下起来,雨点似乎都能把它砸碎。

赵师傅走在昏暗的胡同里,像一个影子。脚步声叩响地面,胡同里有了悠扬的声调。赵师傅的步态,细心人要是能盯着看,就会渐生惊奇。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腰板儿还直得很,像一溜儿砌着的清水墙面;步伐看上去轻盈,却有着下沉的力量,这种力量,一般人承受不住。一个男人,瘦成一根棍儿,从头到脚没有多余的肥肉。他身上的每块骨骼和肌肉,都散发着强劲的力道。地上积水处,他也会蹦跳,时不时还来个大跨步。但他手中提的东西不颤不摆,脚下无声也不晃。

赵师傅,五官清秀,说话柔和,甚至有些温暾。好像谁都比他更强势。他总是仰着脸看别人,事事顺从他人的意志。谁能想到这样的人,还能跟武术沾上边儿。他的功夫其实还相当不错。这十几年来,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想拜他为师的人还真不少。

赵师傅从小习武,少时在老家学了一套拳法。二十多年前来北京打工,又拜了一位大拳师,成为一套京师拳术的继承人。一般人只要习得其中一套拳法,就能“吃”上一辈子了。这两套拳,都是北少林的实战拳法。这套京师拳法更是当时清廷侍卫、官府捕快的看家本领。

在网上可以查到,这套京师拳法的要领及特色——短小精悍、刚劲有力、暴烈突变、技击实用。他们的太师祖是宫廷四品带刀侍卫。赵师傅每每开车到了北京中轴线上,远远望见故宫的角楼时,已故的师傅曾经的话语就会在耳畔响起:“瞧哎,那是咱祖师爷练功的地儿。”于是赵师傅就像喝了一碗壮行酒似的,一整天都浑身带劲儿。

今天一早,天色灰蒙。赵师傅开车又驶过中轴线。他看到了故宫角楼的一瞬间——那乳白与银灰交融的云层被阳光忽地砸开了一条金线,正好投在角楼顶上,镶出了金边。师傅粗犷而气沉丹田的声音又响起:“咱们的拳,可是打出来的名声。既得艺,必试敌。”师傅当时说话的眼神,随着时空相隔而变得微妙了。

街灯一下子亮起来,让暗得有些让人晕眩的胡同显露出一层轮廓。灯光下能看见斜飞的雨。远处水渠沟子的水声似有似无地传来。走出这条胡同,再往北走几百米,才是那条水渠沟子。以往水渠干涸时,都不用走那石拱小桥,直接穿过野草丛生的沟子,就能走到对面的一片林地。在那片小树林里,赵师傅撞树练功。“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也就是在那片林子里,他收了好几百名来自天南地北的徒弟。他们很少有坚持下来的,尤其近两年,离开的更多了。而前来学习的人,这两年也少了许多。

光是租房这一项,就够让人闹心的。他哪还能过多苛责他们呢?就连他自己目前的状况也不容乐观。他在北京待了二十多年,算是一个老“北漂”了,却是越待越艰难。坚守,似乎成了另一种技击的能力。从前师傅总说要出拳,要实战,要交手,要比拼。即使是防御,也只是为出拳做准备。可是现在,赵师傅对自己的徒弟却不怎么说这种话了。他常说的是,强身是为了强心,你身体比别人强大的同时,会感受到内心也强大起来。这样便可承受更大的击打,在现实中对抗更大的压力。他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对得起师傅的教导,可他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他必须把自己的真实感受传授给自己的徒弟。当年师傅不也是以真心传授于他吗。

记得初来北京的第一个住处,是在龙须沟的胡同里,一间小小的平房,还带小院儿,租金才几百块钱一个月。现在呢,他大部分收入都交了房租,还住到了东南边的五环开外。如果再往外退,就彻底出了北京城,到河北地界了。他不知道,他还将面临现实怎样的“击打”,他还能不能扛得住。很多徒弟离开了北京,他只能是一声叹息了。

狭窄的一条道,一个人穿行,肩再宽点儿的人就得侧身了。赵师傅依然迈着稳健快捷的步伐。光线昏暗,光影游移,地面高低不平,人往往会有些小小的失重感。但这些对赵师傅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往东,再往东,直拐,前面是一爿烤鸭店。小店四周乌漆麻黑,唯有店内灯火通明,像一座小小的灯塔。小店开着一扇售卖窗口,从窗口往店内瞧,可见一只转烤炉,挂着欲滴出油来的黄灿灿的烤鸭。这是大徒弟风一色的店,赵师傅路过这家店时,只见风一色的媳妇一个人在守店,他加快了步伐。

大风刮起,打着旋儿,一路呜咽。赵师傅又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这大徒弟爱打麻将,痴迷于攒“风一色”,所以他的外号就叫“风一色”了。这孩子跟自己的时间是最长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学生,原本都进了体校武术队了。一见赵师傅的功夫,他就决定离开体校,只跟赵师傅学,谁也劝不动他。

赵师傅苦口婆心劝了风一色好几回。正如这孩子的爹妈埋怨的,这孩子猪油蒙了心。赵师傅无意贬低自己,但为了不耽误孩子的前程,他没少说自己的无能和无力,让孩子看清楚现实。可这孩子太倔了,赖上了,不由得让赵师傅心生愧疚,下定决心必须管他一辈子。

好在这孩子天性乐观豁达。如今想来,有时候还得跟这个大徒弟好好学学心态呢。徒弟就那一句话:“咱图不了名,又图不了利的,那我还不图个乐和?”好吧,赵师傅打住思绪,看了看天。

天忽然感觉凉爽了,风抽打着几瓢雨下来。雨变大了,拉的丝又细又长,又疾又密。赵师傅这才不得不从布袋子里掏出伞打着。他的步子缓下来,像是要享受这场疾风骤雨。胡同里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有好几棵树断了枝。手机上已经传来了好几条危险天气预警信息。据预报,下半夜还会有更大的风和雨。

赵师傅的眼前,不觉浮现出刚才与那个年轻乘客的推搡的每个细节——那人的一掌劈下,赵师傅抓他的手一摁,又反力再摁——赵师傅身上的每个关节都是武器。

拳是从枪法中来的。当古人被卸掉兵器,就会用棍棒;如果棍棒也没有,就只能用拳头。身体的每个关节,都是随身的武器。赵师傅的拳头在不断地收,在不断地收敛;而那个年轻乘客却在攻,不断地进攻,不断地试探。但是,那个年轻人没用脚下功夫。或许,他根本没有。这个年轻人,有宽厚如磐石般的肌肉,鼓起来就像铁砣,足以砸碎对方的肋骨。他一直用肘别对方——他太自信了,以为这样就能得逞。一旦没成功,他就慌了。还是年轻,除了蛮力,还有什么?就趁他这一愣神的工夫……唉,何必再想。赵师傅不觉摇头,自嘲地一笑。

赵师傅终究是有些情绪低落,思路老打岔,刚还想着师傅呢。师傅过世十二年了。他生前常说:“有空去冀东,一定得去。”师傅最后也不放心,拉着两个徒弟的手,不停地念叨那个地名,直到咽气。那是多么难受的咽气过程啊,但师傅的意念是那么强……师傅说过,我的功夫是从冀东学来的,随一帮同门师兄师弟去参战抗敌,那些人全没了,只剩下我。“人亡艺绝”啊!这门拳术,在那里已经断了。我回不去了,你们至少得有一个去那里,把这套拳术传授给那里的孩子们,让这套拳回家。

比赵师傅大十多岁的大师兄,今年春节期间中风了。

那天,赵师傅去看望他,聊了半宿,大师兄也哭了半宿。话都说不清楚,可是悔恨与内疚,死死缠着贫病中的大师兄。赵师傅不断轻声细语地宽慰,师傅在天之灵不会怪罪你……可是大师兄还是止不住地恸哭。这几天天气一直不好,湿气太重。大师兄的家人来了电话,病危通知书已经下了,也就这几天的事。赵师傅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明天得抽个空去医院看望大师兄了,还得帮忙料理后事呢。

赵师傅忽然停住脚步,他盯着那不远的拐角处,有一个庞大的阴影。路灯的照射下,那庞大的铁家伙,露出了轮廓。它有一只巨大的铁拳,长臂向下的姿势,像从下盘搂腿的拳法。这样可以扫下脚踝——铁拳合闭向下掏抓,腕关节似弓弩,拉开,转折,悄然定位——“嗖”的一声伸出“五指箭”。组合动作,趁人不备,攻守合一。一拳意味着什么?危和机并存,祸与福相依,承接与攻击……虽然那不过是台挖掘机,没有组合动作,只有重复动作。但长长的铁臂,已伸进这条胡同深处了。

不到三百米,就是赵师傅租住的平房。他推开窄铁门,站进了只容一人身的空地。赵师傅收伞时,就听见女儿英子和大徒弟风一色的说笑声如金豆般地弹跳,喧闹得比雨声还欢。

赵师傅一进门,两人的说笑声戛然而止。也许感觉怪别扭的,英子又继续欢笑了几声。风一色颠儿颠儿地跑到师傅跟前,说:“来孝敬您的。”赵师傅这才转过身,瞥见餐桌上已经装盘的烤鸭。赵师傅淡淡地说:“我不爱吃。”“新进的湖鸭,比以往都要好的。”赵师傅说:“那我也不爱吃。”英子插话说:“就是,我也对这个感觉一般般。下次带嫂子做的樱花糕来尝尝吧,网上卖得特火的,你多带几盒……”风一色不乐意了,说:“我是孝敬师傅的。难道我还要孝敬你不成?哎,我记得你不爱吃甜口儿的呀。”“我男朋友爱吃。”“你终于有男朋友啦,恭喜啊。不过,一男的爱吃甜食,够逗乐的。”“怎么了,男的爱吃甜的怎么就可乐啦?他饮食上像小孩儿,这也说明他心地纯哪。”“拉倒吧,上海人也都爱吃甜口儿的呢,整个浙江省都好吃甜食……”

赵师傅想起来什么,认真地跟女儿说:“英子啊,正要跟你说这事呢,你妈嘱咐我,要我特意跟你交代一下。你妈呀,觉得那男的太高了,吃得又多,那饭量……我看了都有点儿吓一跳……”“他高你们还嫌弃啊?要是跟我一般高,你们又该嫌他矮了。这是给你们找对象呢还是给我找呀?你们这些长辈咋那么难伺候呢!吃得多?他一米九几的个儿,一百八十多斤,您要他吃一碗饭哪。您还是习武之人呢,您……哼,谁能跟您一样,长年就吃个半饱……您这么自律,也不该强求别人吧?人家才二十啷当岁。”

风一色颇兴奋地凑到英子前,问:“呦,你男朋友饭量到底有多大?我师傅都看不过去的,那一定有一桶吧?”英子白了他一眼,说:“上回一起吃饭,他吃了一盆,还有那一盘大肘子肉,基本上全被他吃了。”风一色笑喷了,说:“能吃肯定浑身是劲儿啊,师傅是怕你吃亏呢。”“我能吃啥亏,他不打架的。”风一色说:“不是,是你打他,那死肉一堆,你打手不疼吗?还出不来啥效果。”英子两拳一握,咬牙带着狠劲儿地冲风一色说:“你皮痒痒了吧?”“我是你师兄,你还能打得过我?你也就防防身……”赵师傅打断了风一色的话,说:“别老来这里,老叫你媳妇守店。你跑来跟英子闹,外人看了不好。”“我没跟她闹。好,我以后不跟她闹,问题是她老找我打……”赵师傅又看了看女儿,说:“英子啊,跟男朋友交往要慎重,女孩子要矜持一些,别好像现在就是他的人了,这不行。”“知道了爹。不过,现在的男人都挺脆弱。我一旦冷傲一点儿,他那颗玻璃心就碎了。”赵师傅笑了,说:“脆弱的男人,咱就不要了。”

风一色说:“师傅啊,您最近都不来林子了。今天早上,有个小子到我们林子里来叫板,点名叫您哪。”半天,没听到师傅应声儿,风一色奇怪地瞅着师傅,想着接下来怎么说。

忽然,师傅那懒懒的声调传来,说:“他要跟我打吗?我已经不应战了。最近,又走了一多半学员,我也没时间应付这摊子事了。你知道的,我得出车挣钱。原来一周两次去林子教你们,现在……唉……”“是呀,这两周都快过完了,您还没去林子里一回呢,我们还等着您呢。还有,那小子跟您打一场不白打,给钱的,无论输赢。要赢了他,他加倍给钱,五万起,以咱师傅的功夫,十万能到手……”风一色已经看到师傅沉郁的表情了,师傅说:“我说过多少回了,咱不能为钱做这事。一旦为了钱去做,这事儿就算完蛋了。”“可是师傅啊,”大徒弟两手一摊,说,“我们是缺钱哪,才……”“缺钱也不能用咱们的拳头解决。”“那还能怎么解决呢?”风一色有点儿急,赵师傅偏不说话了。

英子问:“现在还有人叫阵啊?那人什么来头呀,知道我爹?”“那人——”赵师傅的思绪,在风一色的言语间铺展开去。这个小子刀脸,小眼,浓眉,蒜头鼻,薄唇,白亮的大门牙,比赵师傅当年见到的那位旧识,还要年轻,肤色更白,脸上也富有光泽。这俩人,应该是父子。只听风一色在说:“这小子说了,他父亲最服的人,就是咱师傅,所以他要跟咱师傅对阵一把……” 英子吹哨一般地哼了一声,说:“呦,敢情。”

赵师傅走到厨房,拉开冰箱门。大徒弟跟上来。赵师傅轻声细语地说:“下班前,我遇到一个乘客,他态度很不好……很久没遇到这事了,这人是个练家。”“噢?”风一色听得更专注,师傅的声音更小,和着外头的雨声,不专注还真听不清师傅说什么了。赵师傅眼前又浮现出这人的手段和跟这位年轻乘客过招的每一个微妙细节。赵师傅继续说:“他应该是散打轻量级。我还看到你说的那个人,就在不远处——这俩人哪,应该是一伙儿的。”风一色疑惑地瞅着师傅,屏气凝神,生怕一呼气,就把师傅的话给砸没了。赵师傅拿出菜来,开始洗、切,漫不经心地做起饭来。大徒弟静候了半晌,赵师傅才慢慢开腔:“嗯,就是,一定是。到林子里叫板的那个年轻人,他可是一直在暗处观察,我跟那个乘客发生冲突,在下车后交了手。应该是他找的人,来试探我。”大徒弟惊呼:“这人怎么这么阴呢……” 赵师傅停下手边的活儿,扭头看了大徒弟一眼。他擦擦手,走回到客厅,从挂钩上取下黑布袋,掏出一张宣传册,放在桌上。赵师傅用手指头点了点那册页上的图片。

风一色大呼小叫起来:“呦,就是他没错儿!散打冠军哪!这个月月底要打比赛,什么搏击?”赵师傅说:“综合搏击,这种比赛是什么招数都可以用的。”“噢。”风一色皱起眉头,若有所思,然后说:“那他要备战呀,怎么还有时间跟您——挑战?他是想在您这儿,通过交手学点儿实战的招儿?”赵师傅没再作声,风一色也就明白了。学武术,要学到一位大师的真功夫,就必须通过交手才能学到,别的都是“假把式”,是虚的。风一色叨叨起来:“真有心眼儿呀他。他真是个行家,嘿,他可不就是个行家嘛……”

赵师傅回到厨房,开了火。锅铲相碰,翻炒间,记忆也随着菜香升腾起来。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赵师傅还在老家的厂里做事。原本是个效益不错的厂子。那天,他跟几个工人师傅值夜班,发现价值不菲的一块机芯片不翼而飞,赵师傅便拉响了警报。在警察没来之前,他们几个工人师傅分头在厂子内外搜索了一遍。

赵师傅撞见了那个小偷,两人在厂墙内逼仄的地方对打了起来。赵师傅很快制服了他,用手电筒照见那人的脸。他心里一惊。那人是全省的散打冠军。就在赵师傅一愣之间,那人趁势挣脱,快速溜逃。厂里的东西没被带走,厂子免受了损失。警察过来询问,赵师傅没有把那人交代出去。

第二天,赵师傅找到那个散打冠军的家,了解了他的一些情况。

他俩年纪差不多,都二十来岁。散打冠军已经成了家,还有了孩子,但他现在穷得叮当响。他打黑拳被禁赛,又在散打擂台下赌拳,连连赌输,把积蓄全赔个精光。他在绝望中,遇到了一个老板,叫他去偷厂里的机芯片,说是会给他一个好价钱。他动了邪念,没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

赵师傅说:“习武之人是为了强身,更重要的是通过强身来强心。你在身体上可以抗击打,在心理上却不行。你的心不够强大,意志力不够坚定,你这功夫是白练了。”

赵师傅最后说:“不要让我再像上回那样遇见你了。不然,我绝不会再饶过你的。别给学武的人丢脸。”

那一年,赵师傅一直在暗中观察那个散打冠军。散打冠军给人扛过包,做过装修的粗活儿,最终进了一家拳击俱乐部,当上了散打教练,开启了新的人生。而赵师傅的生活却开始动荡起来。厂子倒闭,他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北京。

师娘到家了,雨也停了。赵师傅催促大徒弟赶紧回店里去,他们一家三口要安安静静地吃顿晚饭了。徒弟风一色还有点儿不甘心,问赵师傅:“咱真不打了?十万块哪,咱不挣吗?”赵师傅已心不在焉,推着徒弟到门口,说:“不挣,别烦我。明天还得出车,我要早点儿休息。”“师傅您啥时候去树林里……”“这几天下雨呢,过了这阵子……哎,你是不是想要我把你推到你家里去?”“那就不劳烦师傅啦……”

赵师傅把门一关,万事清静。

媳妇和女儿边吃饭边唠嗑。赵师傅吃完饭,把饭后收拾的活儿,交给媳妇和女儿去做。他上天台,练练功。

媳妇看着赵师傅的背影,对女儿说:“女人的智慧就在于找到一个好男人,你看你爸……”“我爸哪好,控制力强?风一色说,拳法在于攻与防这两手的精进中。我爸倒好,开创的是另外一种功力——‘控制力’,打出去的拳,制服人而不伤人。风一色说……”媳妇不乐意听了,说:“那风一色还不是得上赶着跟你爸学?”

赵师傅攀爬过又窄又陡的通往天台的楼梯,轻快地到达天台上,气息稳稳地站着,俯瞰周围紧挨着的房顶子。雨刚停,空气无比清新而湿润。路面上积起深深的水,倒不再有先前反潮的泥腥子味儿了。

天上没透出一丝光亮来,只有昏昏暗暗的路灯。赵师傅穿着白色球鞋,蹲马步,起势,手自然微抬。他深呼出气息,再吸饱气,沉入丹田。整个身子,铮铮铁骨,聚集力量于一点……只见赵师傅的影子,在水泥栏杆上,在坪地上,时不时如风一般晃动,如电光般闪劈、出拳、收拳,表面静止而内力涌动,像呼吸般的自然,一股股强劲的力道在动作间喷薄。他想象着此时自己正与一个高手过招:体态或舒展或蜷曲,身姿或高或低,跃起、腾跳、俯冲,动作或疾或徐……拳法行云流水,身体内外气流通畅,将全部愁烦清空,换来满满的激情和自信,这是他最享受的时光,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岁月静好。

一个宽肩厚背的身影,以矫健的身姿,轻盈而暴烈地扑向赵师傅。那人还未发声,赵师傅眼神一定,也不见他出拳,却见那年轻人如鱼跃龙门,向后翻仰,直飞射而去。

赵师傅回味自己的掌力,一股回旋力从他掌心蔓延到四肢,乃至身体各部位,久久地震荡。他有些迷醉于这样的感觉,重新摆开架式。起势,呼吸,两套组合动作虎虎生威——在最后收势时,才听到远处“啊”的一声惨叫。赵师傅的脸上,闪出一丝淡然的笑意。

大概十米开外,那人先是撞到了一墙长得厚实的爬山虎,然后掉落到有深深积水的地面。这样的缓冲,以他的结实身体,摔下去应该无大碍。那年轻人大概是一时吓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而那声大叫,他有些故意。唉,希望那个刀脸小子不要再来了。

赵师傅打完酣畅淋漓的两套拳,心满意足地下了楼。见女儿还在客厅,边看手机边问他:“爸啊,刚才您听到一声惨叫没……”“猫叫吧。”“猫?有那么粗的声音吗?是公猫?”“对,是公的。”

赵师傅在家里仔细巡查了一遍门窗,都关好了,才回卧室歇息。

后半夜大风大雨狂飙,林子里有好多棵树都倒了。还有倒的树,又撞到了另一棵树上。使得原本坚挺的树,被撞得露出了一半的根须。

赵师傅半夜被雨声风声闹醒,心里嘀咕:“这老天爷,也是位大拳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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