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雨
下了一周雨,芝水桥下的溪流该有膝盖那么深了。
窗外是阴沉的天,灰沉中透露一丝白,远近所有物体都是湿漉漉的,一辆车从对面马路飞速开过,一阵马达轰鸣声。
我从抽屉拿出A4纸,上面是很多天前拟好的辞职报告。我想,是时候了。起身,走出大通间,来到人事主管的办公室,我把辞职报告搁在桌上推过去。
我说,领导,我要辞职。
领导抬起头,玻璃镜片后射来一道犀利的光,他说,早不辞晚不辞。
我说,领导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这段时期招工难。
我说,我管不着,今天就要走。
他说,这么急!
我说,没错。
他说,你这个月工资甭想拿了。
我说,好的,我不要了。
他说,你是托胡总进来的,先和他去讲。
我说,来不及了,我马上就走了,再见了领导。
跑下办公楼,去停车场开出我的黄色雪佛兰,想起刚才马路上那一阵马达轰鸣声,我一脚油门,蹿出厂区大门,看着后视镜里气派的五层公司大楼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可解了一口气,再也不用每早八点在那台傻乎乎的机器上打卡了。我沿着黄山路两排永远不会开花的树,绕上高架桥,下枢纽,驶入大碶地界,十五分钟后,开上大海线公路,向灵岩寺直奔而去。
去年,二十三岁大学刚毕业的我,没有急着找工作,背着旅行包,踏上大海线,决定只身走完这条著名的沿山公路。那会儿大海线刚通车,道路盘山,坡度平缓,在拐角处立着一个个大凸面镜,车子在路上奔走、相会,我靠山体一侧行走,另一侧毗邻新湖岙水库,装着齐腰高的护栏,这是比大海线成名更早的本地地标,水库的水用来发电、泄洪。
大海线连接大碶和春晓两个城镇,贯穿十二个自然村落,沿途风景据说很漂亮。我将背包随意挎在肩头,上身一件白色T恤衫,下身淡蓝色牛仔裤,脚上一双平底黑跑鞋,留着那一年最流行的斜刘海儿乱发,戴着一顶崔健款红星鸭舌帽。
那天是我爸介绍的第一份工作的面试,我说还不想上班,他无视我的想法,说我已经毕业三个月,在家待了三个月,再待下去就要发霉了。我由着他打电话联系故交,他认识很多私企高管,什么总什么总叫得亲切。我打定主意,就在他让我去面试的那天早上,离家出走。为了不瞻前顾后,我把手机关了,原先不是认定去大海线,出门没多久,在地上捡到一张宣传单,说大海线全面通车,环境多么好,我才决定去那儿。从万湫山的山脚径直而上,不一会儿就走在了大海线绵延的山道上,感受从水库吹来的阵阵裹挟着水汽的山风,顿觉神清气爽。
一上午,我在蜿蜒和拐弯中让身体保持在一个舒适的运动区间,宣传单上说,合理分配体能是顺利走完大海线的唯一办法。途中,一辆车停下来,司机放下车窗,问我是否想搭车。我摇了摇头,感谢他的好意,说自己是一位徒步爱好者。司机说他年轻时也爱徒步,后来由于生活中各种琐事牵绊,慢慢对两只脚失去了依赖。他说他看到我就想起那些徒步岁月——很难想象这些话是他车停路边和我即兴攀谈时说的。他说他有机会也想来走一走大海线,还留下电话号码,说有空联系。当然后来我们没有联系,那天他的副驾驶还坐着个穿着性感的女士,涂着艳丽的口红,一头拉直的淡褐色长发,在我和他讲话时,她低头划手机,没说一句话。
将近中午,我看到途中第一个村落,匍匐在大海线东侧水平线以下的山谷中,三面环山,名叫“新和村”。至此,新湖岙水库不见踪影。新和村数十间民房错落有致地盘卧在土坡和大树之间,有些屋顶烟囱口冒出烧午饭的炊烟,远近可闻数声鸡鸣,狗叫声不绝如缕,碧绿色的树叶和黑瓦白墙互衬,黄色地垄横陈在前。
我从背包里拿出压缩饼干,盘腿坐在公路旁,就着矿泉水吃下。这是我在大海线吃的第一顿食物。
我把车速控制在70迈,右手扶着方向盘,放下车窗,左手靠在窗框上,将目光投向水库,每过一道弯,水库便明晃晃地浮现出一块水域,细雨落在其间,产生无数小麻点。右侧包着绿色粗绳网格的山体随处可见,这是以前没有的,据说发生过几次落石,为安全起见,采取了围包措施。路上没有几辆车,我让音响舒缓地播着《大悲咒》旋律,手机突然响起,是我爸,我知道他有什么事,迟疑片刻,接了。
他说,你离职了?
我说,对。
他说,都没和我商量商量。
我说,这是我的事,和你商量什么?
他说,我托胡总关系进去的,人事跟他汇报,他都不知道,你该提前和他讲一声。
我说,跟谁都不用讲,我说了这是我的事。
他说,你跟我讲话,最好注意下语气,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了不起了吗?你用的哪样东西不是我的钱!车都是我给买的。
我说,爸你想说什么?
他说,赶紧滚回来。
我说,我挂了,在开车。
关了手机,和去年一样。
夜幕降临,我看到大海线最为漂亮的一段路。一道缓坡,漫山遍野的青皮竹,层次错落有致,竹梢往下弯垂,在缓坡上方形成一道天然的弯拱形屏障。风一过,竹梢带着竹叶微微摆动,成百上千竿青皮竹摆动着,如波浪,簌簌作响。缓坡的左侧,落差数十厘米以下,一条宽大的沟壑,乱石密布,山水流淌,水速颇快,哗哗有声。
前方是狮子岭隧道,入口处立着一块石碑。隧道全长1650米,拱形水泥墙外是山泥野草。走进隧道,一阵凉,头顶一溜儿照明灯,散发出黄色光芒。车行道和步行道之间竖着铝制隔离带,重型卡车一过,整个隧道都在震动。
前方二十来米远,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在这地方遇到同行者颇为难得,有心去打声招呼,加快步伐,赶上他们,说,同乡好啊。
转过两张脸,一张五十来岁,脸上些许皱纹,显黑。另一张二十岁出头,白皙。男人背着蛇皮袋,打工人进城似的,衣服裤子鞋,无不透露出这是一位体力劳动者。姑娘朝气十足,上身一件Polo衫,下身黑色七分牛仔裤,白色球鞋,扎着一条齐肩马尾辫。简单寒暄几句得知,他们是一对父女,要去灵岩寺。
第一次听说灵岩寺,我问,哪里的寺庙?
父亲未答,女儿抢话,你是本地人吗?
我说,我是本地人。
她说,本地人怎么会不知道灵岩寺?
我说,孤陋寡闻了。
她说,过了狮子岭隧道,一公里不到,就是灵岩寺。
我问他们去寺里做什么?女儿说她父亲是一位佛像修复师,寺里的佛像破损了,方丈请他过去整修。
她一旁的父亲说,姑娘家话多,小阿哥别介意。
我说,不会不会。
她说,我话才不多呢。
她父亲问我去哪里。
我说,我随意走的,看看沿路风景。
他说,这天快黑了,晚上住哪儿呢?
我说,还没定。
女儿说,照你这么走法,过了灵岩寺,再往前什么都没有,你晚上不用睡了。
我想了想说,灵岩寺有落脚处吗?
女儿说,有对外营业的客房,我们晚上就住那儿。
我说,方便的话,结个伴儿?
她说,你也去那儿?
我说,对。
她看了看父亲,父亲整了整蛇皮袋说,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带个路罢了。
我们同行,父亲走在前,我和他女儿落后些,这姑娘是自来熟,不一会儿就聊开了。她叫梅云,在外地上大学,今年大二,暑假回来看父亲,再过一个礼拜就开学回去了。
我说,我今年刚毕业,我们年龄相仿。
她说,怎么你看起来比我老许多。
我说,大概因为这顶帽子吧。
我把鸭舌帽取下来,塞进背包,顺了顺头发。
她瞧了瞧我说,还是一样。
她父亲回过头说,你别开小阿哥玩笑,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嘻嘻哈哈呢。
她说,才没呢。
说着话,出了隧道口,眼前豁然明亮,视野一下打开,大海线延伸的尽头,阻着一座高大的山峦,公路平坦,不再有坡度,一片平原地带,所有事物都在同一个水平面上,视线无遮无拦。路在这里分为前行和左拐,岔口中央长着一棵遒劲的大树,砌了一圈矮砖。过树,拐入左道,离开大海线,路标上写着:普度路。往前两百米,有一座石牌坊,高大气派,四柱三门,歇山顶,壁柱雕刻繁复精美,正中挂一块蓝地黄字匾额,上书:施慈北济。
进了山门,首先入眼的不是佛殿建筑,而是一片落叶林。这是个庞大的森林公园,树与树之间,辟出一条山道,由一块块长条石板拼接成,以樟树为主,每一棵都高可参天,抬头望不全顶端的枝叶,树身上挂着牌子,树龄皆在百年以上。一对“父子树”最为神奇,两树相距十厘米,一高一低。高的枝繁叶茂,树身布满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树眼,低的枝叶秀丽,顾盼有致,形似孩子依着父亲,父亲领着孩子。
梅云仰着鼻子,吸了几口空气说,这里有大量负氧离子,能让头脑保持清醒。石板路由大小同一的条石铺成,一通到底,尽头只见一排巍峨大殿,黑瓦黄墙,瓦楞高翘,靠外的一栋是外客厢房。梅云父女熟门熟路,领我进去。这是个经过改建的宾馆,开业不久,没多少住客。前台有服务员,我们办了入住手续,放了行李,梅叔就要入寺干活儿。我很好奇他的工作,想去看看,他带着梅云和我,绕道进了天王殿。
好气派一座大殿,殿顶估摸四层楼高,殿柱粗硕,三人合抱不过来,黄色帷幔垂挂于梁柱。中央坐着弥勒佛,笑口常开,供桌上供着各式水果,蒲垫放在跟前,梅云跪在上头,拜了几拜。大殿的左右是风调雨顺四大天王,一边两尊,怒目圆睁,每尊都三层楼高。手握琵琶的持国天王旁搭着脚手架,一位僧人站在下面,仔细看去,天王像的脸部,脱了几块原釉,嘴角掉了一层石灰。
那僧人迎上来,对梅叔说,老梅你来了。梅叔说,看你们急,不敢耽搁。僧人说,辛苦你了。梅云说,爸我去逛逛。梅叔说,去吧,别乱走。梅云对我说,你去吗?我说,我先看梅叔干活儿。梅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随你吧。
梅叔解开蛇皮袋,袋内还有个白色粗麻包袱,摊开是一大堆工具,粗毛笔、细毛笔、调色盘、颜料、釉彩、水,跟美术系学生写真似的,他用一个托盘盛着,上了脚手架。我在下面看他蹲身鼓捣,捏着一管毛笔,在持国天王的脸上描摹。从眉目开始,一笔笔,细致认真地勾画,不时在托盘里沾一点儿釉彩。
勾完半条眉,他和我说话,问我是哪里人,多大了,工作没。我一一作答了,他说,我看你家里条件不错吧。我说,还行,我爸开着一爿厂,业务量不大,过得去。他说,这就很好,以后要接手的?我说,目前没这打算,我对办厂兴趣不大。他说,男人家,挣钱还是要放在第一位的。话锋一转,他又大谈起他女儿,说别看姑娘家毛毛糙糙,骨子里是细腻人,心眼儿好,会替人着想。命不好,读中学时她妈没了,要撑起这个家,他四处找活儿干,她一边念书一边帮衬着,读了大学,明年就毕业了。他心想着她能回来,别留在外地,就这么个女儿,嫁个好人就是他这当爸的最大心愿了。
梅云回来了,说,你还在啊,这有那么好看吗?梅叔及时打住话头。我说,头一回见佛像修复师工作,稀奇。梅叔说,什么佛像修复师,就是个泥瓦匠,手工活儿。梅云凑过来对我说,别看了,走,带你去个好地方。我说,哪里?她说,芝水桥。
芝水桥下的溪流,一到雨天常常盈满——我还记得梅云的这句话。
这些年,灵岩寺借着大海线的便利成了远近闻名的景区,落叶林里随处可见游客,携家带口,友人结伴,欢声笑语,一路畅谈,合影拍照。百年大树身上,挂着醒目的竖幅,原来赶巧了,今天正是夜祭盛典。夜祭盛典这两年的名气也越来越响,已然成为这一带招揽游客的金字招牌,起因是后山的一座佛塔,据说是在灵岩寺建造之初开的光。后山荒芜了近百年,那塔也荒芜了近百年,前些年文物普查,无意间让文保所的人发现,重新修缮起来。每年的这一天,夜祭塔身,佛光普照,来此进行膜拜的人,似乎能得着好运气。随之也带来了香火,不论是抱着虔诚还是观光的心态,一到夜祭盛典,外界的脚步几乎踏破灵岩寺的山门。
这些暂时与我还不相干,既然来了,夜祭肯定要去看,但不是现在。
现在我要去找芝水桥。
芝水桥隐藏在落叶林深处,应该不至于有那么多人,那么熙来攘往。
记得芝水桥通向的路,从偏道逶迤前行,走进灌木丛中的石阶,逐级而下,经过平地,继而向上。在一处凹洼之上,架着一座悬桥,两根大而粗的铁链,桥面平铺着十二块木板,走上去,扶着铁链,悬桥微微摇晃。过了桥,仍是台阶,这次是拾级而上,到一面低矮围墙旁,前方就是芝水桥。
围墙形似城堞,两边竖着数十根方形砖柱,由铁索连接,底下是密密麻麻的鹅卵石,走过去,不硌脚。这里的树,细、高,像一根根竹竿。
梅云指着城堞尽头说,看到没?
桥嵌在城堞中,由大小不一的原石组成,大的如沙包、小的似拳头,石与石之间没有缝隙,桥体呈弯拱形,弧度极大,近乎半圆。
我站在桥上瞧了瞧,底下一条宽约五米的溪流,溪床上遍布各色溪石,水流极快,潺潺有声。我说,这桥挺普通啊。梅云说,你得下来。
她带我从一旁的斜道下到溪边,视线和桥身齐平,指着说,你再看。我看去,只见一块椭圆形的石头横亘在桥洞下,水从石腰间流过,撞碎无数水花,飞溅着,经夕阳斜射,在桥洞下形成一道彩虹,和桥身的弯拱两相映照,犹如桥身投下的一道幻影。
我说,这就完全不同了。
梅云说,是吧。
我说,这桥多少年了?
她说,比灵岩寺早,有人说比这林子还早。
我说,这桥有来历吗?
她说,有,传说它是一道结界。
我说,什么叫结界?
她说,传说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与它对应的,有另一个世界,两个世界没有交叉,但有一道结界,就像一扇暗门,通过它,会产生连接。
我说,另一个世界有什么?
她说,所有和这个世界背道而驰的东西。
我说,不明白。
她说,这么说吧,传说中如果运气好,你在这座没人知道建于什么时候、是谁建的桥上,碰巧打开了一道结界,就会遇见另一个自己。那个你和现世的你完全两样:现世的你是悲观的,那个你就是乐观的;现世的你是懦弱的,那个你就是勇敢的;现世的你过得不好,那个你就过得好;以此类推。
我说,这谁告诉你的?
她说,我爸。
我说,你爸怎么知道?
她说,大概就是寺里的人告诉他的,他和现任方丈云渺还蛮熟的。
我说,这也不是佛教观念啊,他们说大千世界、小千世界,不同的世界几千个,哪只有两个。
她说,就听听而已,你还较真儿。
她坐在溪边,脱掉白球鞋,袜子塞进鞋内,卷起裤边,赤脚下到溪中。水没过小腿,露出圆润的膝盖,腿形好看。她踩着溪石,慢慢走动,到大石边,水花溅湿了裤子的下半截,她在彩虹里笑得灿烂。
我说,水凉不?
她说,不凉,你下来吗?
我说,不了。
桥西,有一面照壁,布满青苔,顶上一个檐盖,壁上刻着两句诗:人本非独自,实幻两相知。
我说,我们来个约定吧。
梅云说,什么约定?
我说,明年这个时候,再来一次。
梅云说,行啊。
我说,能给个电话吗?
她说,不给,给了就没意思了,能不能碰到,看缘分。
我说,你还真是个古灵精怪得让人费脑的姑娘啊。
天色渐晚,草丛中的小音箱播过好几回:晚六点,夜祭准时开始。天王殿的门关着,越来越多的游客向殿前的草坪聚集,推着移动小吃摊的小贩忙得喜笑颜开。我买了一杯关东煮,吃了一嘴汤汁,人群中打量一番,没有梅云的影子。
晚上五点四十分,天王殿门开,人群一拥而入,弥勒佛还是那喜笑颜开的佛,四大天王还是那四尊面目庄严的天王,干干净净,一身清爽,估计又提前修复过。出了天王殿,大雄宝殿、地藏殿、瑞岩殿,分三个层高,在半山腰一字排开。上下阶梯皆由黄白石砌成,香客们由下而上,穿过三大殿,来到北边一块宽广的场坪,这里就是后山。由此望去,南山的落日留一丝余晖,斜照着山谷间的殿宇、厢房、屋舍,整齐划一的瓦楞闪烁出柔和的晕黄光泽。
场坪上,一口大香炉,铁钎上插了不下一百根蜡烛,烛光照亮四周。香炉后,一座五层佛塔,石质,每一层六个面,每面雕着石龛,石龛内一尊小佛像,塔檐下挂着两只铃铛。时辰已到,不知哪里山钟一响,场坪两侧,排队走上来十八个身披红色袈裟的僧人,在香炉前站定,只听一声齐刷刷的“哞”,众人有的合十膜拜,有的跪了下来。塔身在黑沉沉的天色、零星闪烁的烛光和夜雾中神秘朦胧,风一过,铃铛作响,声音悠远。
我环顾四周,在站着和跪着的参差不齐的人群中,见着梅云。
她跪着,起身时,和我目光交接,相视一笑。
十分钟后,膜拜结束,人群四散。
我绕过人群,来到梅云身边。
她说,你还真来了。
我说,当然,约定过,哪能不履约。
她和之前相比有些不同,那种古灵精怪、毛毛躁躁的脾性淡了,甚至可以说感觉不到了。我们一块儿走着,都没说话。我数次想开口,被陌生的尴尬氛围阻滞,不知该说什么,没走几步就有些后悔这次过来。穿过大雄宝殿,借着殿内照明,发现她手臂上别着条黑纱,我觉察出了些不好的事。
我说,梅叔呢?
梅云说,过世了。
我惊讶道,怎么会?!
梅云说,出了点儿意外。半年前,有人介绍给他一项璎珞寺的佛像修复业务,那个寺离家很远,他一次都没去过,走路来回要一天一夜。当地搞宗教文化节,寺里急,找不到人,出的价高,他就去了。那尊佛净高有十二米,破损处在下巴连着脖子那块儿,角度不顺手,要趴着修。他修了半天,完工的时候,没踩实,从脚手架上摔下,脑袋磕在地上,当即昏迷了,救护车送医院。我当时正论文答辩,得到消息连夜赶回,是颅脑损伤,下了病危通知书,上了手术台,刚开颅,又合上了。医生说,没必要了,顶多二十四小时。打了一剂强心针,清醒过来后送回了家。
梅云说,最后那几小时,他简直像换了个人,本来性子好是出了名的,弥留之际乱发脾气。这么多年,我从没见他还有这一面。他先把我妈骂了一通,骂她两手一撒,他为她操劳一世,辛苦有谁知道?每天累死累活,挣那几个钱,有谁心疼他一回!亲戚朋友来看他,转而骂他们,说,谁谁,你哪件哪件事,欠我什么,别以为我好欺负,就不知道,你们算计我,我都记着。话难听极了,还拿床头的东西丢人家,差点儿床都给掀翻,不知哪儿来这么大力气,吓得来访者赶紧逃走。闹腾了几个小时,消停了,又回到我熟悉的那个人,问我书读完没?我说,读完了。他说,读完就别走了,嫁个好人,住在离他近的地方,常能看到,他一生的心愿也就了了。
我便想起和梅叔有关的几幕片段:狮子岭隧道初见时的热忱,蹲在脚手架上一笔一笔勾画持国天王眉目的认真样子和他说过的那些话。那些话我当初琢磨背后总有些意味。我告诉了他,我家有一爿厂,让他起了些私心,极力介绍他女儿的种种好处,做着身为一名父亲的良善打算。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我说,梅叔不容易。
梅云说,我妈死得早,他对我好得要命,现在他也走了,这日子还真是蛮没意思的。
我说,别啊,这可不像我认识的梅云了。
她淡淡一笑说,这段日子我真特别丧,这是坎,要过。
我说,工作没?
她说,工作了,在新区,你呢?
我说,我什么?
她说,我爸跟我说过,你家开着一爿厂。
我说,我爸的厂,又不是我的。
她说,好好干吧,别折腾。
我说,我哪有折腾。
她说,接手了?
我说,没,我爸给我介绍了家别的公司,上市企业,干了一年,今天刚辞职。
她说,这不就是在折腾,好好的辞什么职。
我说,为了来赴你的约啊。
她说,请个假就好了。
我说,主要是干得不舒服,我这人就不适合工作,我家情况和你不一样,我爸年轻时创业,吃了不少苦,从小给我灌输一种思想叫自强不息,对我严苛得要命。小时候我也听他话,没自己的主见,他给安排的,我全盘接受。他在我心里是个权威,我总想讨好他,他却对我处处不满。有一回,他带我去朋友家吃饭,那朋友也是个小老板,家里很漂亮,有个儿子,和我同龄,打扮得跟电视里的少爷似的,见了我爸,他鞠躬喊叔叔好。我爸对我说,看人家多有礼貌。饭后,朋友让他儿子表演才艺,他儿子取来一支口琴,站在桌边一通吹。吹得实在不怎么样,我爸却鼓掌说,看人家多厉害。我想,原来他对吹口琴的孩子有好感,回去我就用零花钱买了支口琴,偷偷自学,嘴唇都起了泡,一想到只要吹得好,他就会像表扬那孩子一样表扬我。坚持了大半年,终于可以完整吹出一支曲子,我跑到他跟前说,爸,给你看样东西。那天他正看电视,我掏出口琴一通吹,他还没听完一半就打断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有空玩这东西,不如花精力在学习上。我仿佛头顶被浇了一盆冰水,第二天便把口琴丢窨井去了。之后我就知道了,并不是我做好了某件事就能得到他的表扬,但凡这事是我做的,得到的肯定是数落,他也不是故意,就那么一种心态。所以从此我便和他对着干,凡他认为对的,我就唱反调;凡他认为不应该的,我偏去做。读完书,他让我接手他的厂,我说不。去年他给我介绍了不少份工作,我经常放他鸽子不去面试,把他气得不行。反正现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什么都不干。很遗憾没让他满意,在他眼里,我肯定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梅云说,别这么愤愤不平,自己的父亲,没恶意的。
我说,你爸就没让你有这样的压力。
她说,人都走了,不谈了,现在没别的事?
我说,没。
她说,那走。
我说,去哪儿?
她说,看芝水桥。
我说,刚去过。
她说,再去,一起。
我说,黑咕隆咚的。
她说,装了路灯。
一路都是路灯,七拐八拐到了芝水桥,没有一个人,这桥像是被遗弃在这里。桥东、桥西各装了一盏仿古路灯,洒下一片橘黄色的光,照得桥面落叶错落有致。下桥,到溪边,溪水依旧不知休止地流着,水位不知深浅。
梅云脱鞋入水,我也下去,水没过膝盖,淹到大腿根,整条裤子都湿了。
水流速快,溪石光滑,有些站不稳,梅云把手递过来,我拉住,挪一步,拔腿再走,一步步往前。
到桥洞下,水声喧哗,满耳都是。我把手紧了紧,腾出另一只手去摸桥身的石头,凉凉的,一手青苔和石缝中的泥。细看,在那苔上,一星幽光飞了起来,是萤火虫。城里早没了它们的踪迹,这里倒还有,生苔的桥石上,几乎每块都落着一只,把桥洞装点得如浮在星光中。它们这会儿受了惊动,幽幽飞上去。两只落在梅云的发上,一闪一闪,一只落在她肩膀佩戴的黑纱上,黑纱的轮廓在黑暗中一闪一灭,恍惚看到梅叔的脸祭奠在荧光中。
站了片刻,腿上凉意陡生,我说,上去吧。走回来,手也是凉的,指尖却闪着一丝暖意,上溪,坐在溪边石头上,都去看那照壁。
壁上的诗:人本非独自,实幻两相知。
浮雕字在斜照的灯光下,尤为凸显。
梅云回过头说,如果这桥真是一道结界,你在这里遇见了另一个自己,正好有些话对他说,你会说什么?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
她说,我会跟她说,你过得还行吧?
我说,她说还行呢?
梅云说,那就够了。
我说,就这些?
她说,就这些。
山中传来钟声,九下,袅袅回荡。山鸟聒噪,片刻,归于阒寂。
佛塔下,想必已无游客,不知他们有没有得着佛光的庇佑。我和梅云,涉溪,离开芝水桥。
一八八四年,战乱。
一个阴沉诡异的午后。
灵岩寺方丈云飞做完午课,闲步于山门外的羊肠小道,发现牌坊下站着一个三四岁的男童。他穿着一件棉絮外露的棉袄,两颊冻出两圈红晕,嘴唇干裂,小手漆黑,清澈透明的眼神吸引了云飞的注意。白灰色的云在天空舒卷,细碎的雨点伴着微拂的冬风落下几滴。
云飞蹲下身,摸着男童的头发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儿?男童稚嫩的声音还无法很好地将字词连缀成句,听了许久,云飞才明白,男童说是爸爸让他等在这里,爸爸要去办一件很大的大事,会有好心人收养他。
云飞说,爸爸往哪边走了?男童指着北边,山道中间一棵树,视线延伸至前方,不见人影。云飞说,你没追爸爸就让他走了吗?男童说,爸爸不让追。云飞觉得这是个奇异的孩子,如此小的年纪,面对父亲的离开,内心却宁静如水。
云飞收养了他,赐名梅云,灵岩寺有很多被弃的孩子,时逢乱世,寺庙成了许多生命的庇护之地。梅云在寺里长大,成为一名小沙弥,每天扫地、烧水、洗衣、干杂务。他天资聪慧,悟性极高,大和尚讲的经,他听一遍就能记住,其中的微言妙义也能领会。比他年长的沙弥遇到不懂处,反而来请教他。随着年龄增长,他干的杂务少了,开始参经,后来受了比丘戒,成了比丘。
很多年后,他回忆最初在寺内的那段日子,觉得那是自己最快乐的时光,他将记起在天王殿前的场坪一隅打坐冥想,抬眼看雪松的密枝间那被分割为无数碎片的蔚蓝天空投下的一道道亮光。雪松伸展的枝叶遮盖整块场坪,太阳西斜,暮钟总会在傍晚响起,悠远的钟声传遍寺院角角落落,白色暮云如棉絮,大块大块贴在天际。
寺里有很多节日,伴随梅云度过他的童年:初一十五烧香、七月十五盂兰盆节以及每位菩萨的诞日……灵岩寺的香火很旺,远近村民相信虔诚能为他们带来福祉。梅云尤为记忆深刻且偏爱的两个日子是地藏王菩萨生日和腊八施粥。不知为何,这一带人对地藏王菩萨感情深厚,每年阴历七月三十,晚饭一过,戌时一到,善男信女纷至沓来,或提着灯笼,或点着火把,半个山坡,一条山道,漫漶绵延,远远眺去,像一条硕大的火龙。到了寺,香火台请了香,人们排队膜拜地藏王。那地藏王稳坐石龛,慈眉善目,发愿救度一切地狱受苦众生。这是一位有大悲悯和大爱的菩萨,梅云常隔着拥挤的人群抬头看他,看很久。膜拜后,大家把手中的香支插入地藏殿墙沿的缝隙,整座大殿围绕在一圈星火之中。腊八节施粥好玩儿,地藏殿前有两棵银杏树,高大粗硕,九月中旬果实成熟,挂于绿叶下,白色可爱,僧人们登高采摘,然后入水、去皮、浸泡、揉搓,把它们储存起来。到了十二月初八,寺里做腊八粥,将白果放入粥中,施给穷苦之人,传说寺中白果能驱尽体内邪祟,庇佑来年无病无痛。采果、施粥,梅云都会参与,他觉得这是在做功德。
不知哪一年,寺里广种树,云飞带头,全体僧人投入其中。梅云跟着一位大和尚,从早晨干到晌午,种了二十来棵。即将收工,却见两株树苗,一大一小,一高一矮,模样、形制浑然相似。大和尚笑道,这不就是“父子树”嘛。梅云说,父子树?大和尚说,长得多像父亲和孩子。便让梅云扶住树身,将它们一左一右并排种在一起,大和尚说,以后它们会长得很高,父亲会一直照看着孩子。
当天夜里,晚课打坐,梅云诵经,定不住心。他的脑海浮现一个男人的身影,从远处来到他面前,五官不可辨认,他知道那是他父亲。他已记不清父亲的长相,父亲丢弃他那年,他才四岁,话都说不太清。这些年,他对父亲没有怨意,反倒日益想念他。一些原本浑噩无明的情绪忽而从一片荒芜地带挣脱出来,他听到心里有个声音说:如果找不到父亲,你将一生心猿意马,杂念丛生,远离清净之地。他如被击了当头一棒,从那之后,再感受不到原先的宁静,他很少再去看雪松间的阳光和天上白云卷舒的样子,想了许多寻找父亲的办法,包括旁敲侧击询问师父云飞和借着做法事的名义出寺下山打听,都无果。一天夜里,他又一次梦到父亲,梦中的父亲浑身鲜血,对他说,孩子你再不来找我,我就要死了。
父亲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梅云清醒地认识到,寻父是他的业障,无法逃避,必须解决。寺中流传一种说法,修习者无法入定,可去芝水桥寻找法门。
关于芝水桥,他听师父云飞讲过,那是一座颇具传奇色彩的桥,年代似比灵岩寺早,有人说比这林子还要早。传说它是一道结界,如果你有缘打开了它,会看到一个背道而驰的世界和一个全然不同的自己。几位大和尚就在桥上悟的道,也有几位定力不够的修习者,在桥上失了心。有人过了桥,从此失去踪影,仿佛被一个巨大的陌生空间吞噬;有人在桥上打坐,能见到幻境中不同的宿命。
桥名“芝水”的释义是:能带来好运的流水。
桥西的照壁上,刻着两句诗:人本非独自,实幻两相知。
无数个秋阳西沉的傍晚,梅云就行走于芝水桥上,灰色僧鞋踏过地上的落叶,发出簌簌声响。数日未雨,天上的浮云倒映在薄薄一层溪水上,有落叶入水,流过云影、流过桥洞。梅云走到芝水桥西,回头,走到桥东,尝试了无数方法,内心仍不宁静。
这天,天色即将完全黑沉,梅云看到照壁前站着个人,穿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黑色面罩,远远看去,像一块黑帷幕。梅云来到他面前,他盯着梅云,面罩后的嘴唇翕动,说,我已候你多时。
梅云问,你是谁?
黑衣人说,来帮你的人。
梅云说,帮我何事?
黑衣人说,找你父亲。
梅云说,你知道我在找父亲?
黑衣人说,你不用问,你只要相信,我能帮你找到父亲。
梅云说,我若不信呢?
黑衣人说,我便离开。
梅云说,好,我信你,请告诉我父亲的下落。
黑衣人说,现在还不能,你要先做成一件事。
梅云说,什么事?
黑衣人说,寻找那道结界。
梅云说,什么意思?
黑衣人说,我不过是个引路人,在这座桥上引过许多人,有人成功了,有人没成功,成功与否,看你自己。
梅云双手合十说,请为我引路。
黑衣人便令梅云盘腿跏趺坐在地。
静观、冥想,黑衣人说。
梅云闭上双目,入定,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鸟叫声、流水声、风声,以及无法分辨来源的各种声音。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置身一处异境,眼前所有东西都是倒置的:树木的根须在上、枝杈在下;各种活物(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的双腿在上、脑袋在下;天空在脚底、大地在头顶。溪水在头顶流过,不倾泻下来,梅云踩在天空上,就像踩于一块无边的玻璃,白云从脚底飘过,一轮太阳近在咫尺,伸手即可采摘。望不到头的地平线,山峦在地平线下,奇异的果实开得如火如荼,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鸟,拖着五彩缤纷的羽毛,全身如燃烧般,数十只,飞过一条倒挂的瀑布间。唯独芝水桥,没有倒置,原本横卧在溪流上,如今横卧在天空和白云上,桥的那头,站着个人。
梅云向他走去,跨过桥,来到他面前。他的身体距离脚底下的天空两厘米,他是悬浮着的,他的五官即是梅云的五官,他的形体即是梅云的形体。梅云说,你是谁?他说,我就是你。他浑身散发出一种银白且淡黄的光泽,周遭围绕着一团飘逸的云气,面目温润,像是母体中最原初的生命本相。梅云说,看得出,你就是我,但我们不相像。他说,我是另一面的你,你本拥有我这一面相,只是在岁月的流逝中,忘了我的存在。他伸手揉了揉梅云的脑门儿,这一动作让梅云为之一振,长这么大他从未体验过这般充满温情的抚摸。梅云说,我陷入了困境。他说,我知道,你把一些重要的事忘记或弄颠倒了。梅云说,什么事?他说,你必须去亲历。
远处传来呼唤声,他说,走吧,迟一步就该封印出不去了。
梅云睁开眼。
不见黑衣人的踪影。
黑衣人没再出现,梅云失去了询问父亲下落的机会,想来简直是场梦。
多数时间,梅云仍行走于芝水桥上,希望再遇到另一个自己。他想念他,如佛像般内敛静谧的另一面,那团祥和的气息是梅云一辈子追求不来的。梅云烦躁、心神不定。黑衣人对他说过,找到父亲的前提是先找到另一个自己,他找到了,父亲却仍然下落不明,或许是谎言和诳骗,他把罪责归咎给了黑衣人。
转眼已是深秋,这天他刚过桥,一抬头,在照壁前看到一个人。
一身素朴的黄僧衣,灰布鞋,拿着一串念珠,慢慢拨动,正是云飞。
梅云双手合十,上前叫了声师父。
云飞说,小徒你心事不小啊。
梅云说,师父怎么知道?
云飞笑道,全写在脸上呢。
梅云忽而觉得万般感受涌上心头,说,师父,我有话和您说。
云飞说,为师在此候你多时。
梅云记得黑衣人也说过这话。
云飞便带梅云坐于桥墩之上,梅云将寻找父亲以及遇到黑衣人之事一股脑儿合盘托出,足足说了两个时辰,说到太阳西沉。云飞始终笑而不语,垂首慢慢捻拨串珠,那珠串长及膝盖,珠子颗颗硕大,已被盘得漆黑发亮。
梅云说,为徒现在想知道,黑衣人去了哪里。
云飞说,从来就没有黑衣人,那是你心中的执念,不满当下的自己,想要一个引路人,帮你解开谜团,你相信他存在,他就存在,反之他就是梦幻泡影。
梅云起身,跪于地,说,请师父开示。
云飞便指着桥上半空说,你看那落叶。梅云抬头去看,只见叶片纷纷从树上脱落,以极其悠缓的姿态飘落,飘过头顶,飘落地,无声无息。
云飞说,落叶要落,你能阻止它不落吗?
梅云说,不能。
云飞说,落下后,来年再生,你能阻止它不生吗?
梅云说,不能。
云飞说,落时便落,生时便生,如是而已。
他又指着桥下溪流说,流水涉石过桥,你能阻断它吗?
梅云说,不能。
云飞说,水从东往西,你能强令它从西往东吗?
梅云说,不能。
云飞说,亦是如此。
梅云说,为徒不明白。
云飞说,记得你我初见那天吗?
梅云说,记得。
云飞说,发生了什么?
梅云说,父亲告诉我去办一件大事,弃我而去,师父收养了我。
云飞说,再想想呢?
梅云未答。
云飞说,莫被业障所迷,拨开云雾,去见菩提。
还是那个阴沉诡异的午后。
梅云再次看到自己形单影只,站在石牌坊下,幼小的身躯伶仃独立,似能扛起千斤重量。他内心宁静,不为外事所扰。透过那时的眼睛,他看到云飞走出山门,踱步而来。
天正飘着细雨,彤云密布,不一会儿,雨变成了霰雪,小梅云身上破旧的棉袄挡不住寒风渗透,可他感觉不到冷。云飞走到他面前,他喜欢云飞脸上慈爱的神情,两条掠过眼角的长眉让这位大和尚如仙人一般。
云飞蹲下身,摸着梅云的童发说,孩子,你在这儿做什么?梅云说,爸爸走了,抛下我一人,说我会在这里遇到好心人。云飞说,爸爸往哪里走了呢?梅云指向远方,那里空旷辽远,无人无物。云飞注视着梅云的眼睛,没有作声。
很多年后,在芝水桥上,梅云再次感受到这份注视,炽热地钻入内心,鼓励他,不要被业障所迷,不要害怕,努力说出真相。
梅云便隔着已逝的年月,重返和云飞相遇的那个午后,看到四岁的自己,指向远方后,回过头,发现脚下躺着一具已然僵硬的尸体,正是他父亲。
雪下大了,父亲的脸被缓缓落下的雪花慢慢覆盖,全身干瘦。乱世饥荒,死一人如死一蝼蚁。
父亲的死如长河中一朵浪花,此岸,身如敝屣;彼岸,雪越下越大,世界天高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