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工智能时代的生产方式变革
——基于“机器类人化”现象的分析

2022-09-23 11:19:32
理论导刊 2022年9期
关键词:类人机器维度

张 倩

(清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4)

广义的“生产方式”范畴在历史唯物主义创立之前就已经存在,比如斯密提到的“经营的方法”“技艺”和李嘉图在区分固定资本和流动资本时使用的“配合方式”等都属于此,这种维度的生产方式通常指特定经济形态生产部门中可供直观的“生产模式”。而在马克思的研究视域中,显然生产方式除了这种“表象”外,还具有十分重要的深层内容,无论谈到生产、生产力还是生产关系都离不开对生产方式的解读。因此,只有厘清生产方式不同维度的内涵,才能充分理解人工智能时代机器发展的新特征及其与生产方式变革的关系,深入分析其背后指征的“经济—社会”现实,引导人工智能技术发展方向,充分发挥科技对人类社会发展的推动作用。

一、理论澄明:生产方式的多维度释析

生产方式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大厦的重要概念,绝不是一个没有边界或界限不清的模糊范畴,其复杂性和多义性本质上是生产方式在不同维度和语境中的差异性表现形式,包括基于人类社会发展史的总体视野、技术应用形式的具象视野以及生产关系维度下的关系视野三种维度。

(一)历史—社会:总体视野中的生产方式

将生产方式视为窥见社会形态变化的基础视角已经为许多学者所认可。哈贝马斯曾提出:“马克思把历史理解为生产方式的不连续的序列”,并从中发现社会的进化过程。科恩在划分生产方式三种涵义时使用的“社会方式”一词,涉及生产目的、“生产者剩余劳动的形式,以及剥削生产者的方法(或剥削方式)”,对应的也是各种经济社会形态的差异。对此,也有学者如莱尔因也曾质疑“生产方式”是马克思尚未阐明的范畴,“不能把历史构想为一种诸生产方式之间的必然演替的原因”。这种观点在国内学界也存在相关争论。但可以肯定的是,“历史—社会”的总体视野旨在阐明生产方式与社会历史的关系。

一方面,社会形态变化表现为“生产的社会形式”的历史性差异,是总体与具体的统一。所谓“生产的社会形式”就是指劳动者和生产资料结合的“特殊方式和方法,使社会结构区分为各个不同的经济时期”,主要强调的是社会形态变化中最根本的经济表现,隐含了“生产方式——生产关系——社会结构”这一逻辑。其一,生产方式的历史发展契合了社会形态变化的“大阶段”。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提出的“三形态”实际上就是劳动与其客观条件的原始统一、分离和新的更高阶段的统一,指向的是生产方式的历史阶段性。其二,生产的社会形式也包括具体社会形态内多个生产方式并存的“小阶段”。以前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为例,亚细亚的、古代的、日耳曼的生产方式分别存在于东方社会、古希腊罗马城邦社会、中世纪的欧洲,三者既处在劳动者与劳动物质条件相统一的历史阶段,同时也存在明显的内部差异。反之,即使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主导的资本主义社会也不可避免地仍然存在不占支配地位的他类生产方式。因此,生产方式的历史维度不仅揭示了社会总体形态的变化,也包含了并存于同一历史阶段和同一社会内部的多种生产方式,后者的发展或消亡为其中一个生产方式成为“以太”提供可能。

(二)技术—动力:工具价值中的生产方式

生产方式的“技术—动力”维度是对总体视野的具体化,强调生产方式在现实生产领域的特定表现。生产方式是“生产什么”和“怎样生产”的统一,前者是生产方式的目的,用以满足人的生产生活需求;后者是生产方式的具体过程,揭示了特定生产方式下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独特的经济特征。从“物的利用方式”以及“人的活动方式”考察生产方式的技术变化可以发现,生产方式的改变不仅包含同类生产工具的技艺精进——工具的“形态”变化,也包含生产工具的“质态”变革。对于生产方式工具价值的理解不能仅停留在物的维度,至少要从客体和主体两个方面加以分析。

首先是物与物的利用方式。从“物”的角度来考察生产方式也可称为物质生产方式,侧重于考察具体生产过程中构成生产方式的基础——生产资料利用形式的差异。比如,从手工业、工场手工业到机器大工业的发展就可以视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到最终确立的三个阶段。马克思曾经提到:“随着生产方式即谋生的方式的改变,人们也就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在此,“物”具体化为“磨”这一生产工具,“手推磨”和“蒸汽磨”则代表不同物的利用方式,“物”本身并不能被称为生产方式,而是对“物”的利用方式的差异构成生产方式的内容。“各种经济时代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生产方式变化引起经济时代变革的条件主要涉及两方面:其一,生产工具的革新,即生产工艺的技术进步是生产方式变化的直接表现;其二,技术进步引起的生产方式变化不能仅以部分生产部门生产工具的改变衡量,而是只有当新生产工具的使用至少在一个相对完整的生产领域内取得普遍性时才能称之为该领域生产方式发生变革。

其次是人与人的活动方式。“一定的生产方式或一定的工业阶段始终是与一定的共同活动方式或一定的社会阶段联系着的。”生产领域中,生产方式直接表现为人的劳动方式。从劳动者的劳动过程来看,生产效率的提高催生劳动方法的改进,通常表现为技艺改良、劳动时间改变等等。从劳动者间的互动关系看,社会分工的发展推动了劳动方式变革。从自然形成的分工到同一资本控制下的协作关系,由简单协作、分工协作到机器体系的大规模协作,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完成了从个人生产力到集体生产力的转变,使劳动过程转化为社会过程,在社会范围内建立了广泛的生产联系。生活领域中,基于“生产—生活”的一致性,生产方式同样决定了“他们的一定的生活方式”,这是考察生产过程中人的社会关系、生存状态和生活状态的一种视角。一方面,特定的生产方式是使人从“人”这一概念以及自然的肉体存在成为拥有丰富内容的“现实的个人”的对象化方式;另一方面,人们的物质生活资料生产的方式直接决定现实的人的生活状态。

(三)经济—阶级:关系结构中的生产方式

生产方式的前两个维度主要涉及的是生产方式的直接表现,即“怎样生产”,但实际在揭示“怎样生产”的过程中已经存在不同生产方式下人的关系结构差异。“经济—阶级”维度所要阐明的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隐藏的权力支配关系,也即剥削关系的实质。

生产关系是生产方式的社会活动形式,不同生产方式所构成的差异性生产关系往往表现为所有制形式。生产方式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范畴密切相连,“随着新的生产力的获得,人们便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而随着生产方式的改变,他们便改变所有不过是这一特定生产方式的必然关系的经济关系”。可见,生产方式是理解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最为关键的枢纽,后两者统一于生产方式的历史发展进程。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论述了“对个人的、以自己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资本主义的私有制”以及重新建立的“个人所有制”三种所有制形式。这种表述涵盖了两层含义:其一,表现为所有制形式的生产方式体现了劳动者与劳动资料关系的根本变化,从而表现出生产关系的根本变化;其二,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和资本主义社会的所有制本质上是“私有制”,只是前者是土地所有权下的个人私有,后者是资本所有权下的资本(家)所有。之所以使用更具限定性的“所有制”而非更为宏观的“生产方式”就在于,“所有制”形式突出了生产方式表征的特定关系结构。“所有制”追问的实际上是“所有权”,即生产资料归谁所有,以及占有生产资料的主体和不占有生产资料的主体结成何种社会关系。

生产方式的私有制形式构成的关系本质上是依靠经济地位优势获取的权力支配关系。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或资本主义私有制构成的核心生产关系是以雇佣劳动为基础的劳动者和劳动条件的关系,也即是劳动与资本的关系。现实中,这种关系又表现为以资本为主导的“见物不见人”的对抗性关系。“不见人”并不代表没有人,而是必须透过物的关系发现人的关系。马克思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一种隐蔽的奴隶制,“在奴隶劳动下,所有权关系掩盖了奴隶为自己的劳动,而在雇佣劳动下,货币关系掩盖了雇佣工人的无代价劳动”。显然揭示这种奴隶制的隐蔽性不能从流通过程中“买者”和“卖者”的公平交换出发,必须深入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另一方面,阶级关系是权力支配关系的直接表现。马克思曾经提出“超经济的强制”,即统治者可以利用政治权力强制被统治者从属自己主导的生产方式。科恩的“超经济论”认为剥削的基础在于“暴力(威胁)和意识形态的结合”,艾伦·梅克森斯·伍德的生产方式本质“非经济论”认为“资本主义生产的最终秘密是政治性的”。不过,马克思很快在后文中又提出统治和从属关系构成的特定的政治结构“都是建立在上述的经济形式上的”。所以,生产方式背后隐藏的对抗性剥削关系既不能被简单视为纯粹的经济事实,也不能被视为单纯的政治斗争。经济因素在其中的“归根结底”作用与阶级对立的“直接”作用往往同时促成特定生产方式关系结构的形成。

二、现象解析:“机器类人化”是生产方式工具价值在当代的集中表现

当前人工智能领域实现的生产方式变革一方面改变了具体生产过程中物的利用方式和现实生活中人的活动方式,但另一方面这种变革仍然主要停留在工具维度的技术性层面。从机械机器到人工智能的发展,不仅标志着机器物质形态的变化,其中还蕴含“机器类人化”,即机器从对人外部肢体能力的模拟向破解人类智能奥秘的“由外向内”的发展趋势。这就意味着“机器类人化”已经成为当代生产方式工具价值的集中表现。如何理解这种工具性的具体内涵,如何认识“机器类人化”的特征及其社会影响,这是以工具价值为切入点,进一步分析其背后所蕴含的“历史—社会”与“经济—阶级”维度,破解生产方式技术逻辑纯粹化的关键。

(一)“机器类人化”的双重工具性

不可否认,技术基础的变革是生产方式跃升的直接推动力,但仍然不能完全将生产方式变革等同于技术进步、将生产方式等同于技术产物。目前的类人化智能机器本质上仍然隶属于工具范畴。从生产方式“技术—动力”维度出发,“机器类人化”从生产和生活两个方面体现了自身的工具价值。

作为生产工具的类人化机器改变了物的利用方式。马克思曾称机器是“人的意志驾驭自然界的器官”,这种表述实际上将机器视为人的对象化能力延伸的产物。因此,如果从“怎样生产”这一过程性出发,生产工具是联结人之主体与自然和社会之客体的中间环节。“生产方式的变革,在工场手工业中以劳动力为起点,在大工业中以劳动资料为起点。”这里的变革强调的就是物的利用方式差异,其中前者指工场手工业以劳动力的协作代替单个手工业者执行全部劳动过程,后者则指大工业机器体系对手工工具的全面替代。而现今类人化智能机器在此基础上又引发了生产工具新的质态变革,即依靠算法、算力、数据结合的智能机器体系构建起新型信息化生产网络。显然,这种技术性生产方式变革的关键就在于生产工具的更新。必须承认的是,生产工具作为劳动资料的一部分,既是生产力水平提升的晴雨表,也是社会文明化程度提高的重要表现。但生产工具变化背后的驱动力是什么、与此直接相关的生产方式又蕴含了何种社会现实和关系结构却仍需要透过科学技术加以审视。

作为生活工具的类人化机器改变了人的活动方式。人工智能的终极目标在于“类人”,即1956年达特茅斯会议上提出的让机器像人一样认知、思考和学习。因此,从“生产什么”这一目的性出发,类人化智能机器的另一种工具性就是让机器产品充当人类社会的某种角色。具体来看,人的活动方式也即生活方式由一定的生产方式决定,而生产的前提又取决于“个人彼此之间的交往”。无论是生活活动还是生产活动在广义上都可以视为交往,基于此,人在社会生活中的一切活动方式都表现为交往方式,其本质指向主体间的互动关系。由此可以看出,类人化智能机器在生活中的应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交往关系的传统认知。一方面,类人化机器成为主体间的中介充当传递性工具,即建立主体间交往关系的媒介。这种媒介作用既可表现为将潜在的社会交往关系变为现实,又可表现为给已存在的交往关系提供沟通渠道。另一方面,类人化机器作为交往对象成为类主体性工具。所谓“类主体”性在于当前智能机器的“类人”还只存在于场景化的专门工作领域,无法比拟人类的高阶智能。但这种类主体性仍然形塑了一种介于传统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新关系模式,成为特定的交往对象。

(二)“机器类人化”工具价值的发展进路

生产工具最初主要作为人力的补充,机器作为生产工具亦是如此。“机器类人化”是指机器不断拓展对人的复刻范围与深度,追求机器的行为自主,以弥补和超越人类体脑能力不足和极限的过程。从简单机器到机器体系、从机械力作用的工业机器到智能力主导的多形态机器,机器的发展始终呈现出从“拟人”向“类人”转变的趋势。

第一,模拟人的肌肉力替代人的局部机能。这一阶段主要指第一次工业革命期间,由简单机器向机器体系的发展。简单机器向机器体系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1)通过工具机将发动机提供的动力和传动机构作为联结装置的附件结合起来成为完整的机械工具,以便“用自己的工具来完成过去工人用类似的工具所完成的那些操作”。(2)工具机的发展必然要求发动机提供更为充足的动力,因而催生了发动机的独立。(3)以传动机为中介,由中央自动机控制的有组织的工具机体系成为机器生产最发达的形态,最终通过结合工作机建立庞大的机器体系。第二,模拟人的形态执行人的行为。当“机器—机器体系”步入机器人时代,机器类人化的发展取得了新的飞跃。首先是模拟人部分肢体和人整体功能的机器人,前者如机械臂、机械手,完成抓取、焊接、搬运等大重量工作,后者则如仓储机器人、协作机器人,“能够在控制程序或远程操作员的管理下自动执行特定任务”;其次是仿人形机器人,模拟“类似人类的通过肌肉和跟腱活动的机器人设备”,如日本的机器人ASIMO、女性机器人ReplieeQ1expo等等。第三,模拟人的思维追求机器的行为自主。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的主要方向是实现“人工智能+”并向“人类智能”努力,实现和其他产业的深度融合,也就是以“信息、生命、制造、能源、空间、海洋等的原创突破为前沿技术、颠覆性技术”的“硬件”与“软件”的结合,呈现出强调“感觉功能”和“自主能力”两大特征。

回顾“机器类人化”的三个主要阶段,机器的发展一直以“类人”乃至“超人”作为目标。从根本动力看,机器只有以人为标靶才能不断突破生产能力极限、扩展生活需求多样性。第一阶段的机械机器体系被马克思称为“是由许多机械器官和智能器官组成的”工作的器官。机器对人肌肉职能的替代,严重排挤了劳动者的主体地位。第二阶段机器人的迅速发展印证了《资本论》的论断:“现代工业的技术基础是革命的,而所有以往的生产方式的技术基础本质上是保守的。”现代工业生产领域的技术迭代加速了生产方式的“革命周期”,使机器“一开始是机械的,后来是电子机械的,最终变成数字的”。第三阶段的智能机器更加注重“类人”的突破,在具体生产过程和社会发展中重塑了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不过,第三阶段的“机器人悖论”却以更加复杂的面貌出现,究竟该如何看待智能机器,它们是主体还是客体?是伙伴还是工具?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动因是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更需要进一步突破技术迷雾不断深入探究。

(三)“机器类人化”趋势的社会影响

当前的人工智能技术创造了机器的全新形态,机器技术基础的变革成为社会中人的器官的发展与延伸。具体来看,机器类人化趋势总体表现为由“外在性”向“内在性”的转变,即肢体受动性向精神自主性的尝试,客观上包含从专用智能向通用智能的努力。尽管机器类人化的发展趋势仍然具有相当的不确定性,但不可否认智能机器仍然在社会范围内产生了诸多重要影响。

从正向意义看,“新一代人工智能正在全球范围内蓬勃兴起,为经济社会发展注入了新动能,正在深刻改变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一方面,人工智能与大数据的结合开启了数字经济新时代。2020年全球数字经济增加值规模就已经达到32.6万亿美元,占GDP比重为43.7%,成为推动经济复苏、挖掘经济社会发展活力的重要引擎。智能机器推动了产业结构调整,加快了各生产要素的产业间流动,充分运用数据信息搭载的算法通道提升了资源配置效率,进一步降低了生产要素投入重复率。产业智能化升级赋能传统行业发展,加速了人工智能技术与实体产业的深度融合,是加速新旧动能转化、提升增长活力的“新基建”七大方向之一。另一方面,类人化智能机器正深度融入社会民生的各个领域,智慧医疗、智能安防、智能政务等等创造了人工智能技术与社会需求融合的新模式,解决了许多“民生难题”。以人为本、发展可信人工智能越来越成为一些国家的发展战略和普遍共识。智能机器的出现无疑已经成为人类社会创新式发展的重要引擎。

从反向风险看,机器的“类人”同样引发了主体恐慌和治理困难。一是劳动过程对人主体地位的排挤。程序性劳动如统计、财务、信息整理或工具操作、仓储等传统行业可替代性增强,传统劳动密集型产业的智能化转型升级进一步减少了岗位用人需求。“有人无岗、有岗无人”的结构性矛盾,以及各种灵活就业形式的衍生并存,加剧了失业焦虑和本领焦虑。二是社会生活中类人机器的广泛介入裹挟了现实的交往关系。无差别了解用户需求的智能机器渗透各个生活领域,人与人之间的依赖性转变为人对机器的依赖性。此外,智能化的生活方式一方面使原本隶属“人的劳动”范畴的生活活动被纳入新的消费领域,另一方面其所节省的活动时间究竟成为了“自由时间”还是“工作时间”仍然值得深思。由此可以发现:第一,机器的“类人”引发的不被需要感以及可替代感降低了人作为现实主体的自我价值认同,对智能机器的过度依赖影响了个体的实践能力和探索精神。第二,机器“类人”却不受人类社会道德和法律约束。因此,如自动驾驶事故、机器人法官、AI换脸等在关系人类生命安全或社会公平正义的重要领域将不可避免产生伦理和法律风险以及信任危机。如何增加智能机器的安全性、可解释性、可问责性,建立一套完整的人工智能治理原则,仍然任重道远。

三、问题回应:“机器类人化”引发生产方式变革的深层逻辑

以人工智能时代的生产方式变革作为切入点可以发现,马克思对生产方式不同维度的使用与阐述在当前仍然具有极强的理论说服力,对引导人工智能发展方向、勘破人工智能发展困境具有重要的启示与指导意义。生产方式的三重维度同样显示了考察生产方式变革的三个层次。其中,生产方式演进的总体逻辑是以人类社会发展历史进程为基点的“宽维度”;生产方式变革的工具逻辑是基于当前实际生产生活的“初维度”;生产方式考察的关系逻辑则是立足于资本主义社会机器体系发展全过程的“中维度”。这三种维度本质上是共时与历时、直观与本质的统一,以此明确人工智能时代生产方式变革的内涵,发现其背后可能掩盖的问题,进一步把握并引导智能机器的发展方向。

(一)“历史—社会”维度下生产方式演进的总体逻辑

从“历史—社会”维度思考智能机器与生产方式变革间的关系需要将技术的进步纳入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过程。从这层意义看,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是人类社会进步的重要环节之一。如何从更长远的视野考察智能机器的发展、如何从历史维度衡量智能机器的作用尤为重要。

第一,智能机器所代表的生产力是生产的社会形式发生根本变革的物质前提。马克思恩格斯曾表示:“没有蒸汽机和珍妮走锭精纺机就不能消灭奴隶制;没有改良的农业就不能消灭农奴制。”历史的发展证明,经济的社会形态意义上的生产方式变革离不开生产资料的革新。从手工工具到机械机器再到智能机器,生产资料尤其是生产工具的变化客观上反映了人类社会生产力水平的提升。智能机器虽然产生于资本主义社会,但却是社会化大生产需求催生的产物。相较于机械机器在各具体工业领域的应用,智能机器正在以一种社会整合方式,即对生产主体的整合以及产业整合来最大程度集中生产要素。

第二,智能机器的出现进一步推动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自我否定。一方面,智能机器脱胎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等于它是智能技术发展的唯一土壤。机器体系表现为固定资本的最适当的形式,但从价值角度看,不代表“从属于资本的社会关系,对于机器体系的应用来说,是最适合的和最好的社会生产关系”。即使不作为固定资本,机器也不会丧失既有使用价值。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到,只要超出一定限度,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就会拒绝改良。因此,当临界点到达以后,资本主义体系反而成为人工智能技术继续发展的障碍,当前的“人工智能垄断”一如曾经资本家为维系垄断利润将科技发明束之高阁。另一方面,生产的社会关系由前资本主义的宗法关系转向资本主义的金钱货币关系是生产方式变革的必然结果,同时也标志着劳动由对资本的形式从属向实际从属转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人仍需要以劳动作为“谋生手段”而非“生活方式”,因而智能机器只能不断排斥人,而不能解放人。所以,从长远来看,脱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人工智能技术或许有可能催生新劳动关系的诞生。

第三,智能生产方式社会价值的回归有可能成为人类解放的重要信号。从人类社会发展的总体趋向看,人的解放必要条件之一就是劳动解放,而其中“自由时间”是衡量劳动解放的重要维度。马克思在评价机器的应用时指出:“资本在这里——完全是无意地——使人的劳动,使力量的支出缩减到最低限度。这将有利于解放了的劳动,也是使劳动获得解放的条件。”这一判断同样适用于智能机器。当智能机器可以完全取代以人的发展为目的之外的劳动时,资本的“历史使命”就宣告完成。从当前的生产过程来看,人工智能技术越发展反而越以人的智力为主导。自然科学作为致富手段本质上是以资本作为科学发展的主体和驱力,显然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仅仅依靠资本的力量远远不够,知识与主体力量的结合无疑重新诠释了人的主体性。从生活过程出发,人工智能技术与社会主义生产方式的结合反映了智能机器从“逐利”向“逐益”的转变。智能产品在社会生活中的应用与消费不是资本在各个领域的劈分或集中,而是新价值的创造,其背后逻辑就在于增加人工智能技术的公共服务能力。“加强人工智能同保障和改善民生的结合,从保障和改善民生、为人民创造美好生活的需要出发,推动人工智能在人们日常工作、学习、生活中的深度运用,创造更加智能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这即为人工智能未来发展的重要目标。

(二)“技术—动力”维度下生产方式变革的工具逻辑

“技术—动力”维度是考察生产方式变化的最直观视角,这里的生产方式属于狭义范畴,即通过研究当前实际的生产过程,将生产过程的各个要素进行工艺学分解,以此探究生产方式技术基础的变革,对类人化智能机器的考察就主要基于当前生产领域新模式的审视。

狭义的生产方式主要是指生产过程中的具体劳动方式,即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的相互结合方式以及劳动资料的使用方式,除“怎样生产”这一劳动方式外,还包含生产过程的另外两个要素:生产什么和谁来生产,也即劳动对象与劳动主体。首先,智能机器增速社会总产品的生产与供给,不断扩展生产品类的丰富性。相较于工业资本主义时期的机器体系,智能机器不仅生产工业产品,同时也满足他类部门如农业、交通业、服务业、金融业、医药业等多种产业的系统运营与产品需求。因而生产方式的技术变革不仅与社会发展的需要亦步亦趋,更有可能为技术的落地创造新需求。其次,生产主体的内部构成发生转变。机器大工业时代“劳动资料一作为机器出现,就立刻成了工人本身的竞争者”,而智能机器作为机器的新形态本身就以生产过程中驱逐人力为目标。生产主体的变化一方面表现为体力劳动者可替代性的增加与脑力劳动者知识与技能要求的提升,另一方面相对于大工业机器体系的纯粹工具性地位,智能机器往往可以成为特定生产领域的“主体”,乃至劳动过程中的“伙伴”,如无人工厂、新媒体行业的内容生产等等。最后,生产过程的协作关系逐渐自组织化。纯粹从技术意义上来讲,智能机器的运用顺应了社会化大生产的总体趋势,表现为社会分工的去中心化和生产的扁平结构。这样的生产过程实际上通过信息共享形成了以点成网的生产体系,进而超越了传统生产模式中人员的层级结构关系。

总而言之,智能机器在“技术—动力”维度推动生产方式变革具有两个明显特征:一是共享性,依托强大算力以信息平台互联推动线下对象物联;二是交互性,跨领域生产与跨群体合作逐渐打开行业壁垒。但也需要注意的是,当前许多智能化机器往往并不直接参与生产过程,更多人工智能技术产品更类似于机器的“机器产物”,作为生产过程的最终产品提供使用价值,不能单纯将其视为生产过程的一环。因此,生产的实际过程产生的诸多变化总体来看仍然处在“过渡期”,甚至尚未进入全面弱人工智能时代,仅仅是生产模式的部分改变。技术发展是推进生产方式根本变革的重要动力,“机器的发展则是使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革命化的因素之一”,探讨这一维度生产方式变革的价值意义在于如何让科学技术成为推动物质生产方式变革和社会发展的动力,迎来社会变革的“临界点”。

(三)“经济—阶级”维度下生产方式考察的关系逻辑

智能化机器与生产方式的关系不仅存在技术逻辑,同时也涉及“经济—阶级”维度下的关系逻辑。这种关系逻辑就在于透过智能机器的技术基础,结合人工智能技术产生发展的全部历史过程与社会体系来审视其存在。从这一角度看,智能化机器脱胎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嵌套于资产阶级的关系结构并为其服务。因此,真正让智能机器服务于人类社会就必须改变智能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

目前,智能机器仍然主要依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发展。从机器到机器体系甚至人工智能体系的建立必须一分为二看待。从人类社会发展的总体角度来看,智能机器的出现是科学技术发展的重要成果,但同时必须清楚,迄今为止机器包括智能机器的发展仍然附着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总体框架,服务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资产阶级主导的权力关系。恰如尼克·戴尔-威则夫特等人提出的“真实存在的AI-资本主义(actually-existing AI-capitalism)”,一方面,智能机器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突破困境的一种新尝试。资本家在其中兼具创造者和使用者的双重角色,利用智能机器缩短固定资本周转时间,进一步排斥劳动力这种不确定损耗因素以提高生产效率。不仅如此,“集中发展到一定阶段,可以说就自然而然地走到垄断”。看似为资本主义找到新动力引擎的方式虽然开辟了新的消费市场,但也引发了人工智能领域的科技新垄断,即利用资产阶级主导的权力支配关系让世界范围内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受制于少数发达国家。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技术在机器领域的应用同样也是维系资本主义社会权力关系的工具之一。如同互联网最初原本是名为阿帕网(ARPAnet)的军用研究系统,智能机器的崛起也与国家间的政治博弈密切相关。马尔库塞称后工业社会中“技术的合理性已经变成政治的合理性”。以维系国家安全为名开发智能机器,实际上保障的是资产阶级的权力结构稳定性与统治安全,本质上仍属于“经济—阶级”逻辑范式,以政治权力作为谋求世界范围内经济利益最大化的保障。

智能机器的应用与社会主义制度的结合加速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临界点”的到来。如果永远将人工智能限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框架内,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乃至生态环境等自然领域都会成为资本触角新的着陆点,那么最终智能机器所服务的对象也只能是资本。习近平指出:“把增强原创能力作为重点,以关键核心技术为主攻方向,夯实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的基础。”“十四五”规划中将“新一代人工智能”划定为科技前沿领域攻关的重要项目。加强原创性和引领性就旨在强调跳出人工智能技术的科技垄断和资本逻辑,将人工智能技术与社会主义生产方式、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体系相结合。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人工智能技术发挥的重要作用,如信息监测分析、流行病学调查、防疫物资管控、医药用品研发等已经向世界证明,社会主义制度有能力引导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趋向,也只有社会主义制度才能充分发挥人工智能在维系人类社会共同利益上的重要作用。当然,将人工智能技术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剥离本身面临着巨大的困难与考验,如何完成这一“革命”仍然需要不断探索。

① 《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为部落所有制、古典古代的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级的所有制。《雇佣劳动与资本》中为古典古代社会、封建社会和资产阶级社会。

② “机器人悖论”主要是指海量数据库和强大的分析能力可以使机器进行人脑无法完成的数据搜集和分析工作,而对于以人的感觉功能、认知能力和肢体能力结合为基础的简单人类活动机器反而无法完成。

③ 不同于马克思在“主体性”范畴下提出的主体概念,仅指具体生产过程中的主导性地位。

猜你喜欢
类人机器维度
机器狗
环球时报(2022-07-13)2022-07-13 17:18:39
机器狗
环球时报(2022-03-14)2022-03-14 18:19:44
浅论诗中“史”识的四个维度
中华诗词(2019年7期)2019-11-25 01:43:00
5类人跟泡脚“八字不合”
未来机器城
电影(2018年8期)2018-09-21 08:00:06
口头禅暴露性格
光的维度
灯与照明(2016年4期)2016-06-05 09:01:45
“五个维度”解有机化学推断题
无敌机器蛛
人生三维度
吐鲁番(2014年2期)2014-02-28 16:54: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