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险的社会放大框架:逻辑进路与趋向研判

2022-09-22 14:41宋宪萍曹宇驰
甘肃社会科学 2022年5期

宋宪萍 曹宇驰

(北京理工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0081)

提要: 在对风险社会的因素刻画与治理探寻中,风险的社会放大框架(SARF)是现有的最具综合性研究工具。以理论为导向的风险放大研究强调风险解释的社会建构,不再局限于风险的技术定义,基于制度与文化驱动下的内在机理以及微观样本下的新型场域而展开深入分析,逐渐形成以政府为主导、以媒介为主体、以社区为单元的风险社会放大的复合治理体系。具体到中国情境,则着眼于从哲学基础及深化、实证检验及本土化治理等方面实现多角度挖掘,形成从“国家中心治理”向“多维复合治理”转变、从“风险滞后性处置”向“风险先验性预警”转变、从“社会建构视角”向“人本逻辑视角”转变的风险治理体系。尽管现有研究对风险的社会放大理论提供了广域而多元的启发,但也存在内涵约束、视角约束、层次约束、背景约束等不足,未来需要进一步丰富研究内涵,增加案例本土化应用或从本土经验现象实现理论重构的可能性。

引 言

在全球化、数字化、金融化等力量与后果的交织中,现代性引致的各种风险充斥着我们生活的社会,风险不仅仅是“工业社会安全推定”的否认和“本体性安全”价值理念的断裂[1]17,而且是一种社会形态,泛化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正在促成现代社会运行的自我更新和结构性变革。仍在全球肆虐的新冠肺炎疫情,就是风险社会对全球各个国家和地区的一个重大考验,所带来的困局与挑战不断重构着国际政治经济格局。尤其是随着当代风险问题日趋复杂,区域互动、因素累积、传导时滞、发散效应等的相互作用,使原生风险与风险结果之间呈现放大效应。因此重新审视风险社会运行的高度不确定性,有效预测和把握社会风险的变化动态,防范风险的社会放大已成为重要议题。

在对风险社会的因素刻画与治理探寻中,风险的社会放大框架(social amplification of risk framework,简称SARF)是现有的最具综合性的研究工具。为了克服风险认知和风险传播的碎片化和多元广域的研究状况,在更为统一和整合的视域里认知和处置风险事件,这一框架从经典通信理论中借鉴比喻,构建了“信息过程、制度结构、社会团体行为和个体反应共同塑造风险的社会体验,从而促成风险结果的现象”[2]。风险的社会放大并不只有一个向度,其形成过程可以是放大、也可以是衰减风险对社会造成的负担,是一种因为各种变量相互作用、影响而产生的动态过程。作为一种结构化的社会认知逻辑,SARF通过审视在风险和风险事件过程中介入的主要社会结构,对感知、研判、治理风险具有重要意义。因此,SARF不仅仅是作为一种理论定向,同时也意在提供一种改进风险评估与管理的政策工具。自SARF被提出以来,大量学者围绕这一框架展开了广泛的研究,然而由于风险内涵本身的包容性与综合性,文献资料较为繁杂,研究内容颇为分散,只有进一步从理论逻辑上厘清研究动态,才能对未来研究趋向进行判断与展望。因此,本文旨在对SARF进行逻辑进路追溯与趋向研判,为学界提供参考。

一、风险放大的社会建构

产生于后现代性的风险,凭借其独特的分配方式与变幻莫测的增长速率,加剧着现代社会的负担,也让人们意识到风险系统与社会系统的伴生关系。风险社会作为一种新的社会形态,出现在对其自身的影响和威胁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自主性现代化过程的延续性中[1]10。现代性风险根植于现代社会的结构之中,而结构具有二重性,社会体系既是社会行动的中介,也是行动结果的结构化特征[3]。现代性风险实质是一种结构性风险,风险的控制与治理依赖于结构优化和更新,而风险的社会放大是现代性内部的一种变异,经由自反性,以福利国家为保障的现代化进程瓦解了工业社会固有的生活方式之传统,这种“传统”一度替代了前现代性[4],形成了一种新的现代性——“自反性现代性”。在这种自反性社会中,利益实现代替了价值追问,行为意志的单向性与定势化加大了主体的盲目性,从而理性与价值层面的出入激化了社会行为的风险。对风险的社会放大研究,其逻辑起点都是基于对现实主义的批判,认为风险的社会放大并不是仅仅贯穿于技术螺旋式循环过程的内生变量,而是通过社会情境中各个社会主体的参与和各类社会行为的联动反应,进而产生涟漪效应,最终导致超出原始风险事件直接影响范围的梯次衍生的放大。

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社会性、地域性地考察风险放大,分析风险放大的适应性和恢复性成为新的关注点。越来越多的研究基于宏观层面以社会建构为切入点,将风险放大置入广阔的社会视阈中进行解释。风险的技术、文化与社会分析以及塑造公众风险体验的个体反应结构被交叉整合形成框架,此时,风险的社会放大被定义为信息过程、制度结构、社会团体行为和个体反应共同塑造风险的社会体验,从而促成风险结果的现象,最终形成了SARF。如图1所示,原生风险通过风险信号的社会放大站和个人放大站不断被刻画及过滤,这些被植入社会反应的风险信号不断被传递出去,清晰地反映了风险的加工处理与认知反应背后的各种动态社会过程。风险或风险事件一般通过两个步骤实现风险放大的结构性描述,包括信息获取和反应生成两个方面,信息获取表现在风险的社会体验,信息的量、信息的受争议程度、戏剧化程度和象征意蕴均可影响风险的社会放大;反应生成表现在风险信息在社会、制度和文化的背景中不断被解读、判定并附加价值,包括启发式与价值、社会团体关系、信号值、污名化四种反应发起途径。两个阶段完成后,在风险的放大与弱化、反馈与巡回的共同作用下,社会行为进一步扩散为涟漪效应,即形成了次级风险,波及不同的时间、空间以及社会制度。SARF作为一个系统化研究框架,确实使人们认识到,技术带来的风险似乎远远超过了人们刻意寻求或期望的风险。以往风险的技术评估的单一性、静态性与社会背离性的缺陷逐步暴露出来,以期通过SARF系统地将风险评估与社会科学研究不断地发现联系起来,例如将风险的技术评估和社会经验相结合讨论暴露于某种风险中介影响的感觉,通过风险事件与心理、社会、制度和文化过程的相互作用,改变风险认知,塑造风险行为。这些以理论为导向的研究强调风险解释的社会建构,风险放大的解释不再局限于风险的技术定义,即概率和大小的乘积。通过对社会情景下风险的社会放大与弱化的评估,指向了对这些风险的社会加工中潜在的“镜子”结构,因此该框架的中心意蕴在于阐明风险事件的社会经济影响取决于社会建构过程,而不是该事件的物理特征,着重阐释风险事件或问题经历转化并产生影响的方式,而不是特定的结果。也就是说,风险的社会放大框架包括两种结果,或者“放大”,或者“弱化”。无论是“放大”还是“弱化”,均具有相同的作用机理,只不过在这里,社会弱化发生在风险的发源地,而社会放大则出现在风险后果发生地[5]45。

图1 风险社会放大理念框架

二、风险社会放大的驱动机制

通过风险理论和社会科学视域的整合,风险放大的社会建构打破了风险研究的无序化和碎片化。SARF的出现既审视了风险与风险事件过程中介入的主要社会结构,又前瞻性地介入风险事件并予以回应。在宏观维度下以社会建构为切入点产生了宏大叙事的整体性框架,但这种“超理论”研究过于综合,内在机理解释并不清晰,一些学者更倾向于致力风险社会放大的驱动机制研究,包括风险社会放大的制度驱动和文化驱动。

(一)风险社会放大的制度驱动

在制度驱动视角下,风险的社会放大是现代性高度成熟尤其是现代性制度成熟的副产品和意外后果,对制度性管理经验的系统研究,公共机构、利益相关者、社会地位是驱动风险放大的主要因素,应该在制度失范的现代社会重建规范,从而更好地实现风险的预警与防控。公共机构既是风险的监管者,又是风险的制造者和传播者,同时还是协同卫生保健和应急服务等重大事件后果中对应责任的承担者[6]41。显然,组织因素是在各种环境下产生风险的最关键的背景机制,组织学习和制度设计这两个相互关联的问题是安全管理议程的核心。然而,学者们早已不满足于单纯地在事后描述事故及其原因,开始试图详细分析组织的“高可靠性”。组织中信息流的官僚主义弱化、责任的分散、员工的冒险行为等因素的共同作用导致组织对风险警惕性的降低,这些对风险的忽视信号反而放大了组织本应控制的风险。除公共机构外,利益相关者也是风险放大的重要诱因。由于个体的风险认知高低取决于社交互动的程度,当特定的利益相关者群体拥有较多人数,抑或利益相关者群体频繁交流时,风险的社会放大随之发生。而在风险评估者眼中,“非专业”的利益相关者遭到反对,尤其是实际风险纠纷中的利益相关者和调查纠纷的研究人员都力图将社会放大视为错误的风险判断所致,这种错误判断通常基于对技术或风险的科学现实的误解。此外,个体是否会放大或弱化风险,还与社会地位息息相关。例如通过受访者对社会建构中生活、家庭、经济和社区四个维度中风险高低的认知,个体所处的社会网络以及社会地位决定了其世界观的差异,具体而言,世界观基于农场或农村生活的人“风险放大”,世界观受到政治或经济动机影响的人“风险弱化”[7]。

(二)风险社会放大的文化驱动

如果风险社会被制度支配感所充斥,则制度结构的更替越发无从应对当代失去结构意义的风险,不断增加的风险潜力会削弱植根于确定性判断逻辑的传统制度和规范的建立。因而,以文化驱动为切入点,将风险的社会放大在当代的突显视作一种文化现象更有意义。文化驱动视角认为,信任、符号、意象或象征才是影响风险放大的主要因素,主张通过构建不同的文化形式来预测企业和团体的风险反应,探寻规范有序的风险社会中价值无序的风险文化对于风险放大应对的积极意义。首先,信任因素会明显影响个体的风险认知,风险信号的反应、塑造、变化或者丧失都是文化驱动视角下“风险放大动量”研究的焦点,在技术有关的风险争论中显得尤为突出。当个体没有资源(如知识、时间、经验、培训)来直接评估与技术有关的风险和利益,往往选择依赖于专家的风险评估,显然信任降低了个人认知功能的复杂性,通过依赖他人来识别和控制风险的放大[8]360。以美国中西部地区的农业顾问为例,在阐述人口统计学因素、对气候变化的信念、风险认知以及农业顾问适应气候变化的态度之间的联系之后,农业顾问凭借对信息源的信任可以帮助解释风险的社会放大和弱化的过程[9]。其次,风险传播中的符号含义也影响着个体对风险严重性及可控性认知的陈述,如在风险沟通中使用宗教、政治或法律术语来解释风险,可能会向社会团体传达特殊的信息或含义,引发公众对环境风险的关注,尤其是环保主义者和宗教主义者的各类活动会进一步加剧风险的关注度[10]。此外,意象或象征或是能让人联想到类似意象或象征的术语,均是风险放大的文化驱动因素,例如废料焚化场、核废料存储库等有害设施选址问题。有研究通过固体废料焚化场选址问题展示了风险的社会放大对风险争论的审慎策略的动摇,而这些策略可能受到行动者当地文化背景的影响[11],由此内涵了文化在社会驱动中的运作方式,这为将情境文化变量纳入主流风险理论提供了依据。

(三)风险社会放大驱动机制的多维应用

从制度驱动与文化驱动下的内在机理研究不难窥见,影响风险放大的因素并非独立存在,这些质性研究成果依然无法聚焦,不足以制定出应对风险放大的应急方案。因此,近年来相关研究开始着眼于现实中的鲜活案例,采用田野调查,针对某一具体情境进行具体的风险放大分析。通过嵌入不同的案例,研究客观风险之外主观社会因素间的信号转换和风险认知,以及特定符号性影响所导致的涟漪效应和污名效应,这种多维应用拓展在促进SARF自身理论多元化的同时,也为全球突发事件中的风险评估与防控提供了重要依据。

现有对SARF经验研究的推广,其应用领域已涉及气候环境、公共卫生、现代技术、国际贸易等方方面面,如图2所示。例如关于恶劣气候与环境风险感知的调查,研究通过问卷形式对新加坡某大学参加传播学课程的343名大学生进行调研,结果证实了烟霾事件的风险放大效应的存在,并提出需要更好地监控、更为有效地传播客观环境信息、不夸大低风险事件从而正确地塑造风险认知的建议[12]。又如公共卫生领域的白蜡树枯梢病案例,考虑到此类风险事件通常与政策转变有关,通过探讨将分散的风险事件概念化对风险的社会放大及其隐喻的影响,提出风险传播者和政策制定者应拓宽关注范围,了解更多风险事件的历史问题,以便预测公众和媒体可能关注的焦点[13]。对于现代技术风险的产生与规避,通过模拟仿真实验,发现个体在接受食品添加剂和核能源风险信息之前,对该领域了解越多越不会抵消传播信息的放大,反之会导致风险感知的弱化,证实了风险恐惧情绪在风险沟通中对社会风险放大的作用[14]。同样地,国际贸易与全球价值链风险也不容小觑。全球化背景下的供应链合作伙伴整合关系极其微妙,由于供应链上下游间紧密合作和长期承诺所产生的过度依赖,一旦供应链上下游发生意外而中断,其风险就会通过商品和信息流动不断扩散,最终形成“滚雪球效应”使风险沿供应链持续放大[15]。

图2 风险放大驱动机制的多维应用

现代社会是高度媒介化的社会,大众传媒作为关键介质参与复杂的风险驱动之中,随着媒介化程度的不断加深,新媒体技术及其创生文化所构建的新媒体环境已然成为风险放大的新型场域,大众传媒与风险信号的互动成为风险社会放大研究的关注点。关于2008年疯牛病和2009年流感病毒两个风险事件,由于风险事件不同的拓扑结构及发展进程,媒体对疯牛病采用了政治框架,作为政治问题的疯牛病风险在社会上被放大,产生了巨大的涟漪效应;而对流感病毒采用了医疗框架,其潜在的风险政治化问题被削弱,成功避免了不必要的风险放大[16]。同时,新媒体作为主要沟通渠道之一,其合理化使用与风险的传播与放大息息相关,有研究通过因果循环图应用SARF,讨论了官方组织在风险事件期间推特(Twitter)的使用问题,事实证明推特为官方组织提供了一种绕过传统中间通信站点的手段使之与最终用户直接通信,从而限制风险信息的社会放大[17]。

SARF由于命名的语义偏好,通常被认为是指风险信号强化,实则不然。SARF聚焦于风险放大的社会进程,这一立体双向影响效应势必包括风险信号放大和风险信号弱化两个方面,无论强化还是弱化都为现代风险研究开辟了新的视野和颇具创造性的研究思路,为各种风险事件的放大甄别及其防控提供了具体思路,而风险放大隐喻的内涵也通过多维应用的拓展得以丰富。例如,通过对社区关于水的再利用的意见动态模拟,考察微观层面的风险认知如何转化为二元层面的人际沟通,以及社会互动如何转化为宏观层面的公众意见。结果表明,个体的风险认知程度高低取决于其社交互动,当特定的利益相关者群体拥有较多人数或者频繁交流时,风险可能放大,也可能弱化,这是由个体家庭与个体社交网络所形成的放大站作用决定的[18]。此外,SARF也被应用于旅游业面对气候变化的研究,依据访谈搜集到关于风险认知的经验数据,发现天气变化等风险通过个人风险体验产生了放大效应,而运营商对天气变化有关风险的忽略以及媒体对极端天气事件报道的忽视产生了弱化效应[19]。

三、风险社会放大的复合治理

风险的社会放大作为现代社会的主要特征,打破了原有的社会运行逻辑与规律,这对风险社会治理提出了挑战。风险事件过程中多元主体的行为参与决定了风险治理的多元再造方式,需要从风险识别、信息传播、制度干预、政策制定等视角,对现存风险放大的治理缺陷进行剖析,并探讨具体制度构建风险决策权力与制度合理化的实现路径。

(一)理念更新:以政府为主导的多中心风险治理体系

当今的风险格局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不稳定的地缘政治环境造成,全球性治理的提出与推进致使风险社会的公共性不断增强,民族与国家成为现代治理体系的基本单元,政府成为现代治理体系的重要一环。然而,现代社会风险的高度不确定性、信息的不对称性、治理的低效性极易导致政府治理的失灵。一些信息失真现象一方面导致个体对风险的夸大认知,另一方面由于制度的碎片化而产生“制度弱化”这一相反的效果,如欧盟与各国政府、多个中央政府部门或咨询机构之间的机构分散,最终导致政府官员监管理解和风险认知的弱化[20]。政府主导下的公共部门在风险沟通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公共部门通过制定涵盖风险沟通的合理性战略计划,并在部门治理文化中加以设置,确保公共部门风险沟通的有效性。当面对风险的科学和专业的观点存在分歧而产生放大效应的情况时,应规范对风险的表达,积极制定过滤虚假信息的战略措施[6]49。多中心风险治理除了依靠政府与公共部门,还包括私人部门、协会团体、社会个体的合作互动与平等协商,以期在不同的制度关系中彰显权力对风险活动的引导与规制,从而最大限度地增进公共利益,实现风险治理绩效的大幅提升。SARF需要认识到专家风险判断的社会构建本质,将公众作为风险“放大者”的角色,由于专家的风险认知是异质的和动态的,因此风险管理机构既要对风险事件本身作出反应,也要对公众对风险事件的关切作出反应,以确保社会接受任何干预措施。

(二)信任重建:以媒介为主体的多渠道风险沟通场域

风险沟通是现代社会风险管理的基本途径,媒介作为风险沟通的重要场域,其目标不仅在于传播真实有效的信息,还应避免媒介化风险的负面效应,实现风险弱化。随着公众对气候环境、公共卫生、现代技术等现代议题的关注,信息传播渠道的信任缺失问题频繁地暴露出来。由于负面新闻对社会信任度下降的影响要比正面新闻对社会信任度增加的影响大得多,不信任的黑暗透镜可能会使重新获得信任的努力变得没有意义[8]366,这严重影响了风险社会放大的有效治理。媒体作为风险放大的关键站,理应对人们日益增加的担忧负责,媒体凭借对风险模板和风险次序的理解来规划信息的来源和预期的传播媒介,通过对风险模板动态评估进而进行有关风险决策过程的报道,为风险沟通战略的设计和执行提供信息。然而,社交媒体的兴起强势地改变了风险传播的过程,尤其是健康风险传播,由单向传播向多层次交互式传播发展。公众的风险认知是通过社交媒体在当地乃至全球构建的,虽然社交媒体通过扩大在线访问、分享大量可用和量身定制的信息、增加个体间互动、提供社会与情感支持为健康风险的在线沟通提供了帮助,但仍需卫生当局和媒体之间的明确信息和协调,利用恐惧来影响健康行为可能是一把双刃剑,应避免过度夸大风险来损害卫生当局的可信度。风险信息在社交媒体上的传播通常受到扭曲、操纵和碎片化的影响,同时面临着与其他内容争夺注意力的激烈竞争。针对风险沟通场域的监管,应侧重于识别与风险相关信息的传播和社会放大相关的潜在结构,社交媒体中风险相关的消息通过评论、共享和点赞在不同层次的交流行为中被放大,传播从业者面对各种传播信息的外联渠道需要进行必要的监管与检查,确保可信度的同时避免风险信息共享的意外后果。

(三)文化再造:以社区为单元的多方位风险预警屏障

风险社会放大的有效识别、分析与监控与风险预警屏障的搭建具有高度的协同性,完善的风险预警屏障是风险管理体系的核心,也是实现风险社会放大复合治理的重要一环。事实上,社会视阈下的风险预防与化解手段,本身往往也蕴含着风险,这种风险预警与控制机制可能会牵扯出新的风险,可能会导致更大范围更大程度上的混乱无序,甚至更为迅速更为彻底地瓦解和崩溃,应借助“风险文化”的理念取代或至少补充“风险社会”的概念进而重新定位风险,以便有效地进行社会批判[21]。风险很大程度上产生于对社会群体和网格的侵蚀,作为风险语境渗透的基本单元,家庭社区风险预警屏障是风险社会放大的第一道防线。如青少年离家出走的风险放大与弱化就与家庭、同伴、社区、社会服务有关,家庭社区因缺乏资源,助长了导致青少年负面成长环境的影响,应对长期离家出走的青少年以家庭社区为基础进行干预[22]。因此,社会文化背景以及信息源和社会互动的关系具有重要作用,其中自我风险认知是影响个人采取行动来减少自身和社区风险的关键因素,无论是“纵向”的专家信息和正式互动,还是“横向”的非专家信息和非正式互动,都与风险认知相关,要将风险放大过程与社区教育相融合[23]。由此可见,风险放大的形式是由社会文化内嵌的积极意义和适应性利用知识、交流资源和技能的过程所支撑的,深入了解风险放大和预防性连锁反应之间的结构、稳定性和轨迹,明确以社区为基本单元的风险沟通形式、内容和动态,特别是公民应参与“技术-科学”争论以应对冲突下新技术的出现,进行更深入地预防性治理[24]。

四、风险社会放大的中国情境

德国著名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曾指出,当代中国社会因巨大的社会变迁正步入风险社会,甚至将可能进入高风险社会[25]。近年来随着全球化愈演愈烈,国际上对风险社会的相关研究同样引发了国内学术界对风险社会、社会安全以及风险治理等问题的关注与思考。目前国内对风险社会的研究具有一定规模,但对中国情境下风险社会放大的本土化挖掘尚处在起步阶段,总体数量不多,散落在利益相关者结构、话语过程、组织传播及心理机制的研究中,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风险社会放大的哲学基础及深化

在风险概念的本体论和认识论领域,国内学者从现实主义与建构主义、主观主义与客观主义的比较中,探索了风险放大过程中现代化成果的不确定性预设与实践的权威化审视之间的深刻关联,对内含科学理性与价值观念的风险放大的逻辑意蕴进行了哲学重构。现实主义倾向于本体论,强调风险是人基于自身存在提出的特有问题,是人的存在状态必然引申出来的现实问题,风险包含了生命体与周围世界的主动性关联[26],以风险的客观实体性为核心,提供了风险认知的深度视角。然而,风险的不确定性这一根本特征决定了对其认识与定义的多种可能性。建构主义倾向于认识论,聚焦于风险主体建构下的结构主义意蕴,亦是对风险文化的自觉建构。风险的社会建构存在着一种社会放大效应,对放大效应的认识可以使风险评估超越以往风险技术评估的局限性。诚然,现实主义与建构主义一直存在着激烈的争论,但由于风险具有主观与客观、事实与价值二重性,风险存在论与建构论究其本源都是对实践活动的自觉反思,二者既对立,又相辅相成,风险建构性理应建立在现实性的基础之上。随着人类活动的时间提速和空间拓展促使风险的不断放大,对风险的社会放大的哲学认识,也基于认识论视角在应用上得以深化。在历史辩证法思想下,社会行为不确定性具有既是风险也是机会的双重意义,具体而言,不确定性的不被感知、难以精准预测或非可度量性,会放大社会行为试错性振幅,加剧不确定性[27]。

风险社会放大也从方法论视角得以进一步深化。实践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风险社会的形成与发展源于人类的实践活动,而人类对实践活动的反思促使实践“异化”,从而创生了新的风险,推动了风险的放大。基于实践人学观,社会风险的生成实际上与人的本质的提升是一致的,实践是人的生存活动的方式,社会生活的实践本性直接决定和塑造了社会风险的实践性,在实践活动的发展与变迁中社会风险不断得以生成和凸显[28]。而风险变化与社会发展同频共振,风险源于社会,由社会生产关系、生产方式的发展所决定,并在不同社会时期彰显出不同的风险形态。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蕴含着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对风险本质的发掘具有指导意义。基于唯物史观,私人利益与公共利益的分裂与对立才是当代风险社会的根本性社会成因,而科学发展观的一个重要内容是解决利益分配的合理化问题,着力于如何最大限度地协调利益的分裂与对立,从而最大限度地降低、防范和规避风险。此外,还有研究提出风险的主体解释是生活体验的叙事表达,也是自我认同的不断诠释和建构[29],实现了风险哲学认识在心理学领域的深化。

(二)风险社会放大的实证检验及应用

鉴于SARF可将不同的风险研究范式和理论整合到同一框架之下,根据风险社会放大的理论定向,可将风险信号、利益格局、制度设计、公众反应等社会变量彼此套嵌合反馈,纳入风险社会放大的系统性研究和整体性解析中展开情境分析,旨在对有深刻社会影响的现实案例进行实证检验。以四川“大竹事件”为例,借助SARF演化出的流言四起、心理认同、政府缺位、民众呼应四轮风险放大的内在机制,更好地解释了中国社会人口转型时期群体性暴力事件的频频爆发和规模升级现象[30]。在沿海核电事故中,研究发现沿海核电风险的社会放大经过了沿海核电风险信号与污名来源、核电污名思维的固化与核电污名形成以及污名引发的涟漪效应与污名化影响三个阶段[31]。此外,在数字化背景下,数字贸易这一新贸易模式具有“风险二重性”,即政府为了控制涉及危害国家安全、消费者隐私泄露、网络洗钱等数字贸易的“原生风险”,以及通过实施相关的规制措施进而产生的“次生风险”,甚至还可能产生连锁反应和乘数效应,反转成不确定性甚至失控的事态[32]。显然,SARF为国内学者深入风险研究开辟了全新的视野和颇具创造性的思路,对社会冲突、生态环境、技术进步、国际贸易等风险事件及其后果之间起中介作用的社会过程提供了全新解读方式。随着近年来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数量增多,尤其关注风险社会放大过程中涉及的关键介质——网络媒体。网络媒体作为关键媒介符号参与到复杂的风险建构之中,其开放性使得网络空间成为信息的集散地和舆情的放大器[33]。该介质凭借强互动性和高覆盖率,打破原有时空关系,实现交流结构的更新,深度渗透并深刻影响了风险的社会表征,如健康风险的社会放大正是在社交媒体语境下通过爆料曝光、议题设置、话语修辞以及污名化而产生的,是技术、文化、制度、社会、个人等多要素综合作用的结果。这进一步引发出网络意识形态斗争,包括西方意识形态渗透、非主流意识形态侵占、话语权建设不足、共同体建设不到位的风险[34]。

随着对SARF发掘的深入,为产生具有预测力的模型,实现SARF对风险放大不同侧面的预知能力,一些学者试图探究构成SARF变量之间因果影响的规模和方向。例如从社会网络、社会制度和社会认知三个维度建构风险放大分析框架,探寻社会资本与风险的社会放大的逻辑联系,研究发现社会资本对风险的社会放大具有阻抑作用,其中关系性社会资本形成“网络阻抑”,制度性社会资本形成“结构阻抑”,文化性社会资本形成“认同阻抑”[35],从而丰富了风险社会放大的隐喻内涵。此外,SARF也受到一定的质疑,SARF被认为整合了大量的因素,对阐述这些因素之间的关系及其如何运行导致风险放大造成了一定的困难,因此赋予了风险放大新的含义,即感知上的增强和行为上的滞后,以社会表征理论为基础探索这种风险放大的心理机制,进而探索情感成分在风险的感知和应对中的积极作用[36]。

(三)风险社会放大的本土化治理

对SARF的扩充以及适应性机制的纳入,实现了对复杂社会互动和风险管理动态特征的深入理解,也推动了我国本土化风险治理机制的内涵式发展,为我国风险治理提供了全新的分析路径。风险社会放大的本土化治理应针对风险演化采取系统化的应对方式,确定并权衡不同缓解方案所需的投入,揭示风险社会潜在的脆弱性、盲点和风险溢出后果,凸显多边机构、公私安排和民间社会在促进系统化风险治理中发挥的作用,实现对新型风险和前瞻性情景的响应能力。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第一,从“国家中心治理”向“多维复合治理”转变。风险的不确定性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愈演愈烈,全球化放大了风险的影响和潜在后果的同时,也推动着风险治理机制的变革。面对国家中心治理的失效,应加快现代治理机制建设,通过复合治理应对全球性风险和制度转轨风险[37]。其中,政府作为公共危机管理的主体,要想有效应对风险社会的“现代性”公共危机,其理念更新是灵魂,体制创新与体系整合是制度保障与实现载体。而社会组织作为一种自发的结构性力量,也是风险治理的重要构成主体,社会组织凭借其灵活性、专业性和创新性,能够改善公共服务供给格局,与政府形成互补性的复合治理[38]。第二,从“风险滞后性处置”向“风险先验性预警”转变。在充分考虑文化、价值、制度等因素的要求下,超越风险治理中的工具理性和“囚徒困境”,通过科学决策进行“反思性现代风险治理”,构建有效的风险预警机制,提高预见能力防止个别风险演化为系统性社会风险,防止“蝴蝶效应”的发生[39]。特别应积极建设回应型政府,在风险信息披露方面缩短权力距离并强化民众获得感,在风险沟通方面重设关系赋权和公众可触及的参照物,在风险干预方面采取弹性应急响应并进行社会学习的治理逻辑[40],以此来调节负面信息对个体风险感知的放大效应,进而维护社会稳定。第三,从“社会建构视角”向“人本逻辑视角”转变。由于资本逻辑引导的风险增加了风险的来源,放大了风险对不同地区尤其是边缘国家的影响和潜在后果,其治理应从资本问题入手,要针对中国的具体情况,分析现实中的“多重复合风险”,进行“多元复合治理”,建立公有资本为主导,私有资本成为有益补充的资本格局,将资本纳入“以人为本”的轨道[41]。在这一治理过程中,尤其要坚守“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准则,通过整合创新的观念、技术及策略,实现人本治理、技术治理、协同治理的有机统一[42]。

五、趋向研判与展望

目前风险社会放大理论的动态发展为全球风险研究提供了有力的参考价值,无论是基于宏观维度下的社会建构,制度与文化驱动下的内在机理,微观样本下的新型场域研究,还是从哲学基础及深化、实证检验及本土化治理等方面实现中国情境下的多角度挖掘,均实现了对风险治理体系的深入挖掘。通过形成涵盖风险事件过程环节节点和多元主体的SARF,为风险研究提供了一种有益的分析工具。既有文献在理论研究与实践探索中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果与进展,形成较为丰富的思想成果,但仍存在一些不足,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第一,内涵约束——理论机制单一。SARF提供了一个可在其中容纳大量分散实证研究的总体框架,是一种崭新的体系的概念框架,或许可以在更广阔范围内指导开发、测试并应用此类理论解决迫切风险问题的尝试。自然地,学者们开始将SARF视作问题的研究背景抑或是指导方针,使之成为风险研究中信号描述以及风险放大效应的嵌套工具。国际上对风险社会的相关研究也趋向于以深化特定对象在SARF中的理解,扩大SARF的应用范围为主,旨在追求产生超出传统框架下的研究结果。然而,这样的研究显然缺乏对理论框架内在机制的探索,忽视了理论框架本身的拓展、升华与超越。

第二,视角约束——论证逻辑机械。从风险事件即风险源的发掘,到风险源和信息渠道的建立,再到社会站和个体站的传播,最后到机构和社会行为的产生,风险的社会放大应是参与者与各种驱动因素相互作用下的结果,而SARF的线性结构简化了风险的社会放大过程。此外,风险的社会放大理论仅从功能主义的角度来判断风险的社会放大或弱化,所处理的风险事件在研究视角上往往具有局限性,通过经验性地讨论风险事件与主体间的互动路径与影响机制,显然过于机械。特别是SARF第二阶段的过程仍然模糊不清,忽视了风险发展过程中各事件间的联系,对风险认知放大和次级效应之间的直接联系也缺乏根本性的逻辑思考。

第三,层次约束——政策选择受限。社会放大做出的一个明显政策贡献,是提高了社会预测哪种新风险或即将出现的风险可能被高度强化或弱化的能力[5]43。而现有研究集中于气候环境、公共卫生、食品安全等突发事件的风险放大分析,以文本分析、案例评价、事件模拟等质性研究为主,缺乏一定的量化标准。在政策的选择与制定方面,基于SARF的实证研究成果如何应用于各种公共政策性事物,尚未得到有针对性的系统化讨论,实质性政策分析有限引致社会风险放大预防及其治理政策科学合理性不足等问题。作为一个具有广泛基础且逐步在不同领域实现拓展应用的综合性框架,SARF中观层次的理论性分析有待进一步展开,该层次下蕴含的政策价值亟待发掘。

第四,背景约束——结论推广困难。尽管SARF系统性整合了各种风险观点,覆盖了各类实证研究结果,但是在不同社会文化背景下,由于时间、空间和社会制度的不同,风险沟通方式和社会放大效应具有一定的差异性,其风险涟漪的波及程度和最终影响结果也不尽相同,那么研究结果的可转移性值得深思。例如,对信任、符号、意向或象征等风险社会放大驱动因素的部分研究,因地缘政治差异可能对其他地区的风险问题不具有解释力,缺少本土化情境和依据,因而也就不具备理论检验与拓展的本土化意义。

诚然,无论是供应链断裂、货币危机,还是生态破坏、极端天气,尤其是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爆发、扩散和蔓延,凸显了全球社会的高度脆弱性和应对这些风险方面的高度不确定性,风险的高度复杂性为风险的社会放大及其防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在未来风险放大的研究中,还需要进一步拓展思路,实现对SARF的理论重构。首先,加深对SARF内涵的理解,重视多角度理论研究的同时,还要重视实证探索的示范性和比较性,力求探索不同文化背景下风险放大的差异;其次,丰富对SARF研究视角的选择,要打破框架中原有的线性结构,摆脱功能主义视角对风险放大过程的误读,尝试通过以人为本逻辑实现风险社会放大的根源性分析;再次,拓展对SARF研究层次的建构,利用该框架对不同风险研究领域新发现的匹配能力,通过对其理论机制的分析探索,挖掘潜在的研究价值和政策价值,丰富应对风险放大的政策选择;最后,突破对SARF研究背景的限制,尤其要联系本土化实际情况,力求探索不同逻辑背景下风险放大的差异性,增加案例本土化应用或从本土经验现象实现理论重构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