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杨献平
公元十世纪中叶,彼时的中国,有一个还没做皇帝的人,半路上遇到一对父女——老父死了,姑娘无依无靠。正逢乱世,一个弱女子投进去,就像是一朵鲜花落入浊流浩荡的江河,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出于古老的义气,或者天性中还没有泯灭的善良,他把她送了回来——这是令人感动的,那位当事的姑娘更是感激涕零,以身相许,而这个男人当场拒绝,甩头而去不复返,后来做了皇帝,才得知她因思念他而猝亡的消息。
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是“凡人”了,而是宋太祖赵匡胤,他与其他人一般无二的嘴巴也被人们说成“金口”。听了这个故事,赵匡胤感动之余,将那位姑娘猝亡的山“封”作望君山(要是平头百姓,最多叫望夫山),山的下面是一道峡谷,红色高崖犹如刀劈,整齐划一,十分陡峭,再后来,人们在那里建造了水库,命名为“京娘湖”。这就是著名的民间故事“千里送京娘”。我从不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有一次,我偶尔从望君山下经过,晚霞之下,远山薄暮,高耸的峰顶,真像是一个端坐焦急东望的女子模样。
这里是南太行山麓——峰峦叠嶂,幽深高迈。望君山之后,众多的山峰拔地而起,奇形怪状,峰峰相连,从太行山南麓一直延伸到著名的“燕山”。我曾有一句诗歌说:“燕山藏刀,幽州窖血。”无意义,但有确指。大地山川,从来就是人类生存生活,甚至相互攻伐的壁垒和关隘,也是地理上的阻隔与气候的分界。但是,山间纵横的道路并不都是人的作为和功绩,在遥远的古代,马、骡子、牛羊帮了我们先祖的大忙,牲畜的蹄铁和人的脚掌一起开凿深山,连通人间乃至世界。
从望君山向西,大片的峡谷之后,是高耸于晋冀两省的摩天岭(海拔1740米)。爷爷多次对我说,这山岭上先前长着一棵巨大的槐树,遮蔽了河北和山西大片地域。我们都是大槐树的子孙。我觉得惊奇,一棵树怎么能够那么庞大呢?后来我才知道,这不过想象罢了。但槐树肯定包含了一个有意思的隐喻,我联想到“槐”字所蕴含的文化意义还想到槐树在中国的历史乃至精神象征,如三公之象征之“槐棘”,清人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槐之言归也,情见归实也。”等等。
而当我站在这座山岭上,却发现传说中的大槐树是乌有的,甚至连一棵幼小的槐树都没见到。只是觉得高,可以看到晋冀两省附近的村庄,炊烟犹如青蛇,攀援直上;山川纵横,植被茂密苍翠,牛羊在青草的风中咩咩而鸣,哞哞叫喊。站在修建于唐后期的峻极关前,清朝山西商旅在青石上踩下的印迹依旧光滑,茅草匍匐,大风凛冽,天地一片苍茫——向东的山峦参差不齐,我们的村庄就在其中,众多的山峰是怀抱也是牢笼,是挡风的自然高墙,也是限制肉体甚至梦想的巍峨幕帐。
摩天岭是这一带最高的山峰,其次是东边的北武当山。传说,道教名人张三丰曾在那里修行,并挥动长剑,与为害一方的妖怪打斗,得胜后插剑于百丈高崖,至今依旧隐约可见,早年间,我曾经爬过两次,高山之上,高坡倾斜,灌木横生,在陡峭的山坡上,我双腿发软,气喘如牛。再后来,武安有人出资开发为旅游区,修了栈道,架设了缆车,在两峰之间修建了铁桥,我第一次从其上走过时,正是隆冬,大风如雷,天地苍黄,一个人的身体左右摇摆,随时都有摔下深渊的危险。
下面是红色乱石,一些灌木长在悬崖上,身子探出,像望月的猴子或者凌空飞行的神者。在最高的峰顶,我看到对面的和尚山,像是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双手合十,朝西默诵。姿态虔诚得让我觉不到时间的存在。他们说,和尚山上长有仙茶,人喝了,可以医治百病,长寿不老,但不可以随意采摘,一条成仙的巨蛇在那里看护。村里有人说,某一日清晨,他看到一条屋梁粗细的大蛇,从和尚山凌空飞来,到下面的河沟,喝水后,又腾云驾雾返回。这大致是编造了,我在那里长到十八岁,日日都可以看到,可是没有一次是横飞的巨蛇。
小时候,躺在夏天的房顶上,听任细风吹拂,树叶哗响——看着金黄的月亮,我总是会想起美丽的孤独的女人:嫦娥,还有那个不停捣药的白兔,以及砍伐桂树的吴刚,想着到嫦娥身边去,作一个奴仆,或者代替后羿的位置等等。转身看到模糊成一团黑影的和尚山,梦想着一个人,赤手,最多用镰刀打败那条巨蛇,我梦想着去采集一些仙茶回来,给爷爷奶奶和爹娘喝,让他们身无病恙,长生不老。
尽管我不可能做到,但从不怀疑自己的梦想,这就是美的,面对缥缈的梦想和神秘的传说,我总是可以展开想象的翅膀,神灵活现,而又不乏艰险地在内心进行一场自己的奇异旅行,我还听大人说,在大年初一午夜子时,人若是骑在扫帚上,就可以飞起来,就像后来的西方电影《哈里波特》所表现的那样——去到天庭的任何地方,见到自己想见的神灵,尤其是美丽善良的仙女——我要他们作我的妻子,给我生最美丽的孩子,唱人间听不到的歌。
多年以来,不知是附近的山脉影响了我的心灵,还是人从它们衍生身上的那些传说侵袭了我的想象,使我经常耽于幻想,渴望奇迹——有很多次,我爬到这些山峰,仰望和俯瞰到的都是博大的,森林成为缩影,村庄成为磐石,炊烟就像神仙座下的祥云,但它们当中,也有一些是凶险的,被人传说当中的妖怪占据。
我们村子向后十公里处,有一座状似乌龟的山,一边连着平坦的山坡,一边则是万丈悬崖。有人说,很多人上去之后,却怎么也下不来,能够看见路,但不是路,看到的草也不再是草,就连天空也像海水一样。还有鸡冠寨,有一年,一个放羊的人攀登上去了,下来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路,喊人没人应,只有大风在他耳边吹动。
另外一座是鹰嘴岩,说是一个成精的狐狸的家园,茅草茂盛天空,洞穴深如洞府;抗战的时候,村里一个人到里面躲避,不小心摔了下来。这种悲惨遭遇使得鹰嘴岩更为神秘和诡异,村人割光它附近的灌木和茅草,可就是不敢折下鹰嘴岩上的一根草茎。
这种心理的影响是巨大的,所有的丑恶或者美妙都是由人所赋予,但人时常会被自己的编造的故事所吓倒——我明明知道,高山之间都是草木,岩石和飞动的生灵。它们在人之外:幽深是一种习惯,自由是它们身体乃至内心的要求——有一年秋天的凌晨,我和父亲在山里遇到狼,它蹲在黑暗的山冈,像是一块石头,锐利的眼睛发出骇人的光。听祖父说,山上还产有一种价钱昂贵的药草,村话叫“五灵脂屎”(音),是一种鸟儿的粪便,巢穴多在数十丈高的峭崖之上的岩洞里,人要采挖,须等到鸟儿出去觅食。腰里拴了绳子,由崖壁而下。找到一窝儿,可以卖到十两银子的价钱——村人多舍命采挖,摔死者每年多达十几人,但也有人因此过上了物质围绕的尘世幸福生活——但我至今不知那鸟儿模样,以及它的粪便对人身体的功用。
靠山吃山,这是至理名言,也是数千年以来的生存的根本——太行山南麓太大了,其中稀薄的土壤孕育了名称乃至脾性繁多的草,有的一无所用,只为牛羊及其他草食动物所享;有一些具备了祛病消毒功用,比如党参、柴胡、桔梗、黄芹等,如果按照李时珍的说法,连岩下滴水、风化石片、模样丑陋的蝎子和身为恐龙后裔的蜥蜴都可以用来为人治疗疾病,还有动物的皮毛、内脏、蹄足甚至器官。
在疾病当中,我一直喜欢草药,尽管它们包含了铅,但也是干净的,相比那些生物合剂,少了许多人工的成分——在这里,我愿意逐一介绍:党参:长根。叶子和花朵不过是一种摆设,或是向众草证实自己存在的一种手段,更为了人们在需要它们的时候,便于找到。有补血养颜和调经的作用。村里有不少妇女在秋时挖掘,用开水冲泡,呈淡红色,饮服,据说很有功效。柴胡:多生长在背坡细草稠密的地方。茎叶青翠,至老不枯,近闻有香气,通人肺腑,牛羊特别喜欢吃。根细长,年久者有虫噬之状,颜色黑,多直着向下生长,根系单一,细若猫须。李时珍《本草纲目》说:“柴胡根,味苦,性平,无毒。主治腹部胃肠结气,饮食集聚,寒热邪气。推陈致新。叶子可治突然耳聋,取之捣汁频滴即可。”
桔梗:喜欢在山顶或是阳坡杂草茂密处生长。根儿像小孩的手指,呈黄白色,八月时方可采掘。掰开来,可以看到它里面的细心,犹如蚁道。春天长苗茎,至秋天可长一尺多高。叶好像杏叶但比杏叶长,四枚叶子相对而生,嫩幼时可采来煮着吃。夏天开出紫绿色小花,颇似牵牛花。秋后结籽。其根,主治胸肋如刀割般疼痛,腹满肠鸣和惊恐悸气。黄芹:长在阳坡,阳光充足之处,即使石砾很多的地方,也有生长。荆芥:田间地边最为常见,秋天,垦有坡地的山坡多有生长。学名假苏,叶子尖而细,春天时候,其叶有辛香味道,可以当野菜吃。秋后干枯,长处细针状的籽粒,扎人裤管,非用手摘不下来。其叶主散淤血、除湿痹、祛诸多风邪,利血脉,助脾胃——但吃鱼肉后,不可饮荆芥水。
我经常使用的大致是柴胡和黄芹,都是清凉去火,消毒消炎的,针对疼痛和上呼吸道感染——这样的病犹如药草一样常见。小时候,也曾扛着撅头,到山上采挖,一些可以直接用来泡水喝,更多的是卖给那些收购药材的——它们去向了远方,为更多的身体疗祛病恙——后来,我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行为,充满人道主义和救死扶伤的悲悯品质。
也曾捉过蝎子——张牙舞爪的家伙,尖利的尾阵有毒——有一次,它真的蛰了我的左手食指,迅速青紫,接着疼痛,顺着胳膊一直向心脏蔓延。我坐在夏天的中午,一声一声哭叫娘——娘告诉我,被蝎子蛰了后,越是叫娘越是疼痛——因为蝎子没娘,它们生下来,就把自己的母亲分而食之了。
这是动物的残忍——还有蜈蚣,个头儿虽然不大,但浑身是毒,我看到了就跑,尽管它追不上,但内心的那种恐惧是巨大的,足可以让全身瘫软,心跳如鼓——接下来是笨拙的蜗牛,下雨后,它们从石头下纷纷爬出来,姿态十分优雅,但动作缓慢,充满危险,天空的燕子、麻雀、啄木鸟都会俯冲下来,尖利的嘴巴啄进它们的身体——灵魂消失,只有坚硬的壳从半空降落。
柳树,大致就是苏轼说的那种水杨或蒲柳——可以用来作箭杆,春天的绒毛也可以擀成毡子,小孩睡在上面,再炎热的天气也不会生痱子——杨树和柏树,这两种大都与亡者有关,在他们的坟茔前后,织成绿荫——柏树籽和杨树叶芽、虫絮都是药材,但我不知道治疗什么疾病。只是听大人们说,寒食节那天,弄一些柏树枝,还有破旧的荆条篮子,再浇上一些人类的粪便——点着,熊熊火焰可以让人一年不生病。
再就是河里的蝌蚪和乌龟了——蝌蚪卵,像鱼眼,附在水草上,几天后成为黑色的蝌蚪,在水塘中成群游动——他们说:捉蝌蚪在温水杯里,放上一些白糖后,一同喝下去,可以治疗鸡眼——在太行山南麓,没人以为乌龟是戴绿帽子的意思,而延续了古老的象征传统——他们说:“千年王八万年龟”,长寿依旧是太行山人对乌龟的主题印象——他们还有一个说法是:刚生产的妇女喝了王八汤,奶水特别充足,即使男人和孩子一起吃,也吃不完。
从前的太行山南麓水源丰沛,即使干涸的山崖上,也有泉水滴落。小时候放牛,在很远的大裳山根下——有一汪清澈的泉水,被众草围绕,成为人和牛羊,乃至狐狸、狼、野猪和飞鸟共同的生命之源。十四岁那年夏天,我一个人,去深沟里,正午时候,坐在阳光热烈的青色巨石上,用树叶舀水,清洗自己的身体——空旷的山谷寂静极了,只有飞鸟的声音在林中传唱——笨拙的黄牛卧在树下,大口嚼着荫凉——我平生第一次认真看了自己的肉体,白色的美,匀称的美,生机勃勃的美,弹性的美——就连刚开始发育、未经污染的生殖器,也俊美异常,温柔乖顺,干净无比——清水抚过,一阵阵的清凉让我觉得了泉水在内心乃至灵魂中的那种奇异而美妙的韵律感。泉水之前,粗砂成堆,乱石横陈,看不到一滴水,它们隐匿了,像是善于偷袭的作战者,地下的兵团,三里之后,它们又冒出来,似乎温柔的孩子,安静地聚集在一起,形成水泊,再涨满,溢出,流淌,越过粗沙和乱石,叮叮咚咚,敲着大地,走向人类的村庄。
再后来是池塘,微小的水聚集起来,成为一个整体,流进田地,庄稼们的喉咙是响亮的,尤其是清晨和傍晚,咕咕的声音像是唱歌,青蛙蹦跳,蚊虫乱飞,就连那些不起眼的萤火虫,也趁着隆重的黑暗打亮了自己的灯,飞舞在庄稼和人的头顶。
多余的水总是要逃跑的,从地上,也从地下,到更大的河流,拥有一种奔涌和贯穿的力量。那些年,我时常听到它们哗哗的响声,穿峡过谷,叮咚或潺潺,去向人可望而不可抵达的地方。沿途有人修建了水库,夏天时候,我和几个同伴经常到那里玩水。赤条条的身子从大坝上鱼跃而下,扑通扑通的声音,溅开一朵朵明亮的水花——我们大呼小叫,叫得整个村庄中午不得安静,中年人站在院子里大声呵斥,老年人则捋着胡子嘿嘿笑,还有一些同龄的女孩子,羞答答地捂了眼睛,从指缝里偷着看。
这是最为浪漫的乡村时光,成年人不敢赤裸身体,我们却毫无顾忌。水中的欢乐来自生理的萌动和内心的渴望,幼年的幸福似乎就是由一个个的细节组成的——有些时候,我们也会害怕,他们总是说幽深的水库中住着可怕的神灵,还有喜怒无常的妖精,我们太容易相信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大人们为了劝阻我们不再玩水,吵闹他们而编造的“神意谎言”。
很多的初夏时节,天旱,土地龟裂,庄稼枯死,水库里也只剩下了污泥和乱石,天空蓝得让人感到绝望,硕大的太阳喷射着灼热光芒,打在脸上,一片生疼,巨石如火,可以烙饼——直到6月,乌云从山顶覆压,雷鸣电闪,村庄黑暗,大地沉默,大雨暴降,骇人的声音由远而近,由小到大,万千马蹄一样,踏过高岗、绿树、青草、田地和人类的屋顶。
有一些大树被一分为二,有些山崖坍塌了——暴烈的雷电就在头顶,闪电刀子一样,犁开大地的心脏——这时候,我是害怕的,时常躲在母亲身边,满心的仓皇——我知道自己害怕什么(迷信的传说)——或许只是对自然本身所具备的某些威力的一种内心认可。
大雨之中,山川成河,从高处,一泻而下,携带着黄色的泥土,到沟底汇合,向着东方,一路浩荡,到30里外的高山峡谷,它们被彻底截住了,两边坚硬的山崖久浸不化,雄伟的水泥大坝成为它们暂时的容身之地——有人说,唐朝的李世民曾在这里带兵打仗,至今遗迹众多,名闻遐迩——有好事的文人将之命名为“秦王湖”(李世民为皇前封秦王)。
有人在里面投放了鱼虾,螃蟹还有甲鱼——都是为人所享用,到冬天,结成巨大的绿冰,可以行驶车辆,还有人砸开一个窟窿,掏出鱼虾。每年春秋季节,都会开闸放水——来自太行山南麓的水,流向冀南平原,在田地里消失不见,这种消失是彻底的,只有其中一部分再次升到天空,成为云雾,更多的却成为了固体的秸秆和茅草,还有结实的籽粒和粮食。
近些年来,太行山南麓的山脉纵横依旧,巍然岿然,植被依旧蓬勃,老牌的药草愈发葳蕤,只是河流萎缩,水被迫转入了地。自由、灵性而孤独的狼绝迹了,还有狐狸,黄鼠狼和野猪——我不知道它们都去了哪里:这么好的土壤,森林和山脉,应当是它们最好的生存疆场。现在,有人在摩天岭上重新修复了明代的峻极关;在北武当山上修葺了供奉的庙宇;还有一些人,在秦王湖购买了游船,夏天常常有人去玩。坐在如镜的水上,我不知道他们具体做些什么,两边的山峰犹如就要出击的庞大怒狮,两两相对,鬃发飞扬。
有一次攀登北武当山,在半山腰,遇到一个卖水果的老年村人——他说,每天,他都会早早起来,挑一担子苹果、桔子、梨子,到高崖下面等候顾客,在望君山,遇到一个肤色白皙的女子,一个人站着,面朝东方,表情凝重;她说:这个年代的爱情都只剩下了传说;在唐朝后期泽潞节度使刘从谏及其侄刘稹时期修建的峻极关,看到一个背着口袋的老年人,踩着清代的青石山路,艰难攀登,穿过古老的关隘,消失在山西的方向。还有一个放羊的人,坐在红色的石头上咿咿呀呀地唱——好像是民歌,尖利的嗓音在风中跌宕。
那时候的南太行山区,人们还都真正的靠山吃山。每年暑假期间,我们这些年轻孩子就从这面山坡到那一面山坡,来来回回,汗流浃背地跑,目的是捉蝎子。蝎子是动物(节肢动物门蛛形纲),也是药材,《开宝本草》说:“(蝎子)味甘、辛。性平,有毒。主治诸风疹及中风、半身不遂、口眼歪斜、语涩、手足抽搐。”当然,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蝎子的药用价值,有人来收购,能卖钱,家长们就让我们去捉来卖钱,贴补家用。蝎子的活动范围多在阳坡,即日光充足的地方繁衍生息。阳坡上,荆条、酸枣、橡栎、野草和板栗等荆棘葳蕤异常,松动的石头也多。我和几个伙伴从这面坡转到另一面坡,乐此不疲。村子里的不少小伙伴,在山上骡子一样奔腾一天,能捉上百只,少的也有五六十只。一只成年蝎子可以卖一块钱,后来涨到一块五毛钱。半大的蝎子也能卖五毛到八毛钱。
每次我都捉得最少,最多的一次捉了三十只。和其他人一起卖的时候,别人家的大人就讥嘲地对我母亲说,恁家的孩子有点怂,东山跑西山,跑一天才捉那么几只蝎子!连饭钱都换不回来!看俺家孩子,哪天出去至少五十只。母亲很尴尬说,那说明俺家孩子没有那个外财命。这对我刺激也很大。有一个周末放学,我和同村的老民棍子约好,俩人一起去南山捉蝎子。
老民棍子和我一样,也算一个没有外财命的孩子,满山小马驹一样跑一天,有时候还捉不到一二十只。也经常受其他孩子家人的挤兑。我这样一说,老民棍子歪着脑袋,眼露精光,拍着嶙峋的胸脯说,这一回,哼,咱俩也捉它个一二百只,让那帮小子们瞧瞧咱哥们的厉害。说干就干,第二天一大早,我往肚子里卷了两个煎饼,又就着咸菜,喝了一碗米粥,就往老民棍子家跑。谁知道,那小子比我还积极,早在院子里探着一颗扁葫芦脑袋等我来。我一出现,他把手里剩余的煎饼往嘴里一塞,说了一声走,俩人就尘土狼烟地出了村子,越过邻村,再下到一道比传说中的地狱还深的河谷,一直向南,踩着光滑的鹅卵石,一会儿蹦上一块好像碾盘的大石头,一会奔到长满荆条和洋槐树的斜坡上。
从村子方向看,南山的整个形状像是一个大的太师椅,头顶上还有两座独自凸起来的山峰。一座叫和尚山,一座叫茶壶山。合起来看像人伸开的五指,分开的话,一个就像老僧双手合十,朝西站立诵经;另一座形似茶壶。据老人们说,和尚山半腰有个石洞,里面有石炕石墩子,道教名人张三丰在这里修行过。抗战年代,我军曾在这里藏过弹药。茶壶山更神奇,说半山腰上长着仙茶,喝了会长生不死,百病去除。但是有蛇精看护,谁要去采茶喝的话,必须先斗过蛇精。
这南山很少人来。原因有三个,一个是村里老人常说这里有妖精触摸,还不止蛇精和狐仙、石头精、黄鼠狼精等等。弄得人人害怕,一个两个人不敢进山。二是山高林密,满山荆棘,没有路。三是传闻南山还有野猪、豹子、獾、狼等动物,一个不小心,就被野兽嚼巴嚼巴当了干粮。我和老民棍子之所以胆大包天,是我们知道,獾不用怕,就是狼、豹子、野猪,这些家伙们有白天睡大觉,晚上胡乱窜行的习惯。我和老民棍子说,咱们早点上去捉蝎子,到后晌太阳照在偏头顶时就返回。
到山根,两个人兔子抬头一样看着巍峨的南山,身边松涛阵阵,宛如天乐;流水发出咕咕的响声。一些鸟儿凌空飞行,不停发出声音。靠河边的杨树林里,落着一层厚厚的落叶,由于长期没有下雨,叶子干燥,又恢复了金黄的色泽。旁边的斜坡上绿草茵茵,如毯如镜。
我们两个顾不得欣赏美景,稍作休整后,埋头向上窜去。松树密布,落叶松软。我听父亲说,这片松林是七十年代初期飞机撒种,苗儿长出来后,政府组织群众间苗,二十年功夫,就这么大的森林。森林里太寂静了,还阴凉,除了鸟鸣和松涛,就只是我和老民棍子俩癞皮猴子一样向上爬时,踩断的枯枝脆响。
两人气喘吁吁,也顾不上说句话。上到一座山岭上,看到太阳光赶紧奔过去,坐在石头上擦汗喘粗气。老民棍子指着对面的村子说,这样看,咱村离这里也不远啊。我说,看着容易做起来难。你喜欢曹爱莲,人家不喜欢你,你就是把眼睛看成屁眼,人家也成不了你老婆。
老民棍子一听,扭过脸,牛大的眼睛瞪着我呼呼喘粗气。我笑说,老民棍子,咱俩谁跟谁,说说玩笑罢了,别当真!
老民棍子说,有你这样说话的吗?关系再好在这个事情上也不能打击人!要鼓励,鼓励,懂不懂?
我说,我刚才说的那是笑话,她曹爱莲现在不答应你,说不定再过一两年时间,她自己撵着你的屁股要死要活地嫁给你呢!
老民棍子说,这还差不多。然后咧开大嘴呵呵笑了起来。
快中午时候,终于到达目的地。事不宜迟,时不再来。我俩开始翻石头。蝎子们都躲在松动的石头下面,冷不丁吓人一跳。石头一掀开,蝎子就张牙舞爪,一副横刀江湖的勇猛劲儿。可蝎子体积小,在人面前再嚣张也是螳臂挡车。我和老民棍子分别用铁做的镊子一夹,就把它放进瓶子里了。瓶子透明,它再挣扎,使用毒尾针,瓶子疼,我们不疼。不过一个小时,我俩就横扫了半面坡。但捕获的蝎子也少得可怜,老民棍子十只,我八只。
我俩相互看了看,用袖子擦了一把汗水。心照不宣地瞄准另一面山坡。远看,那坡上都是石头,一块一块地,还闪着碎银子一样的光。说走就走,四条小腿在高高的荆棘丛中奔行。下到一道沟里,上到另一座山顶上。却发现,有一段垒砌得很整齐的墙壁,一色的青石,石缝里长着很多茅草。我止住脚步,咦了一声。老民棍子也咦了一声。我说,这个地方,谁在这里住过?老民棍子搓了一下没毛的下巴说,不可能,你见谁盖房子盖到山顶上?俺爹说,盖房子最忌讳的就是在山顶。我哦了一声,才想起,老民棍子的爹,在村里是一个有名的风水先生。
我掀开顶上一块,没想到,里面全是蝎子,还都是大的。按道理,谁掀开谁捕捉,可是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蝎子们一看自家的房顶被人掀开了,一只只胡乱奔窜,而且只找石头缝隙。老民棍子窜过来,二话没说,拿着镊子就往自己瓶子里夹。我没想到,那小子手比我快,不一会儿,就捉了七八只。我越是心急越是慌乱。蝎子们大部分跑了。我拿起瓶子一看,也就多了十几只。老民棍子说,这是个宝地。咱俩就别去那边了,就对这道墙下手吧。
可有些石头太大,我和老民棍子加起来都不是对手。俩人弄得筋疲力尽,也还是没有完全追剿到逃跑的蝎子。俩人沮丧之余,只好另辟战场。沿着山岭向下,我们发现那墙壁断断续续,有的彻底散开了,石头横七竖八,好像有人故意掀掉似的。再向北走,又发现一截。我和老民棍子心照不宣,上去就掀石头。哇,果真不少蝎子。一阵忙乎,除了逃掉的那些,也斩获不少。总共加起来,超过五十只没有问题。可我们越是向北,青石垒砌起来的断墙越来越多,规模也越来越大。
这肯定是古建筑!老民棍子说。我说,这还用说?绝对是古时候的。要不然,谁闲得没事,在这深山老林里垒这些石墙玩呢?老民棍子又说,要是古时候的东西,咱可不该乱拆的啊!一语点醒梦中人。我点头称是。又说,要不然,咱再返回去,把掀了石头的整好吧?老民棍子说,算了吧,就咱俩这小胳膊小腿的,拆容易,再垒砌起来,估计比让朱凤英乖乖地给你当媳妇更难。我一听,脸色陡然变了,手指着老民棍子的鼻子说,小子,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是规矩,知道不?
老民棍子呵呵笑,说,刚才你也不是说我了吗?这叫一报还一报,从现在开始,咱俩扯平了。
我和老民棍子一直向北,沿着高低不平的山岭。走着走着,岭子断了,下面是一道公路。我俩都知道,这是邢台和邯郸的分界线,公路牌上一面写着“驶出邢台”,一面上说“进入邯郸”。我们歇了一会儿,吃饼子,喝温水。看天色还早,捉的蝎子还比往常多。觉得很满足。两人决定,再爬上对面山岭,由那里转回村子。说走就走,两人起身走到坡跟,拨开一堆蒿草,忽然看到一个水泥牌子,上写“省级保护文物。河北省人民政府1983年6月立”。我和老民棍子眼睛瞪得溜圆,把那面水泥牌看得都有点害羞了才转身走开。
这更加强了我和老民棍子接着寻找长城的信心。既然南边的山岭上有长城,北边也应当还有。俩人用手披荆斩棘,爬上山岭,果不其然,面前又出现一截老城墙。蒿草和荆棘从残毁的墙壁内外一起向外蜂拥,好像一群被囚禁了多年的犯人,一个个挺着身子,昂着头颅,向着林间斑驳阳光。我和老民棍子一声呼喝,声音在枝繁叶茂的森林里还没有扩散开,就被绵厚的松针挡了回来。沿着时断时续的城墙,我们继续向北。沿途的城墙有的尚还完好,大致有两米多高,还有垛口和箭孔。
我说,以前打仗都是弓箭,还有刀枪之类的。老民棍子说,俺爹讲《隋唐演义》时候说兵器有十八般,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镗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背完,炫耀式地看我。我说这个我也知道。老民棍子,吹牛吧你。你再说一遍。我说,你都说了,我要再说,就是学你。不干。然后迅速转头,向前走去。老民棍子也紧跟在后。
日光一再向西迁徙,落在大地上的光芒也在慢慢减少。我俩还是一身大汗。转过一道小山岭,抬头往前一看,居然还有一座大石楼,跟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碉堡差不多。我大喊一声,老民棍子一个闪身,就跑到我前面去了。
那果真是一个碉楼,石头垒砌起来的,高大致有6米左右,底部呈宽形,越是向上越细。顶头只可容纳一人。我和老民棍子找到一个进出口,只是荆棘横长,又粗又大,斜着身子刚好能钻进去。老民棍子随后也进来了。碉堡内比较黑,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一侧墙壁每隔一层就有一块突出的石板,环形向上。我俩知道,那肯定是为了方便人上下故意那样做的。伸手摸了几下,又使劲拉了拉。石头还是很坚硬,没有风化,我先小心向上,爬到顶上,才发现,四面都有一个人脸大的小孔。心想,这可能是用来往外看的吧。
果不其然,向西,可以看到武安市马店头乡所属的何家村,向南,可以看到和尚山和茶壶山;向东,我们的村子赫然在目;向北,再一座山岭上居然还有一座碉楼。我大喊了一声,再下面等的老民棍子颤声问,咋了你!我说,老民,那边还有一座碉楼呢?老民棍子不满地说,还以为你小子遇到啥危险了,叫得比挨打的狗还瘆人。我没回他。沿着突出的石板下到地面。让老民棍子上去。
老民棍子上到顶上,也发出一声惊愕的啊声。我说了看了就下来吧。老民棍子说,这地方,确实是有利地形,山岭本身就是工事,再加上这城墙和碉楼,骑兵的话,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越过去。再说,谁要是占了这地方,不管向东还是向西,进退都没问题。我在下面听着不耐烦了,就大声说,你别在念你老爹说书时候那些话了,赶紧下来,天黑了狼和豹子就出来了。
我话音刚落,一个重物嗖地一声就落在了面前。
是老民棍子。我吓坏了,赶紧拉他。幸好没事。老民棍子哎呀叫唤着起身,眼睛曳斜了我一下,说,哪壶不开你提哪壶,不知道俺从小就特别害怕狼吗?我看他没事。忍不住笑了一下。老民棍子一脸恼怒,说,还笑,笑个屁啊!我赶紧陪着笑脸说,你怕狼,又没给我说过。
老民棍子说,八岁那年秋天的早上,天还没亮,他跟着他爹去后山刨红薯,快走到的时候,忽然从山坡上趴下来两只狗一样的东西。他爹反应快,大喊一声,拉着他跑到一棵核桃树下,抓了一把干茅草,用火柴点着。那两只东西一见火,就停了脚步,蹲在一边看他俩。他爹又找了一些干柴,把火烧旺。天快亮的时候,那两个家伙才起身,冲着山谷嚎了一声,一前一后地跑进了森林。
这一次,正好在天黑回到家,父母很高兴。事先,我和老民棍子约定,回到家,谁也不许说我们看到了老墙,并玩了大半天。等下个周末,再去看没有看完的。卖了蝎子,母亲很大方,第一次分给我十块钱。老民棍子也有了十块钱。俩人到学校外面的小饭馆买了六个包子两瓶汽水,算是庆功宴。第二个周末,我们又去老墙那里玩了大半天。一只蝎子也没捉,觉得对不起母亲早上给烙的大饼,还有加了白糖的开水。就又想去过的那面山坡。可惜天色已晚,爬上去就接近天黑了。只好作罢。
后来,我和老民棍子再没去过。倒是和父亲打柴去过一次。我给他说了。父亲说,这老墙就是长城,他小的时候就见到过,那时候还基本完好。这些年也没人管,有些地方都塌了。还有村里人盖房子图省劲儿,把这里的墙拆了垒了自家的墙。我说,这不是省级保护文物吗,咋没人管?父亲说,咱这天高皇帝远的,谁看得到?就是有人看到了,也都是乡里乡亲的,谁愿意告发惹人呢?
回到家,我从作业本上撕了几张纸,写了一封信,主要意思是说,要派人保护这段长城,几百年的东西,平白无故毁了就可惜了。写好后,却不知道寄给哪个单位。因为怕人知道记恨我,连老师都没敢问。最终,写上某某某人民政府的字样,就投进了信箱。
几年后,我到市里上高中,也早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高考铩羽而归。再一年,我谋生到了西北。时间真是一个消磨一切的工具,距离远,再加上生存的繁琐和艰难,不过几年,家乡的事情逐渐地变得模糊。当兵第三年夏天回家,见到老民棍子,我说还想去看看那段长城,然后再查查历史。老民棍子说行。那时候,蝎子虽然中药之一种,可已经没人捉蝎子卖钱了。
老民棍子告诉我,他在市里一家建筑公司打工,这次回来,是工头让他弄点本地的面粉回去。不过,他答应我,明天送到市里,他再请假两天,和我一起再去看长城。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黄昏,我和老民棍子坐在村子中央一棵上千年的巨型老槐树下面说的。这时候,虽然我们嘴唇上的胡须还是毛茸茸的,说话还带着点奶气,但毕竟是成年人了,按照父母的话说,该找个闺女,娶过来,成家立户了。其他同学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即使没有孩子,老婆是抱上了的。
村里只剩下我和老民棍子。其中,老民棍子喜欢的曹爱莲考上了河北师范大学,出来分到石家庄一个中学当教师;我的朱凤英虽然没考上大学,但也成了另一个男同学家庭的一员,并且很快就有了孩子。
俩人都很伤感,还相互解嘲说,当年咱俩的话都没错。即使把眼睛看成屁股,曹爱莲也变成金凤凰飞了;现在就是拉着一拖拉机的钱,人家朱凤英未必再回来给你当媳妇。俩人说着说着就笑了,都看到了双方眼里汪着的泪水,可谁也没说。沉默了一会儿,说起南山上的那段明长城。老民棍子一下子来了精神,他说,人家武安那边都开发了,每天好多人开着车去玩。当地人不用出门,就能赚钱。咱要是能把长城开发出来,也就不用东奔西跑给别人当孙子,看老板的脸色吃饭了。
我说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嘛!俩人越说越兴奋,约定先弄台好的相机,把附近的景点都拍下来,然后再慢慢找愿意投资的人。喋喋一顿,两人谈话至欢方散,各自回家。一夜之后,我一大早起来,帮着父亲去地里锄草。如此一天,第二天上午继续。中午饭后歇了一会儿,下午到奶奶家。一进门,奶奶就大声说,平子,你知道不,刚才听人说,小时候和你玩得挺好的那个老民死了!我当时怔住了,瞪着眼睛看奶奶。奶奶说,这还有假!今早上,他乘坐的那趟班车爆炸了,一下子死了二十多个人。
我目瞪口呆,一下子傻在那里。
几天后的一个凌晨,有人喊我,我知道要我做什么。跟着他走到一道山沟里。那里早就停了一台拖拉机,拖拉机上放着一口白森森的棺材。我悲伤,但没说一句话。只是和很多人一起抬起,翻过一道山岭,把它埋在一片菜树林旁边。
再几年,我回到老家,忽然发现,附近的几个村子和峡谷,都开发成了旅游区,即使最偏僻和凶险的峡谷,也车马喧闹,来人不断。唯独我们村子原封不动,松林沉默,草木掩盖了所有人迹,俨然无人之境。我想,我和老民棍子去过的那段明长城不也是很好的旅游景点吗?再加上周边尚还完好的烽火台,张三丰的和尚山、传说有仙茶的茶壶山,以及再向东五里以外的大岭口长城遗址,还有就近的五指山、大寨山、鸡关寨,再加上茂密林障、山涧流水、高山清泉等,完全可以构成一个独立而富有文化色彩和历史深度的风景区。
与三表哥聊起这件事,他也说,黄背岩上那段长城,是明朝修的。还有一块石碑,上写“郭公关”,一侧又有“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岁仲夏吉旦典史高文□□”的字样。当年和老民棍子在长城那里穿行了两天,也没有发现三表哥所说的那块石碑和相关文字。而且,我也是莲花谷人,竟然对这段长城很陌生。我从李鸿章等人修撰的《畿辅通志》上看到:“黄背岩,在(邢台)城西南一百九十里,山势崇高,有水泉,南即五指山,曰和尚脑,驻兵防口,南至数道岩。”
其中的“黄背岩”以东的坡跟下,就是三表哥所在的村庄。《顺德府志》也记载,郭公关与附近大岭口关、货郎神关为明代修筑的长城“十三镇”中“保定镇”长城中的组成部分,修筑于1542年左右。修筑目的,是为了阻挡于16世纪崛起并多次与明朝发生战争的土尔扈特蒙古族俺答汗大军自太原、潞城、涉县和辽州等地逾过太行山而下,威胁京师与中原。其中的俺答汗,又名孛儿只斤,自称阿拉坦汗,意为黄金家族可汗。16世纪初期崛起,进驻丰州川(今呼和浩特和包头大青山一带)。
蒙古与明朝自然势不两立,俺答汗所部多次出兵袭扰边疆,掳掠甚多,兵至太原、榆中、辽州、武安等地。时任监察御史的郑芸上呈《广集议以御虏患疏》说:“俺答汗屡屡派兵东犯边疆。易县有紫荆关,井陉有故关可防备,只有河南彰德府、涉县等地,一旦敌军逼近山西黎城,借助平漫山坡,轻骑顷刻可下。据新近捕获的奸细说,今冬,俺答汗还将向东发兵。如其越过山脉向东,直冲广平、大名、真定、顺德等府的话。战祸便至京畿要地。不可不慎。”
明世宗采纳,下诏直隶各府在西边高山之上修筑城墙。
三表哥还说,郭公关到他们村子的山岭上,还有一座很高的瞭望台,据人说,那座瞭望台下有一口很深的地道,他们村里一个人进去寻找,还看到一把长剑,插在墙壁上。我问,那剑现在还在不在?三表哥说,肯定有人拿了吧。想想也是,对于文物,很多人是觉醒了的,哪怕不识字的老人,也都知道隔了几百年的东西能卖钱。
几年后,我专门买了一台单反相机和镜头,把老家周边的大寨山水帘洞、观音顶、和尚山、茶壶山、五指山、大裳山、太阳峡谷等景点都拍了下来,包括郭公关、大岭口和货郎神等明长城主体部分。2012年,我故乡黄背岩及其周边明长城遗存才正式被列为省级保护文物(国家文物局文物保函〔2012〕998号《关于河北省长城认定的批复》)。2013年,我再次回到故乡,那段明长城依旧残缺地隐没在崇山峻岭。蓦然想起老民棍子,觉得非常惭愧。他当年的一个美好想法,却在一夜之间戛然而止。作为他少小时候的同学同乡兼亲密伙伴,这些年来,虽然给很多人讲了自己的想法,可还是没有付诸实现。这令人伤感。尤其是看到和听到村里许多年轻人在外打工下井身遭不测,或死于矿井之下,或罹难于大小车祸,或客死异地。心里更加难过。
最近一些时日,我突然梦见了老民棍子,我们两个,还是旧时模样,坐在一堆乱石头上看远处,远处一团昏暗,但有一片云彩特别明亮,好像一个女人的侧面轮廓,类似剪影或者木版画。老民棍子告诉我说,他心里很喜欢那个女孩子。然后又说,那个女人从来没喜欢过他,原因很简单,嫌他住的地方太低了,连她的头发都够不到。——醒来后,我思忖良久,不知道为什么做这样的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