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更生
1
周子密坐在出租车后,看着车窗外的贵州。这个陌生的地方,虽说也是城市,但刚路过熙攘的街道,路边拥挤的菜市场,随时铺在地上的蔬菜和挑着满担子蔬菜的老人,这一切都让她觉得陌生。她怎么突然从上海到了这种地方呢?
她一时恍神,想起自己是来领父亲的骨灰盒。
骨灰盒就在金子珍的怀里,她坐在前排。子密又一时恍神,子珍是她姐姐,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她前天得知父亲的死讯,一个陌生人打电话给她,让她来贵州把父亲接回家。子密二十九岁,这是她第一次处理死亡,也是她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名字。她有些生气,自幼没见过父亲,死了还要让她来这个陌生的地方接他回家。她本不想来,但电话那头说父亲立了遗嘱,有一套在上海的房产,留给她们姐妹。子密想,父亲可以不要,但房产还是挺值得跑一趟的。能说出她有同父异母的姐妹,起码不是诈骗。当刘叔叔递过骨灰盒时,子密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她是来拿遗产的,但是父亲……算了吧。
子珍把骨灰抱在怀里。她今年就要满三十岁,这是和父亲贴得最近的时刻。她也是前天接到了刘叔叔的电话,消失多年的父亲出现了,竟然已经死在贵州。她一时不解,他一个上海人在贵州干什么?天知道。
昨晚在酒店门口,子密第一次见到子珍,一眼就认出她来。两人都是卷发,但除此之外她们并不相似。子密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卷发是这样来的。
当时子珍站在门口张望,她个头娇小,卷发蓬松,发尾系了两股小辫子,穿着件杏白色羊毛大衣,踮脚张望,透出一股伶俐活泼。子密上前打招呼,她身材高挑,穿黑色大衣,短发,白白净净一张脸,又是杏仁眼,实在是漂亮。
子珍犹豫着问:“你是子密吗?”
子密说:“你好,我叫周子密。”
两人同父异母,但并不同姓。金子珍虽是姐姐,但她个头矮,此刻她一脸无措,像是柔弱少女。子密神色冷清,手臂上挂着一个大包,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什么。
子珍没觉察到子密的冷淡。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子密。今天太累了,她赶了一天路,来到这个陌生又寒冷的城市,名义上的“妹妹”出现,还是好像有了依靠。
子珍柔声说:“太好了,你终于来了。”
子密看着子珍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没有说话。
子珍接着说:“我们一起吃饭吧?刘叔叔说等会儿来接我们去爸爸住的地方。”
子密听到“爸爸”这两个字,心里别扭。这两天“爸爸”出现的频率比她这辈子听到的都多。子密把包挽到肩上,“不了,我还要开会,走的时候叫我就行。”她径直走到宾馆大堂坐下,从包里掏出电脑,戴上耳机,工作起来。看她这样子,好像只是出差,而不是来异乡处理父亲的后事。
她的确像是办公事,这两天和子珍一起去父亲生前的房子里收拾东西,退租,领死亡证明——上面写着死于车祸,意外身亡。子密没多看一眼,她办事利索,子珍跟在她身后,心里庆幸,要是这趟没有子密,自己可办不好这些事。但即便子密能干,子珍也觉得她很讨厌,一副清高冷漠的样子,怕谁要跟她认亲戚吗?
子密订了今天最早的航班回上海,说要赶回去开早会,子珍赶忙说要一起。她们打了辆出租车,到了机场,子珍抱着骨灰盒先下车,站在车外等着。
子密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不想付车费。
子密和这个“姐姐”才相处两天,就知道她是个名副其实的精刮的上海女人。打车时先下车,吃饭最后放筷子。即便是给父亲选骨灰盒,也只是挑了最便宜的那款。子密心里烦躁,但也无计可施,等到上海卖了房,就绝不再与她打交道。
子珍抱着骨灰盒进机场,子密跟在后面。安检员拦住子珍,说骨灰盒不能这样带上飞机。她骤然被拦住,又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态,无辜地望着安检员,“那我要怎么办呀?”
子密站在她身后撇嘴,这个“姐姐”除了楚楚可怜,还会做什么?这两天都是她来办手续,子珍跟在身后不吭声,现在她故意站在后面不动,看看子珍到底能怎么办。
安检员看到子珍站在原地蹙眉求助,但后面排队的人拥上来,他一时顾不过来。子珍只能傻乎乎站在一旁,子密叹了口气,自己过了安检,去卖土特产的店里买了个纸袋,折回来找子珍,她说:“用这个包起来吧,包起来就行了。”子珍连忙把父亲的骨灰盒装进酸辣牛肉酱的纸袋,安检员这才放她进去。
两人过了安检,子密径直进了头等舱的休息厅。子珍愣在原处,自己买的经济舱,这可怎么办?子密压根没提过自己订的是头等舱,走进休息厅时甚至没有回头。子珍愤愤,有钱有什么了不起。她拎着爸爸的骨灰盒,慢慢走到候机大厅。
子珍和子密相处了两天,知道她是有钱人。见到她的第一眼,拎的名牌包,穿的羊绒大衣,看不出牌子,但价格肯定不菲,加上她不停接电话那个样子,就知道她忙碌且有钱,钱还全是自己赚的,更可气了。
子珍提着爸爸的骨灰盒走上飞机,经过头等舱,看到子密已经戴上眼罩睡觉。她原本想把骨灰盒放在子密的行李架上,后面有人催促,她来不及叫醒子密,只好走到经济舱。经济舱里的行李架已经被塞满,她只能抱着骨灰盒。起飞前,空姐过来让子珍把东西放在前排座椅下方,她巴望向空姐,说:“我……”空姐说完就走,忙着检查,没时间听她解释。子珍不能明说这是骨灰盒,又不能真把爸爸放到座椅下,只能偷偷用大衣盖住怀里的骨灰盒,假装睡觉。金子珍闭着眼睛骂子密,为什么她不拿骨灰盒呢,明明坐在头等舱,那么宽敞,真自私。
她叹了口气,只恨自己无用,三十岁了,只是个专柜店员。虽说是奢侈品销售,在上海南京西路最繁华的商场里的贝格丽门店上班,但也只是个普通店员,连店长都没能做上。别人都以为在奢侈品店上班多舒服,薪水也高,但能高到哪里去呢?子珍每个月的薪水到手一万块钱,交完房租就不剩多少。幸好这次父亲把房子留给她们,子珍这才松了口气,起码以后不用交房租了吧?
这么多年没有他的消息,此刻父亲就在子珍的怀里。她不敢动,在她的腿和肚子之间,这个木头盒子里,就是她的父亲。子珍把手伸到大衣下,骨灰盒上的漆光滑又温润,抱得太久有了温度。子珍觉得自己想哭,但流不出眼泪。她十几年没见过父亲了,甚至都不知道那套和奶奶住过的房子还没有卖掉。这次他总算做了回人,留了遗产。只是父亲的遗嘱里写,留给子珍、子密和子熙,并不是只留给她。她很小就知道自己有两个妹妹。父亲结了三次婚,生了三个女儿,她是长女,其他两位,子密此刻坐在头等舱里,至于子熙,她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睁开眼,父亲死亡带来的悲伤已结,她必须开始思考房子的事。
现在最大的麻烦是房子的去留。子珍的租房合同只有半个月就到期。她本打算搬到男友大秦家住。两人恋爱半年,同居也算合理,大秦租的房子在石门二弄,离她上班的地方也近。子珍偶尔在那过夜,明里暗里说了几次房子租约快到期,大秦没认真接话。她想这下好了,问题解决了,搬回自己家,爸爸的死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只是子密肯定不同意,看她那个架势,只想卖掉房子分钱。子珍心里盘算,怎么才能让子密暂时不卖房呢?她也不是不想卖,等她和大秦结婚,再卖掉也不迟呀。她心想毕竟子密看上去也不缺这点钱吧。
子珍算得不对。这套房虽然小,只有五十八平方米,标准的两室户,可地段绝佳,在法租界边上的工人新村。这是爸爸当大学老师时分的房子。当年不值钱,但是此时,2016年,上海的房价已高到连上海人都买不起了,内环的两室户,起码价值七百万。
子密躺在头等舱的座椅上,虽然戴着眼罩,但根本睡不着,她也在想房子。得知小区名后,她迅速查了价格,知道贵州之行不亏。她突然收到了遗产,要不要告诉妈妈呢?他们离婚后,妈妈带着她回到四川,连带着她的户口也转回了四川。打她记事就只知道自己和外公外婆住在乐山。至于上海或爸爸,是家中禁忌,绝对不会有人提起。直到她十八岁考上大学,才真正第一次到了上海。
子密算了算,来上海也十年多了,竟然住了这么久。大学毕业,两位师兄拉她创业,她进了正旬广告。一晃七年,公司发展不错,从十多个人变成了一百多人。她目前的职位是创意总监,离合伙人还差一步。为了上班方便,她租了公司附近的公寓,月租两万五。工作实在太忙,她很少有时间回家。空空荡荡的公寓里连一副碗筷都没有——她不需要买碗筷,她只需要说服老板让自己成为合伙人而已。
刚才戴上眼罩前,她看到子珍提着骨灰盒过来,酸辣牛肉酱的包装袋实在刺眼。她想了片刻,要不要接过来。但……那是子珍的父亲,不是她的父亲。在她心里父亲是一块巨大的空白,突然要把他的骨灰盒放在身边,这太奇怪了。子密可以接受突如其来的遗产,但骨灰还是算了。遗产当然有用,但一个消失了快三十年的父亲,有什么用?
子密听外公外婆提起过自己有个姐姐,妹妹却是第一次听说。但那个叫子熙的妹妹这次没有出现。她在哪儿呢?年纪多大?子密全然不知。刘叔叔似乎也不太想说。子密对子珍这个姐姐没有好感,对妹妹也没好奇心。她自幼好强,在学校里成绩优秀,在公司里是最年轻的总监。不到三十岁,年薪近百万。她要姐妹有什么用?
飞机抵达上海,子密没有起身,等子珍一起下飞机。方才她假装睡觉,肯定让子珍不高兴。子珍的确不高兴,但在飞机落地前,她已拿定主意,绝对不能让子密卖房。落地前她迅速补了个妆。子密见她神采奕奕地走过来,甚至亲昵地笑了笑,心中奇怪,不是爸爸刚去世吗,为什么这么高兴?
子珍见子密不动,问:“不走吗?”
两人一同走出廊桥,又回到上海。
子珍兴冲冲走在前面,手中的骨灰盒也拎得牢牢的。子密落在子珍身后,她追了几步,问:“我们什么时候去卖房子?”
子珍一听这句话,像是突然得到惊人消息,转过头来,夸张地说:“哈?我们要卖房吗?”
子密见她又是这副样子,瞪着圆眼睛假装懵懂,瞬间弄清了子珍的把戏。子密心想,来这套,那就顺着你的话说,“对呢,遗嘱里不是说了,房子留给我们三个人,肯定是要卖了分的呀。”子密也假装无辜起来,示意这是父亲的遗嘱,并不是她想卖房。
子珍见子密故意模仿自己,心里窝火,推说:“可是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子熙在哪里呀?起码也要和她有个商量呀。”
这话倒没错,让子密犯难,卖房天经地义,虽然她们是姐妹,但从未见过,谁也不认识谁,不卖房分钱还能干什么呢?她琢磨子珍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想独吞?子密杏眼盯着子珍,把问题抛回去:“那你觉得怎么办才好?”
子珍叹了口气,“我们还是先找到子熙吧。”又把问题推回原点。谁知道子熙现在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呢?等她搬进爸爸的房子里,到时候子密想要卖房就难了。
子密笑了笑,这个姐姐果然说话滴水不漏。她迅速在脑中盘算怎么能立即把房卖掉。两人脸上都挂着微笑,心里却都在骂着对方。
子珍掏出手机看了看,“哎呀,时间到了,我男朋友要来接我了,需要顺路送你吗?”上飞机前看到子密走进头等舱的休息室,子珍立即打电话给大秦,让他来机场接自己。大秦是个富二代,开着一台玛莎拉蒂,这才是重点。
子密一时没察觉她的心思,只说:“那倒不用,我的车放在停车场,要自己开回去。”
子珍千算万算,没算到子密之前来机场时自己开了车,她未能洗掉经济舱之辱,不甘心,“那你自己开车注意安全哦,还好我男朋友来接我呢。”
子密这才明白,她这是炫耀有男人来接。她懒得接话头,“周末房子那儿见吧。”
子珍见子密走远,纳闷大秦怎么还没来。她站在机场达到大厅的门口等了十几分钟,大秦不仅没来,还不接电话。她心想还好子密走了,不然此刻丢脸的就是自己。子密开了车从停车场出来,回想刚才子珍说的那几句话,心里觉得好笑:她果然沉不住气,坐了经济舱,立即要拉男人出来给自己撑场面。她一时好奇,下了高速折返机场,开回了到达大厅出口。她见子珍一个人站在那儿左顾右盼,撇了撇嘴,原来男朋友也不够殷勤啊。
子密踩了一脚油门,直接离开了机场。
2
上海的四月天阴雨蒙蒙,空气里能拎出水来,潮乎乎的,但气温还是回升了,厚大衣穿不住。子密从贵州回来一周了,今天周六,她先来公司开早会,敲定一份男士化妆品公司的提案。这品牌是公司的大客户,要是提案能过,签下今年的“年框”广告,公司立即有了大额进账。四个创意小组加班了三周,日夜赶工,才做出了几份方案。
子密故意没有参与前期提案的制作,等今天开会推翻它们。
她喜欢广告公司的工作,高强度、高速度、高收入。人必须铆足了劲,才能继续待在这里。子密工作七年,同事来来去去,一直能留在这里的人,都是最聪明、最抗压、最能加班的。那些情绪化、身体不好的人早已被淘汰。现在公司一共四个总监,子密是其中之一。这些年的职场经验告诉子密,要是不想被淘汰,就得主动淘汰别人。这一次,她要淘汰其他总监,成为合伙人。
子密知道老板大宇要来,早早到了会议室。人陆续到齐,大宇坐在会议桌尾。早上九点整,PPT投影在白墙上,熬了几个通宵的创意总监们红着眼,轮流讲解方案。子密冷眼看着,不出所料,同事们做出的都是合格且平庸的创意,无非是“对男友好一点”“男士精致生活,从脸开始”这样的大路货。他们讲完,大宇面无表情,对子密扬扬下巴,示意她说说看法。
子密这才站起来,对大家提问:“男士护肤品从来就是广告界的难题。虽然买男士护肤品的人不少,但为什么没有好的男士护肤品广告?”她自问自答,“因为男士护肤品的消费者虽然是男性,但给他们买护肤品的人,却是女人。也就是说男士护肤品广告的受众,并不是男人。”
大宇看她一眼,“不要解释,给结论。”
子密不慌不忙,“那女人给男人买护肤品的理由是什么呢?”
一个同事试探,“对自己的男朋友好一点?”
子密笑说:“不是这样,是因为男人提出了要求,他需要护肤品。如果女朋友不给他们买,他们就会偷偷用女朋友的护肤品。”
会议室里有几个小姑娘偷笑,看来是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大宇点头,他已然会意,这个看似开玩笑的话,是对用户心理的极佳的洞察。
子密看到会议室里气氛松快了许多,大宇的脸也不再紧绷,知道自己做对了。于是子密让创意组的同事重新做方案,用“给男朋友买男士护肤品,让他别偷用你的”这个概念重做方案,这两天赶出来。子密刚离开会议室,同事们就露出古怪的神色,嘴上抱怨,干吗不早说呢,非要等到写完才改,周末又完蛋了。子密路过玻璃墙,看到了面色阴沉的同事们。子密来公司的第一天就知道,她不是来讨人喜欢的,她是来赚钱的。
上周她和老板谈过升合伙人的事,大宇不置可否。这次提案,她故意没有参与,让别人先做,自己再推翻重来。这样一来自己有多重要,大宇也心知肚明。这做法虽然让同事反感,但要是这点算计都没有,她怎么在职场混?
子密到茶水间接了杯水,望着窗外的雨,淅沥沥的,快要停了。人们收起伞,走到街面上。子密当然喜欢上海,她来了就不想走,她喜欢这个城市,上海才是真正的大都会。这里有最美的街道、最好的咖啡馆、最洋气的法国梧桐树,阿姨爷叔打扮得有腔调,接孙子孙女放学后,顺路去吃下午茶,时髦和市井生活融为一体,世界上哪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她大学毕业留在这里,不肯离开。她喜欢看上海马路上时髦的女孩,她们精致、讲究,挺直了腰背施施然走在路上,引得路人侧目。这是个对女人友好的地方,她真喜欢这里。子密看了看表,下午约的两个人不会迟到吧?她最讨厌别人迟到。
子珍这几天也没闲着。她用光了年假,马不停蹄地带着父亲的死亡证明、房产证和户口簿做公证。爷爷奶奶早已过世,父亲也已和母亲离异,户口簿上只剩自己薄薄一页。公证手续办完,只等今天在房管所更名,房子就能过到自己名下。子珍看起来娇滴滴的,但脑子不笨。只要她抢先过户房产,子密就没办法卖房。
刚才坐在房管所大厅,隔着玻璃窗,办事员低头翻了几页资料,踏踏盖上公章。父亲的死亡证明被盖上红戳的那瞬间,子珍打了个寒战。办事员麻利地递出收据——七个工作日后,来领新的房产证。子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把收据放进了皮包的内袋。
街上下起了雨,子珍忘了带伞,慌忙跑到公交车站里等车。她约了子密,今天下午一道去收房。回上海这几天,她忙着办手续,连房都没去看。那套房子在靖江路78号的工人新村。子珍是在这房子里长大的,和奶奶一起住,直到九岁那年,被父亲接走,再也没有回来过。父亲消失后,子珍以为房子早就被卖了。她回想起那套房子,六楼的两室户,父亲住一间,她和奶奶住一间。小时候每天早上起来,奶奶做好泡饭,配着酱菜腐乳,子珍坐在小桌子旁边吃,奶奶就给她梳小辫。
子珍上了公交车,没到找到座位,拉着吊环挤在人堆里,随着车行自然摆动。她抱紧皮包,心里抱怨大周末人还是这么多,全是游客吧,早知道就答应让大秦来接了。上次在机场子珍等了半个小时,大秦才打电话来说睡过了头,让她搭地铁回家。今天大秦想好好表现,要来接送,她却拒绝了。子珍不想让大秦知道自己在办房产过户,毕竟她从来也没说过自己没房。两人交往也有大半年,大秦也没提结婚的事。上次她撒娇说想见大秦的父母,大秦说好。那个周末,子珍打扮得端庄大方,还提了礼物上门,想着好好做顿饭表现。她想,女人,总是要嫁人的嘛。结果只有大秦妈妈出现。那是大秦租的房子,妈妈一来,立即收拾屋子,说:“噢哟,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家家,乱糟糟的……”子珍见状,明白这不是见家长。她把礼物藏在浴室,大秦妈一路数落大秦年纪小,不懂事。子珍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在说大秦还没有开始考虑结婚的事。
她今年三十岁,不大不小的年纪。虽然别人都说她和大秦看上去同龄,但毕竟大了四岁,她一直对自己的年龄含糊其词,没跟大秦说真话。大秦是个富二代,大学毕业就没工作过,不愿意住在父母家,闹着搬出来,父母在市中心给他租了房子。因为家里有钱,大秦是个职业宅男,白天睡觉,晚上打游戏。这倒让子珍放心,拿捏这种单纯宅男还是有把握。但大秦妈妈……她说不好。那天阿姨问她是上海人吧,子珍说是。阿姨说上海人好的呀,她赶紧去厨房端水。子珍知道阿姨接下来就要问住在哪儿,要是让她知道自己没房,那岂不是更会受轻慢。
车外的雨停了,行人们收起了伞。公交车开过南京西路,转进常德路,沿路是崭新高大的建筑,在阴雨天里发出锐利的光。子珍望着窗外,自己小时候住的上海和现在的上海好像不是一个城市。她大学毕业回上海的时候,就发现这里变了样,新的高楼大厦、新的商圈、新的地铁站。她虽是上海人,也得重新认识上海。她摸了摸自己的包,收据还在。这才稍微有些安心。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但就在刚才,她有了房子,在上海又有了家。
到站后,她看着工人新村的大门,立即想起来,进大门直走四百米,左拐后再右转,就是50幢,房子在602,顶楼,没有电梯。她轻车熟路地走到楼下,原来还以为自己忘了,身体却这么熟悉。在贵州的时候,刘叔叔说这套房一直在出租,租客三个月前已搬走,现在空着。子珍想,不知道这房子现在怎么样,租客肯定搞得一塌糊涂的呀。
子珍做好心理准备,但打开门的那一刹那,依然震惊。房子的确有变化,但不是她想的那样。这套两室户的房子,大门对着洗手间和厨房,旁边是狭长的客厅。子珍看着卫生墙,上白下绿,绿色墙裙斑驳,但整体依然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她走过客厅,到了主卧,那时上海的房子就是这样,客厅不到十平方米,卧室反而宽敞,还带着弧形的阳台,阳台上的黑格铁窗不知道被谁换成了玻璃,但房间如旧,就连奶奶的褐色衣柜也还在,只是破旧得不成样子。
子珍一时没回过神来,走到洗手间,浴缸也还在,亚克力发黄,但擦得很干净。奶奶给她洗澡的情景又浮现在脑子里,厨房的瓷砖灶台和煤气炉也在,只是脏了——这房子竟然没有变呢,子珍突然在这里和童年重逢,记忆全部又回来了。她推了推次卧室的门,发现推不开。这种旧木门没有锁,从里面上插销,现在可能木头受潮了,推不开。
子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是啊,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长大了,这些东西也都旧了。这房子要住,的确得好好翻修。她卡里还有些钱,简单装修能应付。她现在不愿意去想这些,只想让自己在老房子里多待会儿。子珍愣愣地坐在沙发上,想起小时候奶奶在厨房做饭,爸爸匆忙出门的场景,那些原本以为自己忘记了的事,在这里竟然变得如此清晰。
她呆坐一会儿,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房子虽旧,但干净而整洁,桌子上还有打开的矿泉水,根本不像是空置了三个月的样子。
房子的大门没关。没过几分钟,子密推开门进来。她身后站着两个西装革履的人,一个体胖,提着公文包,一个精瘦,也提公文包。子珍扭头看着他们,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子密先开口,指着胖的那位说:“这是我的律师,”再指了指瘦的那位,“这位是房屋中介。”房屋中介走上前来,说:“金小姐,叫我小刘就好。”他熟练地掏出蓝色鞋套,边穿边说:“这地段的房子最近不要太抢手哦。”
子珍见这阵仗,心里发慌,“子密,你这样太过分了,怎么可以不跟我商量,就带中介来呢?”
子密不语,回头看了看律师。他走上前来,说:“金小姐,你们的情况周小姐跟我说了,她委托我来处理遗产分割。”
子珍见状,藏起不耐烦,转而楚楚可怜地说:“不是说好了嘛,房子是留给我们三个人的,还需要怎么分割呀?”
律师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是父亲的遗嘱,“金小姐,是这样的,您父亲手写的这份属于自书遗嘱,没有经过公证,周小姐的意思是你们应该带上遗嘱去公证,这样房产变更的时候,就可以平分产权。”
子珍不乐意了,问:“可是子熙不在呀,我们要怎么公证?”她心里清楚,房子已在自己名下。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拖延,新的房产证到手前,不能让子密知道这件事。
子密这才开口:“子熙在哪里重要吗?我们两个人带着遗嘱就可以去公证,房子留给三个人。”
子珍看似较弱,实则狡猾,她做出伤心的样子,低声问:“这不也是你爸爸吗?爸爸刚死,我们就要卖房子吗?几天都不能等吗?”
子密盯着她,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子珍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低头哭了起来,“我刚回到家,这里像是没有变过,我小时奶奶还……”这时中介停下了看房的脚步,三个人站在狭窄的客厅里,看着哭泣的子珍。
她哽咽地说道:“爸爸就留了这套房子给我们,当然是要平分,可……你就不能让我缓缓吗?爸爸才去世没几天……你就不能等我们找到子熙吗?”她假装抹了抹眼泪,其实根本没有泪水,抬眼盯着子密,抽泣着说,“你真的一点都不关心子熙吗?”
子密见律师和中介都露出怜惜的表情,越发生气,“小刘,你赶紧拍照,然后估价。”中介犹豫着没动,子密又对律师说:“麻烦预约办公证日期。”
子珍一听,哭得更大声了,“你们知道吗?我小时候,每天早上奶奶都给我梳小辫,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了……我就是想在这房子里多住几天。”原本的假意竟然变成了真心,子珍像是要真的流出眼泪来。
律师见状,清了清嗓子,对子密说:“周小姐,这是您的家事,考虑到金小姐的情绪,我们可以另约时间公证。”子密瞪他一眼,律师立即说:“这只是时间问题,遗嘱也有法律效力,即便不公证,我们也是有这套房子的产权的。”
子密这才点点头,两位西装革履的男人知趣地走出了房子。
子密懒得理会子珍,管自在房子里走了一圈,这么小又破的房子,要不是在上海的市中心,谁会想住这种地方呢?她看了一眼洗手间,不过三五个平方,竟然还有浴缸和抽水马桶,厨房里厚厚的油污,她护住自己的包,生怕擦到什么脏东西。子密推了推小卧室的门,推不动,看来门坏了,这种破房子有什么可留恋?送给她住都不要住。刚才她走进小区的时候才发现上海有这么破旧的新村。虽然离法租界不远,但这里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楼道里全是小广告,墙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电表和水表,数不清的电线绕在表箱上,只要一着火,这里立即就会爆炸。她刚穿着高跟鞋爬了六楼,现在脚酸了,拖了把椅子,面朝沙发坐下,“人都走了,别装了,说吧。”
子珍看着坐在对面的子密,心中暗爽,她说:“我没装,我是真的难过。”
子密说:“难过和分房子没关系,我们约个时间,把公证做了。随便你怎么难过都行。”
子珍这才意识到,子密是个硬骨头,示弱和打亲情牌都不行,看来只能硬拖了。她说:“那你可以给我一周时间吗?我想在这里住最后几天。”
一周之后,新的房产证到手,她再想办法。
子密面无表情,说:“好,我的律师会联系你。”起身要走,她对这个姐姐毫无好感,多待一分钟都会被她的娇滴滴恶心到。可转念一想,就算做完公证,三人共享产权,但子珍还是不同意卖房,那该怎么办?
子密坐回椅子上,决意试探,“做完公证,你觉得房子卖多少钱合适?”
子珍眼睛盯着别处,漫不经心地说:“我也不知道啊,按照市场价卖呗。”
子密立即明白,什么多住一周,都是假的,子珍从头到尾就不想卖房。想卖房的人不会对价格如此冷淡,自己刚才竟然被她骗了。于是她也诈一下子珍:“你知道的啊,如果我们打官司的话,房子会被强制拍卖,法拍房可比市场价低多了。”
子珍并不上当,“为什么要打官司,我又没说不卖房子。”
子密这才意识到,子珍看似柔弱,脑子可精明得很。她不想再耗下去,“卖不卖房子,你说了不算,我们法院见吧。”
子珍这才有些着急,“什么法院见,爸爸把房子留给我们三个人,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子密本已开门要走,听到这话,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那是你爸爸,不是我爸爸。”
子珍一时没有说话,被她的凶狠镇住了。
子密意识到失态,语气柔和了些:“我从小就没有见过他,我妈跟我说,我没有爸爸。”
子珍这才明白,子密如此冷漠,因为父亲对她来说的确是个陌生人。就像她也从来没见过自己妈妈,要是哪天妈妈死了,留了套房子,要跟不认识的兄弟姐妹分,她肯定也想越快越好。子密这么做,其实也没错。
她的心突然软了,“你和我一样,我是没有妈妈,我一生下来,还不到一个月,她就走了。”
子密没想到是这样,问为什么。
子珍盯着她,说:“因为你妈妈,我妈发现我爸和你妈好上了,就丢下我走了。”
她小时候听奶奶说过,当时父亲是大学音乐老师,老婆怀孕后,却和学校里的另外一个老师好上了,那人就是子密的妈妈。子珍的妈妈是纺织厂女工,个性刚烈,当初是她主动追求父亲,没想到两人结婚不到一年,丈夫就出轨。生下孩子后,不到一个月,她主动提出离婚,自此不知所终。
子密听她这么说,语气也软下来,“这不关我们的事,把房子好好卖了就行了。”
这时已是傍晚,邻居家开始做饭,有菜香味飘了进来。这狭长的客厅里没有窗,屋内半暗半明。她们俩呆坐着,谁都没有起身开灯,窗外的雨又下起来,噼噼啪啪打在窗户上。子珍和子密都没有说话。沉默中,她们听到插销拨动的声音。
两人警觉地对看一眼,刚才那间推不开门的卧室里还有人。
她们吓得站了起来,门打开了,一个身材极其单薄的小姑娘走出来,穿着吊带背心和短裤,像是刚刚睡醒。她茫然地看着子珍和子密,没开口说话。
而两人第一眼看到这个短发卷毛的小姑娘,就知道,她是子熙,许子熙。
3
子珍、子密、子熙,三个人站在上海最著名的精神病医院门口。子熙回头粲然一笑,说“走吧”。她带着两位姐姐走进医院,熟稔地挂号、取号、排队,等待叫号。
一周前,子珍和子密在房子里发现子熙,她们吓了一跳,不知道有人竟然住在这里。按照子熙的说法,她已经在这住了三个月,与上一任租客交接的就是她。这三个月,除了上医院,子熙闭门不出,整日睡觉,醒了就叫外卖,垃圾也是拜托外卖小哥提下楼。因为吃了药,她睡得昏沉,根本不知道有人进了房子。直到那天起床开门,才发现子珍和子密站在客厅。
子熙坐在医生对面,两位姐姐站在她身后,三个人看向医生。
医生问:“最近睡得好吗?”
子熙说:“很好,每天能睡十四个小时呢。”
医生说:“那就照常开药,一个月后再来复诊吧。”
子熙说:“好的。谢谢林医生。”
子珍和子密面面相觑,她们让子熙出去取药,自己留在诊室里。
子密忍不住先开口:“大夫,她真的是重度抑郁症吗?”
林医生见惯了这种场面,温和地说:“是的,三个月前,她来我们医院做了测试,的确是重度抑郁症。”
子珍插话:“可是大夫,她看上去,很正常啊。”
林医生说:“没有人说抑郁症患者不正常啊。”
自从三人见面,子熙说自己患有重度抑郁症,子珍和子密就轮流每天晚上去看她。大多数时候,子熙都在睡觉,偶尔醒过来,说话倒很正常。她二十四岁,身形瘦弱单薄,子珍和子熙每天买了食物带过去,摇醒她起床吃饭,吃完她露出满足的神情,甜甜一笑说“谢谢姐姐”,然后又昏睡过去。子珍和子熙不敢多问,毕竟她的诊断书上的确写着“重度抑郁”,而且她每天吃下一把镇静剂,不像是装的。两人不放心,陪着她来医院再检查确认。刚才走进精神病院后,子珍和子密茫然无措,子熙却如鱼得水,在医院里熟稔地穿行。
此刻子珍一脸茫然对着大夫,子密却冷静下来。
林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他的脸,倒是干净又好看,只是没有表情,像块木头。他说:“抑郁症是大脑神经生了病,心里的想法也会有问题,但不代表这个人不正常,每个患者都不一样,有些人甚至会为了不让别人担心,会表现得特别开心。”
子珍这才回过神来,“那她总不能每天睡这么久,睡一辈子吧?”
林医生说:“像子熙这样有自杀倾向的患者,初期我们会用多一点的镇静剂让她先睡觉,等抗抑郁的药起了作用,我们就会减少镇静剂的药量,就不会睡这么久了。”
听到“自杀”这两个字,子珍和子密又对看了一眼。
子珍有些害怕,问:“大夫,她有自杀倾向?”
林医生一脸镇定,“嗯,有可能,但目前看来可能性不大,我们的建议是家属每天陪护。”
子密问:“大夫,那她能不能自己好起来,好到不用吃药?”
林大夫看着眉头紧锁的子密,“为什么不吃药呢?抑郁症是大脑生了病,药就像你的武器,一个人既然有武器,为什么要用肉身去跟疾病打仗呢?”
子密听懂了,她恢复镇定,说谢谢大夫,她们会继续带子熙来看病的,直到她好起来。
林医生见过太多抑郁症患者的家属,都是忧惧和否认,抱怨患者没事找事,认定大夫就是想卖药,哪里是真的病,还不是自己作的。可是子密不是这样,她迅速接受诊断结果,并且相信医生是在帮助她们。林医生看看她那双杏眼,警惕却又坚定。一时间他晃了个神,这双美丽的眼睛为什么那么疲惫呢?
子珍此时却开口说:“大夫,她要人每天看着对吧?”
林医生不明就里,“当然,有家属陪着是最好的。”
子珍点了点头,“那我要每天陪着她。”
子密瞥了她一眼,都到了这个时候,子珍还在想着如何不卖房。既然大夫说子熙需要陪护,那她更有理由搬到家里去,不让卖房。子密心中烦闷,叹了口气,都到这时候了,自己也还是想着房子。
她们谢过大夫,走出诊室。两人各怀心事。
这时林医生叫住她们,“家属留个联系方式?”子珍过去加了林大夫的微信。子密站着没动,林医生主动站起来,走到门口,“我也留个你的联系方式吧?”子密这才掏出手机,“好的,多谢大夫费心。”
子熙拿好了药,站在走廊里等着姐姐出来。子密看着她,在走廊里晃晃荡荡地甩着药袋子玩,透明的塑料袋里装了十几盒药。子熙没看到姐姐出来,子密叫了她一声,她回头笑着跑过来。子密自走进精神病院,就透不过气来,这里的人全是一脸麻木,宛如行尸走肉。但子熙却如此活泼,笑着跑过来。子密想,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有抑郁症呢?子熙前几天说,去年她妈妈因癌症去世,自己从加拿大回国,现在爸爸也过世了,一时间接受不了,还好自己有两个姐姐。
子密心想,哎,看来暂时真不能卖房。把个快要自杀的人赶出去,这件事她做不到。
三人上了车,先把子熙送回家。四月的上海多雨,这会儿雨又落起来。下午六点,正是晚高峰,天色渐渐暗下去,车堵在路上。子密回头看了一眼子熙,她趴在后排睡着了,又看了眼副驾位置上的子珍。子密今天下午请假,这在公司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众所周知,周子密工作七年,从来没有请过一天假。不仅不请假,还早到晚退,连带周六主动加班,几乎比老板还要热爱工作。除了周日,她每天都在工作。她突然请假,是公司里的大新闻。
子密的生活枯燥和规律至极,早上八点起床,跑步一个小时,洗澡换衣服出门走路十五分钟上班,晚上十一点后回家。由于过于热爱加班,她作为都市丽人,却从未领教过早晚高峰。此刻堵在路上,她有些烦闷,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盘。她只请了半天假,送完子熙还要回公司,大宇正在办公室等她,说今晚再聊一次升合伙人的事。
子珍看子密焦灼,问:“你是不是晚上还要忙呀?那今天我来陪着她就好了呀。”她嗲声嗲气地压低声音,不想吵醒子熙。
子密倒没推辞,直说:“行,那明天晚上我来。”
“那倒也不用,你忙你的就好。”子珍甜甜一笑,颇为体贴。
绿灯刚亮起,子密赶紧开了过去,车外的雨滴落在车窗上连成雨丝,红的黄的绿的灯光,在车窗上糊成一片。下了雨,这城市似乎有些温柔,子密看车窗外。算上读大学,子密来上海已经十一年了,她竟然不知道晚高峰这么堵。她心里嘲笑自己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生活的。
子珍突然转过头来,笑着问:“你觉不觉得,刚才那个林医生,对你有意思?”
子密还在走神,一时没听见。
子珍又问,子密扭头看她,像看奇怪的动物,“医生?哪个医生?”
“林医生呀,哪里有医生主动加病人家属微信的,他们恨不得都躲得远远的。”
子密一听觉得有点道理,但嘴上不承认,说人家医生只是负责而已。何况刚才那位林医生,虽然长得还不错,个头也高,但看上去也太像一块木头,像吃了镇静剂一样……想到镇静剂,回头看了眼子熙,依然还在睡。
子珍又笑嘻嘻地问:“难道你就不想和他发展一下?”
“为什么?”
“为了以后方便挂号啊,你知道林医生的号多难挂吗?要提前一个月。”
子密皱了皱眉,她终于搞清楚了自己为什么讨厌子珍。她嗲兮兮只是为了装柔弱,想要从人身上捞到点好处,就连挂号这么小的事,都要想着和医生搞好关系,实在太……这让周子密不适。在她的世界里,只要能用钱解决的事,就用钱解决。只要有钱,就不用求人,更别提和谁搭关系,利用异性牟利,这不就是轻贱吗?她强忍反感,口气冷淡,“林医生的号不好挂,就挂更贵的专家号。”
子珍倒不介意她的语气,淡淡说:“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子密回到公司已经是九点过后,公司里灯火通明,项目组的几个同事正在庆祝,护肤品的提案顺利通过,刚签下合同,一大笔的“年框费”即将到手。连续加班一周,同事们也不回家,在办公室里点了外卖火锅,正在吃饭喝酒。他们见到子密,拉着她也喝一杯。这种庆功时刻,即便最苛刻的同事也变得和蔼。子密焦躁的心舒坦下来,还是回来加班最舒服。她喝了口酒,看到大宇办公室的门还开着,知道他在等自己。
她喝完杯中的酒,舒了口气,今天去了趟精神病院,简直是受罪。她想还是公司好,来加班就跟回家一样。来这儿七年,她铆足了劲工作,只要不停工作,就有不停的进账。这让她觉得安全。回想刚才子珍说的话,呵,世界上是有这种女人,总想着靠男人。周子密可不是这种人,她不需要男人,也不需要很多爱,只需要很多钱。
对子密来说,正旬广告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永远有新的项目,新的创意,新的人。只要她愿意,每次用尽全力写提案,每次憋着气冲刺,最终都能跑到合同落定。只要够拼,就有机会赢,赢了立即有回报。子密喜欢这样。
这几年她的薪水的确没少涨。这次提案通过,周子密功不可没。她知道今晚是和大宇谈升合伙人的最佳时机。三周前她旁敲侧击,现在合同落定,大宇虽然没有明示,但子密估摸是十拿九稳。她离开庆功的同事们,走进大宇办公室,关上了门,先说了句抱歉,让他久等了。子密很有分寸,大宇虽是大学师兄,但是老板就是老板,不是朋友,该有的上下级礼数,她向来都懂。大宇坐在办公桌后,连忙站起来,说没关系,还走过来给她倒了一杯酒。
倒酒的时候,大宇背对她,一言不发。
子密觉得有些不对劲,大宇竟然主动倒酒。自从公司走入正轨,大宇在自己的办公室弄了酒柜,除了招呼客户,从不请任何同事在办公室里喝酒。现在格外礼遇子密,看来是有事要说。子密坐在沙发上,心想难道是升职的事有问题?
大宇倒完酒,回到办公桌后,又喝了几口,子密等着他主动开口。果然,他说和Alex商量后,决定给子密升职,职位变成高级总监,将她手下项目组的提成上调五个百分点,但是升合伙人,还要再缓缓。
子密握着酒杯,没有说话。她在盘算手下四个项目组,即便提成上涨五个百分点,也只是涨了分红,但公司有十二个项目组,只有合伙人才可以拿整间公司的分红。这种升职,就是在婉拒。作为补偿,给她多分了些钱。她脑子里迅速转完,喝了口酒,脸上依然是淡然的笑容。
大宇见她从进门到现在都不太说话,知道她对此不满,问:“子密,你觉得这安排怎么样?公司这些年是不是一直对你都不错?”
子密知道她的沉默让大宇不适,这句话既是示好,也是威胁——他有权拒绝,不该看她的脸色。她听懂提醒,只能顺着台阶往下走,“是的,公司对我一直都很好。”
大宇也是老狐狸了,但一时没听出来子密的意思,这到底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呢?子密的项目组收入接近全公司的一半,她的确有理由要成为合伙人,但合伙人要分走的钱超过了他的预算。他既想让子密卖命,又不能拿走太多利润。生意人的算盘总是比其他人打得响。
子密心里落定,反而坦然,笑着问:“大宇,这是什么酒?好喝。”刚才走入公司的亲切感突然荡然无存,她为公司卖命七年,以为自己勤奋拼命,有资格成为合伙人,但是现在希望落空,也不能把失望写在脸上。她转头看办公室外庆祝的同事,他们举着酒杯开怀大笑。子密才突然意识到,原来隔着玻璃从这里看出去,办公室里的声音都消失了,窗外像一场默剧,笑也好,哭也好,勤奋也好,狡猾也好,都是老板的算盘。
大宇拿不准子密的主意,要是她执意撕破脸要走,对公司来说也是不小的损失。他说:“普通威士忌呀,不是什么好酒,回头我给你买瓶好的山崎。”
子密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酒,“好,那先谢谢老板送的酒。”喝完起身离开办公室,还给带上了门。
大宇放心下来,子密既然客客气气说会收下他的酒,就不会撕破脸。
子密走出公司,竟然才九点半。她叹了口气,今天不只第一次请假,还第一次这么早下班。她一时竟然不知道去哪儿,只能沿着街边慢慢走,不由自主地拐进街边的全家便利店。天色全暗,路灯掩映在梧桐树的叶子里,散出温柔的黄光。子密想,是啊,一直都以为九点半很早呢,其实天早就黑了,这城市里的大部人都回到家,而她这些年,却一直在办公室加班。
每次加完班,她都会来便利店买点吃的,她宁愿坐在这里也不愿意回家。子密喜欢便利店超过那间高级公寓,那房子空空荡荡,远不如全家明亮温暖,二十四小时有人,永远在等待和欢迎她。她很多个深夜都坐在便利店窗边的长条桌前吃关东煮……子密来的次数太多,见过各种各样深夜来便利店的人,蹲在便利店门口痛哭的女人,凌晨三点搂抱在一起买避孕套的情侣,疲惫的出租车司机进来买咖啡,还见过很多和自己一样,面无表情,加班到深夜的都市丽人……她喜欢坐在这儿,这间小小的、明亮的格子间里,觉得自己正在被这座城市温柔地拥抱。
有一次凌晨两点,子密从便利店出来,整条街空空荡荡,她站在红绿灯口等着过马路,身边站着个穿套装和高跟鞋的女孩,正哭着打电话,质问男友为什么还不回家,为什么总是加班,是不是不爱她了。当时只有她和那个女孩站在街口,红灯还有几十秒,她被迫听着女孩痛哭,只想绿灯赶紧亮起,自己可以回家睡觉。
谁知道那女孩哭得太激动了,说:“你要是现在不出来,我就去死,我要找车撞死。”
子密偷偷瞥了女孩一眼,她眼泪哗哗,脸上的妆全花了,原本挺括的套装也皱巴巴的。她下意识离这个情绪化的女人远了一步。可是就在这时,一辆大卡车开过来,司机趁着最后几秒的绿灯穿过街口。那女孩直接冲着大卡车跑过去,子密吓坏了,赶紧跳起来拉了一把,把女孩拖回来。卡车司机根本没有注意到黑暗的路边有两个女孩,一个哭着冲出来求死,一个吓得满脸煞白,两人正紧紧抱在一起,其实是子密死命把女孩抱在怀里。
卡车过去,子密松开那女孩,她依然哭得死去活来。子密仿佛虚脱。那边的男友早已挂断电话。子密问她住在哪儿,那女孩哭得说不清楚话,只说在附近。无奈之下,子密只能带着她去便利店,买了两双人字拖鞋,自己换上,让她也换上。子密陪着她走了两公里,把她送回了家。那女孩要加她微信,子密犹豫了会儿才说好的。她们只是这城市里的陌生人,子密被迫在她冲向卡车的瞬间拉住了她的手,但她可不愿意跟这么拎不清的女人扯上关系,第二天就把她删了。
子密今天也坐在惯常坐的位置上吃关东煮,一口一口慢慢嚼着,略有滋味的食物,不算好吃,也不算难吃。子密不会做饭,一日三餐都在外解决,吃东西只是为补充体力。她吃过便利店里的每一款盒饭、拉面、三明治、饭团,最终还是暖乎乎的关东煮最常吃。它毕竟不好吃,吃不了太多,也不会发胖。
吃了半小时,碗里的食物还有一半。她回想起刚在办公室的那几分钟,和大宇不动声色的较量,也算惊心动魄。他吃准子密一时之间离不开公司,但又不能寸土不让。子密当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她知道自己升合伙人失败,只能狼狈地躲在便利店里。最让她烦闷的不是大宇的盘算,而是此刻自己无计可施。她本来以为自己无坚不摧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她笑了笑,起码还有钱呢。她打开手机,清空了购物车,那两只名牌包接近十万块,之前她舍不得买——不是买不起,而是不需要——但现在她需要了,需要把卡上的余额尽量变少,越是恶狠狠地花钱,她就越能恶狠狠地赚钱。只有这样,明天她才会准时出现在公司。子密丢掉未吃完的食物,去停车场取车。反正无处可去,不如去看看子熙。
自从子熙出现在那间小卧室后,她和子珍只能先暂停关于卖房的争执,起码等她先好起来吧。或许需要一两个月,或许需要半年,谁知道呢?她们约定这段时间轮流照顾子熙。子密这几天忙,顾不上,已经多让子珍看护了几天。不如今晚就去那边,反正那间空荡荡的公寓,她也讨厌回去。
子密拿着子珍给的钥匙,推开门,竟然看到子珍穿着蕾丝睡衣,正在对着iPad做瑜伽。不仅仅是子珍,而是……这间屋子已经大变了模样,和三天前完全不同。原本简陋的房间现在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沙发上铺好了卡通沙发垫,电视也已装好,厨房里满是锅碗瓢盆。她走进洗手间一看,洗手台和浴缸边已经架起了小架子,全是护肤洗浴用品和面膜。
显然是子珍趁着她忙,几天没来,连忙把家搬过来了。难怪今天在车上,她让子密忙自己的,还以为她体贴,结果只是想拖延时间,瞒住搬家的事实。子珍看着子密怒气冲冲地推开主卧大门,她本想起身阻止,但没拦住。子珍推开主卧大门,差点被吓晕过去,里面竟然有几十个大纸箱和编织袋,房间里除了床,已经全部填满。
金子珍果然不想卖房,已经把所有的家当都带过来了。
周子密回头瞪了子珍一眼。子珍贴着面膜勉为其难地笑了笑,指了指次卧的门,示意她小声点,不要吵醒子熙。子密立即打开手机,子珍心里发毛,不知道子密要干什么,不会现在就喊律师过来吧?但子密不是,她下单买了一张高低床,明天送货。这是父亲留给她们的房子,凭什么让子珍一个人住主卧,她起码也得住在这儿,不让子珍的奸计得逞。
她决定好了,自己也要搬过来。
4
子珍吃完饭,匆忙从雨里跑回商场。门店中午休息一小时,大多数时候,她会到街边找间小店吃饭。今天子珍坐在饭馆的窗边发呆,饭菜几乎都没动。她望着窗外,路上有推着婴儿推车的外国人,牵着狗边散步边玩手机的男人,穿睡衣出来买菜的阿姨,骑摩托车的外卖员。最多的,还是打扮入时、漂亮精致的年轻女孩。天突然又下起雨来,行人支起伞。今年上海入梅早,五月已闷热得不行,每天几场雨,一片接一片的乌云路过天空,晴个十几分钟,又开始下雨。
几乎没有人在雨里疾走,上海人都习惯了这种梅雨天。人们要么站在路边喝着咖啡等雨停,要么从容地掏出雨伞。子珍刚才出来得太急,忘了带伞。她今天上午被几个顾客气得头昏脑涨,三个叽叽喳喳的年轻女孩颐指气使,让她跑来跑去,拿了十几个包搭配拍照,结果拍完就走,什么都没买。子珍等她们走了,跑着去上厕所。在厕所隔间,子珍竟然又听到那三个女孩的声音,她们在厕所里补妆嬉笑,问哪款包好看,回头找代购买好了,能便宜不少呢。子珍一时尴尬,推开厕所门,就要看到那几个女孩,不推开门呢,回去上班就要迟到。
她一时犹豫,门外的女孩突然说,刚才那个贝格丽的柜姐挺好看的嘛。
另外两个女孩哈哈大笑,好看是好看,就是身上闻得到老气。
子珍简直气绝,她躲在卫生间里,一直等到三个女孩离开才开门。这会儿午休时间也到了,她干脆出去吃饭。午休一小时,是都市丽人的喘息时刻。此刻她面无表情,只想发呆。子珍做柜员几年了,她知道那几个年轻女孩不屑——你是个服务员,即便我们买不起,也能支使你。子珍倒也不是真的介意,毕竟这已经是她能找得到的最好工作。她大专毕业,刚回上海时做过行政,做过文员,每天在憋闷的办公室里做最枯燥和无聊的事。她觉得那几份工作远不如做贝格丽的店员。起码门店开阔、气温舒适,每天还能接触到不同的人。
她太熟悉那三个年轻女孩脸上的傲慢。人们都说奢侈品门店的店员是全世界最势利眼的人,其实不是,子珍知道这不过是份普通工作,柜姐如果能迅速挑出能买单的人,那工作效率会高,薪水也会更高。这是职业习惯,天经地义,至于那些担心被奢侈品店员瞧不起的人,才是真的势利眼,你得有多担心被人瞧不起呢?
那几个女孩年轻,二十出头,自恃年轻,瞧不起三十岁的女人。子珍心里像是有个黑洞,三十岁,身上闻得到老气。虽然她也知道这不是真的,但三十岁了,依然没有结婚,让她觉得恐怖,自己随时要被拖进那个黑洞里。她叹了口气,是啊,但那又怎么样呢?真正来奢侈品门店买包的,反而都是三十岁往上的职业女性。她们一般周末才会有空,走进来就知道自己要什么。这样的顾客一般彬彬有礼,气定神闲。至于那些叽叽喳喳的年轻女孩,最后就算真的掏卡付钱,也是男人的卡,要么是爸爸,要么是男朋友,刷起来总是底气不足。她知道三十岁不可怕,但那是别人的三十岁,有钱人的三十岁,她自己的三十岁依然是个黑洞。
子珍宽慰自己,年轻又怎么样,还不是没钱?还是些外地人呢。她在心里骂完舒服多了,下午又要上班,她收拾好情绪,那丝不快已经快被抚平,毕竟她才是那个在上海有房的人。想到自己的房子,她才真的开心起来。
子密可没有子珍这样开心。她搬到那房子一周,每次回家,见到房间像炸过一样,简直快气死了。子珍打扮得体,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可家里跟垃圾堆一样。子密催子珍把东西理好,子珍嘴上嗯嗯地答应,但并不动弹,下班回家就躺着敷面膜。她家当太多,十几年未穿的衣服,从来没翻过的书,几百个杯盘碗盏,再加上数不清的护肤化妆品。她清不动,也不想动。至于子密不高兴,就让她忍着呗。
但周子密不是一个能忍的人。既然子珍自己不收,她就要出手了。
今天早上,子珍一出门,子密就请了安装师傅和收纳师上门,让工人在卧室墙上装了齐顶的挂板和铁架,又让收纳师把上千件衣服分门别类挂好,再将其他零碎理出来收纳好。至于不能归类的杂物,通通扔掉。交代好后,她嘱咐工人不要开小卧室的门,里面有人在睡觉,自己就出门上班了。晚上回家,工人正在收尾,家里已然整洁有序。子密很满意,果然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她去次卧看了看,子熙还在睡觉。早上出门的时候,子密在床头给她留了水和面包,现在已经少了一半。看来她白天醒来吃过东西。子密看着她,卷卷的短发,似乎还未发育完全的身体,脸也是小小的,一点肉都没有。虽然三人是亲姐妹,但长得并不相像。子熙是单眼皮,眼睛细长,眼尾微微向下垂,像个受欺负的小孩。
前天晚上她醒过来,子密和她聊了会儿,她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妈妈带她移民加拿大,在那儿长大。一年前,她大学快毕业,妈妈得癌症去世。她在加拿大没有亲戚,想回国看看。最近爸爸也走了,她在国内也没有亲人,抑郁症发作起来,只能每天在家睡觉。
子密看着她睡熟的脸,这么年轻,才二十四岁,为什么要受这么多苦,想睡觉让她睡吧。
子密轻轻地拉开窗帘。铁窗外是工人新村的小花园,有几棵高大的梧桐树。这里实在太像上海,从前别人说上海的梧桐树美,她毫无感觉,毕竟她从前一味加班,但这才一周,自己就真的住过来了,还有了室友——子珍和子熙。窗外的雨下得噼噼啪啪,打落在宽阔的梧桐叶上。她拧开台灯,靠坐在子熙床边的地上,打开电脑继续工作,雨落在梧桐树叶上的声音真好听。
上周和大宇谈完,周子密继续上班,成了总监的总监。她心里觉得可笑,但是钱毕竟是多了,这城市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嘲笑钱。她低头回复邮件,修改周报,只要她愿意,工作没有尽头。即便她回了家,也可以继续加班,这里是上海,都市丽人的不夜城,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工作。
她盯着电脑,没注意到子熙已经醒了。她揉揉眼睛,看着台灯边的二姐,严肃地盯着屏幕。这一周,她跟两个姐姐住,注意到她们俩都不肯好好吃饭。子密的早饭在便利店解决,子珍为了减肥,干脆不吃早饭。两人给她买的食物也全是面包和三明治,吃了一周,她都快吃吐了,不知道她们是怎么靠这种食物活下来的。
子熙看着子密消瘦的肩膀,忍不住从背后摸了摸她的背,“二姐,你怎么这么瘦啊。”子密这才回过头来,“你醒了呀,那我下去给你买吃的。”
子熙摇摇头说:“不不,我不想吃三明治了,我要做饭吃。”
子密不解,这都晚上九点了,还做什么饭?子熙拿着手机点了些肉和菜,问她喜欢吃什么口味。子密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吃饭,肚子还是空的,说“什么都行”。
两人走出次卧,工人正在收尾,门口堆着一堆无法收拾的杂物,工人问她怎么办。子密面不改色,说扔了。两人在房子里转了一圈,这屋子瞬间开阔起来,从卧室走到阳台行走通畅。厨房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几百个杯盘都整齐地叠放在柜子里,锅碗瓢盆也归置好地方。子熙知道这些都是大姐的,她买这么多东西,却从来不做饭。这下正好,她走进厨房,动手淘米,一会儿就能炒菜。
子密见子熙进了厨房忙活,自己也帮不上手。她和子珍都不太会做饭,索性靠在阳台的栏杆边,看着乌沉沉的雨夜,这时雨小了些,还有了风,真是个宁静的夜晚。子密的心突然也安静下来。她想起子熙的医生,上次加了林医生的微信后,知道他叫林允升。过了一周,林医生主动问子熙的情况,子密说她依然一直睡觉。林医生说,那她醒着的时候,帮她找点事做。子密正愁不知道让她做什么,做饭倒挺合适。
这种宁静还没持续十分钟,门嘭的一下被推开。子密和子熙都吓了一跳,走出来看。子珍站在门口,满脸怒气,手里还抱着一个毛绒玩具。显然是她刚才在楼下垃圾桶看到自己积攒多年的杂物被扔了,哭着跑上来找子密算账。她跑进主卧,看看自己的家当——咦?自己的东西竟然都被整理好了。刚才她太慌张了,以为子密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扔了,现在看来只是扔了一部分。她连忙打开收纳盒,还好还好,大部分东西还在。
子密抱着肩膀站在客厅,等着她出来。
子珍走出卧室,怒意未消,冷脸问:“你为什么要私自动我的东西?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
子密有备而来,“那你为什么不问我的意见,就把主卧全放满了,我的东西怎么办呢?”
子珍嘴硬,“反正是你的错,你没经过我的允许,动我的东西,还把我的娃娃扔下了楼。”
子密说:“今天安装和收纳一共五千五,你把钱平摊给我。”
听到钱,子珍闭嘴了。她的确理亏,自己的东西不收,子密的行李箱都放不进卧室。更重要的是,子密花了钱帮她清了东西,自己赚翻了,只能乖乖闭嘴。子密知道子珍精刮,最心疼的就是自己和钱,现在不出钱还有人帮她收拾屋子,能有什么意见。见二人不吵了,子熙进了厨房,不到半小时,三菜一汤,米饭正巧出锅。她端着菜饭出来,子珍把茶几上的东西收走,又摆了三副碗筷。
窗外凄风惨雨,雨声敲在窗户上,踏踏似鼓。子密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闻着香味从卧室走出来,看到桌上摆着一碗辣酱。她突然疑惑,这不是她小时候妈妈给她做的菜吗?用猪肉、香菇、香干和豆瓣酱炒,做成辣酱。小时候她跟着外公外婆住在乐山的镇上,妈妈在县城开服装店,只有周末才回来看她。每次回来,妈妈就炒一大碗辣酱。夏天的时候,子密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吃绿豆粥配辣酱。但妈妈是四川人,会做辣酱不奇怪,为什么子熙也会做?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坏了,子熙被呛得咳嗽,她把风扇从小卧室里推出来对着厨房吹,没注意到发愣的子密。子珍想忘掉刚才的不愉快,主动招呼子密过来吃饭。
子密回过神来,指着辣酱问:“子熙啊,你为什么会做四川菜呢?”
子熙还没说话,子珍端着碗抢话说:“什么四川菜?这是八宝辣酱啊,地道的上海菜呀。”
子熙倒蒙了,菜虽然是她做的,但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菜,只知道妈妈经常做给她吃。
子珍挖了一勺八宝辣酱拌到白米饭里,“这是地道的上海菜啦,八宝就是肉丁、花生米、鸭肫片、笋丁什么的……”她拌了拌米饭,“这还缺几宝,小时候我奶奶也常做啊。”
子密和子熙这才回过神来。这道菜的确是上海菜,她们的妈妈会做,是因为……是爸爸教的。三人虽然这么多年里素未谋面,但是都吃过爸爸的菜谱。
两人心里有些古怪,望着埋头大吃的子珍,互看一眼,也端起了碗。
子珍抬起头,见二人神色不对,突然想起,说:“啊,你们是不是没有见过爸爸?”
子密点了点头。
子珍说这好办,她刚才在收纳盒里看到了相册,里头有爸爸的照片。她拿出来,翻开相册,指着一张合照,“喏,就是他。”
子密和子熙看着照片里的男人,穿着卡其色夹克,身材高大,一头卷发,五官分明,的确是个长相俊美的男人,身边还搂着个女人,一头乌发,皮肤雪白,长着一张小巧雪白的脸。两人靠在一起,背后是开阔的天空,真是一对璧人。
子熙指着女人问道:“这是谁?”
子珍说:“这里面的女的我也不认识啦,男的就是爸爸年轻的时候,帅吧?”
子熙点头,说的确很帅。
子密接过相册看了一眼,“这是我妈妈。”
子珍和子熙都吓了一跳,对着照片和子密反复看,恍然大悟。子密和她妈妈的确长得很像,但她妈妈柔顺,子密凌厉,气质截然不同,以至于她们没想到子密和照片中的美人是母女。
子珍见子密神色不对,丢开相册说:“唉,没什么好看的啦。”
三人对父亲的态度截然不同。子珍对他最熟悉,但说不上依恋,只是个正常的父亲。在子密心里,父亲就是一片空白,现在突然有了形状,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她根本不需要父亲,这种父亲有什么用,倒是妈妈的旧照让她触动。她从来没有想过,妈妈竟然有这么柔弱的时刻。至于子熙,她把心里的愤恨藏起来,不让姐姐们发现,她们看着同一张照片,却各有心事,谁都没有说话。
子熙见状,说:“大姐、二姐,快吃饭吧,饭都快凉了。”
两人被这声“大姐、二姐”惊醒过来,她们端起碗。窗外的雨下个不停,夜已经深了,三人围坐在一起,默默吃着温热的饭菜。她们意识到身边坐的,的确是亲姐妹。三个人坐在了一起,吃了顿家常饭。
5
子珍和子密住了半个多月,终于忍不住发出感叹,有钱人真是合该有钱。两人同是早上十点上班,可周子密早上八点起床,外出跑步,九点半准时出门。子珍要睡到九点,慢吞吞梳洗,卡着点打卡。不仅早起,周子密还晚归,每天加班到十一点,回来还要继续开电话会。
她心想,是不是有钱人构造就跟她不一样?她上班能摸鱼就摸鱼,可周子密上班像拼命,还几乎没有不加班的日子。周子密唯一准时回家就是轮到陪子熙的晚上。除此之外,她的生活似乎就只有工作。
子珍看她连衣服都不洗,三两天让干洗店的人上门取走脏衣服。她的衣服都是名牌货,贵得让子珍咂舌,但子密也无趣,衣服净是些质地优良、款式简单的黑白灰。子珍喜欢的吊带、泡泡袖长裙,子密一件也没有。她比自己还小一岁呢,怎么如此古板,整个人像件熨烫得笔挺的衣服,没有趣味。
子珍暗戳戳地想,这样死命工作,就算有钱也不会快乐吧?毕竟她全然没有自己的时间,说得难听点,是个高级点的社畜。至于自己,虽然没钱,但日子过得松快呀。不上班的日子,她最喜欢洗衣服,每天晚上把脏衣服分门别类放进洗衣机,如果出太阳,晒完的衣服有太阳的味道。洗衣机转悠的时候,她卸妆,洗澡,敷面膜,做瑜伽。至于工作,那就是让她看起来像个都市丽人的点缀。只有轻松的生活,才能打扮得美美的去约会。子珍当然清楚她嫉妒子密,毕竟那种从包到衣服全是名牌的生活,她全然没有过。但她也清楚,有些钱是拿命挣的,她没那种命,也的确做不到。
这两周,子珍和子密轮班照顾子熙,有些晚上她出不去,见大秦的次数少了。可她一忙,大秦反而对她更上心。前几天主动来接她下班,带她去了饭局。大秦是个富二代,身边的朋友也净是些游手好闲的人。他们天天泡在一起聚会,打游戏,聊的全是车啦、表啦、要创业啦。子珍听了大半年,车和表他们买了不少,但创业倒没真的开始过。
子珍不喜欢去他们的饭局,但大秦喜欢她去。子珍长得漂亮,性格又嗲,言语间总捧着大秦,让他的朋友们羡慕不已。去多了,子珍觉得这种饭局无聊透顶,漂亮女人和豪车名表一样,只是他们的配饰。但他们聚会的餐厅是她平日去不起的地方,子珍倒不是真的想吃,而是想知道这些人吃什么。只有吃惯了,她才不会被看出来不是这圈子里的人。
今晚大秦又约她出去吃饭,子珍想去,但她推说上班累,懒得坐车。大秦果然说要来接。子珍心想,男人啊,就是贱,适当拒绝会让他们更起劲。以前自己对大秦体贴入微,他不冷不热,现在冷落个几天,就摇着尾巴来了。她索性决定今晚拒绝到底,就不去了,她语气嗲嗲地说:“谢谢亲爱的,你太好啦。可是今天加班真的太累啦,下次再见吧。”其实她没加班,躺在家里敷面膜,但大秦不用知道这些。
子珍想,男人没必要知道太多。他们总觉得谈恋爱像打猎,自己是猎手。可是子珍明白,真正的猎人是女人,最聪明的女人以猎物的姿态出现。她们假装被捕获,收缴男人的工资卡和房产证,人生的大事也算完成。都市人谈恋爱,这种推拉手段人人都会,谁不会那就是个傻子。子珍可不傻,看看自己老爸就知道,男人是什么鬼样子?靠不住的呀。爱情什么的,都是骗鬼的。女人不需要爱情,只需要驾驭一个有钱男人,日子总不会太差。像周子密那样勤奋,有必要吗?搞定大秦岂不是更好?这城市里缺的是勤奋的人吗,当然不缺。每天地铁里有那么多勤奋的上班族,可真正住在花园洋房的人,有几个搭地铁?
这两周子珍冷眼瞧着子密,自己心里的黑洞越来越大。有天早上她还在睡觉,子密晨跑回来,她躺在床上,真有一瞬间后悔自己没把房子卖了。周子密这么自律勤奋,简直就像在讽刺自己。她闭着眼睛,听她拿衣服洗澡,心里越来越恐惧。要是住久了,她和大秦迟迟不结婚,自己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毕竟子密处处都比她强,名牌大学毕业,又是职场精英,前途充满了无限可能性。自己呢?柜姐,不知道能不能嫁给富二代?她把头埋入被子里,让自己赶紧想办法,不能让大秦再拖下去了。既然他吃欲擒故纵这一套,那赶紧彻底冷淡几天,让他知道再不求婚,她就要撤了。子珍盘算晾他到下周,主动约大秦吃饭,介绍两个妹妹给他认识,这就是见家人了。见完家人,大秦怎么说也要有所表示,不然真的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子密丝毫没觉察到子珍对自己的不满,她根本不在乎她。她搬到这里来,原本只打算住个两三周,气气子珍就回家,现在她竟然不失眠了。以前不管加班多晚,她回家后都很难睡着,经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几小时。她想过很多办法,数羊啦、薰衣草精油啦、各种褪黑素啦、睡前冥想啦,每次睡觉前简直像作法,但这些通通没有效果。最后只能靠喝酒,很多个夜晚子密都不是睡过去,而是醉过去的。刚搬来的那个晚上,子密检查了子熙,看了眼正在敷面膜的子珍,困意突然袭来,她爬上高低床的上铺,连衣服都没换,趴着就睡着了。第二天睁眼,子密感觉头皮都松软,整个人像是重启了,崭新又清爽。
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累了,可后来几天,只要回到这里,看到子珍和子熙,她就困意来袭。就算半夜醒了也能很快再睡着。她实在觉得神奇,这是为什么?不过这都不重要,对都市丽人来说,哪里能睡好,哪里就是家。只要能睡着,她付多少钱都愿意。有天子密回原来的公寓拿东西,懒得再回去,打算在这里过夜。她躺上那张大床,死死盯着天花板,失眠又回来了。她赶紧穿着睡衣连夜开车回去,爬上上铺,果然很快又睡着了。
每次睡饱醒来,子密都真切地感觉到睡得好和失眠,完全是两种人生。现在她开启了新生活,早上八点醒来,这城市也醒了,她迫不及待地下楼跑步,穿过一条条的街道,街边的云吞铺子、油饼馆子已然开张,路边人来人往,阳光透过梧桐树漏下来。初夏的上海绿意盈盈,早上的阳光轻盈又柔软。她忍不住跑起来,贪婪地看着早起的人们,他们脸上平静又满足。子密失眠了这么多年,竟然真的好起来了。
不到十点,子密坐在办公室里,新的工作接踵而来,眼下最重要的是奔马汽车的提案。汽车广告从来就是广告公司的必争之地。每年为了抢奔马的广告,各间4A公司打得如火如荼。正旬广告这种小广告公司,往年陪跑4A的机会都没有。今年情况不同。奔马C系列车改版上市,力图改掉过往人们心中精英和商务用车的印象,向各间广告公司发出提案邀请。上周晨会,大宇叫子密带着所有创意和策略总监开会,要求这段时间大家除了维护好手头工作,全都投入这次提案。正旬所有人摩拳擦掌,终于等到与4A公司较量的机会。总监们带着人日夜头脑风暴,有几个项目组的人好几天没回家。
就在这种全员加班的时刻,子密却一改常态。有时她甚至下午七点就走了。这让同事们困惑。但子密实在不能说自己有家人要照顾,不得不走。不过现在她睡好了,耳聪目明,知道死赖在办公室并不是好办法,工作也可以带回家继续做。这种大项目,纯靠拼体力加班当然不行,得有实际的结果。她不仅是要拿下这个项目,还要让大宇知道只有她可以拿下。这一次,子密的对手并不在公司里,而是其他4A公司的所有创意。
她做了七年广告,知道广告人又苦又累。创意和执行,就是要求天才和苦力住在同一副身体里。除了创造,还要体力。可创意熬不出来。现在她也算明白了,光靠加班根本不可能升合伙人。子密盯着屏幕,看了奔马汽车的需求表,预估了利润。如果这次能拿下这个项目,大宇没有理由再拒绝她升合伙人的要求。她打定主意,虽然还没想好怎么办,决心已经有了。七点,她准时下班,同事们彼此递眼色,周子密这是怎么了,竟然不加班?
子密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竟然舒了口气,她很少在天色还亮的时候离开办公室呢。子熙正在等着她回去。工作了整天,子密的脑子转个不停,只有想到子熙时,大脑才能停顿片刻。这一个月,只有陪子熙的时候,她似乎才会放松。进入办公室,她是战无不胜的周子密,陪子熙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也是个正常人。
这两周子熙的情况似乎好了点,醒来的时间比以前长了。林医生说,春天过去,有些抑郁症患者的症状会减轻,白天让她多做点事,对康复有帮助。子密想她既然爱做饭,那自己就多回家陪她吃饭。至于子珍,这段时间子密也观察起这个姐姐来。她睡懒觉,早上不拖拉到最后一刻不出门,工作敷衍了事,下了班约会挺多。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化妆、卸妆、护肤、减肥。子密也觉得惊奇,这种工作态度,她到底怎么活下来的?不过她也赞叹,子珍不愧是上海女人,由妆容、衣服、鞋子和配饰精心搭建出来的女人,女人中的女人,大家都说上海女人美,的确是美的,但的确也繁复和琐碎。人要是有这种功夫,还不如好好工作,花这么多心思打扮,不就是为了迷住男人吗?但女人为什么要靠男人?周子密实在不太懂这种女人,她从小念书就是优等生,每日教室、图书馆和宿舍三点一线。到了大学,也是名校,能考上的都是优等生,同寝的女孩虽然恋爱,但不至于把所有时间花在打扮上。子密虽然爱买包,但名牌包是广告人的名片,倒不是热衷打扮。她每次见子珍化妆一小时,都忍不住背过身撇嘴。
回家途中,子密遇上堵车,无聊地翻手机,看到林医生问子熙的状态。最近他隔三岔五就要问子熙几句。子密一时拿不准他是真关心病人,还是在搭讪,只能如实回复:“醒着的时间有八个小时以上,还能做饭。”林医生回复得也正常:“好的,看来有好转。”子密心想:林医生到底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呢?不过她想,管他呢。她见过母亲的惨剧,为了爱情丢了工作,落得什么下场。她很早就知道,爱情是男人追求女人几个月,就能免费获得女人的一生。这简直是男人的骗局,为了让女人为他们操持家庭、生养孩子,只需要大肆追求几个月就能做甩手掌柜一辈子。这种骗局叫爱情?她不信,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要上当。要是她是男人,这种一本万利的事肯定也要做,只可惜她是女人,这种赔钱买卖绝不干。她想好了,有钱和孤独终老才是绝配。
子密这么想,倒不是因为她常年单身,而是她实在见过太多男人。这些年,总有同事让她多下载各种各样的约会软件,她倒不拒绝,时常上去看看,左滑不喜欢,右滑喜欢。子密失眠的时候,每天晚上滑上一个小时。有些男人不咸不淡地聊几天后,约她出去喝咖啡。子密列好list,每周日下午,在咖啡馆见几个陌生男人。有帅的,不帅的;有坦诚的,有狡猾的;有大方的,有抠门的,但每一个坐在周子密对面的男人都在飞速地计算。有的计算今晚能不能开房;有的是在计算她到底多有钱,拐弯抹角地问她有无购房计划和理财配置,最恶心是看似殷勤体贴,其实在计算怎么让女人爱上他。子密冷眼看着,知道每个男人都忍不住计算:性、钱、爱——这个女人能付出多少?不等咖啡喝完,子密心里忍不住冒出“Run!Girls!Run!”的念头。见过足够多的男人后,她卸载了社交软件,彻底失去了见男人的欲望。她回想起大学时候谈过的恋爱,那两三个干干净净的男孩,但分手后子密很快就忘了,专心在工作上。有时候她也觉得古怪,为什么别的女人都想谈恋爱?单看这屋里没有见过父亲几面的三个女人,子珍竟然还愿意嫁人,不可思议。
她不再琢磨林医生的意图,直接在手机里搜索他的资料:林允升,1989年生,四川人,名校医学院毕业,上海永安医院的情感障碍科大夫。在互联网时代,想要了解一个人太简单。半生的轨迹明明白白写在简历里,挂在网上。子密正看着,林医生又发来一句:“这周有空一起吃个饭吗?”
子密心想果然不是关心病人,她回:“最近忙,一直加班。”
林医生又回:“好的。下次有空再约。”
男人啊,子密摇摇头,看着眼前的车流。这里是上海最繁华的街道,那么多车和人来来往往,心想这城市里多少人在赴约的路上?子密见过很多人恋爱,男男女女,他们都需要被人喜欢,被人宠爱,需要和人结婚,共同买房,一起生孩子。但……这么多恋爱里,子密没有见过爱情,一次都没有见过。爱情是什么,都市人来不及懂。他们的生活早已被工作裹挟着往前冲,没空思考爱情是什么,这座城市已经不流行爱情了。
子密到家,子珍也回家了。小茶几上摆满了饭菜,不得不说子熙做饭手艺不错。很难说她做的是什么菜,有点像上海菜,又有点像广东菜,说不出个菜系,但味道很好。她见子熙兴致高昂,在厨房进进出出,故意逗她,“子熙,这到底是哪里菜呀?怎么看起来什么都有。”子熙搬出小板凳放在桌子前,说:“是中国菜啦。我小时候放学了就去唐人街,妈妈在那开了中餐馆,我做完作业就帮厨,到底是哪里菜,我也不知道。”
子密这么随口一问,子熙竟然说起小时候的事,她听着难过。子熙这么小就父母双亡,也怪可怜。子密看着她天真的面孔,一时心酸,叫她别忙活了,也坐下吃饭吧。
子珍端着碗,心里想着事,没听见她们说什么。她夹起一块甜甜的鸡肉,“哇,难怪这么好吃,果然是专业厨师教的呀。”
子熙仰起脸,得意地笑。
子珍对这顿饭夸个不停,把子熙哄得笑出声来。她嘴这么甜,当然是有事相求,怎么才能让子密和子熙去见大秦,又怎么样才能让大秦明白这是最后一次正式见家人的机会。她想,先解决一头吧,于是突然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子熙问她怎么了,子珍摇摇头,“也不是,就是……”她说了一半,看子密没有理她,故意停顿。
这时子密才抬头看她,一副有话快说的表情。子密对子熙温和有加,对子珍却忍不住不耐烦。
子珍说:“我男朋友要见我的家长,可是爸爸已经……”她又把话说了一半。
子熙如同警犬,立即嗅到了子珍的伤感,仰起头说:“我可以呀,我就是你的家人,什么时候?”
子密看了子珍几秒,她半垂着眼,似乎真的忧郁,但她不想去,她们算什么家人?子珍又补了一句:“他父母说,如果正式见过家人,就答应我们结婚。”子珍边说边抬眼看着子密。
子密立即会意,结婚就要搬走,搬走就可以卖房,于是她点了点头说:“没问题。”
6
上海的夏日如约而至,周末终于放晴。虽然只是初夏,但中午的日头也让人难受。子珍顶着烈日出门做头发。今天是她和大秦见家人的大日子,她必须有个好发型。下午三点多,她烫完头发,走出理发店。出门前她照了一刻钟的镜子,卷发拉直,吹得蓬松,披在肩头,一种轻松自然的美,价值两千元。最近两周饿着没吃晚饭,果然瘦了四五斤,今天换了新发型,美得楚楚可怜。子珍回家洗澡,穿上露肩的吊带裙,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的确动人。
子珍冷落大秦几天后,跟大秦说上次她见他妈妈后,自己家人也要见大秦。她父母去世,家里只有两个妹妹。大妹妹在广告公司工作,个性强势,见大秦妈妈不表态,逼着她分手。大秦立即响应,说见家人是应该的,他早就想见见子珍的家里人。子珍趁热打铁,说让大秦好好表现,两个妹妹认可他了,她们才会同意他们结婚。大秦殷勤,直说别担心。他发了张照片给子珍,给她看自己的新手表,问:“你看我戴这块表,会不会显得成熟?”子珍心里翻了个白眼,白痴,戴表怎么会显成熟,只会显有钱。不过她认识这块表,劳力士黑金迪通拿,二十六万。于是回复说:“当然,亲爱的。”
这天子珍订了鹿园的包间,她精挑细选,觉得还是这里合适,低调,没有外地人。上海人正式见家长,这里算是不错。他们约好了,今天大秦到楼下接她们。下午的时候,子珍特意提醒了大秦,一定要准时。大秦答应得好好的。六点半,子珍搭配好鞋包,离聚会还有一个小时,她问大秦出发了吗,他却没有回复。
子密提早下班,子熙强撑着没有睡觉,三姐妹此刻都在客厅等着。子珍盯着墙上的挂钟,略有尴尬。她心里焦虑,大秦答应得好好的,不会迟到吧?她可不能让两个妹妹看出来她着急了,起身去洗手间,站在镜子前拔眉毛。原本已经修得整整齐齐的眉毛,眉峰下新长出了几根短茬。子珍手捏眉钳,稳稳地一根根拔掉。这几根短茬拔了二十分钟。她心里骂大秦不靠谱,但事已至此,她告诉自己务必冷静。
子密看着子珍的背影,一身平肩淡雅的白裙子,娴雅又温柔,的确美。子密看了看手表,不说她男朋友要来接吗?怎么人还没到?她是个急性子,但又不好意思催,或许子珍摆架子,故意让男友在楼下多等会儿,上海女人嘛……子密想起上次子珍出门约会,叫好了的士在楼下等。车到了楼下,师傅给子珍打电话说,她说我马上下来。结果子珍慢悠悠地洗头,又吹了头发,让出租车司机等了十五分钟。子密心想不愧是上海的出租车司机,天天戴白手套的男人,果然好脾气。不过她想今天是子珍的大日子,算了。
她打开电脑工作起来。今天她和策略总监程东开会,按惯例要做一份新奔马C级车的潜在用户画像。这种调研每年都做,市场调研公司收了钱,在网上发布问卷,结果无非是一二线城市的职场精英,还有渴望成为精英的分期购客户。程东发来调研流程表,子密看了一眼满页的陈词滥调,说:别做了。
程东不解,问为什么不做。子密说,他们做和4A公司做没有任何区别,大家用的调研公司都一样,干脆别做了。不如倒着来,去调查往年奔马C级车的渠道销量,到底是什么样的车主在买它。程东问真的不做吗,子密决定赌一把,说真不做。
程东回复行吧……犹豫要不要提醒子密今天是周末。他本来答应陪孩子去玩。现在临时改动流程,他的周末也泡汤了。他打了一行字,转念想了想,算了,这可是周子密。虽然他们是平级的同事,但这种抱怨还是不说为妙。他了解周子密,不是故意让他周末加班,而是她默认所有人和她一样是工作狂。子密根本没意识到程东的迟疑是因为占用周末,还以为他只是担忧这条路行不通。她鼓励说只要能拿到奔马汽车销售报表,就一定会有不同的结果。
这时子珍的电话响了,她从洗手间跑出来,以为是大秦催她下楼。结果餐馆打来电话,说七点已经过了,包间最多保留三十分钟,请问今晚还来吗?房间过于安静,子密和子熙都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子珍略微尴尬,说路上有些堵车,很快就要到了,麻烦多留会儿。
子密停下手头的工作,意识到不是子珍摆架子,而是大秦迟到。她心里感觉蹊跷,不是大秦急着见家人吗?餐馆不应该由男方订吗?她虽然不想管子珍的事,但这似乎不太合常理。子珍慢悠悠走回洗手间去,子密耐不住性子,说:“不如我先带着子熙过去,你等他来接,这样也就不用赶了。”子珍心虚,不再阻拦,说:“那好的呀,我还要一会儿,你们先去吧。”
子熙坐在副驾上,一路趴在车窗上看街景,路过租界的几条街道时,她不时惊赞,说二姐你看,这里好漂亮啊……子密笑了笑,她果然还是个孩子,像是第一次看到上海那样。子密突然想到,子熙说自己回国一年,之前她住在哪里呢?推算她去见林医生的时间,来上海似乎是几个月前的事。那回国这么久,她都在做什么?子密意识到虽然天天和子熙住在一起,但几乎不了解她。
子熙脖子伸得长长的,探头看着外面的街道。这段时间以来,她的头发长长了一点,几缕碎发落在细细的脖颈后。她回头过来笑说:“二姐,我第一次来这么漂亮的地方呢。”子密见她开心,忘掉了方才的疑虑,也看向车窗外,说的确漂亮。她跑步路过时看到排队买早饭的人们,也会感叹,上海真好看,市井生活和美,在这里如此生动又和谐,漂亮的房子外晒出的衣服被子,街道上闲聊散步的人。子密心想,子熙毕竟还病着,这些事以后再问吧。
大秦和子珍晚到了半小时,两人进来时面色平静,谁也不提迟到的事。大秦也没和她们打招呼,落座后直接拿起菜单,自顾自说起:“这间餐馆蛮好的呀,我来点几道地道的上海菜……”子珍掐了他一下,他这才停住。她介绍起两个妹妹,子密站起身,掏出名片递给大秦。子珍有些意外,子密竟然还准备了名片,难道在为她争面子?
大秦也站起来,说:“你们好你们好……我叫秦正枫,大家都叫我大秦。”他给三人倒茶,也不继续介绍自己,反而又谈起鹿园招牌菜,外地人只晓得点红烧肉呀,真是不知道好东西,其实八宝鸭、素蟹粉和手剥凤尾虾才地道。
子密心想奇了,这人嘴上说个不停,其实是紧张,他一个要结婚的男人,竟然连客套话都说不好。她猜大秦很年轻,或许只有二十五岁。他今天特意穿了白衬衫,挽起袖口,露出一块黑金迪通拿。子密见到这块表,立即明白了,大秦是个比子珍年纪小的富二代。她心里觉得好笑,江浙富二代几乎都有这种表,难道富家子说好了用迪通拿当名片?
她脑子一转,已经明白了,今天不是大秦要见她们,而是子珍要大秦见家人表态。子密心里冷笑,难怪大秦迟到,子珍是撒了谎骗她们来的。她为了嫁个有钱人,不惜拿两个半道出现的妹妹来施压。但子密想演就演吧,演这场戏对她也没损失。
子珍从进门就不敢看子密,怕被她看穿自己的秘密。她温柔地望着点菜的大秦,细声问:“这些真的好吃吗?”大秦不太耐烦,说:“哎呀,都说过了我点的没问题。”子密看在眼里,心想难怪子珍要和他结婚,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是个草包,方便拿捏。但即便这么废物,看大秦对子珍的态度,就知道子珍还没完全拿捏住。
等热菜上桌,四人和和气气地吃饭。大秦还算殷勤,努力找话,虽然说的都是些吃喝玩乐的门道,但也不失礼。子密也拿出职场社交的本事,几句话就夸得大秦找不到北。她想既然要演,那就演完。反正卖了房她就再也不用见到这两个人了。至于子熙,要是她没地方住,可以住在自己公寓里,她不介意带着子熙一起生活。
直到甜点上桌,大秦和子密的客套快到尽头。子珍倒是满意,她一手促成的好戏,果然很有效果。除了迟到,大秦还算合格,子密也给她长脸。她打算吃完饭两人单独约会时就问大秦,既然见过了家人,结婚的事到底有什么安排。她心里喜滋滋的,没想到事情能这么顺利。她没注意到大秦叫了几次服务员添水,却丝毫没有起身买单的意思。
子密比她敏锐,见大秦坐着玩起了手机,心想这人不会不买单吧?这下有戏看了。她看身边的子熙似乎困了,心里一时烦躁,这饭局里只有子熙认真做客,认真吃饭,却被姐姐用来做戏,子密瞬间就没了耐心,不再说话。
席间一时沉默,子珍也回过神来,她见大秦一副买单和自己无关的样子,一时气恼,但她决定再等等,看看大秦到底怎么回事。两人僵持着,各自看手机,子密耐不住了,不打算陪这对虚情假意的男女再耗下去,说:“子熙困了,我先送她回家,你们再吃会儿。”她这话说得客气,但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子珍这才慌了,好不容易撑到这里,难道还能收尾下不来台,她连忙让子密多坐一会儿。
子密意识到自己不客气,轻声说:“子熙真的困了,我们一起走吧?”子珍无奈,自己去刷卡,两千多块,她咬牙忍了。大秦依然坐着,没事人一样低头玩手机。
四人下电梯到停车场,子珍在生闷气。她气大秦不买单,更气子密把难堪摆在了台面上。她怎么也应该多坐片刻,等着让大秦买单的呀。她今天简直大出血,做头发加吃饭花了四千多,半个月的薪水哪,她心里不痛快,周子密简直是她的克星,今天非得再争回面子来不可。她不理会子密开了车来,非让子熙坐他们的车回家。子密不解,等大秦按下车钥匙,一台玛莎拉蒂的SUV亮起来,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想让她们看看男朋友的豪车。子密心里讪笑,男人的车再好,坐也只能坐坐副驾,有什么意思呢?她按了自己的车钥匙,找到自己的车。这时子熙突然想起来,说不要劳烦大秦了,大姐跟他还要约会吧,她坐二姐的车回家就行了。子珍黯然,两个妹妹对玛莎拉蒂都没有反应,她见子熙如此,就说:“那好吧。你们先回家。我一会儿就回来。”
子密坐在自己车里,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奔马汽车的广告,要是能这么做就好了。她高兴起来,方才的不快烟消云散,多亏子珍她才能想出这个创意,这顿饭也不算太糟糕。
回家安顿好子熙,子密迅速给程东打电话。他今天已经让老婆和孩子生气,独自加班半天了,现在快要十点,子密突然打电话来,他不能不接,只是听到她说奔马的车主调研跳过一线城市,只要二三线城市的时候,忍不住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确定吗?”
子密兴奋地说:“是,只有这样才行。”
他叹了口气,说好的,心里却叫苦不迭,周子密朝令夕改让他烦死了。何况这种数据,奔马汽车怎么可能提供给一家广告公司,这不是为难人吗?除非到每个城市的主要代理公司去问,不然他有什么办法知道这些数据?子密满意地挂断电话,每次好创意冒出来时,她都会如此亢奋,大脑持续滚烫,创意不停冒出来,每次大脑转到极致,她就知道这事肯定能做好。
子珍陪大秦到了下一场,这里全是他的朋友。跟刚才应酬的态度不同,大秦现在简直如鱼得水,和朋友们一路畅聊房子,他讲起前几天去看了法租界的别墅,带院子一个月也才八万。他对地段头头是道,陕西南路太乱,愚园路没有生活气,住着不方便。
大秦说自己已经看中了一套,下周就搬别墅里,到时候请大家去暖房。朋友们无不露出羡慕的神色。子珍诧异,大秦怎么要搬家了?今晚都要打算问他什么时候结婚了,但她竟然连他要搬家都不知道?她越听越来气,心里翻白眼,大秦说得像整个上海都是你们家的一样,不就是租房吗?有本事买呀。她自己起码还有套房呢,他有什么?还不是租房住。但今晚已是最后关头,她不能在此刻破功,在大秦朋友面前发脾气,让他没面子。子珍保持微笑,点头附和,心却在一寸寸冷下去。她看着大秦和朋友们开怀大笑,笑声越来越大,她终于明白了大秦并非不懂她的意图,而是在装傻,就像她也在装傻一样。她骗他,他也骗着她。两人的虚情假意被子密一眼看穿,但当局者迷,子珍迟了半拍才懂。
大秦手腕上那块黑金迪通拿熠熠生辉,朋友扒下那块表,戴上拍照。大秦并不介意,笑嘻嘻地说:“你喜欢我就便宜出给你,我最近又看上了别的。”
那朋友眼睛一亮,“真的假的呀?”
大秦把表放在桌子上,“你先戴几天吧,真喜欢了再说。”
子珍没有理由再忍,打算和大秦摊牌。她之前想嫁给大秦,是因为他有钱、单纯,方便管理,但现在看来还不知道谁管谁呢?女人想要从男人身上得到点什么真是千难万难。更让她生气的是,她以为是她在拿捏大秦,其实大秦也在吊着她呢。即便这样,她今晚也要问个结果,子珍说自己困了,示意大秦一起走。
大秦谈兴正浓,说:“好啊,那你先回去吧。”
子珍脸僵住,撤下微笑,高声问:“你不送我吗?”
大秦这才认真看了看她,“你自己回去不行吗?我还没喝完呢。”
旁边的朋友赶紧打圆场,说大秦喝多了,没法开车,不如帮子珍叫车。子珍说不用。她突然明白,不论是子密,还是大秦,甚至连这帮狐朋狗友都知道她恨嫁,不敢得罪大秦。他们对子珍想嫁富二代的心看得一清二楚,女人只要流露出一丁点想高攀谁的念头,他们立即就会明白,然后看不起她。子珍一阵眩晕,羞耻感让她快速走出酒吧。
晚上突然落了一阵雨,初夏的夜晚,此刻子珍站在公交车站前。她觉得腿软,坐在灯箱前,一阵难受。这阵子为了减肥,吃得太少了,方才肯定是低血糖,她掏了自己的包,没有吃的,只有口红和镜子。她叹了口气,盯着街对面,一群年轻人端着啤酒杯站在雨棚下抽烟聊天。公交车迟迟不来,子珍看着他们,有外国人、中国人,金头发、黑头发,他们看起来那么开心,仿佛这个雨夜他们就应该找点乐子。为什么他们那么开心呢?子珍想,难道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在等该死的公交车吗?
子密从浴室出来,和刚进屋的子珍打了个照面,被她吓了一跳。子珍全身淋得湿透了,白天蓬松的头发此刻贴在头皮上,眼线顺着水挂在脸上,像两条黑线,裙角还在滴水。子珍面无表情,绕开子密直接走进浴室。
住在一起这么久,子密第一次见金子珍这么狼狈。难道是和大秦吵翻了?她心想这也对,看大秦那副鬼样子,肯结婚才怪。她虽然不喜欢这个姐姐,但此刻也觉得女人可怜,男人从古至今就比女人精明多了,想从他们身上占便宜,光靠发嗲肯定是不行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是起码有付出就有回报,但你指望男人给你回报,那不脱层皮是不可能的。子密一边想,一边走到厨房切了几块姜,给子珍煮完姜汤。她方才淋成那个样子,也太……她只是想嫁个有钱人,并没有犯法。她是蠢,但人并不坏。
子密等子珍洗完澡,指了指茶几上的姜汤,“趁热喝了吧,别感冒了。”
子珍看着那碗姜汤,心里没有一丝暖意,反而觉得子密是在可怜自己。她依然面无表情,径直做自己的事。子密见她如此,知道子珍在生气,反而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子珍并不蠢,知道子密瞧不起她,于是绝不肯受她一点恩惠。
子珍甩脸走进厨房,咚锵弄了一阵,端着一小锅泡面出来,她还是把子密当空气,自行蹲在茶几前吃起来,那碗姜汤动也不动。子密坐在对面,见她呼哧呼哧,大口吃泡面,一改平时娇羞斯文的样子。子珍饿了太久了,无论如何今晚也要吃饱,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下一步,至于体重,她真的顾不上了。自从她上初中以后,就一直在节食,一直在减肥,似乎女人吃得多是种罪过,发胖也是种罪过,但是今天晚上,即便是罪恶滔天,她也要吃饱。
子密咽了咽口水,泡面真的很香。她爬上床睡觉,她倒真的被金子珍镇住了,平日发嗲不过是她的保护色,此刻不管不顾大口吃面才是她的本色,她就是什么都想要,到底有什么错?子密想,自己的确是小看她了。她反而有些理解子珍起来,女人多苦呀,独立女性在男人身上讨不到好处,不独立的女人,不敢多吃,不敢发飙。说起来都是苦。不过金子珍还是厉害,敢在凌晨过后吃一锅泡面。子密想,就连自己这个独立女性,都没有这种勇气,不禁对她另眼相看。门外传来一阵呕吐声,子密想或许是子珍吃太多太急,此刻吐了。她本想起身看,但又忍住了。子珍不会喜欢此刻她出现在身旁。
子珍想,还好子密进屋了,她不是把胃吃坏了,而是吃多了后悔,她愤恨地吃完一锅泡面,立即后悔了,减肥的成果毁于一旦。本来就跟大秦分了手,自己还要找新男朋友呢,怎么能在这时候胖起来,赶紧走到洗手间,对着马桶,用手指抠住喉咙,一股脑把热腾腾的泡面全吐了出来。她漱了漱口,跌坐在浴室的地板上,还好,她没有吃,也没有胖。金子珍想,周子密想同情她?那她真的想错了,她是不可能认输的。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7
子密出差了半个月,自从上次敲定搜集二三线城市的奔马车主信息后,程东果然没有顺利拿到数据,反而一直推说这不可能。子密不信邪,索性从每个团队抽调了两个人,分派到不同城市,各自找到代理商拿资料。
她和程东连续辗转了十几个城市,每天都在路上。这一路上,他们有时候顺利,有时候吃闭门羹,但从拿到的资料来看,的确有了新的进展。子密直觉果然准确,奔马的核心客户并不是他们坐在办公室想的那样,4A公司的预设只是想当然而已。这几天程东累得不行,但又不敢有怨言,毕竟子密白天工作,凌晨四点还在回邮件,自己怎么敢喊累。程东心里诧异,他每天早上见她都神采奕奕,他一个男人都受不了,周子密到底是不是正常人类?他连续半个月出差,每天晚上跟女儿视频,女儿总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老婆也是怨声载道,说自己是“丧偶式”育儿。程东觉得自己的确对不起家人,心里怨怪子密,她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人不仅有工作,还有自己的生活?
子密当然知道,几次在路上听到程东的微信里传来小女孩的声音,但她假装不知道,也不在乎。她和程东前后脚进公司,虽然现在大家平级,但子密的付出却比他多十倍。这几年程东还有空结婚生子,她却一直单身呢。大家都打这份工,拿高薪当然应该辛苦,他们凭什么不辛苦呢?她记得大四实习面试那天是2月14号情人节,大宇面试子密,他问她怎么没有去约会。子密说,实习比较重要。大宇哈哈大笑,说好的,你是个聪明人,事业和恋爱你选正确的那个。后来情人节面试成了正旬广告的传统。干广告这一行,你要是连情人节都抽不开身,那说明你就不合适。
子密已经做了选择,她很清楚,提案不会因为谁有小孩而改变,合同不会因为谁陪家人而签订。她现在要的就是结果。但她也意识自己快撑不住了,她已经连续两周每晚睡两个小时,身体已经累到了极限。他们白天在外奔波,晚上赶飞机到下一个城市,即便累成这样,子密躺在酒店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干脆起来回邮件,把上海办公室的大小事务捋清并做出进度表。干完所有事情,她就在沙发上眯一会儿,等着窗外的陌生城市的天色亮起来。八点闹钟响起,她就从椅子上跳来,洗澡化妆,用厚厚的粉盖住黑眼圈。还好事情进展不错,今晚就可以回上海。
想到回家,子密才能松口气,她简直觉得神奇,似乎只有在那张上下铺上,她才能睡得踏实。回程的高铁上,子密发了微信给子珍,说谢谢她。自己连续出差,全靠她照顾子熙。不知道她上次和大秦吵完架,现在怎么样了。明天是子熙复诊的日子,子密说由她陪子熙去,子珍休息。子珍毫无反应,只说了个“好”字。
子密到家已是凌晨四点,屋内黑漆漆的,只有旧冰箱发出的嗡嗡声,子珍和子熙睡着了,她轻轻把手提包放在门边,摸进洗手间卸妆刷牙。擦干脸的时候,子密松了口气,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这屋子似乎有让人发困的魔力。她连轴转了十几天,累到极致,本还想喝口水,疲倦和困意来袭,她晕乎乎地爬上了床,昏睡过去。
第二天,子密睡饱了,带着子熙到医院。路上她还在想,今天见着林医生,会不会尴尬,他是子熙的医生,按照礼貌,她不应该不回复他的信息。她翻了翻对话框,几次不回之后,林医生不再发来信息,看来他知进退。
今天医院人格外多,她们俩坐在大厅里等叫号,等了半小时,前面还排了十几人。子熙倒耐心,像是习惯了在医院等候,不声不响地靠在子密的肩膀上。子密左手搂住她,右手拿着手机交代工作。她嘱咐程东,今天就把所有同事的数据汇总做成表格,明天上班要用。
子熙歪着头,看到前面围住一群人,四个穿制服的保安匆匆跑过来,子密也注意到了异常。那群人中突然冲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一头白发,挣脱开了身边人群。子密搂住子熙,不会有什么危险吧?那妇人突然跌坐在地上,或许只是情绪激动。保安赶上来围住她,一时大厅里安静下来。那女人大概六十岁,半头白发,看上去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这时几个男人也追了过来,一个看上去是她丈夫,一个应该是儿子,两人小心翼翼围在她身边,劝她先回家。那妇人死死趴在地上,叱骂他们快滚开。丈夫伸手去拉妇人,她惊叫起来,“我不要回家去,我不要回家去!”
子熙突然问子密:“二姐,你说是不是丈夫对她不好呀。”
子密打量那丈夫,身板单薄,白发稀疏,手里拎着药包,看起来也不像坏人。女人和丈夫僵持不下,她骂着骂着又哭了出来,子密仔细地听着她的哭诉,她说这辈子就是被男人害了,现在不要回家去,不要再给人家做牛做马。她摸了摸子熙瘦弱的手臂,“或许吧。”
丈夫和保安说了几句,让他们帮忙把妇人从地上拉起来。几人抬着那妇人往外走去,女人死命挣扎,大喊着:“爸爸!我要我爸爸!我要爸爸来接我!”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看上去年纪也不小了,爸爸还在世吗?她的哀号实在让人难过,子密见几个大男人这么对女人,实在看不过眼。她打算上前制止,看到人群里挤出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
原来是林医生,两个月未见,他依然是张木头脸。林医生叫保安放开那女人,自己来和她说几句。那女人似乎熟悉林医生,见到他安静许多。她躲在林医生身后,让他挡住保安和家人,哭诉着不想回家。林医生低声跟她说了几句,女人突然又大叫起来:“我要见我爸爸!我要见我爸爸呀!”
林医生掏出电话,问那丈夫,丈夫说她爸爸还在,八十多岁,坐着轮椅没法来接她。林医生让丈夫告诉他号码,打了电话。等接通了,他把电话递给那女人。这时她凄厉的哭声变小了,对着电话说:“爸爸,你来接我,我要回家……爸爸……”
一时间,大厅里安安静静,所有人听了她的哭声都难过,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让她八十多岁的爸爸来医院接她回家。人们都看着他们,女人打完电话,把手机递还给林医生。林医生跟丈夫和儿子说:“老爷子说,今天先把她送回去住几天。”丈夫和儿子满脸不愿意,但也只能点头。林医生转头对她说:“你现在可以回爸爸家了,他们送你去。”
妇人这才肯松开林医生的手,跟着丈夫和儿子走了出去。
子密看着他们步伐缓慢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伤感。林医生回头看到子密和子熙,冲着她们点了点头,他还要回诊室接诊,并没有过来打招呼。
子熙突然说:“二姐,你不觉得林医生很好吗?”
子密点点头,“是啊,他挺好的。”刚才他对妇人如此温柔,的确是个好大夫。她心里闷闷的,在这大厅里喘不过气,或许自己不应该不回林医生的微信。
进了诊室,林医生倒是很自然,按例询问子熙的睡眠和饮食,得知她睡得少了,有些欣慰,说这样很好,可以稍微减些药量。既然白天醒着的时候多,就多活动,要是不想出门,在家里做点家务也不错。子密见林医生专心问诊,心里更加抱歉,自己不回微信,林医生既没有怠慢病人,也没有让她们觉察到任何尴尬。子密见他一眼都没看自己,有些失落,但事已至此,只能算了。
回家的路上,子密一路上都在想,上次临走,林医生主动加了她的微信呢,为什么这次他不再多问一句?她摇摇头,这也只能怪自己。她回头望子熙,她头朝着窗外发呆,今天倒是没有睡着。子密问她最近和大姐过得还好吗。子密今天起床时,子珍出门了,两人半个月没见上面。不知道那个晚上后,她在做什么。子熙倒回答得诚恳,说大姐最近在相亲。
子密愣了一下,旋即又笑了,问:“这年头真的还有人在相亲吗?”
子熙说,吃饭那晚后,子珍就和大秦分手了。第二天她就立即在一家高端相亲网站注册了。子熙说那网站交一万多会费后,就可以选择条件好的男人,大姐已经见了十几个了。子密越发觉得好笑,她真的小看了金子珍,没想到她嫁有钱人的决心这么大,马不停蹄的。
她问子熙:“那你最近都是一个人在吃饭吗?”
子熙点点头。
子密忍住不快,对她说:“那我们今天一起吃饭吧?”她本打算晚上去办公室,准备好明天早会的材料,听子熙这么一说,觉得还是在家里加班吧。
子熙冲她一笑,“好啊,二姐。你出差好好吃饭了吗?”
子密被她问得愣了片刻。她有好好吃饭吗?出差的时候,程东知道她不喜欢和人吃饭,都是各自回房点餐。酒店送的无非是咖啡、三明治和意面,还能有什么。她的确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但她似乎也不关心这件事,也没有人关心过这件事。子熙这么问,让她觉得,竟然还有人在惦记自己,心头软了片刻。
她们到家已是傍晚,子熙直接进了厨房,说很快就能吃饭。子密也不推辞,瘫倒在沙发上。厨房里一阵叮叮哐哐的声音,子密躺在沙发上,这才觉得累极了。她想起小时候,下午放学回家,外婆也是这样在厨房里弄出声响,她坐在厨房外的板凳上写作业,等着吃饭。外婆过世已十年,子密离开乐山也十几年了。她回想起外婆,总是想起厨房里的声音。她想了想,自从来到上海,就再也没有人给她做饭吃了。上海这样的城市,她这样的外地人,谁会在乎你有没有好好吃饭?谁会愿意下厨做饭给你吃?
她听到刺啦一声,子熙似乎在炸肉,没过几分钟,她就闻到了炸肉的香味。子密嗅着香味爬起来,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子熙的背影。她站在窗子前忙活,现在快要七点半,透过厨房的窗户,能看到粉红色鳞云大片铺满天空,夕阳透过云层,射出淡金的光芒,南方的晚霞在黑暗来临前,总能给人安慰。
她忍不住问了句:“子熙,是什么呀,好香啊。”
子熙回头粲然一笑,说:“二姐,我专门买了四川的豆瓣酱炒肉哦。”
子密这才觉得肚子真的饿了,她动手摆碗筷,香味馋得她催子熙快点。她咽了咽口水,打开手机,看到上百条未读消息,程东已经把资料汇总分享到了群内,大家正在讨论奔马汽车的提案,子密立即把对话框关掉,白米饭配上炒肉,她必须吃完才能加班。
关手机前,子密突然看到林医生的微信:“你是不是失眠?”
子密看消息发送时间,是她们刚离开诊室的时候。原来他不是没有起身留她,而是她没看见。不过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失眠的?子密回了句:“对呀,你是怎么知道的呀?”她的语气缓和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样硬邦邦的。
林医生立即回复:“做医生久了就能看出来的。”
子密半信半疑,问:“那我应该怎么办?”她其实知道怎么办,只要睡在金子珍的上铺,她就不失眠,但话头已经开了,她也得想办法聊下去。
林医生说:“你这周有空吗?我们一起吃个饭?”
子密迟疑了片刻,说:“好啊。”既然林医生这么坚持,她还真的被激起了兴趣,不过就是一次约会而已。
林医生回:“好,约定了。”
子密丢开手机,心里有一丝高兴,她今天离开诊室的时候,见林医生一直没有跟她说话,心里不是没有遗憾,现在好了,两人又联系上了。子密虽然不至于期待林医生有什么特别,但至少他不让她讨厌,这足以够构成一次约会的理由。
两人吃着饭,子密直夸子熙手艺不错,竟然能把四川菜做得有模有样,子熙给她夹肉,让子密多吃点。半个月不见,子密又瘦了一大圈,两人正吃得高兴,子珍突然开门进来。两人抬头一看,子珍头发凌乱,满脸惊恐,站在门边大喘气。
子熙站起来问她怎么了。子珍像是惊魂未定,没有说话。子熙连忙倒了杯水端给她。子珍站在门口,把一杯水喝完,终于缓过气来,说:“吓死我了。”
原来今天她下午去约会,相亲网站给她安排了某个大型企业的副总裁,两人在俱乐部的会议室里聊了一个小时,子珍规规矩矩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感觉像面试。不过她总觉得后背发凉,气氛说不出来的古怪。总裁对她倒亲切,两人聊的也是家常,并没有什么特别。下午总裁还要赶飞机,他让司机先送子珍回家,再送他去机场。子珍觉得这也合理,就上了总裁的车。两人在后座,原本她以为只是初次见面,不会有不妥,没想到他却坐得很近,不一会儿还伸手搂住了她的后背。子珍一时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总裁却贴近身来,咬着耳朵说,希望能早点再见到她,因为她实在太可爱了,说着就把手伸进了她的裙子里。
子珍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堂堂副总裁会在车上性骚扰她。她一时全身僵硬,吓得不敢动。总裁见她不动,索性压到她身上来,子珍赶紧把他推开,说:“我家到了。”这里其实离小区还有一公里多,但她实在害怕,赶紧逃下车。
子珍今天穿着高跟鞋和短裙,一路走回家,越想越不对,这人虽然给了名片,还有车接送,但他实在不太像个正经人,他的眼神像一张网,盯着子珍看的时候,就像是想要把她脱光。子珍想,难道有钱的男人是这么谈恋爱的吗?她实在想不通,难道是自己的裙子太短了?她一直规规矩矩的,没有诱惑他呀,毕竟自己是去相亲的,又不是……
她顾不得许多,把下午的遭遇说给子密和子熙听。子熙听完就说:“大姐,你当然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就是色魔,性骚扰,你应该报警抓他。”
子珍愣了一下,掏出包里的名片,说:“是吗?他是副总裁……怎么会这样?”她依然没有回过神来。子熙扶着她走到沙发前坐下,子珍这才觉得腿是软的。
子密拿过子珍手里的名片,掏出手机搜起来。她查了一下说:“青阳集团没有这个人。”
子珍抬头问:“难道我遇到了骗子?”
子密把手机递过去,让她看青阳集团的副总裁另有其人,不叫这个名字,她低声自语道:“会不会有好几个副总裁呢?不会的呀,我刚交了会费……”子珍越想越不对,她前阵子交了会费后,见过的男人都不满意,上周才新交了升级的会费两万,能见条件更好的男士。今天就被安排见副总裁……她想,自己果然是遇到骗子了,要么是这家相亲机构骗钱,要么是这个人装副总裁来骗色。她越想越生气,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子熙坐在她身边说:“大姐,还好你人没事,钱花了就花了。”子珍算是想明白了,不管是这家机构,还是这个男人,都是骗子,她两眼一黑,气得心绞痛,那么大一笔钱……
子密虽然冷着脸,但也替子珍感到凶险,这世道怎么对女人这么不友好,又骗钱又骗色的。她没有说话,给她倒了杯水,心里却忍不住叹气。
8
上海的夏天来得太快。子密睡了个好觉,早上八点下楼跑步,虽然温度不高,但太阳明晃晃地刺眼。她跑了一段就累了。前阵子她出差透支了身体,现在跑不动了。子密坐进咖啡馆喝杯咖啡,清晨的蝉叫得格外响亮。她边吃东西边看街上的人,果然是夏天到了,女孩子们露出细嫩的胳膊,撑着伞,爷爷奶奶拉着小孩的手徐徐走过。路上的人都在享受这个早上。
子密享受了五分钟,坐不住了,她实在无法悠闲。这周就要给奔马汽车提案,她要确保万无一失,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她干脆拿出手机,打开提案视频的Demo,反复看了一个多小时。她对文案创意很满意,程东给出的数据报告也能支撑这个创意,应该是很完美了。子密检查完,看了眼时间,赶紧回家换套衣服去上班。除了这项提案,她手机里的To do list排得满满的,每天三到五场会议,最短的是十五分钟,最长的三个小时。她每天在list上列出优先级,一轮轮地做,做完就在list上画钩。因为刚出完差,今天的list格外长。她得抓紧。周子密最擅长按照密密麻麻的工作日程表做事,她的一天、一周、一个月和一年,都在这种打钩的日子里度过。她的人生list里,只有一项——三十岁前做上合伙人,至今还悬而未决。
子密一进办公室,每个小时都被填得满满的,直到快要下班的时候,她发现日程表上有个空白项——今天和林医生吃饭。她忽而一惊,自己竟然把这事给忘了。她赶紧打开微信,发现林医生果然发来一排消息,下午四点发来“订好餐馆”,六点发来“已经出发”,七点半,他说“已经在你们公司楼下”。
子密赶紧回复说立即就下楼来,她收拾东西时见到同事依然在加班,自己为了约会先走,竟然有丝心虚。她尽量保持镇定,显得理直气壮,装成离开办公室是为了见客户的样子。出了电梯,子密松了口气,要是被同事知道她准时下班约会,肯定会背后议论。子密回想从前看到女同事准时下班,男友在楼下等候的时候,内心也埋怨她靠不住。现在轮到自己,才知道背后的目光不好受。
她花了两三分钟才找到林医生的车,发现他竟然躺在驾驶座上睡着了。子密敲了敲车窗,林医生立即醒过来,见到子密,他笑了笑,下车来给她开车门。子密却吃了一惊,原来木头脸还会笑呢。两人开车出城,一时间不太说话。子密方才看过林医生订的餐馆,是郊区山间的法国餐厅,时下最时髦的约会地。都市男女约会无非如此,吃饭、看电影,去酒吧喝一杯,要是喜欢,就约定下次见面,把以上流程重复上三次,就会确定关系。子密想或许是都市人太忙了吧,连恋爱都有一套固定程序。
两人刚出了城,就隐约闻到树木的香味,子密把车窗多开了一些,探出头去,果然是夏天了,树木葱郁。她想起小时候,家门口也种着两棵泡桐树,每天早上上学前,都要站在树下闻一会儿。她现在又闻了下,不是花香,而是植物生长自带的浓烈味道。她把车窗又关上了。林医生以为她热,赶紧把空调打开。
子密的确好久没认真约会了,不知道这时候该说点什么。她平时不是话少的人,在办公室里天天开会,每个场合都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此刻她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合适。
林医生打破沉默,说起今天订的餐馆,露台风景不错。子密向来对吃没要求,只说好的。她琢磨林医生怎么对吃喝玩乐如此熟悉。林医生倒是主动说,这也是问了很多同事才知道的,都说这间餐馆约会显得很体面。
子密想,他这也是没话找话。为了不冷场,她问林医生:“最近忙吗?”
林医生扭头看了她一眼,说:“忙的。”
说完这一句,两人竟然接不上话了。
子密突然意识到,林医生和她一样,也很紧张。想到这里,反而松快了,她试图让林医生也放松,便问他平时下了班都做些什么。
林医生想了会儿,突然用手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说:“除了上班,就是加班。”
子密见他突然笑了,心想这可见了鬼了,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林医生也问了一句:“你呢?平时喜欢做什么?”
子密想了想,当然也是除了上班就是加班,但……今天情况有些变化,多了子珍和子熙,她不只是在工作了,她琢磨了一会儿,才说:“上班,下了班就陪子熙。”
林医生急忙点头,“是的,子熙的确需要人照顾。”
两人间的尴尬已经藏不住,又陷入了沉默。子密想,都市人的约会是不是都是这样,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朝前走,每个流程都在心里打量彼此,稍有不适就立即结束。她扭头看了林医生一眼,发现林医生也扭头在看她。
两人各自扭回头,林医生咳嗽了一声,说:“这间餐馆真的好远啊,好像很快要到了。”
子密假装看了眼导航,也附和说:“对啊,只剩十几分钟了。”
这时林医生的手机响了,两人都像得救,这场约会过于生硬。他的手机架在支架上,林医生对子密说了句不好意思,按了接听。电话开了免提,一个很着急的女人说:“林医生,你在哪里呀?赶紧回来吧。薛素芳在家自杀了,这会儿刚送进急救室……”
林医生慢慢踩了几次油门,说:“把情况说详细一点。”
子密见此,指了指前方,林医生会意,变道把车开进前方一公里的服务区,拿着电话下了车。他皱着眉头听电话,一脸肃穆。子密见他走开了,自己低头玩手机,这时天已经黑了,服务区里亮着灯,不少过往的旅客在这里抽烟、吃饭、买东西。子密抬头看,服务区真热闹,却看到林医生跑回来,他气喘吁吁,举着电话。这时林医生见子密开着窗,又扭头走开。子密突然明白,林医生是担心子密没开窗,会闷死在车里。她突然感动了一下。这不是约会里应该有的流程吧?
不到五分钟,林医生回来了。他对子密说抱歉,“病人出了点紧急状况,同事打电话给我。”
子密倒不介意,“那现在好了吗?”
林医生犹豫片刻,发动了车,“去吃饭吧,是一个病人自杀了,但是我现在回去,也帮不上忙,人已经进了抢救室,毕竟我也不是内科大夫。”
子密知道他嘴上这么说,心里肯定放心不下病人,说:“饭可以改天再吃,先去看你的病人吧,你现在肯定很着急。”
车刚开到高速入口,林医生急踩了脚刹车,他问:“真的吗?你不生气吗?”
子密点头:“当然。”
林医生似乎有些失魂落魄,“那下一次——”
子密打断他,“快点开车回去吧,以后有大把时间吃饭。”
林医生这才赶紧开车回城。
两人这下又沉默了,但此刻的沉默却很舒适,子密突然问:“是什么病人出事了?”
林医生说:“是我的一个老患者,叫薛素芳,抑郁症很多年了。”
子密不知道怎么接话。林医生说:“对了,你也见过她,上次她在医院闹,哭着叫爸爸的。”
她这才想起来,上次见过的那女人,瘦瘦小小的,六十多岁,儿子和丈夫都在。子密问:“为什么会自杀?”
林医生想了会儿,“具体原因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吃了很多安眠药,还喝了酒。现在在急救室,不知道救不救得回来。”
子密欲言又止。她想起来那个女人,打电话叫爸爸接她回家,怎么一个月不到的工夫就走上绝路了,难道抑郁症真的这么可怕?“她为什么生病啊?”子密小心翼翼地绕过“抑郁症”三个字。
林医生边开车边跟她说,三年前,自己刚到医院来的时候,就接诊了薛素芳,她那时刚退休,心情低落,家里人让她来看精神科,确诊了抑郁症。林医生回忆道,她很平静,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得了病,觉得自己平时挺好的,就是生活一下没了重心。他给她开了药,让她每两周来复诊,来得多了,林医生逐渐发现,薛素芳总是说自己挺好的,没问题,但是她的治疗一直没有起色。
有天林医生快下班,那天病人不多,薛素芳是最后一位,她那天是哭着进诊室的,林医生让她坐了会儿,问有什么可以帮助她的。薛素芳就哭出声了,说自己想要离婚,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才把她逼来精神病医院。林医生听她说,和丈夫结婚已三十五年,是单位同事,自由恋爱结婚,丈夫不算坏,就是太沉默,不说话,结婚这么多年,两人从来没好好说过几句话,丈夫不爱在家里待着,下班去公园下棋或和同事喝酒,就是不回家。年轻的时候她觉得没问题,双职工家庭,大家各忙各的。孩子长大了,又有了孙子。现在退休了,孙子也上幼儿园了,丈夫依然不回家。林医生记得她说,从来没有和丈夫坐下来一块儿吃过晚饭,以前是她带着儿子吃,后来是她带着孙子吃。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提出离婚,全家人都不理解,丈夫只是沉默寡言,自己并没有犯错,家里什么都不缺,两人的退休工资都不少,怎么就要离婚呢?丈夫不表态,既不说离,也不说不离,照旧不回家。薛素芳说,丈夫的工资没给过她一分,养孩子的钱也各出一半。自己不知道图什么,就是想离婚,家人都不同意。自从查出抑郁症,更没法提离婚了,一提就说送她去精神病院住院。
林医生那天听完,安慰她说,住不住院是病人和医生共同决定的,家属说了不算,让她不要担心。但他也做不了什么,毕竟他只是个精神科医生,能开药治病,但病人离开了医院,过怎么样的人生,他管不了。
这三年,薛素芳倒是每两周都来拿药,主要是开安眠药,林医生知道她没有自杀倾向,只是想好好睡觉,也定期开给她。最后一次见她,就是上次大闹医院那次,死活不肯再跟着丈夫回家去了。
子密听完,叹了口气,“她这辈子好像没被人爱过呢。”
林医生看了她一眼,没想到看起来理智的子密,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点点头,“是啊。”
子密本打算让林医生把自己放在地铁口,自己回家去,但她改变主意,决定也去医院看看。林医生没有反对。
两人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半了,林医生带着子密冲到抢救室外,那家人倒是整整齐齐都来了,儿子、丈夫,还有坐着轮椅的老人,或许就是薛素芳口中的爸爸吧。另外有几个不认识的人,或许是薛素芳的亲戚,有几个女人淌着眼泪,人们一脸焦躁和悲哀。
她的儿子蹲在地上,听到林医生跑来的脚步声,抬起头来,林医生见他满脸是泪,问:“现在什么情况?”他没有说话,反而捂着脸继续蹲着。倒是薛素芳的丈夫满脸木然,站起来说:“谢谢你,林大夫,周末还劳烦您过来……”
林医生打断他:“人现在怎么样?”
“脱离危险了,洗了胃,人还没有醒过来。”
子密见林医生虽然木头脸,但额头的青筋说明他现在很愤怒,但在努力克制。她看了看这群人,木然地坐在这里,他们脸上有哀戚,有不幸,又怨艾,但他们就是不理解薛素芳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离婚,甚至要自杀,给大家添这么大的麻烦。子密上前拉住林医生的手,他转身跟着她走了。他的确很愤怒,但又什么都做不了。
她拉着他走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夜晚的精神病医院比白天安静很多,科室都关着灯,他们走过了一间间诊室。到了大厅,子密才松开他的手。
林医生似乎才回过神来,说:“刚才谢谢你。”
子密看他一眼,林医生又恢复了素日的平静,果然他刚才是想发火,她想离婚到命都不要了,她的亲人为什么都不懂呢?
林医生说:“你饿了吗?我给你买点吃的吧?”
两人在医院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泡面和饮料,林医生带子密去自己的办公室吃晚饭。
子密见他熟练地烧了水,泡了面,问:“你经常在这里吃饭吗?”这间狭窄拥挤的办公室里,两张工位挤在一起,桌上堆满病历和资料,门后挂在白大褂,门口放着一双Crocs泡沫鞋。林医生说:“是的,只要不出诊,不查房,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
她好奇起来,“你晚上要去住院部查房啊?会不会很危险?”
林医生挠头笑说:“不是你们想的那么回事,病人都是分级住院的,普通病房没什么危险。”
子密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她以为精神病院跟电影里拍的那样,晚上都是鬼哭狼嚎,又打又闹。她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做精神科大夫啊?”
林医生把泡好的面给她,又拧开了水,说:“你先吃点东西,我慢慢跟你讲。”
两人在这间精神病院的办公室里,边吃边聊天,无论如何,这也算不上一次标准的都市男女约会。林医生说,自己是四川人,2008年读大学,地震后立即打电话回家,父母很幸运,没有受伤,只是奶奶在跑下楼时摔了一跤,进了医院。他立即回家,奶奶住院后,一直昏迷不醒。林医生陪床几日,不断有受伤的人被送进来。当时的医院就像打仗,生死都在片刻之间,隔壁床每天都在换人,医生护士日夜不休。他说当时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不正常,那时医院几乎没有人哭,大家都很安静,即便是亲人走了,也哭不出来。或许是人们看过巨大的灾难,对生死反而麻木。
他当时只是学医的大二学生,在医院遇到了几个志愿者,做震后心理辅导。他见到隔壁床的男人,和志愿者聊天后痛快地哭了一场。他对志愿者很好奇,和他们攀谈,问为什么会来这里。志愿者说,发生了这么大的灾难,人们的悲伤都不知道如何辅导,他们想帮助失去亲人的人辅导哀伤。那是林医生第一次听说哀伤需要被辅导。后来他就转学精神科,毕业后就留在了上海工作,成了精神科的大夫。
子密琢磨“哀伤辅导”这四个字。是啊,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要怎么哀伤,她只是在忍受。她问:“那你每天见到这么多不开心的人,自己不会难过吗?”
林医生说:“我只是个医生,病人的人生我们管不了。”
子密点点头,面前的泡面已经凉了,林医生给她泡了杯热茶。
她见到林医生在这间狭小的办公室里,比在外面要自在得多,说起话来,坦诚又亲切。子密想,他或许见过很多人的痛苦吧,或许这张木头脸,就是为了应付那么多痛苦才产生的。在都市里,同情心是一种负担,你必须假装自己没有。
子密问:“那你刚才是特别难过吗?”
林医生顿了顿,点头说:“是的。”
两人陷入沉默,子密叹了口气,“是啊,但是你是大夫,只能治病,病人活不下去,不是你的错。”
林医生没有说话,盯着她疲惫但依然美丽的眼睛。
两人突然对视,彼此都不知道说什么,一时心跳又加速了。子密扭过头去,问:“这是你第一个想要自杀的病人吗?”
林医生又顿了顿,“不是。”
子密点点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这时窗外的天空已经泛青了,两人竟然说了整晚的话,在精神病院里。林医生突然跳起来,“糟了,忘记时间了,让你累了一个晚上,你还要上班呢。”子密盯着窗外,天亮了,走廊外隐约有保洁开始吸地的声音,她倒没觉得累,只觉得这个晚上过得太快了,说:“没关系,我回家洗个澡,就去上班了。”林医生看了看表,说:“我送你,离开诊还有一个小时,来得及。”
子密摇头说,一会儿就要堵车了,她自己回去更快,让林医生休息,他也整晚没睡。
他送她离开医院,心中忐忑,自己能怎么把一个女生约到精神病院里来吃泡面聊通宵呢?太糟糕了,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约会。子密走出医院大门,朝着刚升起的太阳伸了个懒腰,空气还有点凉。她知道,这个晚上她已经拥有了这城里最好的约会。
9
6月的上海已经燠热难忍,子珍站在冷气强劲的商场里往外看,空气里的建筑似乎在流动,热意似乎让整座城市疲惫。她叹了口气,让自己站直。这个月她鼓足劲头相亲,最终在见过假副总裁后泄了气。今天是她的生日,三十岁了,依然站在店门口。
她心里懊悔,怎么就等到了现在?要是再年轻个五岁,她都不会这么沮丧。她还以为自己能拿捏大秦,怎么也趁着三十岁前嫁个富二代,没料到嫁富二代比上班难多了,不仅需要本事,还需要运气。这个月见了这么多男人,还精英男士……那些付了个首付,想找人一起还房贷的男人都还对她挑三拣四。她心疼自己的两万块钱,平时千省万省,此刻全然打了水漂。她灰心丧气,陆续有几个客人来看包,都没有卖出去。看来今天实在不是什么好日子。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给自己留了后路。自从上次见家长和大秦闹了不愉快,她背地里偷偷相亲,可也没说分手。这个月子珍不愿意见他,只说累、忙,大秦反而上心了,三番五次来道歉,送花送到店里,主动要去接她下班。子珍淡淡地说不用了,从前的体贴巴结不复存在。大秦却越发上心,每天早安晚安。子珍知道他就是贱,但是今天收到大秦发的生日快乐,她倒不反感,甚至有些伤感,她觉得自己很孤独,这么大的城市里,竟然只有大秦祝她生日快乐,她说了谢谢。大秦立即说准备了生日惊喜,子珍想了一会儿,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说了好的。她也知道自己不应该继续和大秦浪费时间,可是今天是她的生日,那就浪费一天吧。
下班的时候,大秦开车来接,说给子珍准备了生日礼物。两人吃饭,大秦殷勤体贴,买单积极,子珍心里讥笑,从前自己顺着他,大秦不把她当回事,现在自己冷脸相对,他却如此殷勤。她见过那么多相亲男,都还不如大秦呢,他起码是个富二代,即便此刻租房,父母在上海还有家底。要是他能稍微表现好点,那她起码不用再去相亲吃那个苦头。想到这里,她对大秦又热情了些,脸上也多了笑意。
吃完饭,大秦送她回家,两人到了地库,大秦神神秘秘捂着子珍的眼睛,带她走到车后。他放开手,一后备厢的玫瑰,大秦站在一旁,兴高采烈地问她开心吗。子珍今天的沮丧一扫而空,起码这一刻,她是真的开心的。不过她开心之余,倒觉得有些不真实,从前她费尽心思,大秦也没对她这么上心,现在她只是开了个小差,事情反而顺利起来。她心想这也是好笑,女人只要一旦不对男人抱有幻想,他们反而可爱起来。
她站在车后,一时想得出神,大秦却抱着她,低声问:“我们结婚好吗?”
子珍这才真的震惊了……这他妈合理吗?自己积极相亲了一个月,男朋友就赶来求婚。这是什么峰回路转的剧情。她甚至不太相信,于是问:“那钻戒呢?求婚怎么可以连个钻戒都没有?”
大秦被她这么一问,说:“我……我现在就去买。”
子珍一试就知道大秦只是临时买了车玫瑰,哄她回心转意,没有真的做好结婚的打算。但这也不差,毕竟临门一脚,只要她再努努力,或许事情真的能成呢?于是她赶紧捂住嘴,跺了跺脚,假装感动到抽泣,“那你什么时候去买戒指?”
大秦见状,赶紧说明天就买。两人搂在一起,做出此刻情侣应有的样子,脑子里想的完全不是一件事。子珍脑子里想的是,既然他态度好,那到底要是Tiffany就行,还是干脆要个Har⁃ry Winston?大秦想的是女人果然还是要靠哄,至于结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直到第二天早上,子珍在大秦身边醒过来,还有些恍神,难道这一次自己真的要结婚了?昨天半夜,两人搬了几百朵玫瑰上楼,子珍站在电梯里,按着按钮不放,大秦不断搬着玫瑰进来,电梯发出警报声,两人对笑。直到那一刻,子珍才觉得,或许大秦真的是爱她的吧。
她看着客厅里堆满的玫瑰,有些放在水桶里,有些就扔在地上,过了一夜,已经枯了,花瓣露出黑色的边缘,子珍又回到这间市中心的大平层公寓里,她深吸了一口玫瑰的味道,真好闻,都说玫瑰花俗气,可是谁要是在清晨闻过满屋子玫瑰的香味,就会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动人。还有什么比玫瑰更好闻的花?
子珍感到心满意足,今日晚班,她打算先做个早饭,等大秦起床一起吃个brunch,喝杯咖啡,再同他一道去商场买钻戒,这种事就得趁热打铁,子珍光着脚在厨房做咖啡,煎蛋,想象婚后的生活是不是也是这样,每个早上都给大秦做早饭,这种日子的确不错。
她听到门铃在响,系紧睡衣去开门。快递员递过来一个盒子,说纸箱破了,检查后再签收,子珍拿了剪刀,看了里面有四个完整的绿色硬纸盒。她随手把快递放在餐桌上,心想不对劲,那绿色的盒子不是劳力士吗?她打开盒子,里面竟然有四块黑金迪通拿。
即便再不懂表,子珍也是奢侈品店店员,这四块劳力士至少也值百万,怎么用这么破的盒子快递过来,这……难道是假表?她拿着沉甸甸的手表,听到厨房里烧水壶尖声作响,她急忙走去厨房,刚走一步就被地上的玫瑰花梗扎了脚。子珍坐在地上,回想起每次跟大秦去参加聚会,只要朋友问起大秦的表,他立即借给朋友戴几天,等朋友真喜欢了,就低价转手。他租着市中心的大平层,马上就要搬进别墅,还开着玛莎拉蒂,说是父母给的钱,但天知道钱是怎么来的?子珍把脚上的血擦干净……这才想通,大秦是个卖假表的骗子。
子珍把脚上的伤口贴好,站起身来,把热咖啡倒进水槽,面包丢进垃圾桶,还婚后生活,真是荒唐。她找了胶带重新把快递箱粘好,头也不回离开了大秦家。她心想昨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最好别给子密知道,不然肯定会笑她连骗子都看不出来。
子密浑然不知子珍从昨晚到今天的际遇宛如云霄飞车,她在公司忙了整天,明天就要内部提案,一切都准备好了。这几天她睡得少了。林医生跟子密说,要是每天能带子熙出门散散步最好。子密要早些回家,子熙不愿意出门,但她喜欢猫,子密就买了猫粮,哄她说去喂流浪猫。
上海的夏夜,晚上十点多,热气已经退了,昏黄路灯下,子密一手牵着子熙,一手拎着猫粮袋子,嘴里发出嘬嘬声。子熙在树丛里放了几碗猫粮,退了几步,等待警惕的猫咪过来吃饭。子密望着子熙的背影,心想她终于好些了,现在不仅睡得少,还愿意下楼。她松了口气,安静又凉快的晚上,子密站在树丛外面等着。她想要不是子熙,自己也不会有这么轻松的晚上,穿着人字拖在路上瞎逛。
喂完猫,俩人坐在小区路边的馄饨摊边。这家馄饨大,一碗两个就能吃饱,馄饨面皮结实,肉糜松软,汤鲜得要命,一口咬下去,肉和面皮混嘴里,子密直呼太好吃了。子密从来只吃过小云吞,第一次吃上海大馄饨,没想到这么好吃。
子熙看着她这么好胃口,问:“二姐,你今天很饿吗?”
子密看了看空碗,“是啊,一天都没吃东西啊。”
子熙不解,“你中午没吃饭吗?”
“本来要吃的,结果安排了开会,就给忘了。”她这几天为了早点回家陪子熙散步,连中午都安排了开会,下班就往家里赶,实在没时间吃饭。这些子熙并不知情,只觉二姐可怜,竟然忙得连饭都没吃,于是说:“二姐,再叫一碗吧,我没吃饱,我们再分一碗。”
子密点点头,子熙愿意多吃,她当然愿意。
两人等着老板煮馄饨的空隙里,听到街对面有人在吵架。子密看了一眼,竟是那台宝蓝色的玛莎拉蒂。这不是大秦的车吗?路上过往的车不少,她们听不清在吵什么。子熙却听出了子珍的声音,她似乎吃痛惨叫了一声。她对子密说:“是大姐呢!”子密还不能确认,子熙已经站起来向街对面跑去。子密追了上去,又想着还没付钱,折回身买单后已经看不见子熙。
她赶紧过街,这才看到大秦跌坐在地,子珍身上的衣服都皱了,两人像是互相推搡过。子熙挡在子珍身前。子密不知道这是怎么了,问子珍怎么回事。
子珍还没开口,子熙先说:“二姐,刚才他把大姐按在车上,要打她。”
子密回头看了眼坐在地上的大秦,他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指着子熙说:“搞清楚好,谁打人了?我在讲道理,让她安静一点,你冲过来就打人好啦?”
子密这才明白过来,是子熙把大秦推到地上,她心想还好子熙没有吃亏。这么瘦弱的身体竟然能把一个大男人摔在地上。子珍低着头,望向车里,说:“我们已经分手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大秦立即暴怒,吼道:“你说分手就分手?你把我当什么?”
子熙立即回吼:“你凶什么?!”
子密看着这一幕,觉得子熙才是最凶的,连她看了都觉得害怕。
子珍依然不肯看大秦,“你跟我讲这些没用的,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清楚。”
四人里,子密和子熙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有大秦听懂了,立即冲上前来,扯开子熙,“都跟你说了,是我叔叔帮我买的表。”早上大秦起床后,发现子珍不见,客厅里有一箱快递,好像被人拆过。他在下班的时候去接子珍,编了套说辞,自己有个叔叔在欧洲表行,能拿到很低的折扣,就帮朋友买了四块表。子珍也不拆穿他,只说分手。大秦不依不饶,把她按在车门上,强行让她听自己解释。这时子熙冲了过来,把他推翻在地。
子熙被大秦甩开,立即又扑上去,两人推搡起来。子珍见大秦真跟疯了一样,就说:“你现在就放开她啊,不然我告诉你朋友你卖假表。”大秦一听假表,立即停手,但嘴上不输:“什么假表,我看你身份证才是假的,你说你二十六岁,我早就知道你已经三十多了……”
子密一直没出声,看到现在才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拿出电话拨通110,在大秦眼前晃了晃,“你自己跟警察解释。”大秦见子密报警,立刻上车走了,走前大骂一群神经病。三人站在路边,不禁后怕。虽然她们有三个人,但真动手也可能打不过大秦。她们回到家里,子珍的胳膊被拧青一片,子熙翻出红花油,给子珍揉胳膊,问她疼不疼。子珍没有说话,一时间屋子里都是刺鼻的红花油的味道。子珍小时候跌倒了,奶奶也是用红花油给她揉;子密外婆的房里,始终都是这股味道;子熙呢,是在唐人街买过这种东西,中国人家里人手一瓶,她也用过。
子珍被子熙揉着胳膊,低头不语,她实在太丢脸了,不仅被妹妹发现自己交往了骗子,还当面被拆穿她谎报年龄。她身材娇小,一直以二十六岁的年龄在跟大秦谈恋爱,没想到他竟然早知道了。
三人都没说话,子密见子珍低头涨红了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子密想,女人想结婚,从来不是什么错事,她不应该嘲笑子珍。何况她刚才为了保护子熙,威胁起大秦来也是毫不含糊。她心里转了两圈,忍不住问:“子珍,要是你们真的要结婚,到时候他再发现你身份证上的年龄不对,你打算怎么解释?”
子珍没想到子密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都说到了这份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她赌气说:“那我就说,我奶奶为了让我早点读小学,故意改大身份证。”
子密想了想,说:“可是……为了读书改大一两岁才合理,哪里有人改大四五岁?难道有人一岁就上小学吗?”她越想越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子珍见两个妹妹都忍不住笑了,自己也觉得荒谬,跟着笑了。三人笑作一团,刚才的危险和尴尬烟消云散。子珍见子密笑得蜷在沙发上,她们竟然丝毫没有嘲笑自己。或许都是女人吧,知道年龄到底有多可怕,或许她们毕竟是亲姐妹,一个父亲的女儿们,真遇到危险的时候,还是会同仇敌忾。
房子里的空调老旧,子熙搬了台落地风扇出来对着她们吹,又去厨房切了半边西瓜,她们笑累了,围在茶几前吃瓜。子密见她们无忧无虑,心里羡慕,自己来到上海这么久,从来没有和谁坐在家里过。不知道别的城市如何,但是上海人从不把任何人往家里带,同事约在餐馆,朋友聚在酒吧,谁会和自己坐在家里一道吃西瓜呢?
她愣了一会儿,或许这就是家人?她心中惊讶,只同住几个月,她们真的是自己的家人吗?
子珍缓过劲来,说:“今年西瓜真甜啊,每年到了过生日的时候,就到了吃西瓜的时候。”她随口一说,两人抬起头来看她,眼神里有一丝惊讶,名义上虽然是姐妹,但她们的确还是刚认识几个月,并不知道彼此出生的日期。子珍赶紧说:“哎呀,是昨天啦,我本来就不喜欢过生日。”
子熙赶紧说,那大姐我们给你补过吧,现在就外卖叫蛋糕。子密也点头说,对。子珍摆手说都这么晚了,不吃了。子密知道她口是心非,赶紧下单。子珍见她们起劲,心里也高兴,谁真的不喜欢过生日呢?即便是最怕老的女人也喜欢过生日。她一时兴起,想起自己出生时有张照片,抱出相册翻出来给两个妹妹看。
这是张带着花边的黑白照,她刚出生的时候,妈妈抱着自己,站在妇幼二院医院门口拍的。照片里的年轻女人有些疲惫发肿,但看得出来很高兴,把怀中的婴儿护在胸前,露出微笑。子珍看着照片,说:“二院就在复兴路上,现在还是老样子呢。”
子密盯着照片出神,说了句:“原来是这样。”
子珍问她怎么了,她说自己也有这样一张照片,妈妈站在医院门口抱着她。小时候她还问过外婆,照片里的医院在哪里,怎么从来没去过?外婆面露难色,说在很远的地方。原来是在上海,离她现在住的房子只有三条马路。
子熙拿着照片问:“大姐,你的妈妈呢?怎么没听你提过。”
子珍和子密只相差一岁。在拍下这张照片后没几个月,她妈妈便发现爸爸出轨,决然离婚。她是纺织厂的女工,脾气刚烈,当初追求父亲也是她主动。当时父亲本来不想结婚,但是想到学校能分房,就答应了。可是女儿刚出生,他就和子密的妈妈好上了。子熙不知道这段往事,两个姐姐多少知道一些。子珍说:“我也没有见过她,上小学的时候听奶奶提过一次,说嫁人了,生了孩子。”
子密问:“就一次也没有见过吗?”
子珍说:“对啊,是我奶奶把我带大的。”
子密不禁感叹,没想到子珍比她还惨呢。她起码还有妈妈,心里对子珍又多了一点可怜。子珍见她们俩黯然,反倒不以为然,说:“哎呀,从来就没见过,也不觉得不习惯。”子熙这时又问:“二姐,为什么都是爸爸的女儿,大姐是上海户口,你不是?”
子密想了会儿,说自己也只是隐约知道,爸爸和妈妈是大学里的老师,当时爸爸已婚,但两人发疯似的好上了。爸爸离婚后,两人结婚,但学校里风言风语,单位里的人看不惯他们。两人不知道是不是被迫离开学校,爸爸下海做生意,妈妈在家里带孩子,后来两人也离婚了。妈妈带着她回四川,把子密的户口也迁走了。
子珍和子熙听完,也是一脸黯然,至于为什么离婚,不用多说,肯定是和子熙的妈妈好上了。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留下三个女儿,子珍从小跟着奶奶长大,极少见到父亲;子密跟着妈妈,几乎没见过父亲。她们一时奇怪起来,那子熙为什么也没见过父亲,甚至还出了国?他到底为什么消失了十几年。
子珍问子熙见过父亲没,知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不见了,还去了贵州。子熙沉默了许久,说:“我见过他,去年还见过。”
两个姐姐愕然,对望一眼,疑惑不解。子熙犹豫着说:“大姐、二姐,我很早就想跟你们说了,他是因为杀了人,才离开上海的。”
这下,两个姐姐这下才真的震惊了。
10
冰激凌蛋糕已经化了,从盒子里滴答流在茶几上,谁都没顾上吃上一口。两个姐姐被子熙说的事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子珍和子密只是在几个月前知道消失多年的父亲意外去世,莫名多了两个姐妹,但谁也没想过父亲不仅是结婚离婚,还牵扯到了凶杀案。子熙断断续续讲得很长,子珍和子密盘算着时间线。1985年,父亲第一次结婚;次年子珍出生,父亲再婚;1987年,子密出生;1990年,子密随妈妈回四川;1996年,子熙的妈妈带着孩子去了加拿大。子珍心想果然对上了,1996年,她正上小学,就是那年夏天,父亲突然消失了。
子熙也是在妈妈临终前才知道了这个秘密。子熙的妈妈叫许月芬,和爸爸曾是一条弄堂里的邻居,长大后就没见过。1990年,他们偶然相遇,两人都已结婚。当时子密三岁,爸爸做起生意来,开了间皮鞋店,子密妈妈在家里带孩子。子熙说到这儿,看了眼子密,她担心她听到妈妈的事会难受,但子密面色沉静,并不像难过的样子。
子熙不敢讲得太直白,但妈妈许月芬告诉她,当时她和爸爸相爱,不顾家人反对走到了一起,双双离婚,两人倒是过了一两年好日子,子熙也出生了。直到顾明出现,爸爸失手将他杀了。子熙追问爸爸为什么要杀人,妈妈说得并不清楚,只说顾明追求她。她原本还想多问,但妈妈弥留之际,不时陷入昏迷,讲得断断续续,她始终未能弄清楚。
当时她才刚上大四,妈妈突然病重,检查出癌症晚期。医生说最长还有半年时间。子熙休学,守在妈妈的病床边。那段时间子熙每天开着车,从家往返医院。多伦多的冬天,整座城市变得很荒凉,她每日在冰天雪地里独自开车,总想着再多陪妈妈一天吧。
她是怎么来加拿大的呢?子熙已经不记得了。但她记得小时候外公外婆和舅舅都住得很近,对她也很好,但后来外公外婆相继过世,舅舅和妈妈吵架,他们分了家,再也没见过。妈妈开了间餐馆,从娇滴滴的上海女人变成了勤劳的老板。餐馆做得红火,母女俩的日子越过越好。从小到大,她问过很多次爸爸去哪儿了,妈妈都告诉她说,她的爸爸在中国,很快就要来加拿大了。那时子熙还小,总是问个不停,爸爸到底什么时候来呀?妈妈每次都说很快。她给子熙看过爸爸的照片,英俊、帅气,说他是个了不起的爸爸,迫不得已才和她们分开,但一有机会,马上就会来加拿大团聚。
在妈妈生病前,子熙对此深信不疑,毕竟妈妈说了那么多次,她信以为真。她没想过为什么立即要来的爸爸从没给她打过电话。那段日子里,她眼看着妈妈的头发发枯泛黄,白皙丰裕的身体逐日消瘦黯淡,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离开她的身体。妈妈的朋友们都来探望,给她打气。可许月芬自知时日无多,开始为女儿打算,她盘掉餐馆,陆续把钱都存进了子熙的户头。她醒着的时候反复说着,大学要念完。子熙点头答应。
住院的半年里,妈妈都没提过爸爸的事,就在最后那几日,她却主动提起来。妈妈已在弥留之际,似乎醒不过来,但又不肯走。偶尔有力气就和子熙说起过去的事。她说得不连贯,还有些陌生的名字。最后一次醒来,妈妈说,希望子熙不要怪他们,爸爸不是故意伤害顾明,他们是不幸的人。
办完妈妈的葬礼,子熙回到学校上学,却总是觉得生活里少了什么东西。老师体谅她,让她再休息一段时间,不用着急复课,但子熙逐渐明白,她不只是难过,而是因为来加拿大这么多年,妈妈为她搭建了牢固和稳定的世界,里面有深爱她的妈妈,有即将来团聚的爸爸,她没有缺少过什么。但妈妈走了,她的世界坍塌了,爸爸呢?永远不会出现吗?她再休息也不可能回到过去的世界里了,她的世界崩塌了,怎么才能填补上这种空白?又有谁来教她怎么独自活下去?
妈妈临终前的只言片语让子熙反复回想,爸爸是误杀了人在坐牢吗?她在网上搜他的名字,找不到任何消息。她翻检妈妈的遗物时看到一本笔记,上面写着父亲的电话和地址,竟然在贵州的县城里。子熙想难道爸爸没有坐牢,而是逃跑了?所以才不能来加拿大?她打过去电话,机主已经换了。学校放假后,子熙买了张机票回国,她要找到父亲,问清楚到底为什么没来团聚。
子珍听到中途,惊呼了一声,“难道你妈妈和爸爸一直有联系?”
子熙点点头,“是的,他们一直有联系,但是也不多,不然不会连爸爸换了电话也没通知妈妈。”
子密听着她们的对话,除了讶异,更像在听陌生人的故事,挺离奇,但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父亲在她心里一直是空白,此刻他突然有了形象,甚至还有电话号码,子密不知道如何反应。
子熙继续说,她回国后试图多打听些爸爸的消息,可全然无果。她去了贵州,笔记本上的地址换了他人在住,她不死心,找到了房东,还好他好心告诉子熙爸爸搬得不远,新家就在隔壁楼。
那天她有些忐忑,拿到爸爸的新地址后,她立即找过去,那是一栋普通居民楼的二楼,老旧的房子,整条走廊上都是杂物,丝毫不像是逃犯藏身的隐秘之处。她本来对见到爸爸还有些紧张,担心见面也认不出来。但爸爸出现的一瞬间,她就认出来了,的确是他,身材高大,面貌英俊。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俊朗,穿着白衬衫,西裤烫得笔直,和照片里样子差不多,只是老了。
没等到子熙回过神来,爸爸走到她的面前。他也认出面前这个背着大包的女孩,“你是子熙吧?”她点点头,爸爸热情地笑说卷发果然是遗传,边说边掏出钥匙开门,邀请子熙进屋坐。
她愣愣地随着爸爸进屋,房子是两居室,虽然小,但收拾整洁,房间里有最新的电脑和电视,看得出来,爸爸日子过得很不错。他倒水给子熙,问是不是妈妈让她来的,眼下不是正在读大学,怎么回国了。他想了想,摸她的头说,放暑假了吧?子熙被他的态度惊呆了,但她立即回过神来才知道爸爸是在装熟,他连妈妈去世都不知道。子熙心中有无数疑问,强行把这种不愉快压了下去。她还有更多的问题想问。
还没等子熙开口,爸爸的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说了句就来,对子熙说,大老远来的,带你去吃好吃的,附近有家做鱼的餐馆很好。子熙被他拉着穿过几条小巷,坐进餐馆,与一大群陌生人同桌吃。爸爸向朋友介绍,这是自己的女儿子熙,大家朝她微笑,似乎这很自然,女儿来探望爸爸而已。子熙见桌上有男有女,聊着下个月的合唱比赛,她才知道这是爸爸合唱团的聚会。她在加拿大的时候幻想过去无数次见到爸爸会怎么样,他老了吗?落魄吗?孤身住在偏远的山区里吗?而此刻爸爸正在跟合唱团的人喝酒,有几个人还站起来唱了一首。子熙恍惚吃了几口饭,觉得此情此景太不真实。
那天晚上等人散了,一个女人扶着爸爸回了家。子熙看得出来,他们关系不一般。那女人熟稔地掏钥匙开门,把爸爸的外套挂进衣柜,临走前再带了垃圾,她还跟子熙说了几句话,是贵州方言,她听不太懂,大概是请她好好休息。她走后,留下子熙和睡熟的爸爸在家里。她看着这陌生的两室一厅的屋子,她坐在次卧的小床上,听到爸爸的鼾声传来。一时间,子熙拿不准,难道妈妈弄错了?她只是临终前说胡话,爸爸根本就没杀过什么人,也没答应过要跟她们团聚。
子珍忍不住打断,问:“他就一直住在贵州吗?”她越听越觉得荒谬,虽然她从小就习惯父亲不在身边,但她也以为父亲做生意不得志,在外地过得很苦,怎么日子这么优哉游哉。
子密倒不以为意,在她眼里,父亲本来就是个不负责任的烂人,如果不是因为他,妈妈也不会回四川去,一个女人在县城里开服装店讨生活,日子过得如此辛苦。这样的人难道还指望他会后悔?不会的。她见子珍和子熙,一个焦灼不解,一个沉静麻木。她心想无论如何,他只是生下了她们,又没有养过,何必对他多一丝关心?
子熙第二天起床,爸爸买回了米粉、包子,让她吃早饭,自己泡了杯茶,站在窗边咿咿啊啊吊嗓子。她吃了两口早饭,盯着他高大的背影,心中的疑惑再也忍不住,她试着喊了一句“爸爸”。
爸爸自然地回过头来,问:“怎么了?早饭不合胃口?”
子熙摇头,“妈妈已经去世了。”
爸爸出神半晌,问:“人是怎么走的?”
子熙说:“癌症。”
爸爸点点头,“哦。”
子熙忍不住问:“你不是和她说好要去加拿大吗?你为什么没有去。”
爸爸似乎还震惊于许月芬的死讯中,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沉默了一会儿说,三年前他从电子邮件里看过子熙的照片,一个快乐的女中学生。那张照片他下载到了手机里。昨天他看到子熙就认出来了,和照片中完全一样,只是长高了几厘米。
子熙突然问:“你真的是我爸爸吗?”
那个叫金国栋的男人点头说:“当然。”
这时门开了,昨天那个女人进来,手中提着几袋菜,有鱼有肉,还有蔬菜,看样子是打算做饭。父女俩见有人进来,暂停交谈。那女人进了厨房,叮哐一顿,金国栋过去跟她说,今天自己带着子熙出门吃饭,就不要做了。女人识趣,和子熙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子熙盯着她离开的背影,问:“就是因为她吗?你才不去加拿大找妈妈吗?”
金国栋见她激动起来,说:“子熙,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有自己的理由。”
子熙坐在沙发上,说:“那好,你说说你的理由。”她此刻被愤怒填满,妈妈苦苦在加拿大等到去世也没见到他一面,他倒好,在贵州吃好喝好,有女朋友上门照顾。
金国栋沉默半晌才问:“你妈妈临走前说了什么吗?”
子熙想起妈妈临终前的模样,悲痛涌来,想起妈妈去世时瘦得皮包骨,却没有抱怨过一句,她想要是妈妈知道他在这里过得逍遥会怎么想。她心中有气,问:“你到底为什么不去见她?”
金国栋叹气,“孩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子熙见他始终回避,这就是她妈妈口中的好丈夫、好父亲?那个迫不得已送妻女出国的男人吗?他不是,他就是抛弃了她们。子熙心中千头万绪,她被妈妈骗了,妈妈被他骗了。从来就没有什么团聚,眼前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有打算和她们团聚。
她说:“你不是杀了顾明吗?你为什么没有坐牢?”
这时金国栋警觉起来,问:“月芬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她怎么能把这些事告诉你呢?”
子熙听到金国栋叫母亲“月芬”,她一时不忍,他有什么资格叫她“月芬”?她说:“你不要叫她的名字。”
金国栋见子熙失控,自己也无计可施。这个女儿的突然出现,不仅带来了月芬的死讯,还有十九年前那件事,他逃了十九年了,第一次听到顾明的名字。他说:“子熙,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杀他。”说完这句话,他无论如何也不再多说一句。
子熙当然不肯信,看来金国栋根本就是个骗子!杀人犯!就是他杀了人才躲在这里,快二十年过去了,还没有警察发现。或许他和妈妈约定过等事情过去,就去加拿大找她们,但时隔多年,事情没被人发现,他放了心,自在地过起日子,还和妈妈断了联系。子熙想到这里,是啊,1996年夏天的事,到现在十九年,刑事追诉期还没过。子熙盯着金国栋,此刻她已经不把他当成父亲,而是看成背信弃义的杀人凶手。他根本没有什么难处,只是个逃犯,完全忘了她们母女。
子熙问:“你为什么不去自首?”
金国栋大惊,摆摆手,叫子熙不必多说,“这件事小孩子不会懂。”
子熙见他一句都不解释,越发生气,这么自私、软弱、不负责任的男人,竟然是她妈妈口中的英雄,妈妈竟然一直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她为母亲感到不值,等了那么多年,等到的竟然是个骗子,是个笑话。妈妈以为金国栋情深似海,和她一样日夜等待,但他身边早就换了女伴。
金国栋在窗前踱步,子熙冷眼看着,他虽然还是高大俊朗,但头发稀疏,阳光照着,脸上隐约透出老人斑,他的衰老在阳光里现形,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父亲,而是一个自私的逃犯。她打定主意要惩罚这个男人。
子熙说:“你去自首吧。”
爸爸回头,见子熙神情坚定,眼神里全是愤恨。子熙不理会他的惊诧,接着说:“要是明年6月之前,你不自首我就去举报你。”她说完拿起包离开了贵州。后来父亲发了短信,说会给她一个交代,并寄给她房子的钥匙,子熙这才住进了上海的房子。
后来的事子珍和子密也知道。今年2月,父亲去世,留下了这套房子给三人,她们都搬了进来。子熙当然没有真的去举报他,只是她见到的父亲和想象中截然不同,她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等待了。她无处可去,又无人可说,只能住在这里。子熙不想起床,终日不肯出门。她隐约知道自己可能抑郁了,去医院检查,果然是抑郁症。她开始吃药,长时间睡觉,直到听到两个姐姐在外面吵架,生活才变成了现在这样。有几次她忍不住要告诉她们关于父亲的事,今天三人终于有机会坐在一起。子熙想了很久,她们的一生到底为什么开始,又到底为什么成了现在这样,姐姐们应该知道真相。
子珍的脸色从震惊到慌乱,这毕竟是她的爸爸,她知道他不负责任、逃避人生,可他怎么会是杀人犯呢?但现在人已经走了,她拍拍子熙的背,“都过去了……”她无力再说下去,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从开始到现在,子密一言不发,她听了这么久,心里没有任何波动。在三个女儿里,子密对父亲最淡漠,子珍靠父亲寄来的钱长大,子熙被妈妈告知有个完美的父亲,但子密从小就知道父亲不要自己。她觉得自己没有父亲,也不需要父亲。现在冒出来的这个人,不管是好是坏,是死是活,杀人放火都跟她没关系。子珍和子熙此刻满脸忧戚,她不太懂,这种人值得她们忧心吗?她见冰激凌蛋糕全化了,流了满桌子一地,现在是凌晨三点了,她收拾起来,说:“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别想了,我们都没见过他。早点睡吧,明天我还要提案呢。”
11
内部提案会上,子密排在最后。同事们讲提案时,她面无表情。轮到她时,播放Demo。她留心起同事的表情,他们既吃惊又点头,子密心里知道这才是好创意该引起的反应。视频里几位都市女性出发前往写字楼、理发店、健身房和餐馆的时刻,个个精神抖擞,握紧方向盘,各个行动利索,神情笃定。文案是:
她有三千烦恼丝,也有一个发型师
饿出来的好身材总是少了些力量
等出来的约会总是少了些浪漫
买包解决不了的事,买车试试
别人说的听听就行
约会,从握好手中的方向盘
无论去往哪里
要自己出发
加入She's Mercedes
Demo播完,她打开PPT,开始解释——奔马C级作为中高档车,在一线城市的男性用户中所占优势不大,但在女性市场却还有空间。1985年到1995年间出生的千禧代女性是现在的购车主力。她们往往是独生女,收入稳定,尤其在江、浙、沪,女性偏爱进口车。如果奔马要将C级车的销量提升,务必开拓华东华南二三四线城市的女性市场。同事们神色狐疑,虽然创意精彩,但这能说服客户吗?中高端汽车的购车人群或许是女人,但广告可从来没这样做过。子密知道这事没人做过,但想要赢,不就是要做别人不敢做的事吗?她讲解的时候看了几眼大宇的脸色,他既没有赞许,也没有皱眉。
现在子密讲完了,她在等他的反应。
同事们小声交谈,子密心里在估量胜算有多大,起码从今天开会来看,目前公司内没有比这更好的创意。她告诉自己在大宇点头之前,必须不动声色,既不迫切流露胜算,也不要忐忑。她盯着电脑,假意看着屏幕,心里打鼓。
大宇开口了,还是子密的这份方案去提吧。
听到这句话,子密才抬起头,冲大宇点了个头。她现在不太敢开心,虽然大宇同意,但提案只是提案,在客户未签下合同前,她都不应该过于开心。子密环顾了同事的表情,有些人失望,有些人丧气,但他们脸上都有佩服。果然是周子密,竟然敢这么做创意。子密心里宽慰许多,一个好的创意,要是能打动你的对手,就更可以打动客户,她松了口气。
还得感谢子珍呢,要不她屡次被大秦放鸽子,自己也写不出这么贴切的广告。子密收拾电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她开了一天会,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又想起昨晚子熙说的事。她嘴上说无所谓,但忍不住搜了“顾明”这个名字,昨晚子熙说爸爸失手杀了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在网上找到的信息很少,只有几年前有个本地论坛讨论过这桩悬案。
1996年,上海某工人新村有人坠楼身亡,死者叫顾明。警察赶到时,其家门敞开,门锁被破坏,屋内没有打斗痕迹,致死原因是坠落导致的头部和内脏损伤。
子密越搜越迷糊,这些信息说明子熙的妈妈临终前并非在说胡话,父亲的确和顾明的死有关,难道是父亲把他推下去的?网上没有更多的资料。
同事来找她开会,子密赶紧关掉网页,不想让别人看到。她不解自己怎么会心虚。她想了片刻,就算爸爸是个杀人犯她也无所谓,真正让她心虚的不是杀人,而是“爸爸”这个词。这几个月,“爸爸”才频繁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过去的三十年里,“爸爸”是家里的禁忌词语。至于妈妈,子密和她也不亲近。她在县城里开服装店,子密跟外公外婆住在乐山。在她心里,妈妈是个美丽而暴躁的女人,子密有什么事不顺她的意,她抄起扫帚就打。她记得小时候有人夸子密漂亮,妈妈厉声阻止,不让人跟小孩说什么漂亮不漂亮的事。她不许子密留长发,只给她买最朴素的衣服和鞋子,让她好好学习。子密要是流露出小女孩的心愿,想买双漂亮凉鞋,只会招来她一顿暴打。她从来不敢问爸爸的事。妈妈虽然不提爸爸,但总跟子密说,漂亮没用,读书才有用,以后子密长大只能靠自己,男人根本靠不住。子密以前不懂,现在才明白妈妈为什么如此介怀。这几个月,她都不敢告诉妈妈说爸爸留了一套房子。要是给她知道,肯定会生气,提这些做什么呢?妈妈没有丈夫,她从小没有爸爸。现在也一样。
她没有爸爸不是也长大了吗?她不需要知道什么真相,也不需要爸爸。她只需要做好手头的工作,拿下提案,成为合伙人,那她三十岁前的人生计划就全部完成了。
子密检查今天的list,把事项全部画钩,这一阶段的工作总算完成。她看了眼大宇的办公室,百叶窗紧闭。上次进去还是喝威士忌的晚上。他在那里告知她升职失败。子密想,迟早她要再进去谈一次,让大宇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今天还不是时候。她浏览奔马汽车的合同,只有签了它才叫万事俱备。她准备下班,手机亮了几次,她看了看,竟然是林医生发来的信息。她这才发现,这周自己太忙,几次忘了回他。林医生问子熙的状况,又问今晚是否有空。这都一周过去了,她连忙打字解释。这时大宇走到她的工位前,敲了敲桌子。子密抬头,心中不解,正是下班的时候,大宇找她做什么?她停止打字,把手机关了。
大宇让子密进办公室聊聊,她跟了进去。他办公桌上放着几个空威士忌酒瓶,看来最近没少喝酒,子密瞥了眼垃圾桶,果然都是烟头和咖啡渣。她回想起刚进公司的时候,除了大宇和Al⁃ex,加上自己,正旬广告一共才七八个人。那时他们经常通宵,子密年纪最小,她每天早上煮咖啡,几杯加浓美式,大家喝完又是神采奕奕的。后来公司做大,每年营收稳定,Alex先把老婆孩子送到了国外,后来自己也出国了,业务全交给了大宇,只留着股权。现在公司租的办公室大了,大宇有了独立办公室,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加班过。
子密看着酒瓶,心想这两年大宇的确变了。他出身农村,考上复旦,在广告公司做了十年后,才开始自己创业。他足够勤奋,也足够热血,是子密的职场导师。她想不出从前那个勤奋上进的师兄是怎么变成白天就在办公室喝酒的大宇。
大宇见子密不语,笑了笑,“没什么,还是跟你谈谈合伙人的事。”
子密纳罕,她不来找他,他竟然主动提起来。她坐在办公桌前,看到了桌上放了奔马汽车的提案和预算表,看来大宇有备而来。两人心中都清楚,要是奔马汽车的case签下来,毛利在百分之五十,光是这一单,毛利接近千万。这样一来,子密的团队今年能为公司带来过半的利润。她没有理由不升为合伙人。子密好奇的是,现在合同还没签呢,他有什么打算?
大宇问子密,最近是否有猎头找。子密点头,这几年总有猎头找她,业内多的是更好的职位,这并不是秘密。只是正旬给的薪水在业内不算低,加上子密对这里有感情,并没有跳槽的打算。但现在情况有了变化,要是奔马汽车合同过了,子密再不升合伙人,她不走是不可能的。他说:“子密,这次的提案的确做得很好。”
子密见他一反常态,在合同未签之前表扬自己,就知道他心里肯定有了盘算。大宇接着说:“我知道你想要做合伙人,这没问题。你来这里也七年了,要是在别的公司,按照你的能力,早就应该是合伙人了。”
她心里疑惑了,但静观其变。他接着说:“我们是一路走过来的,公司刚做一年,你就来了,跟别人肯定不一样,以前Alex还在的时候……”大宇像是想起了什么,断了话头。子密看着大宇,他比以前胖了两圈,面颊臃肿。他站起来,不再提起从前,“要是奔马的案子定了,我可以让你做合伙人,股权百分之五,拿公司所有利润的分红。”
子密听到这句话,她当然高兴,但提前允诺并不是大宇的风格。万一提案没过,她白高兴一场,这又何必?大宇今天太奇怪,百分之五的股权和分红,比她预想中还多一点,这意味着子密每年收入多几十万。
“只是我有一个条件。”大宇说
子密这才放心了,果然。
“如果升合伙人,你的股权由我代持,我们签代持合同,职位上你是合伙人,但股权结构书上暂时不变更,等Alex回国才能签正式合同。”说完大宇又开了一瓶酒。他脚步虚浮,站都站不稳,子密怀疑他喝了一整天。
这话倒没破绽,方案也很合理。为了保险,她问这是和Alex商量后的结果吗,大宇背对着子密倒酒,说:“当然,虽然我有大部分股权,但他也是大股东,合伙人的事他当然得知道。”子密想了想,代持的确也合理。
子密说:“好的,那就希望下周提案能过。”
大宇递给她一杯酒,子密接过来。她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顺利,三十岁前唯一没有画钩的事,马上就要成了。两人喝了几口,子密客套两句,说自己出去收尾几件工作。大宇也不看她,闷头喝酒,她走出办公室时,大宇突然叫住她,“子密,你真的不打算结婚吗?起码出门认识认识男人,不要总是加班。”
子密愣在当场,今天实在太古怪了。来公司七年,第一次听到大宇说这样的话。她一时拿不准他的意图。大宇作为老板,当然希望员工永远加班,从前男员工请婚假他都不喜欢,招女员工只招已婚已育。子密这一路牺牲了什么才换来合伙人的位置,他心里当然清楚。现在,大宇让她去谈恋爱?
她淡淡说了句:“看缘分吧。”子密回到工位还在继续琢磨,大宇这是在警告她吗?他从前天天给员工打鸡血,只谈涨薪扩招,这些子密能懂。他从一无所有到现在,不仅在内环买了大平层,还把孩子送到最贵的私立学校。大宇靠的就是永远努力。人情味这种东西,他是没有的。他今天怎么回事?难道是老了,可他才四十六岁,年纪不算太大。但除了衰老,子密想不到其他原因。她猜想他四十多岁虽然成了老板,但也只是一间小广告公司的老板,他的未来无法向上走。子密打了个寒战,公司的冷气开得太足了,她盯着大宇办公室的百叶窗,不安和焦虑又蔓延上来。是啊,等她成了合伙人,接着还能做什么呢?她一向只做三年内的打算,但今日的大宇或许就是四十岁的她,她做了合伙人,接下来怎么办?子密甩开这些念头,与其乱想,还不如做事。只有做好手头的事,以后的路才能越走越宽。她坐下加起班来,林医生的微信又忘记回了。
一周后,子密顺利拿下合同。那天她回到公司已经是晚上,只剩下几个加班的同事,大宇并不在,但她清楚肯定有同事把好结果转告了他。这周的工作全部结束,一切圆满,此刻办公室空空荡荡,只有她还在工位上。她盯着窗外夜色中的上海,偷偷踢掉高跟鞋,把站了半日的脚放出来,盘腿坐在椅子上,松了口气。夜色中的上海,霓虹连成一片,她分不清哪里是哪里,只觉得这城市的夜色真美。这一周来,子密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她做到了,三十岁之前成为合伙人。
进公司七年,她最喜欢的就是在深夜的办公室里加完班的时刻,那么多加班的夜晚,多得她数也数不清。她一直在这个城市里找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她又不是上海人,她需要一个理由生活在这里。现在,她活得更加理直气壮。和她一起加班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她留在这里,成了合伙人。所有的忙碌都得到回报,焦虑和失眠都在此刻折现成更好的职位、更好的报酬。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当然知道自己累,但是这城市里有谁不累?除了那些生在这里的人,哪个外地人在上海不累?
这周她每天加班到凌晨两点回家,子珍已经熟睡,偶尔她站在子熙的门口听,她也睡着了,一点声音都没有。最近醒着和她们见面的时间都没有。子密实在太忙了,只能将照顾子熙的事拜托给子珍。她选择了成为独立女性,就没有办法顾得上她们。她要很多钱,就努力赚钱,她要成为合伙人,也就成了合伙人。她怎么敢真的去谈恋爱?
她打开手机,看着林医生的微信,竟然两周没有回复。她不是不想回复,而是不知道怎么回复,这一周虽然忙,但每个等红绿灯的时刻、坐电梯的时刻,子密都在想,怎么回复他。这样一拖,竟然过去了半个月。半个月呀,上海的半个月,相当于其他地方的半年。都市人约会,三天不回微信代表分手,半个月不回微信……子密想不出来。她的确往后退了一步,合伙人过于诱人,她不敢在这个关头分心。
子密回想起约会的那个晚上,她的确是开心的。自己无端消失了半个月,林医生也不再发来微信,那她能怎么办?难道说之前我在工作,没空和你恋爱,现在我有空了,你和我恋爱吗?她觉得这真的太傻了。她知道自己是自私,可是……这城市里的人,谁不自私呢?大家的时间这么少,哪里有空照顾他人。人和人之间的联系说断就断,子密让自己别再想了。大家都那么忙,谁会给谁一个解释,谁又会等谁一个解释?无数的社交软件上,大家只需要左滑右滑,新的人就会出现,林医生或许都在约会别人了吧。她不应该自作多情。
她很早就明白,都市人的感情是种负担。她每次看到子珍熟睡的脸,都觉得感情的确让人脆弱。她当然想多陪子熙吃晚饭,但谁能安心每天回家吃晚饭?这城市虽然美丽,但又如此残酷,她必须前进才能不被它抛弃,只有钱和工作才会让她安全,其他的都不行。子密也觉得愧疚,看到子熙,她会觉得自己似乎变得柔软。她对这种柔软感到羞愧。这种柔情不是她应该有的,她不能软弱。
为此她让自己不要纠结,像子熙那样善良敏感,病成这样,那她怎么活下去?有没有父亲,她都得靠自己努力工作赚钱。人生得朝前看,朝前走。她过去不需要父亲,以后更不需要父亲,她所有的都是自己拼来的,为什么要在意一个根本就没见过的男人。妈妈说了几万次,女人只有靠自己,只有钱才靠得住。
想到这里,她关掉了手机。算了,还是下次陪子熙复诊见到林医生再说吧。她心里空落落,还以为合伙人会让她高兴一阵子呢,没想到就高兴了不到一个小时。她看了看表,才十一点,赶紧回家。这时候子珍和子熙还没睡,今天还能见面。
她到家的时候,子珍和子熙正在泡酒,她们敷着面膜,穿着T恤和短裤,蹲在地上把一颗颗的梅子擦干。两人有说有笑,见到子密回家,喊她一起。子密笑了笑,入夏都这么久了,两人竟才开始泡酒,她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实在太累了。子熙扭头问她吃过饭没。她想了会儿说没吃。今天提案她喝了四杯黑咖啡,但是一口东西都没吃。子熙去厨房热饭给她。她们在家炸猪排,给子密也做了一份。
子密闻到猪排的香味,什么都顾不上了,坐在沙发上端碗大吃。子熙让她吃慢点,说还有汤在热。子密嘴里塞满了肉和饭,一时鼻酸。这城市里竟然还有人给她留热饭热汤。以前她回到自己的公寓,真是冷冷清清,只有外卖小哥会敲门。她在家时间少,别说热饭热汤,每次等外卖都是饿得半死。她边吃边听着子珍和子熙说话,这瓶多加些糖,那瓶再封紧些,又听到隔壁邻居正在看沪语电视。她想或许从前自己睡不着,是因为那公寓安静得让人紧张,还是这种老房子好,热闹得让人松快。
她吃完放下碗,靠在沙发上。子珍和子熙泡完酒,多出一瓶清酒来。子熙拿出三个杯子,她招呼姐姐们喝酒。子密的确也想喝一杯,都市丽人没有不爱喝酒的,生活太紧绷,酒精是最便捷的快乐。
窗外下起了雨,盛夏闷热的房间,突然凉快下来。子珍推开窗,让风吹进来。三人沉默地喝着酒,子密想自己好久没有喝一杯了。自从搬过来不失眠,她竟然再也没有喝过。从前她都是一个人喝,现在却是和她们一起喝,看来还是与人一起喝酒更快乐。她看着她们俩敷过面膜的脸,光洁又白皙,心里羡慕起她们来,竟然这么悠闲,还能泡梅子酒。子密大学毕业后,除了上班就是加班,这种和人待在一起的空闲时间,几乎没有过,以后或许也很少吧?她叹了口气,住在城市里的人都这样吗?每个人都像拧紧的螺丝钉,固定在一间公司,不停地运转,向上拧,拧快点。但求仁得仁,不要抱怨,她已经是合伙人,忙和累是应该的。三人碰杯,都默契地不再提起父亲,似乎她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姐妹,在普普通通地吃饭喝酒过日子,三人各有心事,都在沉默。只是这一刻,她们都是开心的
12
夏天依然酷热,子密如愿以偿地搬进独立办公室。这一个多月她都在适应自己的新职位。她拉紧百叶窗,不想让窗外的同事见到她皱眉叹气。但子密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把财务报表甩在桌子上。这到底该怎么办呢?
她早就知道升合伙人后,只会更忙,但现在忙到这样,也是超出预期。大宇接二连三地把项目和会议甩手给她,连财务报表也都需要她审核。上个季度的财务状况良好,子密的团队贡献了百分之五十五的利润,但她翻了这两年的账,虽然正旬每年收入都在增加,但是利润却没有增长。她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算上今年的奔马,总利润依然和去年一样。她查看支出,每一项都在合理范畴之内。公司虽然在扩招,但是步伐谨慎,各个项目组每多一百万的利润,才会多招一个人,原有团队的人都是一个当三个用,但利润却一直上不去。子密想,那就是部分项目的净利润太低了。
问题摆在眼前,她重新从公司的角度来考虑,怎么才能留下更多钱?她瘫在椅子上,合伙人果然不是那么好做的。市面上4A和各间小广告公司林立,每间公司都杀红了眼,提案成功已经很难,但利润也依旧如此。想要多赚钱,无疑是难上加难。她想难怪大宇越来越累。何况广告业是服务行业,没有自己创收的渠道,只能随时stand by甲方,等新的机会出现。
子密看了另外几份提案报告,知道眼下最大的机会就是微信,她自己也每日使用的绿色软件。微信上线五年,已是国民级别的软件,眼下有推广要做,各间公司都抢着提案,争取进入他们的供应商库。上周大宇催着创意总监们写提案,但目前没有一个让他满意。他推翻了所有的创意,冷脸对所有人发火,“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在用微信,你们再说它有多好用有什么必要,它又没有对手,你们能不能用脑子想想?”
大宇丢下这句话就走了,子密知道他不高兴。最近大宇连着一周不来办公室,只有微信的项目才亲自把关。他明面上是对创意总监发难,实际是在对子密喊话,这种机会都抢不到,干脆别干了。子密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心想要不是为了钱,谁愿意干?她把这种情绪压下来,安抚了几位被骂的同事,说通宵干了几个晚上,不如回家洗澡换换脑子。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老板们都要拉紧百叶窗了,她可不能让下属知道自己也发愁。
这会儿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子密还在办公室愁眉苦脸,她看了看窗外,街道上的办公楼灯火通明,但居民区也有点点灯光亮起。这是上海的好处,商用区里始终有人间烟火。她想算了,在这坐一个晚上,她也想不出办法来,不如回家睡觉。
小区里车位难找,子密转了几圈,把车停在稍远的地方,慢悠悠走回家去。回家的路上她想子熙最近好多了,不仅睡得少,每日还能做上两顿饭。子珍上班带的便当都是她做的。说起来,子密还真得谢谢子珍。最近她忙成这样,子熙两次复诊都是子珍陪着去。子密心中不安,她想既然如此,那自己就多出些钱吧。这两个月,家中开销都是她在支出,不能出力,出钱总要大方。子珍吃人嘴软,看到水电生活费都有人出,也不好抱怨。子密走到楼下,望着六楼厨房还亮着灯。她心里宽慰,看来子熙还没有睡,或许真的在好起来吧。
子熙听到开门声,见是子密,回头笑说:“今天是二姐先到家呀。”
子密伸头到厨房看了看,今天又有什么好吃的,子熙站起来说,煮了一锅绿豆莲子粥,冰箱里有乌梅汤。她说子珍最近嚷嚷着减肥,不肯吃别的。子密心想正好,她也饿了,晚上喝粥最合适不过。子熙起身到厨房盛粥,手机放在沙发上。电话响了,子密喊她接电话,子熙腾不出手,让子密帮忙接。子密举着电话,开了免提,对方咕哝几句,她都没听懂。
子密看了看,陌生号码来电,她喂了两声。
电话里说:“许子熙在家吗?有她的快递。”
子密看了看时间,晚上十一点了,心里有些奇怪,“这么晚了,什么快递公司?”
对方沉默。
子密一时没想明白,又问:“是什么快递公司呀?”
电话里那人说:“许子熙在家吗?”
这时子密突然感觉,这电话的声音不对,她站在客厅里,听到两个声音,一个是从电话里传出来的,一个是……就在附近。她立即意识到打电话的人就在门外。她缓步走到大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果然站着一个男人。但楼道太黑,子密看不清楚。她这才想起来,应声灯一直是坏的,她们也没管过,但是此刻却成了个大麻烦。
子熙盛出粥端到客厅里,见子密贴在门上。她凑上来问怎么了。子密捂住电话,示意她不要出声。电话那头的男人在楼梯间来回踱步,只有手机露出的一点光。子密看不大清,大概是个年轻男人,戴鸭舌帽和口罩。
子密离开门口,继续对电话那头说:“你可以放在快递柜吗?我男朋友马上要回家了,他到了小区门口……”不等子密说完,那人挂断电话。她再贴着猫眼看,走道里已经全黑了。两人不敢说话,子密问子熙,这是第一次接到这么晚送快递的电话吗?子熙说是。子密看到门口堆的那堆快递,都是金子珍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般快递都会放在物业或快递柜里,这么晚了,肯定不是送快递。她想了片刻,问子熙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吗。子熙边摆放碗筷边说:“没什么奇怪的呀,就是上周有一次,快递员把我的包裹放在门口,我出去拿的时候包裹不见了。我想可能是哪个人顺手拿走了,不过晚上大姐回家的时候,说门口有我的快递,又帮我拿进来了。”
子密警觉起来,这不太正常,肯定是有人拿了她的快递又送回门口。她浑身发紧,觉得有人在盯着她们。先是偷拿快递得知电话,今天又特意打来问是否在家。她想,难道是小偷?但小偷怎么会到了门口再问家里有人没人。她趴在门上透过猫眼看,楼道一片漆黑。子密立即在网上叫了通宵营业的修理工,请他们来先把灯泡换好。要是有人守在门口,看到工人上门,应该也会走掉。
等修理工来敲门,她们才敢把门打开。两人听着门外修理工换灯泡,心中后怕。独自住在都市里的女孩都知道一些默认的生活技巧,一定要在阳台挂上男人衣服,门口要摆男人鞋子,收快递外卖时门尽量开小点,在网上约会陌生人千万不能留下居住地址。这些规则没有人真的教过都市女孩们,但她们个个都懂。现在子密想,到底怎么才能查清楚今晚来的是谁呢,或许应该在门口安装监控。
子珍回家的时候,发现应声灯竟然亮了。她进门高兴地说物业终于起作用了,把灯修好了。子熙简单地把事情讲了一遍,子珍捂着胸口说:“哎呀,怎么会这样,那白天子熙都一个人在家,太不安全了吧。”
子密心想她这次长脑子了,的确是这样没错。子熙瘦瘦小小,白天独自在家里睡觉,万一有坏人,那太可怕了。她说:“明天我叫人装个监控吧。子熙,你这几天收外卖或是快递,都不要开门,放在门口就行。”子熙顺从地点点头,也不说话。今晚连子珍都没兴致做面膜,三人各自躺在床上,想不通到底是谁这么吓人。
子密当下决定,即便再忙这几天自己也不能加班了。她拍了拍床沿,子珍也还没睡,仰着头问她干什么。子密说,这几天就换她早些下班来陪子熙吧。子珍又躺下了,说好,她的确该排晚班了,最近为了早点回家,和同事调了不少班了。子密见她说得这么轻松,心里有些愧疚,她肯定也为了调班费了不少劲。她突然想起子珍的约会,上次大秦的事后,就没再听说过她出门约会,子密又拍拍床沿,问:“你最近约会了吗?”
子珍心想这倒是奇怪了,周子密关心她做什么?她懒得动弹,嘴里嘟囔了句:“没呢,哪里有空。”
子密听她懒散的口气,怎么突然不着急嫁人了,问:“你怎么不继续相亲了?”
子珍听她有些笑意,她没好气,“你也快三十了吧,自己不也没谈恋爱吗?管我干什么。”
子密被子珍逗笑了,“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又没打算结婚。”
子珍心里不高兴,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你有钱吗?她不说话,但也不生气。子密见她沉默,心想自己一时嘴快,这不会得罪她了吧?她又寻了个话头,“子熙下周就要复诊了吧,这次我陪她去吧,你休息。”
子珍嗯了一声,翻身睡觉。子密想她或许也没生气,不过以后自己说话得注意些,子珍照顾子熙尽心尽力,自己只是给了点钱,还得仰仗子珍操持这个家。她本还想说点什么,但子珍不说话,她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两人睡上下铺也有半年了,很少说话,今晚难得多说几句。
子密听到床沿又响了一下,这次是子珍拍的,她把身体探出床边,问她有什么事。
子珍闭着眼,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你说子熙的病,跟爸爸到底有关系吗?”
子密愣住了,她倒挂了片刻,脑袋发晕,又躺回床上,她和子珍是第一次谈论起父亲的事,她说:“我不知道,也不明白子熙为什么要关心他。”
子珍听她又是这套,她能理解子密不需要父亲。这么多年父亲消失了,她也默认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子密更是如此。叹了口气,说:“虽然子熙也没有爸爸,但是她和我们不一样,她妈妈告诉她有个完美的父亲,看到爸爸是这个样子,或许有些打击吧。”
子密听她这么说,觉得有道理,她没想到金子珍看起来又嗲又蠢,竟然有这种细腻心思。她自己虽然说关心子熙,却没有真正理解过她为什么会对父亲的事如此介怀。她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子珍问:“你说他为什么就正好在快二十年的时候出了车祸?”
子密也琢磨过这件事,但不太敢说,她含含糊糊说:“意外吧。”
两人都沉默了,看来虽然谁都不提,但这件事依然盘桓在三人心头。或许是子熙年纪小,没经过事,这种事装不下才发了病。子珍和子密是身经百战的成年人,她们都能接受人生是残酷的,但有些残酷就要自己默默吞下来,不能讲出来。
子珍又说:“你下周陪子熙复诊,见见林医生吧。前两次我们去,他都问起你。”
子密突然听到“林医生”这几个字,心想都快两个月没联系他了吧。她不知道怎么回复子珍,她不知道他们约会的事,现在这么说,或许是无心。
子珍却是有意,她幽幽说了句:“我觉得林医生挺好的。”
子密躺着不动,她也知道林医生挺好的,但挺好的又有什么用呢?子珍见她不说话,补了句:“你可以和他约会啊。”
子密叹了口气,“我哪里有空。”
子珍纳罕,子密竟然这么和气,她说:“再忙也要谈恋爱呀,你不会想孤独终老吧。”
子密也奇怪,要是平时听到同事劝她恋爱,她早已冷眼瞥去,打算爆炸,但或许是今晚,三人都受了惊吓,子密倒真觉得她在为自己着想,于是放下防备心,说:“像我这样的人,最值钱的就是时间,时间花在哪里是看得见的。工作已经把我的时间买走了。”
子珍心想,她说的也是实话,外地人的确比本地人辛苦,无依无靠的,除了钱,他们还能抓住什么呢?这城市看似温柔多情,但要有一个家,先得有上千万的钱吧。她见子密如此,心里也伤感。她虽然是上海人,但无奈爸爸不靠谱,到了三十岁才有不到半套房子。自己小学同学,每个人家里都有几套房,现在上班都不费劲,日子过得舒服。同样是爸爸的女儿,子密也有半套房,还有一份好工作,哪里轮得到自己为她担心呢。
两人在漆黑的房间里说着话,子珍先睡着了。子密又想起林医生来,他竟然还问起她来,这和她以前约会的对象都不太一样呢。从前只要一次不回微信,彼此便退一步。这种都市人不成文的规矩,看来他懂,但他依然会问起子密来。她心里像是柔软了几分,自觉不应该如此狷介,自己忘记回复他,又不再主动发过去。但这城市里的人,不都是这样吗?感情如此脆弱,维系一段关系千难万阻,离开却最方便不过。这也不是她的错,她只是个普通的忙着赚钱的都市女人。子密叹了口气,不能再想了,她最需要解决的是微信的提案,是公司的净利润。她当然不想孤独终老,但是她更不想穷着孤独终老。
她蒙蒙眬眬地睡着了。第二天开会,同事愁眉不展。他们通宵几天,昨晚被子密放回去洗澡睡觉,今早策划依然毫无进展。子密不禁气馁,但她转念一想,也是,她和同事这几年都活在办公室里,谁也不知道公司外的生活是怎么回事,要让他们突然写出惊天创意,也是强人所难。她叹了口气,让大家再想想,时间还剩三天。同事见子密脸色疲惫,不像平时那种无论如何都要赢的气势,心中反而没底,个个垂头丧气回到工位。
子密反而坦然,她知道自己同事想不出来,那同行肯定也在发愁。既然如此,不如再多给几天时间。创意需要时间和智力,不能把同事当作机器来用。她回到自己办公室,每到束手无策的时候,她就会把精力集中在琐事上。她内心虽然焦虑,但是手头的事不能断。她告诫自己,越没有办法的时候,就越容易出错,微信的提案固然重要,但其他项目也不能出纰漏。这么多年,子密就是靠这种办法在职场活得稳当。任何时候,做好手头的事都是最重要的,集中精力,忘记情绪。
一旦她忙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等她对完所有项目,都快要六点了。她突然想起来今天约了人装监控,自己应该早点回家。她匆忙收拾东西,临走时见同事依然在电脑前苦挨,她没有解释,管自走了。她想到昨晚的怪事,今晚无论如何不能放子熙独自在家。
等她急匆匆跑上楼时,工人正骑在梯子上调试设备,看来快要装完了。子密见大门开着,她赶紧进门,子熙在卧室阳台上举着手机,似乎正在和谁视频,她戴着耳机,没听到子密进来的声响。门外的电钻又响了,子密嫌吵,也掏出耳机戴上。她笑了笑,打开电脑继续工作,既然回家了,监控也在装了,那她就放心了。
子密抬头看了看子熙,虽然听不到她在讲什么,但觉得她笑得很开心,频频点头。她猜想子熙应该在和朋友视频吧,看来她们关系很好。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很久没和妈妈联系过了。搬进来大半年,她也没敢告诉她自己住进了爸爸的房子。高考那年,子密收到录取通知书,她兴冲冲拿给妈妈看,复旦!妈妈淡淡说了句,哦,要去上海啊。那时子密才意识到,虽然妈妈从来不提父亲,但他依然是她的心结。子密有些懊悔,自己只想着考了个好大学,忘记了上海这档子事,但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她却住进了爸爸的房子里。
子熙挂断电话,见到客厅里正在走神的子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子密回过神来,对她笑了笑,说:“和朋友打完电话啦?”
子熙见她戴着耳机,问:“二姐,你怎么知道我在和朋友打电话呀?”
子密没有回话,反而愣住了。刚才她没有听到声音,却能根据表情判断,子熙是在跟好朋友说话。那说明不需要声音,人也可以通过表情来理解对方的心情。子密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个念头,如果是聋哑人呢?现在他们是不是只能靠视频来“看见”彼此?她脑子里有了模糊的概念,必须抓住理清。子密让子熙去门口看看工人,自己需要单独待一会儿。
她坐了片刻,把那个念头抓紧,设想一对聋哑父女,从前相隔两地,既不能见面,也不能打电话,有了微信视频,他们不用说话,就能看见彼此。子密想,聋哑人、亲情牌,再加上“不用说话就能看见彼此”的噱头,足以构成一个好创意。她梳理思路,把大致的构想发给同事,让他们连夜做功课,到底有多少聋哑人在使用微信?他们从前怎么“看见”彼此?还在办公室的同事收到这个idea,兴奋地跳起来,不仅是因为这个创意很好,也因为他们终于可以不用熬夜加班了。
子密见子熙轻手轻脚走进厨房,她笑说:“没事了,我忙完了。”
子熙回头说:“那吃饭吧。”
子密点点头,大声回说:“好呀。”
13
周末子密终于睡了个好觉,她一觉醒来竟然已经到了中午,睡了十二个小时呢。昨晚微信的创意基本完成,只需收尾,再等着下周正式提案。
一切落定,子密才敢周末休息,她让子珍休息,今天自己陪子熙去医院。虽然是醒了,但她躺在床上不肯睁眼,想要继续赖会儿床。子密听到邻居家正在烧饭,菜刀在砧板上密密地剁,锅铲和铁锅翻炒得叮当响,又闻到了一股饭香,她觉得真好,只是今天要见到林医生呢。她睁开眼,坐起身来,突然忙了两个月不回人家消息,今天见面,怕是有些尴尬。
她心中犯怵,但子珍连着去了两次,也没道理让子熙换医生,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何况她的确也要问问林医生,子熙现在睡觉和日常活动都正常,除了不爱出门,和正常人几乎一样,能停药了吗?每次见到子熙吃一把镇静剂,子密都觉得害怕,那么多药,别把人吃傻了。
子密翻身下床,见子熙拎着两袋吃的回来。子密问她买了什么,子熙说见二姐上次爱吃大馄饨,今天特意打包了两份回来。子密回想起上次吃馄饨,厚厚的碳水裹着鲜嫩的肉末,实在太好吃了,肚子立即发出咕咕叫。她翻身下床,到洗手间刷牙,子熙到厨房拿碗,边倒馄饨边说闲话,她说刚才下楼的时候带了一袋垃圾,买完馄饨转身就发现垃圾被拆开了,最近小区里捡垃圾的人太勤奋了,为了捡几个塑料瓶子,简直是守在垃圾桶边上,这么迅速。
她这么随口一说,子密却惊得汗毛倒竖。她关掉电动牙刷,探出头来问:“只有我们家的垃圾被翻开吗?”
子熙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那我不知道哎,或许是所有人的垃圾都翻吧。”
子密拿着筷子,迟迟没有吃。她觉得这不对劲,大热天的中午,连清洁工都不会出来,怎么会有人来捡垃圾?她问子熙,丢垃圾的时候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吗?回家的时候有人跟着她吗?子熙说没有呀。自从装了监控,那神秘人再也没有出现过,她觉得二姐过于紧张,上次或许就是别人打错了吧,让子密别想了。
子密吃了两口,心里有了计划。她见子熙坐在对面,低头吃馄饨,白嫩的脖子上全是汗。她不想吓到子熙,嘴上说没事,但心里却知道肯定是上次的鸭舌帽见她们装了摄像头,不再方便上楼,就蹲在楼下翻垃圾。这人果然不死心,看来就是盯准了她们。
两人吃完午饭,子密开着车带子熙去医院。出门时子密留意身后,确定无人跟踪。看来那人不是二十四小时在楼下,那就等晚上回来再会会他。她们到了医院,正巧赶上林医生叫号,子密没来得及犹豫,就同子熙进了诊室。
倒是林医生突然见着子密,着实吃了一惊,还好他戴着口罩,不会被人看到表情。他保持镇定,让自己专心问诊,他看着子熙,循例问睡眠、吃饭、情绪,子熙一一作答。林医生问完才回复自如,点头说:“那就继续吃药吧。”
一旁的子密忍不住问:“林大夫,她不是好多了吗?可以减药吗?”
林医生这才抬起头来看子密,刚才他不能看她,现在有了看她的理由。子密依然是那张美丽又淡漠的脸,只是眼神里的疲惫和惊恐似乎更多了。他说:“看起来是在恢复,但还是多吃一段时间药吧,注意不要反复。”
说完他挪开眼睛,让自己盯着电脑开处方。林允升在心里自语,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周子密一出现,他修炼了半生的木头脸就控制不住表情。子密心里也在自语,本以为见他会很尴尬,但林医生的确是位好大夫。她见别的大夫问诊,三分钟开完药就把病人赶走。只有林医生每次问诊都细致温和。子密也惭愧起来,自己真是……早上还担心他会给她脸色看,现在林医生依然这么好,自己真不应该那么狷介。她要不要解释呢?子密突然紧张起来,怎么说才合适?
打印机咔咔作响,打完处方。林医生签字后递给子熙,嘱咐她下个月再来。子密心里有话,但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一直到走出诊室,她也没说出一句话来。旧事重提,多么尴尬,还是算了。她和子熙转身出门,但她心里也在等,等林医生叫住她,就像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
但是林医生没有。
她们顺利离开了医院。子密心里有些失望,开车回家的路上想,是啊,怎么自己就不肯好好解释呢?但他们也只是约会过一场,谁都没有约定过什么,她有什么可解释的呢?子熙见她手指不停地敲方向盘,问她下午是不是还有事要忙。子密回头看她,连说没事,今天休息,不如去咖啡馆坐坐。她停下手指,心想还是不能让子熙知道她很焦虑。
子密带着子熙去咖啡馆,坐到晚饭后才动身回家。子密清楚子熙的出门规律,每日中午前下楼买菜,晚上九点半下楼散步,两次下楼都会顺手丢垃圾。那个鸭舌帽肯定也知道。那今晚九点过后,他肯定还会再来翻一次。她把子熙送上楼,到物业联系保安,请他们今晚配合她把那个鬼鬼祟祟的人抓住。虽然保安爷叔觉得小姑娘小题大做,但还是答应今晚九点半楼下守着。
子熙见子密今日反常,觉得二姐不对劲,缠着她问了几次,子密才说了今晚要去楼下逮人。她尽量轻描淡写,不露出紧张来。子熙一听就明白,她是不让自己担心。两人熬到九点十五,子密拎着垃圾,她打算下楼后绕远,等变态出来拆垃圾时,和保安一道把他按住。子密给自己打气,变态都很软弱,吓唬吓唬就好了,还有三个保安在旁边守着,没什么可怕的。子熙见子密额头冒汗,猜想她或许是害怕,说不如她去扔垃圾,毕竟每天都是自己在扔。
子密不肯,“那你一个人去太不安全了。”
子熙反问:“你去就安全吗?”
子密愣住,自己去当然也不安全,但她是姐姐嘛,怎么能让子熙以身犯险。况且这么多年,自己向来都是独自解决问题,她没想过事情还有其他的办法。
子熙说:“二姐,不如我们一起去,万一他在,我们可以一起盯着他呀。”
子密觉得她说得没错,既然是变态,那一人下楼和两人下楼没有区别。两人佯装毫不知情,丢掉垃圾后像平常一样出门散步,但绕了一圈就躲进了楼前树丛,三个保安见她们过来,几人一同蹲在树后,静待那人出现。五分钟后,垃圾袋依然还在垃圾桶旁静静待着。夜晚来临,小区里安静下来,只有下班的人偶尔路过。保安小声嘀咕草丛里蚊子太多了呀。
十点将至,那顶鸭舌帽果然又出现了,是从大门口过来的,看来并不是蹲守在小区里,而是掐着点过来。他径直走到垃圾桶旁,蹲在地上翻检那袋垃圾。子熙心里嘀咕,这里垃圾也不少,他怎么那么准确地知道翻这袋垃圾呢?
子密的嗓子轻声咳嗽,这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保安先冲出去,大声叫着:“你做什么的呀?”她们蹲在树丛里没动,子密见保安抓贼都轻言细语,觉得有些好笑。她握住子熙的手,透过夹竹桃树丛看保安和那人理论。
鸭舌帽低头不说话,双手揣在兜里,丢开垃圾想要走。
本来小区里翻检垃圾的人也不少,但这人实在太古怪,大晚上的戴帽子和口罩。现在连保安都觉得他有问题,问他在这里做什么。那人退了几步,像是转身要跑。
子熙握住子密的手,“二姐,他好像很害怕。”
子密点头,这人不像凶狠的变态,反而很胆怯,但变态什么样的都有的呀,她轻声说:“我们再等等看,不行就报警。”
这时子珍从路口走过来,子密远远看到她,心想,她不是说今天加班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要是她被变态看到脸,搞不好会有麻烦。子珍戴着耳机,哼着歌,根本没听到楼下的吵闹,走近才看到几个保安围抱着一个人,她吓得退了几步。子密和子熙赶紧跑出树丛,让她不要靠近。只是子珍像是认出了谁,她走近几步,问:“小钱,你怎么在这儿?”
保安见子珍认识这人,松开了手。这个叫小钱的男人反而不挣扎了,但依然低着头,不肯看人。子密和子熙不知道眼前是什么状况。子珍见两个妹妹突然出现在身后,她满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子密问她认识这人吗,就是他前阵子在门口打电话偷快递。
子珍恍然,她先跟保安道歉,说误会一场,这是她的朋友。保安不满地嘟囔了几句走了。那男人依然不说话,这会儿反而不逃跑了,子珍朝他说了句:“小钱,你走吧,别再来了。”这人也不动弹。子珍不再理会,带着两个满腹疑问的妹妹回家。子熙回头看了一眼,那男人一动不动,盯着她们上楼的背影。
子珍开了门,她知道这事算是瞒不住了,以子密的个性,不问清楚是不会罢休的。她干脆自己直说:“你们别害怕,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小钱,要是知道的话,早就让他别来了,他只是有点奇怪,但不是坏人。”
她顿了顿,继续说:“小钱是我前夫。”
子密和子熙对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她们见子珍认识小钱,还以为是变态追求者,没想到竟然是前夫,但子珍什么时候结过婚?她们从来没听她提过。这半年她们日夜和子珍住在一起,从不知道她还离过婚。
子珍见两个妹妹满脸震惊,她的确对结过婚只字不提。她去冰箱拿了一壶乌梅汁,给她们都倒上,假装轻轻松松地谈起一件琐事。她大学毕业,二十三岁就结婚了。小钱也是上海人。两人上同一所大学,那里上海人不多,子珍和小钱是同乡,走得近,自然谈起恋爱。他们毕业后回到上海就结婚了。小钱的父母都是公务员,也喜欢子珍,家里三套房,拨出一套来给他们住。那时候小钱有一份闲差,对子珍也很好,她在家里待了好几年没工作。
子珍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像是回忆起了过去的好日子。
子密和子熙却觉得这微笑有些勉强,等着子珍转折,她果然说:“后来……他不喜欢我出门,找工作不行,见朋友也不行,一开始我还觉得他是心疼我,后来发现他就是不希望我和外面有任何接触。”小钱的控制欲越来越强,子珍想尽办法,又撒娇又发火,哄着过了几年,情况却越来越糟。子珍好说歹说,让小钱同意自己去找份工作,保证每天不加班,准时回家。小钱拗不过她,只能同意,但是有天两人为这件事吵起来,小钱喝了酒,把她按在地上掐脖子,让她辞职。
子密和子熙打了个寒战,子珍说得轻松,没说他打人的细节,但她们刚刚在楼下看到小钱,一米八的大个子,子珍才不到一米六,被他按在地上打,那多恐怖。子珍说前年自己千方百计地离了婚,从小钱家搬出来,还换了工作,不想让他找到自己,没想到他竟然找到这里来了。两个妹妹听完心中后怕,刚才还以为真是误会,没想到这货是真变态啊。
子熙搂住了她的肩膀,“大姐,你别害怕,现在我们住在一起了。”
子珍朝她笑笑,反而宽慰起子熙来,早知道是小钱,她们之前就不用害怕了。
子密知道子珍这番话说得轻松,其中的过程不知道有多艰难,她双手发抖,“他敢再来,我把他送进警察局,不会让他就这么轻松就走了。”
子珍看了她一眼,心想周子密平时虽然严厉,真遇到事,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她也朝她笑了笑,“没那么严重,小钱不是坏人。他对我其实还挺好的。”子密和子熙心中酸楚,子珍娇滴滴的,没想到竟然这么惨。
子珍见两人怪模怪样,心里难受,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浴室,照着镜子大声说:“哎呀,今天都忘记贴面膜了,皮肤好干哦,会长皱纹的呀。”两人听到子珍故作轻松,逗她们笑,但她们俩实在笑不出来。子珍也不多说,就像平日回家那样,卸妆、吹头发、贴面膜、做瑜伽,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似乎方才的事没有发生过。这下屋子的氛围才松快下来,子密和子熙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子密心想还是子珍厉害,原本还以为她俗气,结果这么坚强,天塌下来也敷面膜。
三人都躺在床上,各自失眠。子密还以为子珍睡了,其实她只是闭上眼,脑子清清楚楚想的是两年前,自己从小钱家逃出来的那个晚上。小钱对她动手后,子珍在床上躺了几天。那几天小钱反锁了门,不让她出去。子珍心中清楚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一次家暴并非不可饶恕,但一辈子被小钱困在家里,她不能接受。
她假意和小钱和好,答应辞职,但要他写保证书,不再动手,并让小钱和自己去离婚,重新求婚,不然不肯辞职在家待着。小钱心中正虚,见子珍愿意辞职,只好答应。子珍拿到离婚证的当晚,趁着小钱去爷爷家里吃饭,喊了几个同事帮她收拾行李,同事们不知道子珍发生了什么,但那晚她打包收拾得极为利落,前后不过半小时,同事还笑她像是逃命。
子珍站在旁边笑,可不就是逃命吗?她当时没有房子住,也不敢租房,只能躲在同事家里。那次出逃后,她断绝了从前所有人际关系,又换了工作,不让小钱找到她。上海这么大,她藏在奢侈品门店里做店员,虽然辛苦,但总比从前过得好。她曾经还以为离开小钱就会获得新生,但也只是做份辛苦的工作,结果还遇到了大秦这个骗子。她琢磨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还好现在和两个妹妹住在一起,不然今晚她一个人见到小钱,得多害怕。
子密听到下铺的子珍弄出声响,知道了她也没睡。她不知道子珍在想什么,怎么能这么平静,甚至有些佩服起她来。子密之前看不起她,觉得她抠门、发嗲,时刻想着从别人身上占些小便宜,但这也只是她的生存之道。毕竟她父母全无,独自生活在上海,多不容易啊。她只是想保护自己,用女人的小小花招而已,不是什么大错。生活对她已经很严苛了,子密觉得自己也太刻薄了些。她是比子珍活得更加理直气壮,但也是因为自己比子珍幸运,多赚了些钱。但这种幸运,她付出了足够的代价,来上海这么多年,加了多少班,吃了多少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叹了口气,女人怎么选都苦,结婚有结婚的苦,工作有工作的苦,难道就是因为她们是女人,日子才这么苦吗?
她越想越睡不着,打开手机看到林医生的微信:“你现在还睡不着吗?”她吓一跳,他怎么知道自己又失眠了。子密心下感动,无论怎么说,林医生都算很得体,见面不让大家尴尬,分开后依然礼貌问候。子密回了句:“是的,没睡着。”
两人的对话终于又接上了。
手机噔噔提示,她关掉声音,林医生问:“遇到什么事了吗?”
子密没有回,而是问了句:“你怎么也还没睡?”
林医生说:“值夜班呢,刚查完房。”
子密想起那个在医院的晚上,原来精神病医院的晚上那么安静,时间像是静止的。在上海这些年,她竟然在精神病医院的那个晚上感受到了平静。这个月,提案、升职、抓贼,事情应接不暇,生活简直滚滚而来。
林医生又发来:“上次也没吃成饭。我这周末休息,要是你不忙,我们吃个饭?要是没空也可以等你有空。”
子密盯着“等你”那两个字,思绪像被人敲了一下,“等你”——现在是21世纪,竟然还有人愿意等人。她的心漏跳了一拍,回说:“好呀,吃什么?”
林医生回了句:“明天再订餐馆吧,先晚安。”
子密也回了句“晚安”。她知道,他们都比冰冷的对话更热情。
14
这几天子珍上班总是走神,今天被店长抓住训了一顿。店长向来对子珍不错,虽然她不勤奋,到点就走,但好在脑子聪明,总能认出谁是真能买单的人,业绩一直不差。但她没有上进心,经常混到中游就恍神,私事也太多。子珍被店长训了以后,心里嘀咕,这个小钱真是害死人了,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她的微信,这几天一直给她发消息。
小钱和两年前毫无区别,来回说的还是那几句话,工作累吗?赶紧回家吧,保证以后好好对待子珍,并在微信里给子珍转了几笔钱。子珍看那几笔橘红色的转账,说少也不少,快有十万块钱呢。从前两人结婚后,小钱的工资就交给子珍,现在他这么做无非是证明自己的诚意。子珍看了生气,把对话框删了,但小钱还是不停发来微信,搅得她心烦意乱。
子珍瞥了眼店长的脸色,相当难看。她赶紧站直了,认真上班。这时有一对年轻的男女走进来,在门口站定几秒。两人衣着普通,看上去平平无奇。其他店员还没看到二人,子珍赶紧走上前去。她看人准,顾客进店她就知道他们今天能不能花钱,只有真有钱的人进奢侈品店的时候才会等着店员前来服务。
子珍带着两位到店内稍坐,男生要咖啡,女孩说要喝水。子珍心想,太好了,这两人今天肯定打算花上一大笔钱。果然女孩看了半天,定了一套旅行箱和几套衣服,还添了两块手表。子珍趁机说最近新到皮质稀有的包,摆出来让女孩选。女孩看了一圈,说老气。子珍并不失望,毕竟今天这笔消费也快上百万,她没什么不满意。站在一旁的同事都有些羡慕,谁知道呢?这么年轻的情侣,竟然如此大手笔,还是子珍更有眼力。
结账的时候,子珍请男生留下电话送积分。男生犹豫片刻,说不要积分。她立即会意,输入了一个号码。两人让店员把东西送到地库停车位,司机在等,他们连小票都不要。子珍心里高兴,送顾客出门口,立即拿着小票去商场的前台,把消费积分存入自己的账户。
子珍工作这几年,遇到过不少不愿意留电话的顾客。为了不让公司发现,她用爸爸的手机号开了会员卡,把这些神秘顾客的积分都攒进了这个户头。这两年她积分兑换成消费券,买了四个包,再挂到网上转手,已经换了快十二万。这笔钱存在银行里。她从小钱家逃出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一万块钱。那时候她明白,女人一定要留笔钱防身。
今天存积分的时候,子珍原本还高兴着,突然想起爸爸已经不在了。子珍记得自己办卡时,脱口而出是爸爸的电话号码,她也很惊讶,这电话很多年前就打不通了,自己竟然还能记住。爸爸对她的人生几乎没什么帮助,除了房子,就只剩这个电话号码帮过她。
回门店前,她去了趟洗手间,把小钱的对话框删掉。她自己卡里还有钱,为什么要受他诱惑。此刻她有工作,有房子,甚至还有两个半路出现的妹妹。她不再是那个婚礼上没有亲友出席的金子珍了。她想果然还是子密是对的,女人得自己有钱。她把积分卡放到钱包里,又高兴起来。虽然离开小钱的确艰难,但她做了正确的决定。即便她现在过得不算多好,但小钱依然是个陷阱。一个女人不能踏入同一个陷阱两次,绝不能。
子密开了一天的会,脑袋发胀,会议室里闭塞,坐久了缺氧。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推开窗,深吸了几口气,夏天就快要过去了,现在的上海略有秋意,梧桐还未泛黄,但桂花已经陆续开了。早上她进办公室前,淅淅沥沥下了会儿雨,她站在路边,闻到了一阵桂花的味道,知道秋天快要到了。这会儿她站在办公室的窗口,还想再闻闻,什么都闻不到。她拍了脑袋,觉得自己疯了,办公室在十二楼,怎么可能闻得到花香。
她去茶水间泡咖啡,到了下午,的确需要提神。子密脑子里还在琢磨刚才定下来的创意。一个聋哑人父亲和女儿,女儿是健康的,但自幼叛逆,不喜欢残疾的父亲,不准父亲参加家长会,也不向他人提起父亲,觉得他是羞耻。女儿上大学后,独自异地工作。以前他只能发信息,后来有了微信以后。父亲学会了用智能手机,能在视频里用手语跟女儿“见面说话”。同事们都觉得这创意不错,足够温情,又足够动人,一个残障父亲因为科技能够天天“见到”女儿。
子密觉得这不够,她反问同事,为什么能“见面”以后,女儿就不叛逆了,就能接受父亲了?她觉得这故事不真切,让同事修改,继续把故事讲圆。同事嘴上不说,但心里不满,只要客户看了感动,把项目签下来不就完了,管什么真不真。再说了,她自己怎么不改?
子密坚持让大家继续改。她做广告这么久,知道感人是捷径,但不真实的感情是无法触动人的,只有足够真实,才能打动最多的人。但让她为难的是,自己改不了这个故事,子密根本不懂女儿为什么原谅。她想不出来,周子密从来不原谅,她觉得只要自己走得够快,把那些人甩开就好了,为什么要原谅。
她今天看同事搜集到的资料,中国有上千万的聋哑人,有了微信后,他们有专门的求职求偶群,甚至有专门的帮聋哑人打官司的律师。子密想这真是一个她不理解的世界,创意的基础建立在公益和温情上,无疑是好的,就像同事说的,足够感人。咖啡做好,子密端着咖啡往回走,见财务拿着一堆文件从大宇办公室出来。她突然想起今天是发薪水日。她赶紧打开手机,查了查银行账户,工资加上分红,十七万。她略有意外,这几个月她连续做完了两三个大项目,又升了合伙人,按理不应该只有这么点钱。
子密让财务把工资条发过来,数目的确没错。虽然干了不少活,但利润低,分红也就少。她心中疑惑公司的利润为什么这么低,又不能去问财务总入账的数目,这不在她的权限之内。她觉得不对劲,不知道其他项目负责人也有这种感觉。这两年公司更忙了,但分红却不涨。子密升了合伙人,分红起码要双倍,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程东敲子密办公室的门,请她出去开会。今天要重新定各个城市的媒介公司,每个合作商都发过来新的报价单。子密要和媒介总监们重新过一遍价目表。子密看程东整理的表格,二十七家媒介公司,分布全国,渠道包括户外室内广告牌、公共交通工具、电视、网络和社交媒体。只要客户愿意并且有钱,他们能把广告铺到每个人眼前。子密喜欢做广告,也是喜欢它背后微妙的权力感,让什么东西出现在每个人眼前,是广告人的特权。
子密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她问程东,表里是全部的合作商吗?她记得上次财务在大宇办公室里签打款单的时候,说有三十多家呢。程东说不太可能吧,每家媒介公司他都认识,全在这里了。他负责全公司的媒介投放,应该不会记错。子密没有再多说,选定了几家价格合理的公司,让程东再去压价。
她心里的疑问变得更大,但一时也不能确认。凭空多出来几个媒介渠道,这的确不太对劲。子密又把自己的工资单找出来,她推算上个季度的总利润,还是觉得不对劲。子密踌躇片刻,她不能贸然去问财务,只能自己摸清楚这几家公司到底在做什么。她去财务室,让财务把上个月的项目合同找出来。子密趁她起身拿文件,翻了那沓打款单,找出了那几家多出的媒介公司。财务回来,子密拿过来合同,翻了一眼,不经意问了句:“上个季度所有媒介都结清了吗?”财务回说今天就打完了,前几天大宇不在,没人签字,刚才签掉了。
子密接着问:“确定每一家都能今天付清?一共多少家?”
财务看了一眼打款单,“三十三张单子,下班前肯定能付完了。”
子密点了点头,出去了。她刚才用手机把打款单拍了下来,知道了对方公司的名字。如果没有人知道多出的这六家公司到底合作了什么项目,只能说明有人在偷偷向他们打款。她上网查这六家公司,的确是不同城市的媒介,注册时间和资金、法人代表不一,看起来很合理。
子密关掉网页,觉得自己神经过敏,能有什么问题呢?或者就是某个小型合伙方,因为项目太小,而没有列入供应商表。她看了那几家公司的支出,每家不到二十万,的确是很小的费用。她的心还在怦怦跳,手也在发抖。子密实在太紧张,工作这么多年第一次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她喝完那杯冷掉的咖啡,让自己把精力集中到项目上,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她看着上一版方案,琢磨叛逆的女儿怎么才能在长大后接受自己的聋哑父亲,难道只是因为长大就明白了父亲的爱?不,子密觉得不是这样,爱不会因为打了几次视频电话出现,女儿身上得发生点困难,爸爸帮忙解决了。子密沿着这思路,决定让女儿高考前出场车祸,父亲送她去医院抢救输血,因为无法和医生说话,急得只能在抢救室前捶打自己的头。这样女孩送手术室推出来,就能意识到父亲有多爱自己,这样原谅也顺理成章。拍起来画面感和冲突都很强烈。两人只有经过误会,才会真正理解彼此。在女儿长大离家后,每次用视频和父亲打手语,爱能被“看见”。这样一来,故事动人,狗血撒得也更足。
子密把修改后的文案发邮件给创意组,让他们细化,今晚开会直接过提案,如果没有问题,那就定下来。同事们原本还在重写,见子密发来解决方案,暗自开心,觉得这轮加班终于结束。但他们也丧气,这种关键时刻,永远是周子密在解决问题。她能做到合伙人的位置,不只是因为她勤奋用功,还有她更聪明,周子密的观察力和表达力的确比别人好,更明白如何脱颖而出。只有一个小时就要开会了,同事们看了一眼周子密的办公室,百叶窗拉紧,她似乎永远都不想回家,果然是职场女魔头。
子密却在办公室里陷入了两难,她做完手头的活,忍不住又翻出那几家公司的资料。上面写着电话,她灵机一动,打算打过去问问。她琢磨怎么才能套出对方的话来,或者就说自己是某个广告公司,想要找投放,问问报价。这样合情合理,不会露出破绽。
可让子密没想到的是,这六家公司,竟然没有一个人接电话。现在也不过六点,六家公司不可能全都这么早下班——最可能的是,它们全是注册的空壳公司,根本没人上班。虽然惊骇,子密心里却踏实了,只有这样才说得通,公司为什么越做越好,大家的钱却越来越少——有人在偷偷转公司的钱。
现在她虽然不确定是谁,但那人一定就在公司里,权限还不低。她几乎找遍了所有的项目,没有任何项目总结对接这六家公司。她的直觉是对的,公司里的确有人给六家不存在的公司打款。而唯一有权力这么做的人,只有大宇,只有他才能让财务不查项目合同直接打款。
同事在敲门,子密抬起来头。她看得过于投入,错过了开会时间。她删除掉自己的浏览记录。现在她比开始更疑惑,大宇是公司老板,没道理把公司的钱白白给别人,除非……除非那六家公司都是他找人开的,公司的钱从那转手又回到他自己的手里。这样这笔利润成为支出,不用分给合伙人和项目总监。
子密开会时心不在焉,同事们尽心尽力,提案细化很合理,很快敲定了方案。子密回过神来,跟同事们说,最近加班太多,今天大家早点回家。同事们一时摸不到头脑,只点头说好。她等他们都走了,自己还留在会议室内,一个人坐着。
她的猜想应该没错,大宇为了少分给合伙人钱,自己在偷偷从公司走账。目前除了她,应该没有其他人发现这件事。这只是子密的猜想,并没有证据。要证明这件事,还要去实地看看那六家公司并不真的存在。
子密想,大宇真的会为了钱这么做吗?这可是他一手成立的公司,当年他从4A公司出来,和Alex创立正旬广告。大宇是大股东,占百分之六十,其余的归Alex。公司初创时,大家拼死拼活,大宇虽然是严厉的老板,但并不小气,正旬能让员工死命加班,也是因为不管多累,只要项目做成,拿的提成也丰厚。
三年前,Alex离开了上海。他手头的钱足够在海外过舒服日子,更何况他还留着股份。即便不上班也能拿到百万分红。子密当年和Alex更亲厚些。她这两位师兄,大宇务实精明、Alex潇洒不羁。两人同样是创业成功,但选择的生活方式全然不同,大宇留下继续拼命,Alex的朋友圈动态不是出海钓鱼,就是和孩子一起动手刷房子,日子过得很幸福。
如果收款公司真是大宇开的,只能说明他变了。当年大家一起创业,现在大宇嫌弃他们分红太多。子密理清这件事的条理,走出门去。她木然看着大宇的办公室,灯灭了,人已经走了。她环顾整间公司,突然觉得这地方很陌生,一排排的工作桌,都变得很陌生。她当然喜欢这里,曾经以为这是个公平的职场,和其他尔虞我诈的地方不一样,只要努力工作,就会有回报,但现在看来,她错了,自己越来越努力,钱却被老板偷偷拿走。那个教会子密所有职场道理的人,竟然在盗窃自己公司的财产。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公司虽然有上百人,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子密走出会议室,顺手关了灯。这些年她经常最后离开办公室,负责关灯锁门,可此刻她觉得这里陌生到恐怖,只想赶紧离开。她开着车回家,脑子里却不停地在想应该怎么办。明天是周末,她可以飞一趟外地,查一查那几家公司,总能得到答案。她想的是如果这是事实,她可以去质问大宇,然后呢?然后告诉Alex,再然后呢?
子密回到小区发现车位都满了,开着车转了几圈,依然没有找到停车位。她心中烦闷,一圈圈在小区里转悠。子珍见到子密的车慢吞吞在路上开,赶紧跑上去敲车窗。子密竟然没听到。她跑了几步又使劲敲了敲,子密才停住车。
子珍告诉她,小区后面有条弄堂,可能有停车位,不如出去找找。说着她上了车,说要陪子密一起去停车。她开车出小区,见子珍靠在车窗上,一点都不着急,找不找得到车位都无所谓的样子。子密心里突然有些感动,她也觉得莫名其妙,只是今天没有子珍,她可能还在小区一圈圈原地打转。
子珍问她:“你转了多久了?干吗不早点开出来?”
子密没有回答,子珍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子密回过神来,“你刚刚说什么?”她见到路边有车开走,赶紧跟在后面停了进去。
两人慢悠悠走回家去,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子珍突然笑了一下,“你知道吗?就在刚才我才发现我们俩是亲姐妹。”
子密完全不懂。子珍说,她小时候看电视,只要一看入神,就听不到奶奶说话。有一次奶奶喊我吃饭,喊了几次也没听见,那时候她骂我,说我跟我爸爸一样,只要在想事,周围的声音就完全消失了。她朝子密笑说:“你刚刚也是。”
子密想了会儿,“子熙也是,她每次做饭,我不拍她的肩膀,根本注意不到我。”
她们都轻笑了几声,觉得古怪,遗传真神奇,她们三人虽然长得完全不像,但某些时刻,她们的确都是父亲的女儿,就连从来没和父亲生活过的子密和子熙也是如此。
两人边聊边往家走,子密见子珍拎的水果太重,自然地接过来,子熙在等着她们。秋天一到,中秋就快了,上海的夏天已经彻底结束。今晚月亮又圆又大,遥远地挂在夜空,清晰可辨上头的纹路,简直像一个星球决定靠近另一个星球。子密看了一眼月亮,她一个人扛着这么大的秘密,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但现在好了,子珍在身边絮叨,她脑子终于清净片刻。天大的困难也留着明天再去解决吧。
现在她得回家,和她们好好吃饭。
15
子密一觉醒来,竟然已经下午两点。她赶紧爬起床,昨晚子珍嚷着喝酒,她们一起多喝了几杯,没想到今天竟然起晚了。今天周六,她打算飞去外地去看看那些公司到底怎么回事,正订着机票,她才反应过来,只要在当地找人跑腿上门拍照就行,何必自己飞。看来真是急糊涂了。
她昨天乱了阵脚,脑子没理清楚。子密重新躺回床上,下单跑腿。她派完单子,听到厨房有动静,她懒得起身,躺着大叫,问今天吃什么。子熙听她说话,探头进卧室,笑说二姐昨晚喝得太多了,自己爬不上床去,是她们把她推了上去。子密完全不记得了,看来是彻底断片。子熙让她快起来,汤马上就好了,催她洗漱。今天早上起床,子熙去市场买了新鲜银耳,就着莲子,煮了一锅银耳莲子汤,此刻熬出了胶,正是香甜。子熙一直以为子密酒量比子珍好,没想到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子密难得空出完整的一天,她陪着子熙说闲话,做家务。今天出了太阳,子熙把三人床上的床单床套都拆下来洗。子密懒洋洋的,她几乎没做过家务,她跟着子熙身后,见她手脚麻利,拧着床单提到阳台,双手一甩,床单散开落在晾衣杆上,漂漂亮亮地晾好了。
两人一直忙到傍晚才把家务弄完,子密说今天累坏了,不如叫外卖,子熙不肯,说做饭也很快。子密瘫在沙发上,打开手机,看到林医生半小时前发来了消息,已经到楼下,接子密出去吃饭。子密心想坏了,昨晚一喝酒,又把这事忘了。她赶紧打回去,电话没人接。难道林医生生气走了?她赶紧跑到阳台朝下看,楼下停着一台车,不知道是谁。子熙问她干什么,子密把忘了约林医生吃饭的事讲一遍,子熙催她赶紧下楼看看。
子密刚要出门,子熙一把拉住她,递过来一把梳子,让她把头发先梳好。子密胡乱梳了两下,走下楼去。她心里懊恼,自己也果真不靠谱,但子珍昨晚要喝酒,也不怪她呀。子密急急忙忙下楼,跑出楼道。她走到那台车前,林医生还在里面,只是睡着了。
子密站在车外,望着车内,他竟然没有走呢,她呼呼喘气,方才几乎快从楼道上摔下来,的确急死了。她见林医生动了动,皱着眉醒过来,他左右看,一时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哪。林医生看到子密在车外,立即对着她笑了笑。子密心里愧疚,自己又把约了他吃饭给忘了。林医生下车,说可以去吃饭去,餐厅已经订好,子密见他双眼通红,问他怎么在车里睡着了。他说帮同事补了个夜班,连着上了十几个小时。子密更愧疚,大家都是都市人,知道时间宝贵,他总是对她有空。子密见他这么累,说不如直接上楼吃吧,子熙已经开始做饭了。
林医生一时踟蹰,不知道子密是什么意思。他们两次约会,没有一次按照计划进行。子密见他犹豫,笑说今天这么累,开车不安全,下次再出去吃吧。林医生见子密笑,不知她笑什么,只觉得好看,她今天也没化妆,头发乱蓬蓬的。子密不化妆的时候像个小孩子,一张白净的鹅蛋脸,不像平常那样凌厉。子密让林医生上楼,子熙正站在门口等着。
三人进了屋,林医生自在,反而是子密拘谨,这还是第一次有客人来她家做客呢。她手忙脚乱给林医生泡了茶,子熙进厨房做饭,两人在客厅里无事可做。子密打开了电视,两人端端正正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
子珍到家时,见到林医生也在,她和子密双双端坐,彼此不说话。她一时会意,觉得太好笑了,也不肯说破。到了晚饭的点,这屋子一下热闹起来,上下左右的邻居都开了电视,厨房里叮叮哐哐的,各家都在做饭,整幢楼都热气腾腾,只有子密和林医生默不作声。子珍心领神会,洗了水果端出来,招呼林医生吃。她向来就比子密活泼,她和林医生说了会儿话,屋内的氛围松快多了。子密觉得得救,感激子珍,自己一时头脑发热,请林医生上来吃饭,却完全不知道怎么招待客人,害得大家都尴尬。
还好有子珍,四个人才像模像样地吃了晚饭,席间有说有笑。林医生要帮子熙洗碗,她忙说不用,子珍和子熙挤进了厨房,留他们俩单独在客厅里。两人又并排坐在沙发上,这时子密倒真的放松下来了,她心想他们约会总是这么古怪,但越古怪,反倒越真实。比都市男女的约会流程要亲切,起码她心中是宁静的,放松的,就像和老朋友一起过普通的周末,松弛又自然。
她想到这里,扭头看了一眼林医生。他竟然歪在沙发上又睡着了。
子密心里又觉得好笑,这人也太放松吧?虽然她可以接受古怪的约会,但哪有男人约会女人,自己先在别人家里睡着了的?这时子珍和子熙挤在厨房口,看着子密。三人交换了眼神,子密指了指墙上的钟,现在晚上九点半,让他先睡半个小时吧。两姐妹点点头,蹑手蹑脚地回卧室里去。
子密依然坐在沙发上,不敢动弹,她捏起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小。或许林医生真是太累了,连续上了一昼夜班,又赶到她家里来。子密想这也真是个傻子,不能改个时间吗?但她明白,他是急着来见她,不想再有变动。屋子里静悄悄的,子密盯着无声的电视屏幕出神,这也不是她能想象出来的约会呢。
过了二十分钟,林医生突然醒过来,看着只有子密坐在身边,两间卧室的门都关着,意识到自己又睡着了。他赶紧坐直,“哎,太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子密回过头看他,又是那副刚睡醒的茫然样子,笑了笑,“你赶紧回家睡觉吧。”
林医生越发窘迫,问:“子珍和子熙呢?”
她们俩听到门外的声音,走了出来。子珍笑着问林医生睡得好吗。他站起来连忙道歉,又谢谢子熙做饭,给她们添了麻烦。子珍嘻嘻一笑,“不麻烦,林医生常来呀。”
子密递给他外套,他恢复了素日的木头脸,“今天不好意思,下次请你们出去吃饭。”
子珍和子熙都嘻嘻笑,她们对林医生的喜欢都写在脸上。子密忍住笑意,说送他下楼。
林医生说不用,自己回去就行。
子珍赶紧阻止,“你让她送啊,我们小区很黑的。”
子密瞪了她一眼,她们俩又缩回屋子里去。子熙关门前,伸出手来跟林医生说拜拜。
林医生被她们这么一弄,也不好意思叫子密别送。两人走下楼梯,边走林医生边踩响应声灯,到了三楼,应声灯不亮,他说:“灯坏了呢。”
子密摸黑拉着楼梯扶手,“是呢,叫了物业,也没人来管。”
林医生打开手机的灯光,给她照着楼梯,顺势牵起子密的手。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楼。灯已经亮了,手还没有松开。他的手心干燥,柔软,有力,子密没有松开。林医生也不想松开她的手。他来见她之前紧张得要命,她一向冷静到有些漠然,此刻却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小,很暖,他紧紧地把这只小手握在手里。
他们没有说话,在小区里散步,围着居民楼转了几圈,子密见他不开口说话,随口问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怎么会知道她失眠?林医生笑说,其实这城市里没有几个人睡得着,大多数人都失眠。子密也笑了,原来是这样。两人笑盈盈的,牵着手慢悠悠走着。他们都知道此刻应该说点什么,但这么安静的夜晚,微风轻拂,又没有凉意,一同拉手走在路上,已经难能可贵。再多说几句,生怕会说出先走。
子密刚才在楼道里,被林医生拉住手的一瞬间,心跳突然加速。她甚至用另外一只手按着胸腔,确认自己的心脏的确跳得很快。她甚至有些诧异,自己又不是没约会过,怎么心脏此刻竟然这么热烈。她在黑暗的楼道里笑自己,还好没人看见,不然这也太窘迫了,快要三十岁的女人,竟然为牵手心跳加速。
连心脏都比她敏锐和坦诚,它因为他紧张、高兴,怦怦直跳。
林医生走了两圈,他知道不能再这么拖着她继续走下去了,问子密哪天有空,把今天的饭补上。子密说下周末,他说再带上子珍和子熙,子密点头。话说完了,林医生突然觉得安心,太好了,终于定下了再次约会的时间,她不会再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刚才在黑暗里的那一刻,他拉起她的时候,脑子里想要是被甩开怎么办,但是此刻他知道,不会了,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再消失了。
子珍和子熙在阳台上探头向下看,见两人牵着手路过楼前,激动得在楼上跳脚。子珍说果然没错,她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等子密上来,两人假装在客厅里看电视,子密不知道她们刚在阳台上偷看,假装无事。子珍忍不住笑,抱着子熙在沙发上乱滚,说太甜了吧。子密见两人满脸嬉笑,知道她俩肯定躲在阳台上看到了。她也不恼,任她们笑去,自己拿衣服去洗澡。她拧开花洒,自己也忍不出笑,爱情是藏不住的。她突然觉得上海好温柔啊,她的家人在门外,她喜欢的人刚刚说下周会再来。她仰着头,无数的水点落下,子密感觉像是一千万只手在拥抱她。
她洗完澡,见两人依然对她挤眉弄眼。子密故意冷脸让子熙吃药,催子珍快去洗漱。在这家里,子密虽然排行第二,但她却像大姐一样管着两个小女孩,不仅负责家中开销,还要督促她们的日常起居。她嘴上虽然严厉,但眼神里却是温柔的。子密这个年纪的人,大多是独生子女。今年她忽然多了姐妹,一开始当然不习惯,但是此刻却觉得,有家人真是太好。她把两人轰走,自己坐在沙发上擦头发,想起来下午派出去的单子,跑腿的人传回来照片。
子密猜得果然没错。那些公司根本不存在,地址只是创业园区里的空房子,大门紧锁,门口都是垃圾和烟头,一看就许久没人去过。她收齐照片,心里反而踏实了,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不过该来的终于都来了。
林医生也发来微信,说自己到家,子密回说,那你早点休息。她想,爱情当然好,可是爱情毕竟不能解决问题,她还得自己去解决手里的这堆麻烦。她把照片备份到电脑上,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把它们发给大宇的。她琢磨片刻,知道大宇那份代持合同的厉害,她的股份由他代持,自己即便发现这事,自己也不是股东,他果然留了一手。既然如此,她也不能莽撞,没想到对策前,不能让大宇察觉。
或许她应该旁敲侧击,先试探他的态度。如果他有合理解释,那这件事也不是不能解决。如果铁证如山,大宇就是打定主意不再好好做公司,那子密也要趁早为自己打算。从前总想着升上合伙人,以为升职之后什么都会好的,但她没想到升职后竟然会遇到这种事,谁能想到自己老板在偷公司的钱呢?
她头发也快干了,坐在沙发上发呆。现在是9月,她算上读大学的时间,来上海快十二年了。读书,工作,都是按部就班,一个人强撑着生活在这里。好在现在住在这儿,要是自己今晚还在租的那间高级公寓,今晚铁定又要睡不着。以前睡在那张大床上,总像是漂浮在海上,而此刻她一旦爬上床,就有了睡意。天塌下来,她也要等明天上班再去想办法。
接连三天,大宇没来公司,子密每天发邮件汇报工作进度,她是个急性子,死命叫自己沉住气。今天微信的提案顺利过关,同事们又在公司里开party,订了蛋糕开了酒,一群人醉醺醺的。子密被他们拉住喝了几杯酒。作为广告人,最开心的当然是提案成功,这比赚钱更让人心满意足。但今晚子密却高兴不起来,同事们喝多了,兴奋得在办公室里又唱又跳。子密看得难受,说要写周报,一个人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自从她发现公司的秘密,这几天都不敢见到同事。从前他们加班,虽然辛苦,但是大家工作有盼头,做完每个项目,不仅有成就感,还有分红。大头当然归公司,但提成明明白白的,大家的辛苦有价值。此刻子密却觉得,他们这样天真,公司怎么可能真的让员工赚钱?她坐在办公室里,嘲笑自己和他们一样愚蠢,竟然信了那套职场鬼话。
过了十点,同事们还没有回家,子密催他们快走,多陪陪家人。他们不尽兴,约着去KTV唱歌。子密任他们去,自己留在办公室写周报。等人走了,办公室真的安静下来。她虚掩着门,只听到自己的键盘啪啪响。她写了一会儿,丢开电脑,躺在椅子上。夜班的办公室,应该是城市里最安静的地方。这种时候,就连她也无法认真工作,只能睁眼望着天花板。
她听着有人走进来,赶紧坐直,见大宇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他似乎刚喝完酒,眼神收不拢。子密盯着他,像见到了全然陌生的人。她突然想起八年前,自己刚来公司的第一天,大宇精神抖擞,他说每句话,做每个动作都利索有力,而不像此刻脚步虚浮,不握住门把手就要站不稳。大宇半夜回办公室,见子密的办公室灯还亮着,他知道微信的项目敲定了,正想来夸子密几句。
子密请大宇坐,起身倒热水,说起今天拿下的项目,子密说多亏同事出力,心里却盘算着怎么开头问那六家公司的事。子密想,这些年她见得最多的人就是大宇,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真要对质,她也很难问出口。大宇对她来说,是老板、导师,是并肩作战的同事。子密自己也喝了口热水,不问清楚这件事,她是不会甘心的。
她若无其事坐在椅子上,低头翻文件,随口问了句:“老板,怎么今年比前两年的项目都要多,分成却差不多呢?”子密说得轻松,心脏却紧张得皱成一团。
大宇没有闪躲和犹豫,张口就说人多了,支出大,何况现在媒介费用也比以前高多了。他倒镇定,解释虽然公司的确赚了更多钱,但净利润并不比从前多。子密知道他在撒谎,但也不多说,只说这几天他不在,财务说要打款,她看了支出表,有几家公司并不在合作商名单里。
他这才停住嘴,顿了片刻。他看了一眼外面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以为子密是故意支开同事,等他回来。他此刻不说了,示意她继续。
子密给自己铺台阶,问:“是有什么我不熟悉的合作商吗?”
大宇站起身来,在办公室转了一圈,问:“是Alex让你来问的吗?”
子密摇头,说不是。
大宇这才放下心来,他了解子密,虽然她厉害,但并不撒谎。他说:“那你也不用再问了。公司的确有你不知道的支出。”子密原本以为他会编造好一点的理由来搪塞,没想到竟然都懒得再掩饰。大宇见她一脸不解,虽然是他带出来的人,还是不老练。他不再隐瞒,说这几年Alex人走了,分红照样拿。前年他想问他买回股份,但Alex不肯。他这样做,只是把属于自己的钱拿回来。子密难以接受,大宇竟然如此坦白。她问他,不只有Alex,其他同事的钱也在里头。大宇关上门,也不生气,他让子密认真想想,这间公司还能做几年?虽然每年在赚钱,但互联网这个势头,广告公司还能有几年钱挣?他们再努力,行业的天花板到了这里,现在还不多赚些钱走人,难道等着公司倒闭吗?
子密怔怔望着大宇,他竟然说得这样轻松,正旬可是他一手创办的公司呢。子密一时没反应过来,老板都已经想着弃船逃走,她还在想什么职场,什么公平。她心里乱七八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大宇见她不说话,知道她还没拿定主意,他建议子密把今晚的事忘了,他会额外把分红给她一部分,金额会让她满意。只要这事过了,三年后大家都能上岸走人。也不等子密同意,大宇就离开了办公室。子密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跌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的上海,一条条高速蜿蜒在黑暗中,这城市像是漂浮在海上,她也漂在海上,第一次失去了方向。
16
子珍今天出门上班的时候,发现子密竟然还在睡觉。她心里纳罕,子密这是怎么了,这几天她迟到早退,从前八点就起床跑步,现在喊都喊不醒。有两次子珍下班回家发现她在看电视,木着一张脸,也不说话。不过子珍没空多想,昨日店长训话,这季度的业绩,她又排在倒数。店长提了一句,连续三季度垫底,就可能会被劝退。今天她得打起精神来,从前虽然有点小聪明,但业绩确实拼不过兢兢业业的同事。何况现在不只是进店的客人,很多人都在线上购买,有些同事比她用心,精心维护客户。每到新品,必然最先发微信给熟客。她从前懒,觉得只要不被开除,能过日子就行,但现在看来,混是真的混不下去了。
她把自己的熟客列出,挨个问候,发送新品。这些琐事她从前不爱做,光凭着眼力好和嘴甜,也能在门店里混到中游。可是现在不同了,来店的顾客越来越少,土豪顾客也不如往年多,店员们都得学会线上销售,每天的工作里多了发快递。客户在线上挑中付钱,她们就把东西快递过去。她现在不做也得做了。
子珍在线上营业到中午,脖子都酸了,她坐在洗手间里发微信,整个上午,竟然没有一个人回复。她叹了口气,哪个买得起奢侈品的人会起这么早啊。她收起iPad,到商场负一层吃饭。工作日中午的商场食肆,几乎都是工作人员在吃饭,子珍吃了两口,觉得没劲,抬头看了眼周围,几乎都是恹恹不乐的打工人。子珍心里讪笑,勤奋有什么用,这里的人个个都勤奋吧?不仅勤奋,还节省,吃的都是一碗面、一个便当,谁也不舍得下馆子。她放下筷子,不再吃了,这里的食物不像用火做出来的,全都黏糊糊的,没有味道。
刚放下筷子,手机就响了,她赶紧打开看,还以为是客户,结果是小钱。子珍翻了个白眼,难道上帝就必须在今天对她进行双重考验吗?如果工作即将不保,那小钱再打钱过来,她可能就照收不误了。但小钱并没有转账,而是发来张照片,里头有个红布包,旁边还有金项链、金耳环。他说,今天我妈妈把这些给了我,让我给你。
子珍盯着那张照片,心想小钱还是厉害,知道她的软肋。当初她悄然逃跑,不仅是因为小钱难缠,还因为小钱的妈妈——他妈妈实在太好了。她和小钱结婚时孤身一人,家里连个亲戚都没有,他妈妈也不委屈子珍,三金给得足。婚礼前,婚车来接,子珍没有住处,小钱家人都说就省下这笔钱好了,她坚持让子珍住进酒店,让婚车去接。这么一来,花了许多冤枉钱,但礼数和人情给得足,子珍的面子上有光,心里也很感激。她离婚时也知道,要是他妈妈劝一下,自己很难和小钱分开。现在小钱把他妈妈搬出来,子珍再怎么也不能得罪她,只回了句,谢谢阿姨的心意,帮我问好。
小钱家,他爸爸吵吵嚷嚷,当家做主,妈妈温柔贤惠,凡事都听丈夫的话。只有在子珍的事上,她跟丈夫吵了几次。子珍现在想起来,似乎都是女人的缘故,小钱妈妈格外体恤她的不易。那时候叫她“妈妈”,子珍心甘情愿,她真的把阿姨当妈妈。她收起手机,不去想这些事,还是先想怎么过完今天吧。
这时子熙发来微信,说子密今天竟然没去上班,她偷偷告诉子珍,说二姐的手机上一堆工作消息,她竟然连看都不看。子珍心想今天是怎么了,她一反常态,努力做事业女性,独立女性周子密却在家睡大觉。她让子熙摸摸她发烧了吗,子熙说摸过,正常。子珍回了句,等我回家。她想今天算是完了,人生开启困难模式,她必须挺住,挨到下班回家让周子密振作起来,毕竟自己要是被开除了,还要指望她养家。
子密睡得并不踏实,迷糊中知道子熙过来看过她几次,手机也响个不停,但她一头扎进枕头里,不肯起床。前两天去公司,她见到同事们个个振奋,都在为手头的项目忙活。她自感心虚,做事怎么都提不起劲,开会也走神。她干脆休年假,那晚大宇说的话让她震惊,但更让她震惊的是,那天她的办公室里多了一只LV的新款旅行袋,她打开看,竟然有五十万人民币的现金。子密知道大宇会打钱来,但没想到是这么一袋现金,她根本不敢提出办公室,又不知如何是好,干脆锁进保险柜。那笔钱放在柜子里后,子密就不愿去上班了,她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其实大宇说的不是全无道理,如果她告诉Alex,他必然起诉,这样一来,公司倒闭,大家立即失业,那才是最坏的结果。起码现在公司还在,她也能分到钱,有什么不好?可是子密感觉的确变了,她从前在公司,总是有种坚定感和成就感,可是现在只要想到去公司,她就觉得心烦意乱。
她在床上躺了整天,到了傍晚才爬起来。子密躺得腰酸背痛,心想果然游手好闲也需要本事,让她闲着比上班还累。她闷闷站在客厅里,见到子熙正在厨房炒菜。她看着窗外,晚霞铺在天边,绯红满天,突然打了个喷嚏。子熙回头,发现她没穿外套,呆坐在客厅里,赶忙叫她穿上毛衣。
子密随便抓了件衣服穿上,想着秋天到了,天气逐渐凉了,自己忙了大半年,时间过得这么快。她看着子熙的背影,心想是时候要给她买些衣服。她最近一直穿子珍的毛衣,过于宽大,挂在身上空空荡荡,显得人更小了。她又想起那袋子钱,她劝自己,要是没钱怎么照顾子熙呢,这家里的开销都是她在付,一时冲动让公司倒闭,自己怎么养家?她或许可以跳槽,但那些同事呢?子密心里无奈,她嘲笑自己为了安心收钱,竟然能编出这种鬼扯的理由。
子珍回了家,两人正在摆碗筷,今天倒是整整齐齐一家人。子密心不在焉,沉默地吃着饭,一言不发。子珍琢磨自己请的外援怎么还没到,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子珍心想来了,她赶紧开门。子密见林医生拎着几袋东西就进门,子珍热情地招呼他来就来,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她打开一个纸袋,对林医生说,果然买到了栗子蛋糕呀。子熙也站起身来,到厨房多拿了一副碗筷。子密见她们如此自然,心下明白林医生是子珍请来的,子熙也知情。她一时心里竟然有些感动,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是她们还是注意到了她的低落。
林医生见子密坐着没动,每次见到她,都不太一样,第一次在诊室,利落警惕,杏眼圆睁;第二次在医院过夜,是温柔体贴;上次在楼下见到,倒是亲切松快;这次见到她,竟然蔫蔫的,眼神放空。她今天头发落肩,微卷的头发蓬乱,像是刚起床。他问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子密摇头,说没有,休年假,刚睡醒。
他们围坐在一起吃饭,子熙蒸了大闸蟹,这时节的蟹还不够肥,子珍在超市买的九块九一只的便宜货,为了凑个热闹。蟹虽然不好,但四人吃得却不错,碗筷叮当,并不交谈。子珍温了林医生买的黄酒,她给大家倒上。子密原本不让子熙喝酒,但今天既然吃螃蟹,就让她稍喝两杯。她见子熙喝酒,眼睛眯着,像是没喝过酒的孩子。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问:“好喝吗?”子熙点头,说好喝,酒还能热着喝呢。
子珍见子密高兴起来,心里不禁得意,看来自己的办法有效,她果然心情好多了。她说:“能不好喝吗?我请林医生专门去买的……”子密会心一笑,看来子珍把林医生支使得团团转,一下午又是买蛋糕又是买黄酒,她摇摇头,真拿这人没办法,但她看着林医生,依然一张木头脸,喝酒的时候也毫无表情,她忍住笑,心里还是高兴的。
因喝了酒,四人吃到一半,已是兴致盎然。子珍吐槽起店长警告她,说自己可能快失业了,大吐苦水,众人都觉得她这样理直气壮地耍赖很可爱,也懒得回应她的抱怨。林医生问起子熙的状况,睡觉时间短了,药照常吃着,情绪起伏不大,子密听着他们说话,心里宽慰。他们多像正常的人啊,只有自己,似乎是一台工作机器。
他们正说着话,门外又响起敲门声,四人对看一眼,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子熙站起身来开门,没想到小钱也提着几袋东西进来了。子密看着子珍,子珍看着子密,她们谁都没有请他来。子熙还站在门口发愣,小钱已经走进客厅,把东西放下。他放下东西,突然见到有个男人在这里,林医生也站了起来,一时间大家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子珍赶紧站起身来,问小钱怎么来了。他刚在门外时,已经准备好了说辞,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红布包递给子珍,说是他妈一定要让子珍收着。子珍此刻见林医生在这儿,不想多说,先把三金收下。小钱又说,他妈妈给子珍做了好吃的,让她注意身体,工作别太累。
子熙一时惊讶才让他进了门,此刻对他已不耐烦到了极点,她挡在他和子珍之间,白了他一眼,“东西都收到了,谢谢,你可以走了吗?”
小钱不敢看子熙,只紧盯着子珍,“我明天去接你下班好吗?”
子珍心下一沉,难道小钱还发现了她上班的地方。她一时犹豫,子熙抢白:“谁要你接呀,我去接大姐下班就好了。”
小钱手足无措,但又没有转身要走的意思。这客厅里突然站了五个人,异常狭窄。林医生站在子密身后,她的身体几乎贴着他,他往后退了两步,突然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他轻轻嗅,觉得好闻,不知道是香水还是沐浴露的味道,他赶紧回过神来。
子密走上前去,说:“你再不走,我就要报警了。”林医生这才明白,原来来者不善。
小钱环顾一周,除了子珍,其他人都对他满是敌意。他见到林医生,恍然大悟,他问子珍:“这是你男朋友吗?”她们见他误会,也不开口解释。子珍说:“你先走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今天家里有客人。”小钱以为子珍默认了林医生是自己男友,突然激愤起来,原来她不肯回家,是因为有了男人。他一把抓住子珍的手,让她出去聊聊。
子珍吓得连连后退,子密见小钱忽然动手,立即上去推了他一把,大喝:“你想干什么。”自从她知道小钱曾打过子珍,早就对他有气,现在小钱当面拉扯,她恨不得立即把他打一顿。小钱松开子珍,心头的怒气不敢向子珍发泄,却找上了最瘦小的子熙。他上前两步,盯紧子熙,眼神里的恨像是要爆发出来。林医生见状,立即拦在子熙身前。
他不太清楚状况,问:“你想干什么?”
小钱突然出手,一拳挥在林医生的下巴上。整屋人都惊呆了,子珍连连后退。林医生差点跌倒,扶着墙站稳,还不等三人劝阻,林医生已经还手。两人从客厅打到玄关,又扯进了厨房,扫落杯盘碗盏,撞倒椅子沙发。子珍惊叫起来,让小钱别打了,子熙站在一旁大喊,林医生,打他!就是他打我大姐。林医生本来只是还手,一听说小钱打女人,更来气了。子密此刻已经惊呆了,没想到林医生斯斯文文的,打起架来并不弱。小钱发了疯似的抱着他扭打,他既能灵巧避开,又狠狠还击几拳。
子珍吓得不敢上前,只能拉住子密,让她叫他们住手。子密不肯出声,既然林医生不会吃亏,那能教训小钱一顿最好不过。他竟然敢随随便便闯进来,就是欺负只有三个女人住在这儿。现在被男人打也是应该。她紧盯着林医生,担心他受伤,但是现在看来小钱太弱了。
小钱自知打不过,在厨房里顺手抄了锅铲,他一看觉得这玩意儿可能不行,立即拿起案板上的厨房剪刀。那是子熙剪螃蟹钳用的。子珍这时才真的急了,她跑进厨房,拉住小钱,“你是不是疯了,拿这个是想做什么的呀。”子密也担心真出事,这才把林医生拉出来。
两个男人各被拉住,喘着粗气,眼神丝毫没有放松,盯着彼此。小钱这才意识到他搞错了,这男人可能是子密的男友,跟子珍没有关系。他看了眼子珍,问:“这人是谁?”子珍气不过,两人都打完了,他还不知道对手是谁,小钱的脸被打得肿起来,嘴角和鼻子都在流血。她说:“是子熙的大夫,你为什么要打人?”小钱这才知道自己打错人,子珍让子熙去拿药箱,给二人止血。子熙给林医生擦药,不看小钱,子珍过来拿了药,给小钱也擦上。
子密抱手站在一旁,见四人都不说话,林医生突然抬起眼,看着她。他们打架时,子珍尖叫,子熙加油,唯有子密一言不发。他心想她可真是冷静。子密见他鼻翼还有血,但却痴痴地看着自己。他只是过来吃顿饭,却莫名其妙和不认识的人打了一架,真是够惨的。她走过去,用手擦掉了林医生脸上血迹。他回过神来,牵住她的手。
小钱这才发现,自己的确打错人了,这男人跟子珍毫无关系。他低声对子珍说对不起,他太冲动了,刚才以为那人是子珍的男朋友。这话被子密听到,她冷笑说:“是不是她男朋友跟你没关系,你要是还不走,我就报警了。”
子珍站起身来,冲子密皱眉,示意她不要再说。好不容易停手,又惹他做什么。她让小钱先回去,有事改天再说。小钱此刻倒温驯,老老实实走了,临走前还说,那我下次再来看你。子珍不置可否,子熙抢白:“没有下次了,别来了。”小钱装作没听见,也不理会其他人,管自出门。
子珍和子熙收拾起满屋子跌落的东西,林医生和子密还在原地,依然牵着手。小钱走了,这屋子里宽松多了。子珍边扫边嘀咕,说他们怎么这么大力气,连茶几都打烂了。林医生听到这话,眼睛依然看着子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给你们添麻烦了。”
子密也笑,心想这人果然有几分傻气,今天多亏他在,不然小钱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子,到时候她自己可能都要出手打他,她问:“还疼吗?”
林医生这才回过神来,推搡的时候手臂上有几处被刮破了,此刻的确有些痛,但他摇头,说小钱没打着他。两人低声说话,问起这几日过得怎么样,林医生说连着值班,子密想起刚才饭还没吃完,说不如出去吃点东西。她交代子熙吃药早睡,拿起包和林医生出门。
两人在街道上散步,梧桐叶子已经逐渐泛黄。子密穿着件毛衣,空荡荡挂在身上。天刚下完雨,马路上泛着光,路灯昏黄地铺洒了整条路。他们拐进一条小路,找了间二十四小时开门的打边炉店铺,这种清冷的秋天夜晚,喝上一碗花胶鸡汤最好不过。子密吃到半途,想起来跟林医生道谢,今天多亏他,小钱才得到了教训。林医生开始听子熙说,小钱曾打过子珍,以为他们是情侣,有过纠葛,他问那人经常来骚扰她们吗。子密说起上次跟踪的事,林医生皱眉听了片刻,说这种人偏执又暴力,她们得多小心,实在不行就报警。子密撇撇嘴,说子珍不让,还帮小钱说话,说他不是坏人。林医生说,那就买支棒球棍在家,要再来,你就打他。子密听了直笑,说好的。
她回想起每次与林医生约会,总要出些事故,第一次是他的病人试图自杀,第二次是她把他给忘了,第三次竟然跟小钱打了一架。说起来这次还是两人第一次像正常的情侣那样单独坐下来约会吃饭,她心里咯噔了半拍,是呀,现在他们的确像情侣,深夜里拉手走到餐馆,喝着一锅热汤,额角冒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子密的脸色泛红,不知道是不是多喝了两碗热汤的缘故。
林医生心里倒没这么多曲折,只觉得这种时刻好极了,她终于踏踏实实坐在他身边,不知道她这一瞬间脑子里已转过了那么多念头。他见她面庞发红,比起下午无精打采的时候更动人。他想周子密真是神奇,每次见到她都像见到了不同的人。此刻她低眉顺眼,格外可爱。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子密第一次被人摸头,抬起头来看他,林医生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忍住没有收回手,假装自然地帮她擦汗。她见他一张木头脸,明明被自己镇住,却强装没事,擦完汗自己又擦了擦手。子密忍住笑意,问他平时值班晚上吃消夜吗。林医生说也吃的,点个外卖,泡个泡面,吃得很随便。子密盛了碗汤给他,林医生接过来。凌晨的餐厅里已经没人了,疲惫的服务员站得远远的,锅里的汤咕噜响着,楼下有车路过。两人都没有说话,像是在等待。
林医生问:“子密,我们谈恋爱好吗?”
子密靠在椅背上,今天虽然什么都没做,但是累坏了,她笑着说:“好啊。”
林医生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不知道为什么子密如此大方又坦然。周子密却在想,真是个傻子,如果他们不是在谈恋爱,此刻怎么会坐在这里,为什么非要说出确认,但她想,这也是林医生的好处,坦诚、热烈和直接,比她简单多了。
两人回到小区,在楼下道别,林医生说了三次再见,依然没有走。子密拉住他的手,凑在他身上闻了闻,果然是医生,是消毒水、洗衣粉和男人的汗味。
林医生问她:“好闻吗?”
子密哈哈笑,“不够香。”
林医生发窘,“难道是火锅的味道?”他也闻了闻子密,头发里一丝火锅味都没有,只有淡淡的香味,“没有火锅味呀。”
子密忍不住推开他,让他快点开车回家。林医生让她先上楼。子密心想要是她不主动走,今天算是分不开了,于是果断转身上楼去。她踩在黑暗的楼道里,三楼的应声灯竟然修好了。她赶紧掏出手机来告诉林医生,他回了一句:“对呀,我今天来的时候换的灯泡呢。”
她愣了片刻,应声灯又灭了,她站在黑暗里,觉得这人真好。
17
年假休完,子密重新回到办公室。那五十万既然放进了保险柜,工作还得继续。她打开电脑,邮箱里堆满了未回复的邮件,她叹了口气,告诫自己一切如常,现在和以前没有区别,她只是拿到了原本就属于她的分红。她看今天的工作表,排得满满当当,还是做好手头的工作吧。休假那几日子密身体疲惫得要命。现在开工,反而哪都舒服了,一上午埋头做事,精力充沛,她感叹自己果然是劳碌命。到了午餐时间,子熙发消息提醒她吃饭,子密去便利店,买了咖啡和三明治,匆匆吃完。她想都市丽人也是可怜,就算突然多了五十万,中午还不是吃快餐。
子密回到电脑前,微信的项目顺利执行,按照进度,下个月就能上线。这次和从前不同,投放渠道从城市媒介变为网络和朋友圈。这意味着,从前他们的广告只需要搞定客户,现在还得取悦观众。何况这是微信的广告,播放量会高得惊人,有任何差错都会被网友吐槽,子密慎之又慎。第一个互联网巨头的项目,好不容易拿下来,不能砸了正旬的招牌。
她让自己打起精神来,盯紧每个环节。一旦工作,子密就不再纠结那五十万块。她是真喜欢这份工作,也喜欢这家公司,要是做好微信广告,拿到互联网广告的入场券,正旬能继续做下去那就太好了。公司能发展,大宇也能安心做老板,不再从公司拿钱,这样大家依然可以在一起做事。子密拧开百叶窗,到了下班的点,不少人坐在电脑前吃外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子密为自己惭愧,她想要把公司做更好,需要外面这些人没日没夜地加班,他们应得的钱却被大宇和自己分了,她拉下窗帘,不敢看同事们辛苦的样子。
子珍这几天奋力工作,连续站了几天,到下午感觉脚都肿了。她趁着晚休,到地下商城的餐椅上休息一会儿。下午有个女孩带着包来店里,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子珍看她不像来买东西的样子,依然上前接待,那女孩小心翼翼地请求,让她看看自己手里的包是不是真的。子珍在奢侈品门店上班这么久,不时会遇到有女孩拿包来鉴定真假,但公司有规定,柜员不能做这种鉴定,她只能婉言拒绝。
这女孩却不肯走,拿着小票说男朋友就是在这间门店买的,让她查消费记录。子珍看了眼那张字迹模糊的小票,都不用验包,就知道是假货。她看女孩的脸,知道她也忐忑,嘴里虽然说得坚决,但自己似乎并不真的相信。子珍看了眼她怀里的包,甚至都不是高仿呢,一股廉价皮革的臭味。现在假货能做到和正品完全一样,连气味都一样,这只有点太假了。她告诉女孩,这里不提供鉴别服务,商场地下就有鉴别柜台,可以拿到那里去问问。
子珍舍不得花钱吃饭,只点了碗米粉,脑子里回想那女孩的脸,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女孩,能拎着包来鉴定,已经是起了疑心,但不幸的是,几乎所有来鉴定的,都是假包。男人们常指责女人爱买包是虚荣,可是一只名牌包,普通款式一两万块钱足矣。有些男人根本只是想哄骗女人上床,女人用一两只包来鉴定男人有无真心,也没什么不对。就算真的买不起,买几百块钱的礼物也是心意,送假包骗人真是罪该万死。她隐约听到自己身后有人啜泣,子珍回头看,竟然是刚才门店里来鉴包的女孩,看来她已经鉴定完了,知道自己男朋友是个骗子。她走过去,递了张餐巾纸,倒没有开口安慰,直接走了。这种残忍的时刻对女人来说未必是坏事,认清骗子总比活在谎言里好。
她今天实在不想再省钱了,拐进一家日料馆,点了客鳗鱼饭,二百八十八块,子珍肉痛,但她管不了了,平时缩衣节食,今天要放纵一回,先用好吃的填饱肚子,才有力气继续回去加班。吃完这客鳗鱼饭,她终于有力气了。出来时扫了眼座位,哭泣的女孩已经走了。子珍松了口气。晚休还有十五分钟结束,她在商场里散步消食。
兜里的手机振个不停,她掏出来看,果然又是小钱,自从他上次和林医生打了一架以后,虽然不再上门,但每天都给她发消息。他此刻又在问,到底要做什么子珍才可以原谅他。子珍懒得回复,电话又响了起来,她以为是小钱打来,结果打来的是小钱的妈妈,子珍原地站定,轻轻说了句喂。小钱的妈妈倒还平静,声音也温柔,“子珍,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子珍犹豫了片刻,说:“妈妈,我过得还挺好的。”她实在没办法叫她一句“阿姨”,即便两人已经离婚了,但他妈妈对她一向那么好,她没有必要在这种小事上与她生分。
小钱妈妈说,他们终于联系上子珍了,小钱这两年找了很久,最近他磨着自己给子珍打电话,让她来劝。她知道小钱做得不好,但是毕竟是自己儿子,耐不住他软磨硬泡。今天给子珍打电话,也不是劝她回家,就是想问问她到底过得好不好。
这番话合情合理,子珍鼻子泛酸,说挺好的,谢谢妈妈,自己这几年不敢联系她,也是没办法。小钱妈妈也不再说其他,只说她电话已经打了,让子珍好好保重,小钱那边她会再劝劝,缘分是强求不来的。小钱上次带过去的首饰,她让子珍不要介意,可以收下,那是她出嫁时候的首饰,既然已经送给子珍了,就收下留个纪念。子珍说好。小钱妈妈挂了电话。
她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愣在原地,听到她的声音,像是回到几年前,去小钱父母家吃饭,陪着妈妈做饭。男人在看电视,她们俩在厨房忙活,低声说话。那是她婚姻生活里最放松和快乐的时刻,没有男人,和丈夫的妈妈在厨房里。
她原先不会做饭,小钱妈妈教过她几道家常菜,后来她烧得也不错。小钱妈妈待子珍的确好,是难得的好婆婆。这些陈年往事本来已经忘了,此刻子珍又想起来,见小钱还在发微信,她回说自己最近忙,让他先别想了,过段时间再说。小钱忙不迭地说好,又给她打来五万块钱。子珍看了眼时间,糟糕,要迟到了,她一路小跑回店里上班,心想小钱真是命好,有个温柔善良的妈妈。至于他妈妈,那就惨了,竟然生出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她跑进店里,店长正在巡店,面色不爽,她还没迟到呢,脸色这么臭做什么。子珍平复呼吸,管自开工,心想做事业女性真的太难了。门店里突然来了十几个人,看样子是外地土豪旅行团,男人们一进来就坐在沙发上要喝酒,女人们慢慢悠悠在看包。子珍被支使着去端香槟。等她出来,几位太太已被其他店员分走。她简直快气死了,门店早有规定,不能抢客,谁带进来的客人谁负责。子珍不能当场发作,礼貌地把香槟放在茶几上,微笑着退到一边。
结果这群人买了十几个包,打包的同事眉开眼笑,示意子珍再去端酒,此刻她真是气得原地爆炸,但又不能发火。她去后间倒酒。店长也在里面,子珍忍不住抱怨了几句,店长似乎心情不好,平日遇到这种事,都会批评抢客的同事,今天却抢白子珍,说她自己不懂规矩,夫妻进店,当然是紧跟女客,哪里有给丈夫先倒酒的。
子珍见她这么偏袒,心里委屈得要命。晚上回家的路上,忍不住眼眶泛酸,凭什么店长这么针对她,同事不守规矩,她竟然还向着她们,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对。以前子珍都是搭公交回家,今天她又没挤上车,想着晚饭花了大钱,舍不得打车,门店到家也就三公里,她想干脆走回家算了。一路上子珍都在想,自己三十岁,怎么还只是个不太上进的小店员,遇到土豪顾客都抢不过同事,简直太惨了。她心中戚戚然,要不是为了钱,谁要受这种气。店长这么给她脸色看,她也不敢辞职。
子珍边走边骂店长,手机又响个不停,小钱说买了水果送到子珍家,已放在门口,让她提进去。她本就在气头上,口气很冲,说自己还没回家呢。打字到一半赶紧删了,不能让小钱知道子熙一人在家。她改口说了句,谢谢。小钱接着说,让她把五万块钱收起来,他想起从前有一年子珍过生日,他忘了买礼物,现在很后悔,让子珍自己收下钱去买个生日礼物,当作补偿。他补了句,五万块钱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子珍自己挑个喜欢的包吧。
她看到这里,才真的有些想哭了。自己天天伺候那些买包的女人,却没买过一个包。现在有人主动打钱给她买包呢。子珍站在原地,手机的屏幕黑了,她又按亮,黑了,又按亮。子珍还是没收下那五万块钱。她内心挣扎,收这笔钱也不算天大的错吧?何况她也不是买包,要是辞职,她总得存点钱吃饭。
子珍回到家的时候,门口的水果不见了。她打开门,见着子密和子熙正坐在桌前吃呢。她们以为水果是子珍订的,让她也赶紧来吃。子密还纳罕,打趣子珍今天大出血,怎么舍得买车厘子和日本蜜瓜。子珍不说话,拿起一块瓜,狠狠啃起来。她不想告诉她们是小钱买的,不然子熙肯定把这些东西扔出去。这么贵的水果,送到门口了,扔掉太浪费。
子密见她闷闷不乐,问她出了什么事,子珍不敢说真话,也不敢撒谎,只说了今天被同事抢客的事。子熙给她递了个水果,说大姐太可怜了,真辛苦。子密笑了笑,说这算什么事呀,一点点委屈就憋成这样。子珍白她一眼,嘀咕道又不是人人都像你那么能干。子密说要不要明天我去买两个包,帮你撑撑场子。子珍见她这么胡天海地乱糟蹋钱,让她把钱留着,要是年底失业,这个家就要靠她养了。子密没把这话当真,直说好呀,你辞职吧,我养你。
子珍这才放宽了心,她还有周子密呢,天塌下来也有子密先顶着。三人嘻嘻笑笑,到了上床的时候,子密问她店在哪儿,她明天下班真去买包去。子珍在镜子前擦脸,她知道子密有钱,拎的包都是四五万一只,但为了这么点事,就让她花钱,不值当呀。
她让子密别去,说就算她买两个包,业绩也冲不上去,别浪费钱了。子密这才回过神来,子珍虽然是奢侈品店店员,但是她却没有一件奢侈品。她问:“你们内部没有折扣吗?你为什么不趁着打折买几只。”子珍懒得回头看她,说:“奢侈品有什么用,有房住,有饭吃,生病的时候有钱住院才是正经事。”她让子密也把钱存好,别买那些个没用的。
子密笑了笑,说她难怪卖不过同事,这种卖包的态度就输了。
子珍说:“我们普通人背名牌包有什么用嘛,明星背的新款都是我们借给她们拍照,拍完就还回来。难道明星没有钱吗,她们都借包拍照,我们普通人背名牌做什么。”
子密听得一愣,“大明星都借包吗?”
子珍用指腹按摩黑眼圈,“是的呀,品牌都乐意借给她们,让大明星拍拍照,发给粉丝看,然后让大家来买呀。”
子密暗自回味,她这话说得倒是清醒,那些攒了几个月薪水买一只包的女孩,哪里知道明星的包都是借来的。品牌、明星、广告一起构建的奢侈品生活图景,最终都是让普通人掏钱。她叹了口气,自己拍的广告何尝不是这样呢,出售不真实的美梦,让消费者买单。真有钱人也就算了,买只包不过像买瓶矿泉水,那些幻想时髦的女白领,考验男友真心的女朋友们,哪里知道现金才是奢侈品,包不算什么。她对子珍这番见解有些佩服,虽然抠门小气,但也活得踏实,一瞬间对她都有些敬意了。
不过子密转念一想,靠存钱怎么可能发财呀,她随口说:“钱肯定不是省出来的,只能赚呀。”
子珍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惊得半个晚上没睡着,她听着子密均匀的呼吸声,那句话实在扎心,她知道自己没本事赚钱,但子密怎么这么说话?这个家的确是周子密出钱在养,她也没少出力呀。子珍心里恼了,子密终归还是瞧不起她。她翻来覆去,打开手机,赌气收下了小钱的转账。她实在气晕了,心里骂自己疯了。她以前是想要钱,也想嫁有钱人,但真的从男人手上要钱,却没做过。现在她管不了那么多,只想证明给子密看,她也有本事赚钱。到了后半夜,她才逐渐想清楚,要是子密知道她收了小钱的钱,岂不是更瞧不起她?人到三十,自己没本事,还收前夫的小恩小惠。她一时懊恼,要是大半夜再把钱转回去,那也太丢脸了,何况小钱立即问她最近是不是遇到了困难,还要钱吗?又打了十万过来。
子珍心想这真是上帝在考验她,她怎么也睡不着。要是小钱再上门,她都不知道怎么应付,拿别人的钱终归手短。到了后半夜,子珍狠了狠心,收了钱又怎么样?难道逼着她嫁给小钱吗,她倒要看看他到底能拿她怎么样,索性把十万全收了。
十五万落袋,她心里踏实多了,反而想起今天那个抱着假包哭的女孩,谁也不会真的因为一只包是假的而哭泣吧?让人伤心的是送包人撒了谎。他们的心意都是假的廉价货,却贴着名牌的标签。她现在起码比收假包的女孩好吧?十五万躺在手机里。小钱起码不抠,要不是他动手打人,子珍或许永远不会离婚。毕竟有个家庭,比起还在等待爱情的女孩,她早就赢了。她甚至想,或许其他男人还不如小钱呢。
子珍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离婚两三年,最苦的是刚搬出来时睡在同事家沙发上,睡了两个月才凑足了房租。最狼狈的时候都熬过来了,现在怎么会想到和小钱复合呢?难道真的过了三十岁,开始恐慌了?她虽然懊恼子密说话太冲,但也知道,周子密比她强太多了,虽然工作辛苦,但生活始终在自己手里;虽然累,但她有一双手,有一份职业可以永远干下去,不会因为年龄而贬值,活得像男人一样理直气壮,没有必要温顺甜美,让男人用婚姻来兑现自己的价值。子珍叹了口气,周子密的存在,仿佛就是在嘲笑子珍曾经走错了路,现在想要回头也来不及。
子熙睡在隔壁,又梦到妈妈临终前,她开车去医院的那段路,雪一直在下,雨刮器重复摆动,空旷而寂寞。有时候她开车累了,差点睡着,她喝一口热咖啡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梦里子熙又开车在那条路上,像是永远没有尽头。她从噩梦里惊醒过来,看到自己在小房间的床上,月光洒进来,铁窗的影子落在地上。她突然觉得,那段路走完了,自己再也不会一个人,隔壁正睡着两个姐姐。她告诉自己,噩梦都过去了,已在好起来,身体有了力气。她尽力不去想以后,只要每天能起床,能吃饭,过一天算一天。大半年前,她也是躺在这里,却连走出门的勇气都没有。现在好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这样模模糊糊地想着,又睡了过去。
屋子里所有的女人都睡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18
上海的冬天真是说到就到,秋天不到一个月,冬天就来了。子珍每天都要抱怨一番,老房子墙皮薄,开着空调也不管用。子密今天买了只暖炉回家,让工人装好,倒进航空煤油,屋子里一下子暖和起来。子珍上楼时见子密和子熙正在烤火,赶紧凑过去,伸出手把身体烤暖和。她脸上笑嘻嘻,心里却忐忑,还以为刚才在楼下遇到的是子密呢,看来不是她。
今天子密心里高兴,忙了两个月,微信的广告终于收尾。她特意早早回家,等晚上十点视频上线。回家路上她路过商场,进去把暖炉买了。她早就想买了,只是没空,子珍每天喊冷,有了暖炉就不用洗完澡哆哆嗦嗦上床。烤火的时候,子密和她们说笑,心思却还在工作上,没注意到子珍神色慌张。今晚广告上线,据说有上千万人能同时看到,不知道反馈如何,要是传播效果好,那就太好了。她能名正言顺去和大宇谈,不要想着两年后把公司关了,不如好好继续做。但要是效果不好,她也得及时弃船,不能陪大宇死耗。毕竟在职场里,光有钱,没有前途,这可不行。这两个月,那五十万依然放在保险柜里,心里的罪恶感始终挥之不去。她想得出神,没听到子珍说话,她推了她的肩膀,子密才回过神来。
“问你话呀,和林医生怎么样了?打算结婚吗?”子珍嬉笑着问。
子密习惯了子珍的八卦,也不当真,“我又不想结婚,想结婚的是你,你为什么不去相亲了?”
子珍被她抢白一顿,心里没有不快,反而确认子密没有发现她和小钱复合了。这两个月,她和小钱默认和好,小钱每天接她下班,还把工资卡交回了她手里。子珍去他家吃过一次饭,见到了小钱妈妈。他父母有分寸,只字不提复婚,只把子珍当作儿子的朋友,热情招待。小钱倒是心急,屡屡提起让她搬回去住,子珍不同意,赌气闹别扭。小钱也知道这事不能急,两人好不容易和好,他不能太冒进。这两年小钱的日子过得煎熬极了,自从子珍走了,他一直在找她,心里懊悔一时冲动对她动手。无论如何,子珍是他的初恋女友,从恋爱到结婚有七年,他不肯死心,认定只要自己改了,她就会回家。现在愿望成真,他也赌咒发誓,不会再犯,比起从前,对子珍更小心翼翼,什么都遂她的心意。
刚才他送子珍到楼下,两人原本拉着手。子珍见到有辆车路过,一把推开小钱。她吓了一跳,以为开车的人是周子密,心说要是被看到,肯定会大骂她一顿。小钱问过子珍,她怎么突然多了两个妹妹,子珍简单说起父亲过世,留了同父异母妹妹的事。小钱这才明白,他知道子珍的家人很难接受他,子珍担心也正常。他不敢抱怨。子珍才不管小钱怎么想,只要子密没发觉就好了。
子密全然不知道二人已经进展到这程度,只觉得子珍最近真是奇了怪了,像是开窍一般。上班勤勤恳恳,业绩也提上去了,那股子恋爱的劲消停了,心情也很好,每次下班都带东西回家,不是水果,就是蛋糕,一副自己要好好生活的样子。子珍心虚,默默进浴室放水洗澡。
刚才真是吓了一跳,她以为是子密,赶紧把小钱推开。上楼才发现子密在家里,还好她没有看见,不然指不定要怎么讽刺她。子珍泡在浴缸里,琢磨这事到底应该怎么开口,不管子密什么态度,她和小钱已经和好了。子密再反对,婚姻也是她自己的事,她当然担心子密看不起,但她也没有办法,她不是周子密,工作不行,恋爱也走背运,现在还能抓住一个小钱,再过两三年,估计只能找离异带孩子的男人了。周子密当然幸运,不仅有钱,男朋友还是医生,职业也体面。但……她也很清楚,子密和林医生再好,他们也都是外地人,买房也不是简单的事,她和小钱好歹都有房,特别是小钱,家里三套房,等父母过世,还不都是他们的。她宽慰自己,男人是自己的银行卡,偷偷花就好了,不要拿来比较,但她的确不敢透露出任何和小钱有关的信息,每次小钱送来的东西,都说是自己买的。子珍心里也忐忑,到底能瞒到什么时候呢?她叹了口气,胸口被热水泡得发闷,多拖一天是一天吧。
她边泡澡边刷手机,看到微信推出了新的广告,一个高中女孩有位聋哑人父亲,她自幼嫌爸爸的缺陷丢人,不肯让他去开家长会,两人关系紧张。直到高考前,女孩出了车祸,父亲把她送进医院,因不会说话,不能告诉医生自己要输血给女儿,急得直打自己的头。女孩手术醒来,父亲满眼血丝坐在床前,突然明白,最爱自己的人一直是父亲。两人就此和好,女孩上大学后,两人分隔两地,每天用微信视频聊天,父女都用手语,广告语是“让爱直接被看见”。子珍看得哭兮兮,包了浴巾出来,让子熙也看,她也看哭了。
子密从卧室出来,见两人默默抱着手机擦泪,问她们怎么了。刚才广告上线后,她躲进卧室偷偷刷网友发的弹幕和评论,一水的“父爱如山”“哭了”“好感人”。她见播放量剧增,悬着的心这才落定。子熙让子密也看这支广告,她笑问:“你们就在哭这个?这是我做的呀。”
子珍和子熙见她兴高采烈,愣了片刻,一直都知道子密做广告,却不清楚具体做什么,没想到做出了这么优秀的作品呢。只是两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周子密和这支广告联系在一起,毕竟广告那么感人,而子密……
子熙倒还好,说了句二姐做的广告很棒。子珍却撇撇嘴,说了句:“早知道是你做的广告,就不会白流这么多眼泪了。”子密以为她开玩笑,回了句:“那还不是笨,容易被骗。”子熙看了子珍一眼,怕她多心。子密难道真的把观众当傻子,做出这种广告来骗人?
子珍面色不悦,说了句我要睡了。子密这才意识到,她们不理解广告创意是只服务于品牌,以为自己刚才那么说是承认欺骗观众的眼泪。她赶紧解释,不是那个意思,广告肯定是要动人,她也觉得这个很感人。子珍冷不丁回了句:“你要是真觉得感人,你怎么不原谅爸爸?”
子密愣住,这和自己的爸爸有什么关系?她琢磨片刻才懂,子珍是在说她冷血残酷,一边做这么感人的广告骗人,一边却不原谅自己的父亲。子密有些不懂,子珍怎么突然发起火来了?她忍不住说:“你把话说清楚了。”
子熙出来打圆场,劝子密说:“二姐,大姐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没想到你会做这种温情的广告。”
子密回过头缓缓看着子熙,“连你也这么想是吗?”
子熙突然语塞,她的确这么想,但她并不觉得子密不原谅父亲有什么不对。
子密这才真有些生气,她还以为她们是亲姐妹呢。子珍就算了,连子熙都不能理解她自幼从没见过父亲的苦衷,此刻让她原谅,凭什么?
子熙一脸急迫,说二姐不要多心。子珍见她生气,也不理睬,径直回卧室睡觉。子密心软了,摇摇头说:“算了,跟你们讲不明白。”她的确失望,自从她接受子珍和子熙是她亲姐妹后,以为有了家人。做了快三十年的独生子女,子密喜欢多了两个姐妹,但再喜欢,她们也不会懂自己的感受。她叹了口气,这只是口角之争,子熙只是个孩子,不要与她计较。至于子珍,既然是家人,那等过了今晚,再好好问问她怎么回事。子密柔声对子熙说,没关系,只是小事,先去睡觉。她自己也爬上床,一觉睡过去。
子珍倒是赌着气,她知道子密没什么坏心思,只是总在话里话外说她傻,没见过世面。从前她不敢计较,那是因为子密在养家,现在自己也养家呢,每天带回来的水果不是钱吗?虽然是小钱买的,那也是她带回来的。不过她知道自己那句话说得过分了。或许是她心虚,现在和小钱复合,迟早要让子密知道。她心里不安,想多在子密面前争气。她讨厌自己这样自卑,也讨厌子密,为什么处处都得显得她这么窘迫。
第二天子密照常上班,见子珍已经起床走了,她不介意子珍抢白,还想着早上和她说会儿话,结果人已经走了,她站在空床前发了会儿呆,觉得自己也有不对,不能老笑她笨,像是旧事重提,说她分不清大秦是个卖假表的骗子。她当然没有这个意思,但话的确说错了。
到了公司,同事们一个个挂着黑眼圈,他们起哄让子密请咖啡。她点了四十多杯咖啡送到公司,喝完同事都精神起来。昨晚的数据已经汇总,无论是传播流量和观众的反馈,都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客户十分高兴,立即开始了下季度的项目投放。子密当然开心,这件事结束,就能名正言顺地找大宇再谈。正旬一旦开始服务互联网巨头,那就有机会在新市场里活下去。至于那五十万,子密终于想好了,她必须跟大宇说清楚。她把自己的想法写封邮件,发了过去。
到了下午,大宇兴冲冲地来了。子密不知道他看过邮件没,正旬的收入比去年翻了一倍。他们并没有在广告界掉队,公司还有希望。大宇今天高兴,站在办公大厅里,跟大家说赶紧收拾收拾,今天带薪放假,一个小时后KTV见。子密靠在门框上,难得大宇这么高兴,她心想或许是看过邮件了吧。同事们欢呼一片,啪啪敲着键盘,赶紧把工作收尾。
子密跟着大宇进了办公室,关上了门,她知道老板今天心情大好,子密问他看过邮件没,他一脸茫然,问什么邮件,子密又说了一遍,大宇脸上的笑意逐渐收了。他打断子密,说这些事不用今天就做出决定,先团建吧,挥手让子密出去。
到了KTV,大宇说今天他买单,让大家不要客气,放开了吃喝。同事们敞开了点食物和酒,有几个人已经唱上了。子密在角落里默默吃东西,这种场合她总是沉默,尽量不要被他们抓住唱歌。子密见同事们放开了吃喝,唱起歌来毫不扭捏,比起平日上班的拘谨,现在每个人都生动得多。她还在琢磨大宇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提出既然公司还能继续做下去,她不要那五十万,希望同事们拿到应有的提成。至于Alex的钱,她觉得自己管不了。她心里越想越乱,一时没忍住,给大宇发了微信问,要是自己把那笔钱还回去,他能不能把同事的提成补上?
子密和他坐在包间的两端,彩灯在头上旋转,忽明忽暗间,子密见到大宇低头看手机,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突然打了个寒战,大宇的眼神古怪,有不屑,有不可思议。他低头打字,回了句:“今天先这样吧。”
她愣了片刻,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子密再抬头的时候,大宇已被同事们拉着唱歌,几个人不顾上下级的界限,像兄弟那样搂着肩膀,摇来摆去,兴致高昂。子密突然意识到,大宇刚才那一眼,其实是在嘲笑她。她一阵胃绞痛,站起身来,到前台找服务员倒杯热水。刚走到门外,却听到程东在打电话,他一手捂住耳朵,一手举着手机,背对着子密。
程东说:“那你要乖呀,爸爸下班了就去医院看你。”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程东不耐烦起来,“我真的在加班,在工作,我也想去医院看你们。”子密想,或许是孩子病了,老婆在抱怨他不能去医院。程东挂断电话,转身见到子密。他一脸疲惫和倦怠,看到子密,突然调整面色,恢复了平日的模样,笑问:“你怎么出来了?”
子密见他片刻间变脸,就明白了自己也只是程东的上司,和讨厌的大宇没什么不一样。她心下失落,同进公司七年,她还以为他们是朋友呢。同为职场人,他们早就接受了不公平的条件,自愿出售了所有时间和精力。子密没想到的是,他还多了一条,出售笑脸给上司,坏脾气都留给家人。子密说:“你赶紧去医院吧,大宇要是问起,我说你回公司拿东西了。”
程东不再解释,他那张倦怠脸说明了一切,他点点头,“谢谢。”
子密坐在大堂里喝热水,她回想大宇方才那个眼神其实是在说,她不像他想的那么聪明和识时务,连钱都不要。她嘲笑了自己,昨晚还说子珍笨,自己才是真的笨呢,竟然相信大宇说公司要倒闭的鬼话,那只是他堂而皇之的敷衍,给子密台阶下。她竟然真的信了。不仅如此,她还相信所有人都和她一样,心甘情愿接受了职场的不平等条约。
她刚才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包厢里唱歌的同事,竟然只有大宇和程东是旧人,其余几乎都是些年轻人,同事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年年有人走,也有新人来。子密以为自己和程东搭档七年,算得上有交情,她真是太笨了,她根本不了解程东是什么样的人,但这也不能怪他,他们出差时,女儿偶尔与他视频,那张胖嘟嘟的小脸在屏幕那头轻轻叫着爸爸,程东总挂断。子密也不太和他客套,只是假装他的家人不存在。
子密认识的他只是个普通职场人,可他不只是职场人,也是父亲,是丈夫。她把他当作和自己一样的工作机器,但他不是。只有子密自己才是那台迟钝、愚笨和冷漠的机器。只是同事们这么卖命,换来的是老板偷走自己的钱。子密叹了口气,心想真傻啊,还以为自己是职场精英,什么精英?呵呵。她呆坐了一会儿,林医生打电话来,说今晚不值班,过来接她。子密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走了。
子密站在路边等林医生,冷得跺脚。羊绒大衣的确暖和,可脚踝露在外面,湿冷的寒意从脚到头,透遍全身。林医生隔老远看见子密低头抱手,赶紧把车里的暖气打开,让她快点上车。子密坐了会儿才缓过劲来,两人没说去哪,林医生开着车在附近的几条马路上转悠。他摸子密的手,给她焐热,问晚上吃什么。
现在才晚上九点多,天却全黑了,路上冷冷清清的。子密看着窗外的街道,白天太阳倒还不错,不少人晒被子,没想到晚上冷成这样。今天她实在没心情好好去餐厅吃饭,她瞥到一间小店,玻璃门上贴着“生煎包”几个红字。她说就在这里吃吧。林医生说好,找了条弄堂停车,两人走进餐馆。店里零散坐着几个人。子密点了客生煎包,又叫了两碗豆腐泡粉丝汤,然后呆呆出神。
林医生见她今天格外沉默,也不动筷子,动手给她拿碟子倒醋和辣椒油。他在她眼前挥挥手,问想什么呢,先吃饭吧。子密回过神来,面前刚出锅的生煎包外壳脆焦,她咬了一口,肉汁烫嘴。她连忙呼气,又多嚼了两口。林医生见她圆着嘴呼气,实在太好笑了,自己也吃起来。子密喝了几口热汤,虽然看上去清汤寡水,却鲜得要命,刚才的寒意已经被食物驱散。子密又活过来了,果然还是要吃饱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应付世界。
她见林医生吃得斯文,吃一口包子,喝一勺汤,她问:“不好吃吗?”
林医生见她缓过劲来了,说:“我下班的时候吃过了,陪你再吃一点。”
子密见他依然一张木头脸,缓缓吃包子,看来的确吃不下,陪着她而已。她望着这人,总是不声不响,心里暖和起来。刚才在KTV,她的头有如千斤重,现在总算吃饱,她要重新想办法。有那么几个瞬间,子密都在想要不要把困难告诉林医生,两个人想办法总比她一个人发愁要好。但话到嘴边,她又犹豫,告诉他有什么用,只能让他徒增烦恼,何况……周子密想了想,她收下五十万,林医生会怎么想呢?
两人对坐,她在桌子上拉起他的手,子密想有他总是好的,这么冷的晚上,还是他的手暖和。林医生不知子密想了这么多,见她吃完,问:“吃饱了吗?再来一份生煎包吧?”她甩开林医生的手,心想果然是直男,说吃不下了。
子密吃得暖乎乎的,走到街边,站直身体,舒展肩膀,真舒服。她问:“要不我们散步吧?”林医生看她一眼,大冬天的晚上,穿这么少,散什么步,“不,你会感冒的。还是开车送你回家吧。”子密悻悻然,也不是没道理,毕竟直男说什么都是对的。
下了车,林医生拉着子密,多走了两步。他说就在楼下散步,要是冷了,马上就回家洗澡。子密挽着他的胳膊,几乎挂在林医生的身上。她听他说这说那,口中嗯嗯,并不真的接话。她想,爱情的确没有那么万能,但有人依靠总是好的。
两人走了几圈,刚才吃的那几个包子全都消化了,子密依然舍不得离开林医生的肩头,他脖颈处暖暖的,闻着清香干爽,和湿漉漉的南方冬天截然相反。她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好香啊。”林医生这才低下头来看她,怀里这个人实在太可爱。他说不出话来,把她搂在自己身边。子密抱着他,舍不得回家去。
两人腻歪着到了楼下,远远看到门口有对情侣正抱在一起接吻。子密悄声喊林医生快看……她突然意识到不对,那个女人好像是金子珍?那头卷发在路灯下格外好认。她赶紧上前几步,这时林医生也认出了抱着子珍的男人,竟然是和他打过架的——小钱。
19
林医生开车回家的路上,一直在给子密打电话,反复劝她即便是亲姐妹,她也不能干涉子珍的私人生活。子密气得大叫,什么叫即便是亲姐妹,她们就是亲姐妹!她一时气急,说金子珍真是疯了。林医生想,现在看上去子密才像疯了,方才她冲上去,扯开正在拥抱的二人,力气大得惊人,把小钱推了三米远。林医生赶紧追上去,让子珍先上楼,又让小钱赶紧走。
子密不依不饶,跟着子珍冲上楼,林医生抱着她,等两人都走了才把子密放下来。子密被他抱得双脚腾空,到处乱踢。她现在没心情和林医生打情骂俏,只想找金子珍问清楚怎么回事。他放她下来,子密追上楼去。林医生打通了子密的电话,让她不要吵架。
子密没好气,她才到三楼呢,人还没进门,林医生不肯挂电话,反复与她讲道理,不肯挂电话。
子密进了门,金子珍躲进洗手间。她终于发火了,“林允升,你到底挂不挂?”
林医生吓了一跳,慢踩刹车,轻声问:“要不再聊一会儿?”
子密气窘,立即挂断。
子熙听到子密站在浴室门口吱哇乱叫,赶紧出来问二姐怎么回事。子密把刚才在楼下看到的事说出来,子熙这才明白子密怎么气成这样。她见大姐进洗手间这么久,没传出来水声,看来也是故意躲着。她拉着子密到沙发坐下,让她喝热水,先消消气。
子密喝着水,没好气地说:“金子珍,你也不能在厕所里躲一辈子。”
子熙看着子密,二姐一向果敢又冷静,现在竟然气成这样。这也难怪,大姐明明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离开小钱,怎么又和好了,还像谈恋爱一样在楼下接吻。她摸不着头脑,心里担忧。子密见她苦着一张小脸,叹了口气,说:“没事的,我来跟她说,你吃药睡觉吧。”子熙摇摇头,她也要等大姐出来问个清楚。
子珍在洗手间里听得清楚,知道自己没法不出去。刚才她被子密吓坏了,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冒出来,子珍起初以为遭人袭击,定神看到是子密,心想这还不如被袭击呢。还好林医生解围。金子珍最担心的事竟然就这么发生了。她在厕所里坐了一刻钟,定下神来,虽然场面难堪,但第二只靴子落地,她反而好受许多。只要自己硬着头皮打开浴室的门,被子密骂一顿,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子珍慢慢走了出来,见两个妹妹坐在沙发上正等着,刚才鼓足的勇气瞬间消失。还不等子密开口,子珍说:“你们听我解释。”
她们瞪着两双眼睛等她解释,子珍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开口。
子熙忍不住问:“大姐,你真的和小钱和好了?”
子珍看了子密一眼,“是的。”
子密急了:“你是不是疯了?小钱是什么人,他家暴你,你怎么还能跟他在一起。”
子珍小心翼翼地说:“他……他改了呀,他不会再动手了,而且当时没有那么严重,他只是推了我一把。”
子密听到这话,怒火又冒出来了,“他是个变态啊,不让你出门。”
子珍回想起那个晚上,旧账被翻得一清二楚。此刻她心里有些恼了,过去的事她不再提了,自然希望别人也忘记,可周子密偏要翻旧账。她说:“以后不会了,你们放心吧。”
子熙这才着急了,“大姐,万一以后他再动手呢?”
子珍见子熙眼神急迫,知道她担心,她说:“不会的,小钱答应把他的房子写上我的名字,要是他敢再动手,我就带走他的房子。”
子密和子熙这才惊呆了,两人根本不是复合,而是要复婚,连房产细节都已谈妥。子密想难怪金子珍这几个月不再约会,原来早就和小钱在一起了。她气得头晕眼花,“你真的打算跟这种人复婚?你跑出来这两三年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子珍一时不知道如何说,她知道子密说得对,如果早知如此,那这两三年吃的苦又是何必,自己都已经养活了自己,为什么还要回到小钱身边。但这毕竟是她的私事,子密这么气急败坏又是为什么?
子密在屋里踱步,走来走去,看来子珍不是一时糊涂,而是想清楚了复婚的条件。不行,她必须阻止这件事,她此刻想不出办法,但她不同意,对,她转头对金子珍说:“不,我不同意你们结婚。”子珍看着子密,一时不懂她在说什么胡话。
子密说:“我是你妹妹啊,我们是家人啊,我反对你们结婚。”
子熙也点点头说:“对对对,大姐,我们都反对你和小钱结婚,你重新找个人吧。”
子珍目瞪口呆,这不是21世纪的上海吗?怎么还有这种家人不同意的戏码。
子密趁机说道:“要是你和小钱结婚,我们就和你断绝关系。”她看了子熙一眼,让她也点头,子熙假装没看见,望着窗外。
子珍开门之前,只想着子密会大骂她一顿,没想到事态发展和她想的不一样,这唱的是哪一出?她说:“对,我们是家人,但是……”
子密和子熙等着她继续说。
子珍说:“但是你们也看到了,我已经三十岁了,大秦就别提了,你们都见过,后来相亲遇到的骗子也不少,这市面上根本没有好男人,小钱肯把房产证上写上我的名字,已经很不错了,不然我还能嫁给谁?”说完这句话,她自己都惊呆了。真相竟是这样,一个女人三十岁了,在两性市场即将贬值,她必须抓住最后的机会把自己嫁出去。子珍如此坦白,不是不心酸,但她说的也是实话。
子密原本只是想要阻止子珍和小钱复婚,听到这里,她才真的生气了。她一直知道金子珍工作不努力,想嫁个有钱人,这些她都能接受。子密唯一不能接受的是,她竟然把自己看成两性市场里的货物,想趁着还年轻貌美卖个好价钱。只要能舒舒服服过日子,她竟然连小钱都能原谅。子密气得发抖,她不是觉得女人不能嫁人,只是觉得子珍不能把自己看成货物。她心里头生出一股怒火,低声说:“金子珍,你有没有自尊心?”
子珍终于听到子密说这句话了,虽然这是子密第一次说,但她觉得周子密已经在心里说过一万次这句话。独立女性果然瞧不起她,现在终于把话挑明。还说什么一家人?她打心眼里就是看不起自己。她如此坦诚,把最害怕的事说出来,又焦虑又恐惧,但周子密竟然问她有没有自尊心,子珍心里好失望,她以为她们会理解她的难处,但是呢?换来的是对她的恐惧的否定和轻蔑,觉得她不自尊自爱。她冷眼看子密,“你早就想说这句话了吧?我不是你,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就想嫁个人,行不行?轮得到你来批准吗?”
子密还在气头上,不知道子珍怎么这么说话,一时简直要气炸了,子珍不知好歹,好心当作驴肝肺,她又气又急,说不出话来。子熙见两人面色都沉下来,真的生气了,说:“二姐,你去洗澡吧,我来和大姐说。”子密起身走了,留下子珍和子熙在客厅。
子熙说:“大姐,你误会二姐了,她不是那个意思,她是心疼你,在我们眼里你那么漂亮,那么好,想要嫁人当然没问题,只是小钱的确不是很好的选择,对吗?”
子珍完全听不进去,那句话就像针扎在她的大脑里,周子密丝毫没有体谅她的苦处,只觉得她自轻自贱。此刻她心沉到谷底,反而觉得轻松,起码小钱的事不用再瞒着。她和周子密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迟早要吵这一架。
周子密在阳台站了一会儿,依然气得发抖,她此刻分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心痛,她虽然心急,又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她从来没有看轻过金子珍,觉得她温柔聪明,怎么会瞧不起她。只是不管子珍如何误会,她也不能让她嫁给小钱。她不懂女人为什么要这么看轻自己?为了一个归宿,一套房产,就把自己嫁给那个家暴男。她的愤怒多过心痛,为什么女人要这么作践自己呢?她忍不住跑回客厅,说:“子珍,你要是和小钱复合,那我就搬走,我们就不再是家人了。”她说得掷地有声,像是威胁,但其实是哀求。
子珍还在气头上,淡淡说了一句:“你要搬走就搬走,我不管。”
子熙这才真的着急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二姐你不要搬走。”
子珍和子密看着她,心软了片刻,子珍拉着她的手说:“她就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搬走的。”
子密没辙了,她刚才实在太着急了。现在子珍给了台阶,她也赶紧下去,“子熙,吵架是很正常的事,我也是说气话。”
子熙见她们的语气都缓和下来,不再哭了,低声抽泣。她回到国内以后,觉得最好的事就是有了家人,刚才听到子密这么说,觉得自己又要失去亲人,反应激烈。不过她也觉得大姐不应该和小钱在一起,只是现在也不敢再多说。
子密给子熙倒水吃药,坐在床头陪她直到睡着。她听着隔壁房间里子珍来回走动,估计是和平常一样,卸妆护肤做瑜伽。过了会儿,声音消失。子密不愿过去睡觉,她也没想好怎么面对子珍。她心里千头万绪,今天实在太长,从大宇到程东到子珍,每个人都给她结结实实上了一课,向她展示了生活里的残酷。有人巧取豪夺,有人委曲求全。她看着睡着的子熙,觉得她真好呀,那么直接又纯真,但也这么可怜。子密心里被某些东西撕扯着,她厌恶大宇卑鄙,和同事们并肩唱着歌,背地里拿走他们应得的报酬。子密曾经以为职场是公平的,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但公平也是有等级的,到了大宇的等级,公平就变得如此狭隘。子密想到那五十万,她以为她能收下的,但她的确收不下。她爱钱没错,但是那是她辛苦工作换来的,这五十万,她不想要。她想好了,不管怎么样,那笔钱要还回去。既然她让子珍自尊自爱,她也应该做到。
下定决心后,子密心里的刺突然拔出来了,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原来收钱也这么难,她无法接受这种不公平和不诚实,就像子珍嫁人,人不应该为了这种东西出售自己。她打开电脑,给大宇写了封邮件,说了自己退还的理由,子密话说得很温和,提及多年共事的情谊,希望他能想个办法把同事们的钱发出去,她不会告诉Alex,也希望公司能长久做下去,子密越写越累,她明明是要威胁大宇,为什么却这么虚弱,但她知道自己没做错。
虽然这世界如此残酷,但她不想成为残酷的那部分。
发完邮件,子密在小卧室里的地板上发呆,子熙呼吸均匀,屋子里静悄悄的。她一时冲动,没估量后果,发完邮件却很痛快。最糟糕的事无非是大宇开除她,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一份工作而已,她是职场人,专业在自己身上,去哪都能工作。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却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想通。
最让她头痛却是睡在隔壁的金子珍。子密散开头发,揉了揉脑袋,自从搬进这屋子,事情就一件接着一件,连去剪头发的时间都没有。她的头发四面八方地卷翘起来,她用皮筋扎个马尾勉强糊弄住。暖炉在角落里静静燃着,屋子里很暖和。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让子珍嫁给小钱,就算这房子她要住一辈子,她都愿意,就是不能让子珍这样结婚。
她把头靠在子熙的床上,她突然有了种古怪的感觉。虽然今晚和子珍大吵一架,但她终于在上海有家了,家人也会有误会,也会有争吵,但这没有关系,她们的的确确是她的家人。从前子密拼命工作,就是为留在上海找个理由,但此刻她不用再找任何理由了,这里就是她的家。周子密心里一片宁静,事情依然棘手,但她不再害怕。前些年在工作上横冲直撞,身后像是有怪物追着,而现在怪物没有了,她到家了。她从地板上爬起来,给子熙捂了被子,轻手轻脚出门洗漱。
她刷牙的时候打开手机,看到林医生发了消息,又是十几条——他在值班,他去查房,今晚医院里很安静。子密知道他担心自己和子珍吵架,不断分散她的注意力。她一条也没看到。子密握着手机微笑,心想木头脸也有木头脸的好处,他或许并不敏感,子密不回他也继续发,但转念一想,这倒不是迟钝,而是有安全感,知道她总会回的。想到这里,她感念起了这个木头脸的好处,他持续地出现,似乎永远不会消失,这也让子密有了安全感。她一时兴起,拨通了他的电话,林医生刚巧在办公室无事可做。他问了问子珍还好吧,子密说这事不着急,慢慢来。两人一个在洗手间,一个在办公室,压低声音慢慢讲电话,没说一件正事,全是闲聊,周末能去吃什么好吃的,暖炉的确好用,子熙真的在好起来了,要是休年假可以什么地方旅行……这些琐事一件件地聊下去,像是永远也说不完。
子密举着电话的手酸了,就躺进浴缸里。他们讲的都是废话,子密心里觉得神奇,公司和家里都兵荒马乱,她竟然只想谈恋爱。两人像高中生一样,把手机打到发烫,直到没电,才挂断电话。
第二天早上,子熙最先起床,昨晚她睡前特意定了闹钟,让自己赶在她们前面起床。虽然子密说不搬走,但她依然不放心。今天得看着她,不让她收拾行李。她推开主卧的门,子珍已经醒了,坐在化妆台前,子密听到推门声,也从床上仰起头来。
子珍见子熙一脸紧张,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
子熙见两人的确相安无事,咧嘴一笑,说:“我给你们做早餐啊。”
子密又躺回床上,她才睡了两个小时,谈恋爱比上班还累。想到昨晚的邮件,她立即打开手机,大宇没有回复,微信也没有消息。她赶紧起床,今天先把那袋钱还回去。
子熙在厨房里煮咖啡,香味慢慢散开,整个屋子都弥漫着香味。她最喜欢做早饭,只要煎几个鸡蛋,烤几片面包,一家人就能围坐在一起,开始新的一天。她放心了,只要二姐不搬走,那事情总能解决。她看着厨房窗户外的清晨,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起床。她嘴里哼着歌,觉得早起真好。
这几天到了隆冬,子密的羊绒大衣再也顶不住上海的湿冷,她打开衣柜,想翻出羽绒服。去年干洗后,就一直塞在柜子深处。她边找边扬声跟子熙说,最近冷,出门一定要穿暖和了,不要感冒,她有两件羽绒服,子熙也穿一件。
话才说了一半,子密在衣柜下面看到一个文件袋,她顺手拿起来,心说子珍藏了什么东西,竟然这么隐秘。她打开文件,这是一张房产证,她打开一看,就是这套房的地址,但……业主是金子珍。她愣在衣柜前,想起年初的时候她还问过律师,说房子的产权怎么办。当时子珍不肯卖房,结果遇到子熙,她也搬了进来。房产证的事她早就忘了,没想到子珍竟然把房子过到自己名下。她脑子里转了几圈,终于明白了,她果然是个傻子,昨晚竟然还想说只要子珍不嫁给小钱,房子随她住,永远不卖都行。但……没想到金子珍比她厉害多了,房子早已过到自己名下。
子珍还在化妆,没注意到子密的动静。她也起身到衣柜拿衣服,见子密拿着房产证,脸色铁青,她这才想起来,糟了,忘记告诉她们了,那是她搬进来前就办好的,她打算……
子熙喊了两声吃早饭,两个姐姐都没吭声,她推开主卧的门进来一看,子珍和子密又开始了……她以为还是为昨晚的事起争执,连忙进来说:“大姐二姐,先把早饭吃了。”
这时子密恢复冷静,知道房产证过户不算什么,遗嘱同样有效,现在只需要起诉子珍,就可以拿回房产。她把房产证递给子熙,“你也看看你大姐是个什么人吧,爸爸留给我们的房子,她却把房子过到她一个人的名下。”
子熙接过去房产证,惊愕地望着子珍,她急忙说:“不是那样,因为只有我和爸爸在一个户口本,我就顺手办了。房子还是要分给你们的呀。”
子密听不进她的解释,心里和子珍分了彼此,反而淡然,“好啊,那你今天也顺手去把房子加上我和子熙的名字。”
子珍脱口而出:“法律上我们不是亲属啊,我没办法直接在房产证上加你们的名字。”
这时连子熙都在怀疑子珍想独占房产,她问:“大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房子已经转到你名下?”
子珍彻底慌了,“不是,我真的不想独占房子,我们可以去公证遗嘱,就可以写上你的名字了。真的。”
子密临出门说:“那好,这周内我们去公证房子的产权变更。”
子珍被她的冷淡吓到,“好的,这周我一定去。”
“好,过了这周没办好,我会让我的律师联系你。”子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子熙看着那一桌的早饭,看来今天是不会有人吃了。
20
子密开着车,一路尽是红灯,她盯着眼前的车流,心里的怒意简直快要爆炸。也是不巧,有辆车没打灯,突然加速变道,冲到子密车前,她心不在焉,一时没踩稳刹车,嘭地撞上去。子密被撞得差点飞出去,还好被安全带扯回来,头撞在靠椅上,撞得发昏。好在这时车速都慢,没什么大事。子密晕了十几秒,还没回过神,脑袋难受。
前车司机突然跑上来,一脸气急败坏,质问她:“小姑娘,啥人像你这样开车的?”子密还没回过神来,觉得是自己追尾,态度好好地说留电话走保险。那司机不依不饶,“册那娘前面路面塌方啦?还是你发动机爆缸啦?这么慢的车速还不能急刹?第一天上路啊?”
子密本来没事,被他一顿骂,倒回过神来,这不是你插队吗?不然她怎么会撞上。她回过神来,走到他车前,把包往他车上一砸,“你骂什么,你他妈不打灯,说了保险可以走你他妈的骂什么呀?”这时后车堵了一路,车流静止,整条路上只听见子密怒吼。司机一时语塞,没想到这个漂亮姑娘这么凶。他收了声,嘟囔几句,留了电话走了。子密依然把车停在应急车道上,坐在车里发呆。路又通了,过往的司机没有多看她一眼,车流恢复正常。刚才她实在太生气,来上海十几年,第一次遇到这么不讲道理的人,但子密不是被撞车吓到了,而是被自己吓到,她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她趴在方向盘上,无声地哭了片刻。她回想这一年,夏天时三人坐在一起吹风扇吃西瓜,秋天时一起吃大闸蟹喝黄酒。又想起子熙奋不顾身地把大秦推翻在地,想起三人嬉笑的时刻。或许正是这些轻松又珍贵的时刻,让子密以为她们真是一家人。她们住在一起,每个月她给子熙一万家用,让大家吃好喝好,又包揽水电网费,购买生活用品,甚至在子珍喊冷的时候,给家里买了暖炉。她真的当她们是姐妹。这么普通的日子,对子密来说却是那么珍贵,她第一次有了家人,她好喜欢这家人。正是因为喜欢,才会阻止子珍嫁给小钱,子密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腿上,可是这些都是假的吗?金子珍表演了一场姐妹情深,骗吃骗喝还把房产证骗到了手里。子密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她简直像不认识自己。昨天她才心狠手辣地拒绝了大宇的五十万,简直气吞山河,现在却为了子珍抢房哭哭啼啼。她不担心房产会没有,法律不会允许,真正让她伤心的是子珍欺骗了她和子熙,她今年才拥有的家人,现在又没有了。
子密听到微信响了,大宇问她几点来上班。她看了看时间,今天迟到了,赶紧去公司。她把房产证的事放在一旁,今天还有场恶战。进大宇办公室前,子密去洗手间补妆,她看着自己双眼通红,粉底斑驳,拿粉出来盖上。她盯着自己的眼睛,突然觉得委屈,就算是在职场,她也没上过金子珍这种恶当。
走进大宇办公室的时候,她又是那个沉着坚定的周子密,把袋子稳稳当当放在门口。大宇的办公桌今天倒干净,没有酒瓶,看起来心情不错。子密有些拿不准,钱已经还了,大宇却像是更胸有成竹,她决定先听听他的打算。
大宇不慌不忙,说子密果然是自己带出来的人,对公司有真感情,那笔钱不收也挺好。子密不知他打哪张牌,点头附和:“是,无论如何,大家都是希望公司好。”他想了片刻,说:“要把其他人的钱补上,也不是不行。”
子密盯着他,大宇眼神丝毫不闪躲,这话不像假的。
他说正好到了年底,把这季度的利润多拿出一部分,找个理由给三倍年终奖,就能把钱补齐。听到这,子密倒真的慌张起来,事情竟然顺利到了这个程度?她发了一封邮件就能让他把吞进去的钱吐出来?
大宇见她不动声色,两人都在迟疑,他说:“你得配合我,给Alex另外一份财报。”
子密脑子里炸了一下,果然来了,大宇的意思是,员工的钱可以补上,但要用Alex的分红补。这样一来,他们必须做一份假账,告诉Alex公司没有赚到钱。这么一来,子密彻底和大宇上了一条船,以后想翻旧账都不行。她突然有些透不过气,站起来,“大宇,把窗户打开吧,办公室里很闷。”
大宇看了她一眼,起身推开窗户。子密这才明白自己站到了什么位置,要是她想为同事争一个公平,自己就要和大宇同谋做假账,如果不同意,那她这五十万还回去也没有用,大宇是不会把自己的钱吐出来的。窗户吹进来一阵寒风,子密深吸了几口气,她突然感觉,这些年的职场经验,虽然让她赚到了钱,但也让她成了一个傻子。
她一时泄了气,问:“大宇,你的钱还没赚够吗?我们不是已经过得很好了吗?”
大宇坐下来,望着子密,竟然有一丝怜爱,这些年公司里人来人往,他亲手教出来的门徒周子密,一向精明果敢得力,此刻竟然这么无助。他笑了笑,“子密,钱怎么能赚得够呢?你还没有买房吧,这怎么叫过得好?”
子密迟疑片刻,“你让我想一想。”
大宇从容不迫,“你可以想,我已经让步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子密,是那份竞业协议,如果子密现在离开公司,三年之内不能在同行业内参加工作。他说:“子密,这是你自己签的,你也看清楚。”
子密想起她升合伙人签过这份协议,当时她毫不犹豫,毕竟要做合伙人,谁会想离开公司。现在她才知道,大宇果然是老谋深算,每一步都给自己留后路,给别人挖坑。子密强装镇定,“还是老板想得周到。”她内心苦涩,昨晚毅然退回五十万的豪气烟消云散,此刻却像一只被夹住的老鼠,动弹不得。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同事们依然在忙。他们昨天回家早,估计是睡了个好觉,此刻精神头十足,有几个见着子密对着她笑。子密觉得自己真的笑不出来,她回到自己办公室,简直坐立难安,自己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这时程东敲门喊她开会,她没头没脑问了句,孩子好了吗?程东说发烧去医院,她妈妈吓坏了,现在没事。此刻他又变成子密熟悉的职场人,说话和笑容都恰到好处,如此得体。
子密说那就好,她让程东先去开会,她身体不太舒服,一会儿再去。程东体贴地关上了门,子密躺在椅子上,简直不能动弹。电脑响个不停,各种消息弹进来,微信的红点和未读邮件越来越多,三个电话会议前后打进来,子密看着电脑屏幕。她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忙成这样到底是为什么,她顺手关掉屏幕,她想要喘口气。
这些源源不断、四面八方的消息真让她崩溃,从前她以每天忙完这些事为骄傲,她不停开会,不停回复,不停地把工作计划表消灭掉,就是为了高效工作,做更多,做更快,做更好,只要不停,工作就会解决。她从不抱怨苦和累,这不是职场人应该做的吗?可是现在她真的想吐,为什么要忙成那样,她不是个人吗?一天二十四小时,十八个小时都在为公司卖命,可结果呢?她恶心坏了,她也只是个人啊,为什么要像超人那样?
子密闭着眼休息在椅子上躺了五分钟,她不用想就知道最多五分钟,立即会有人敲门喊她开会。她胸口发闷,需要时间好好想想。果然有人敲门,子密也不起身,说了请进。
几个项目组的同事问她为什么掉线,现在要开会。子密此刻不想再演,但她又没有理由不在线,于是撒谎说她发高烧,先躺一会儿。同事见她如此,心里觉得奇怪,让她赶紧去医院。子密说她要先躺一会儿,同事见她这么不对劲,知趣地退了出去。
子密关了办公室的灯,脱掉鞋子,反锁门,蜷缩在沙发上,她想睡一会儿,但又睡不着,她突然发现办公室原来这么狭窄封闭,听着门外啪啪敲击键盘的声音,高跟鞋噔噔踩过的声音,脚步踏踏小跑的声音,吵来吵去开会的声音。子密第一次在办公室里听到这么多声音,这间公司是这样热闹又有序地运转着。她闭上眼,整间公司除了她,都在运转。可是此刻,她真的转不动了。
她竟然一觉睡到了晚上,醒过来的时候头晕得厉害,真像是发烧。她嗓子干得冒烟,起身去茶水间倒杯热水。同事们走得只剩三两个,留着加班的那几位满脸油光、蓬头垢面地坐在电脑前。子密觉得此刻自己肯定比他们的模样好不了多少。
窗外全黑了,玻璃上映出她的脸,子密看着自己头发蓬松,面孔发肿,眼皮泡泡的。不知怎么的,她一时想起小时候在幼儿园午睡,别的小朋友都被老师叫醒了,她睡在最里头的床位,一觉睡到了下午没被人发现。那时她起床也是这样,发呆泛肿,盯着窗外即将暗下来的天色,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可是现在,她不能再哭了。人长大成人,就不再拥有哭泣的权利。她掏出电话打给林医生,说自己发烧,林医生说他来公司接她去医院。子密说好,自己坐在茶水间里不想动弹。
这时程东走进来,像是专程来找子密。他见她如此,问她身体怎么了。子密吸吸鼻涕说流感吧,你别靠太近。程东迟疑片刻,不知道子密今天怎么了,跟平常完全不一样,这样歪坐在茶水间里喝热水。他手里拎着个袋子,说:“子密,生日快乐,同事让我代表他们拿生日礼物给你。”
子密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生日。每年同事们都要凑钱送她生日礼物,每年的礼物也是一样的,新款iPhone,一份得体又没有感情的公关礼物。子密让他放在台上,说了句谢谢。程东看她这个样子,知道她想一个人待着。子密扭过头去,又盯着窗外,今天她三十岁了,竟然忘了自己生日,这么大的城市,也只有同事记得她的生日。
林医生到了楼下,给子密打电话,她站起身来,竟然有些站不稳,硬挨着下了电梯。林医生见子密面色苍白,摸了摸她的额头,的确是高烧。他开车带着她去社区医院,子密在副驾驶座歪着,耳朵里一阵嗡鸣。林医生陪着她直到挂上水,才松了口气。他不知道子密这一天是怎么了,昨晚打电话还生龙活虎,现在竟然病成这样。他让她睡一会儿,子密说睡不着,睡了一整天。他这才真的奇怪起来,她不是在上班吗,怎么睡了一整天?
子密叹了口气,说等她有点力气了跟他说,事情太多了,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林医生见她手里抓着一只购物袋,把它拿过来。子密心想真是烧糊涂了,袋子都不记得放下,她笑说:“这是我收到的生日礼物。”
林医生心想这下糟糕了,今天是她生日,但子密也没提前说呀。子密知道他在想什么,摇摇头说她自己也忘了,不是同事送礼她根本想不起来。林医生见她额头有汗,用衣袖擦了擦,说:“我们找一天给你补过。”
子密千头万绪,握住他的手,心想还好有他,不然这一天得糟糕成什么样子。昨晚他通宵值班,今天回家睡到下午,被子密电话吵醒,急匆匆地出门,这会儿才喘口气。他松开她的手,去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两瓶水,拧开一瓶,让她慢慢喝,又坐在身边,再拉起她的手。
林医生见子密睡不着,逗她说话,问她生日想收什么礼物,想去哪里吃饭,他带上子珍和子熙一起给她庆祝生日。子密本来还好,听到子珍的名字,脸色又暗下去。林医生也觉得不对,今天既然是她生日,子珍和子熙怎么会不知道,怎么还让她自己来医院?
子密捏了捏他的手,跟他说起今年才认识子珍和子熙的事。她烧得厉害,说话断断续续,从今年突然知道爸爸去世,说到今早发现子珍改了房产证。林医生心里纳罕,只知道她们不同姓,背后还有这么离奇的事。他听子密声音微弱,但说到房产证的事,明显气急。他听出了她对子珍的怨气。他想了片刻,既然子珍答应去公证房产,那事情就解决了,子密怎么这么生气?他劝她放宽心,“当时你们也不认识,也不熟,只有子珍和她爸爸在一个户口本上,她一时想独占,也是人之常情。现在要分给你们就好了呀。”
子密没有力气瞪他,眼睛盯着天花板,“可是我们住在一起都快一年了,那么长的时间,她为什么不说呢?”
林医生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让子密介怀的不是房产,而是子珍一直在骗她。
子密转过头来,盯着他看。林医生看着她的眼睛,一双杏仁眼,现在涨得通红,眼泪积攒在里面,即将要掉下来。他一时心疼,俯身搂住她,“先不要说这些事了,你好好休息。”子密挣扎着从他手臂中出来,盯着他问:“她为什么要骗我们这么久?”说完眼泪就掉下来。
林医生一时紧张,转身去买了包纸巾,回来一看,子密自己擦掉了眼泪,衣袖湿了一片。他重新坐在她身旁,又拉起她的手,作为男人,他此刻或许不知道说什么,但他想无论子密做什么,他都会支持。
结果子密说:“我要搬走。”
这……林医生看她不像赌气,他犹豫片刻,既然决定了要支持她,那就支持到底吧,他说:“那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你有理由生气。”
子密这才顺了气,两人沉默了片刻,医院里人来人往,有人拿着处方发愣,有人看着药盒发呆,医院的夜晚,每个人的脚步都很慢。子密很少进医院,她突然说:“这里的人走得好慢啊。”林医生看了四周,没觉得有什么。他心里还在想着子密要搬走的事,他说:“子密,既然你们是亲人,就要学着相互原谅,不是吗?”
子密知道林医生在说什么,可是她天生不擅长原谅别人。她盯着天花板,没有说话,脑子里在想,是啊,人为什么要原谅呢?她父亲抛弃她和妈妈,她妈妈没原谅过,她也从来没有。她只想一个劲朝前走,她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原谅?”
林医生听她反问,像是真的不懂。“因为人人都会犯错,能原谅的人就很厉害。”他小心翼翼,像是哄孩子一样。
子密认真考虑了片刻,“我不想原谅。”
林医生摸了摸她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两人坐在这里谈了两个小时,他起身请护士来拔针头,谁都不再提这件事。虽然林医生和子密才谈了几个月恋爱,但他知道子密一旦做了决定,就很难回心转意,此刻谁劝也没用。
林医生说先送她回家,子密给个新的地址,说不要回那个地方。林医生见她还病着,随她去,发动车慢慢开着。子密这时又觉得累了,困意又涌上来,歪着头睡着了。林医生看了看她,他知道子密倔强,但也没想到倔强到了这个地步。只要下定决心,就绝不回头。说了要搬家,今晚就不再回去。他叹了口气,她睡着的时候都皱眉呢。
她醒着的时候总有事要忙,总有事要做。此刻她安安静静睡在他身边,一张小脸肿肿鼓鼓的,看起来蛮可爱。他心想以后时间还长,很多事可以慢慢跟她讲。林医生伸手摸了摸她凌乱的卷发,心底里说了句,生日快乐。
21
子密搬家那天,刚好收到新的房产证。她抽空回来收拾行李,子熙反复哭了几次。这个月她已不住在这儿,今天下班过来拿行李。子熙几次去公司找她,去新公寓等她,但无论她怎么说,子密都执意要搬,她甚至让子熙搬来公寓跟她住。
子熙左右为难,这个月子珍很消沉,她如约办了房产公证,人消沉许多,不像以前那样活泼,反而总是发呆。下班回家,也不敷脸,就呆坐在房内。子熙问与小钱如何,工作怎么样了,也只是只言片语带过,不肯多说。这一个月,子密不在,子珍不说话,家里突然就冷清了。这种时候,子熙当然不能陪着子密搬走,她知道子珍在房产证的事上做得不对,但子密一夜间就消失,连道歉的机会都不给,也过于决绝。
今天她见着子密收拾东西,她衣服不多,两个行李箱就装下了。这一年住在这里,子密竟然没有添置多少物品,不像子珍,各种东西堆得满满当当。子熙见事已至此,她是劝不动了,或许二姐真没有把这里当成家。她心里伤感,反而不哭了,只是静静看着。最近两个姐姐都让她觉得陌生。过去一年她们不是好好的吗?但翻脸的时候,竟然如此迅速。
子密收拾好行李,见子熙呆坐在客厅,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时子珍开门进来,见子密拉着行李,她低头不语,让开了路。两人上次吵架后,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子密。上次在房屋公证处见到她,只觉得时间似乎回到原点,关系像是刚从贵州回来时一样冷淡。子密也恢复了先前的冷漠、自控,滴水不漏。
子熙见两人不说话,嘟着嘴,眼神委屈。子珍见她这样,内心更愧疚,她有错在先,的确应该道歉,房产证没变更前,她的道歉毫无诚意。此刻时机绝佳,她帮子密开了门,犹豫了片刻,说:“子密,是我的错,一直在骗你们。”
子密提着行李下楼梯,听到她这么说,停顿了片刻,但没有回头。子珍上前接过来一只箱子,说:“我知道你生气,但是我们送你吧。”
子熙见大姐道歉,以为事情还有转机,子密停在门口,没有回头。她听子珍这么说,一时更生气了,为什么道歉这么容易,但原谅那么难?只要被人道歉,自己就应该接上一句没关系吗?可是做错事的又不是她,她为什么必须原谅。子密心里怄着气,脑子拐不过完来。她站在门口,没有回头。
鞋柜刚才被打开,此刻木门没关上,她弯腰想把柜门关上,那只酸辣牛肉的袋子竟然塞在底下,歪了出来。子密想起来了,这是父亲的骨灰,当时子珍抱着它回了上海,没想到这一年都塞在鞋柜下面。她这一年也没发现呢。子熙走到她身边来,见她盯着鞋柜发呆。她把纸袋拿出来,子珍被挡住视线,没看到子熙拿出了父亲的骨灰盒,子密刚想制止,子熙就把纸袋里的东西掏出来了。
她问二姐,这是什么呀——除了骨灰盒,还有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本文件。
子珍凑过来看,她咿呀一声,她顺手把父亲塞到这里,没想到子密搬家翻了出来。
子密也不知道怎么说,她见子熙打开塑料袋,翻出一本护照,她之前没注意过还有这个东西,子熙翻开了来,竟然是父亲的护照呢。子珍探过头来,说:“哎,是从贵州收过来的,我都没打开过,爸爸这辈子又没出国,办护照做什么。”
子密被她们俩夹在中间,一时动弹不得,她见子熙翻开护照,果然是金国栋的,不过奇怪的是,里面竟然不是空的,而是有七八页签证。子熙一页一页翻过去,每一页都是加拿大签证,但没有出入境盖章记录,也就是说,他每年都续签了签证,但人却没有去过加拿大。子密站得近,也看清了护照上的内容。她见子熙有些激动,轻轻摸了摸她的肩膀。
子熙转过身来对姐姐说:“他竟然办了这么多签证,为什么不去加拿大找我们呢?”
子珍听了这话,拿过护照翻开,她也不懂父亲这是在做什么,要不是今天子熙翻出来,她根本就没见过这玩意儿。
子密见子熙身体簌簌发抖,抱了她一下,“都过去了。”这话她是说给子熙听的,也说给子珍,一切都过去了,但她依然不看子珍一眼。
子珍见子密这么冷漠,她对子密的这套行为方式感到疲惫,真是孩子气,一身精英的做作毛病,要搬走就搬走吧,她懒得再道歉。
子熙巴望着子密,眼泪挂在脸上,“二姐,你看爸爸竟然办过签证,我是不是误会他了,他或许真的想去加拿大找我和妈妈。”
子密见她的表情几乎有些恐惧,但现在人都已经走了,这些都没有意义。她抱住她,搂住她瘦小的身体,“子熙,人死不能复生,算了吧。这些都没用的。”子密也是心里乱,没认真琢磨,这句安慰的话随口就说了出来。
子熙听来却又不是那么回事,人死不能复生,难道爸爸的死真的跟她有关系吗?
子密全然没有想到,只觉得子熙不应该为了死去的人想太多,她现在好起来了,应该有新的生活,不管是妈妈、爸爸,还是她和子珍,虽然都是她的亲人,但是人始终要靠自己长大,总是沉湎过去,对她没有好处。她松开子熙,自己回了公寓。
子密把箱子放进衣柜里,一路上她都没回过神来。这件事太奇怪了,上次她听子熙说起父亲答应去加拿大却失约,她心中不屑,他辜负了这么多人,还敢跟人承诺,让子熙母女心心念念,以为他会过去,但这种人怎么可能负责呢?肯定在国内另有新欢,早就把她们忘了,就跟他抛弃了自己和妈妈一样。但……那本护照,她的确想不明白,加拿大签证不太容易办理,他连续办了几年,不像真没当回事。子密想不明白,果然是莫名其妙的人,死了都要给人添麻烦,今天把子熙吓成那样。她把衣服挂进衣柜,突然觉得这房子真是很空,没有声音,没有杂物,没有人走来走去,过于安静。
她坐在阳台上,吹着冷风,要过年了,真冷啊。今天是最后一个工作日,她看着财务把所有同事的钱都补回去,说今年效益好,年终奖翻番,同事们皆大欢喜,荷包足了,回家过年也开心。此刻她坐在这,却高兴不起来。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事,就像她迅速理清子熙和爸爸的关系,不要管,不要问,子熙不应该再多想。但她的心却空空荡荡,感受不到喜悦。
子密懊恼起自己来,刚才是不是不应该走,留在子熙身边,起码不要在这时候搬家。她决绝到了连自己都害怕的程度。子密不是不能原谅子珍,她不生气了,但她不擅长原谅别人。一旦面对窘境,她只会朝前跑,对爸爸也是这样,对子珍,甚至对子熙,也是这样。她没有真的想过如果学会原谅别人,比如说父亲,把他当成普通人看待会怎么样?她想了片刻,觉得想不出来。为什么要原谅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呢?子密恼火起父亲来,这人死了都叫她们不安生,谁需要他的房子,难道自己赚不到钱买房吗?她心里对命运发了一通无名火,这一年乱糟糟的,哪里来的爸爸,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姐妹?
让她此刻这么难过。
她真的觉得难过,却不明白为什么。以前她不也是这样吗?丢开过去,离开妈妈、离开四川,来到上海,一路朝前奔跑,她不是过得很好吗?现在这是怎么了。她知道自己没有做错,可是人生并不只是需要正确,不是吗?她突然觉得很寂寞,像是这三十年跑了一路,此刻才觉得跑错了方向。
只有三天就要过年了,她拨通妈妈的电话,告诉她自己不回家过年。妈妈嘴上说好,自己要和朋友去旅游。子密知道她终归不高兴,会一个人闷在家里看电视。从前外公外婆还在世的时候,子密喜欢过年,家里总是热闹,后来他们去世,子密再回家过年,发现妈妈一个人在家。母女俩坐在一块儿总是别扭。妈妈似乎也察觉了这点,她索性出门和朋友搓麻将,子密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她最讨厌一个人被留在家里。后来她索性不回家,过年就给妈妈封个大红包。
母女俩讲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子密怎么也开不了口提爸爸。或许他始终隔在母女中间,不能讲,也放不下,这才是她无法和妈妈独处的原因。妈妈只要看到子密,就会想起爸爸来,子密只要想到妈妈,就想问爸爸的事。对子密来说,她的存在缺乏某个合理的解释,别人的父母结了婚,生了孩子,要么相爱,要么吵架,但总归是爱孩子的,孩子是理所当然的存在。但子密不太确定妈妈爱不爱自己,外公外婆是爱她的,但爸爸和妈妈,她默认为自己是他们激情后的错误,没办法被抹掉,尴尬地留在了这里。
这是她一直要朝前跑的理由,是她不能让自己被丢下。
上海的冬天阴沉沉的,虽然没有风,但湿冷得厉害,她突然觉得有些冷,把窗户关上。她想起旧房子里的那只暖炉,她每天早上都往里面倒煤油,晚上三人总围着那只炉子喝茶说话。她甩开这些念头,就像自己对子熙说的,都过去了,再想这些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做些有用的事,比如把工作收尾。
她确认财务把同事的钱都补齐了,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做。这个月她照常工作,大宇倒是如约补齐了同事的钱,但那份假账也做给了Alex。他拿准子密碍于竞业协议,不能跳槽,此刻只能与他同谋,不能翻脸。子密昨天也收到自己应得的分红。她听到短信到账通知,知道钱已落袋。她对账的时候发现自己应得的钱是四十七万,心里不禁冷笑,先前大宇给她五十万,相差不多。大宇啊大宇,三万块钱想收买谁的灵魂呢,算盘倒是打得精刮。
子密最后要做的,是给Alex发邮件。她把自己收集到的证据整理汇总,过年开工后,就会发过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不想管了。大宇既然要拉她垫背,她不能任由他搓圆搓扁。要是Alex回国来起诉大宇,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子密心想事情或许不会坏到那地步。她犹豫了这么久,这封邮件终归还是要发。正确和错误,当然有立场,站在子密的立场里,她选择了正确。至于竞业协议,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卡里这笔钱能让她继续在上海生活一阵子,到时候再说吧,她昨天看到同事们喜滋滋的脸,心里不禁悲凉,他们都不知道子密牺牲了什么,他们才能拿到三倍年终奖。或许知道了会感谢子密,要是Alex起诉大宇,公司倒闭,不知道大家会怎么怪她。
子密走后,子熙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子珍哄着她喝杯热水,她哆哆嗦嗦的,子珍心里发慌,赶紧把炉子拉到她身边。她心想子熙不会犯病了吧?要是抑郁症发作,她要怎么办?现在这副模样实在有些吓人,从前她只是爱睡觉,没力气,现在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像是掉进水里丢了魂一样。子珍恨不得立即打电话给林医生问他怎么办,但她让自己镇定,或许只是一时发作,任谁听到这种消息都要吓一跳。何况子熙还生着病呢。她心里也责怪起爸爸来,死了就死了呗,怎么还给人留这种东西。她早知道这样,不如把那包遗物给扔了。
子熙坐了会儿,说自己先去睡觉,子珍赶紧把药翻出来,让她吃药。无论如何,此刻家里只剩她和子熙,她必须先照顾好活着的人。更何况现在只剩她了,子密一走,子熙生病,这家里还能靠谁?她不能在这时候让子熙知道自己不知所措。她柔声安慰子熙没事,坐在床边陪她睡觉。她之前听子密说,子熙只要吃了安眠药,睡着前有十几分钟会说胡话。从前是子密陪着她度过那十几分钟,现在子珍坐床头,见子熙意识逐渐模糊,问她:“大姐,是我害死了爸爸吗?我不应该说要去举报他。”
子珍赶紧给她盖住被子,“别乱想,明明是出车祸,死亡证明上写了是意外。”她嘴里絮叨,其实心里也没底,怎么会那么巧,子熙出现在贵州后,爸爸就突然过世了?但此刻也顾不上这么多,子珍先乱讲一气,子熙不再言语,闭上眼睡着了。子珍靠在床头,觉得这屋子里的确冷清。她打了个盹,突然听到手机咯噔响,她吓了一跳,打开看是小钱发来微信,说今天小年,家里人都在等她去吃饭。子珍这才想起来答应了小钱家饭局,她一时踌躇,现在也不能把子熙单独留在家里,但这是她与小钱复合后,第一次去他家团聚。
她犹豫片刻,回了句:小钱,替我和妈妈说抱歉,子熙突然病了,在医院呢,我走不开。她故意把情况说得严重些,让不去理由更充分。屏幕上显示小钱正在输入。她等了一会儿,小钱没有发消息过来。他或许很生气吧,但此刻她真的不想管了。
得知子密已经不住在这儿,小钱嘴上不说,心里却很高兴,几次说要来家里坐坐,子珍也不准。子密即便不在,她也不想让小钱到家里来。每次见到小钱,子珍都有一种陌生感,有时看到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她真的和这人和好了吗?子珍偶尔会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但又把自己劝下来。她告诉自己忍忍吧,女人总是要忍受男人的。她没见哪个女人真的爱男人,男人有什么可爱的?他们如此自私愚蠢,又不美好。只是女人总归要结婚生子,忍一忍就过去了。过日子,就是男人和女人彼此敷衍,大家都不要当真。
她边忍受边敷衍,只要日子能过下去。可是拖久了,她也知道自己的确不爱小钱。只是她需要一个丈夫。爱情是男人用来骗女人上床的,也是女人用来骗男人结婚的。大家都是相互需要,相互欺骗,谁都不比谁好过。
小钱终于回复了消息,问:那你三十来一起过年吗?妈妈很希望你来。
子珍这才真的厌恶起他来,说子熙生病,难道大年三十能把她丢在医院?她懒得再回复,只觉得小钱似乎比她还糊涂。她只是活得敷衍,而小钱真是白日做梦,丝毫不去想别人的处境。子珍想即便是要忍受,是不是可以换个不那么蠢的男人?她丢开手机,觉得此刻自己的语气像子密。
她见到子熙流汗,她伸手摸了摸,不会在发烧吧?她摸到后颈,竟然是冒冷汗。子珍把暖炉推进小卧室,这样她不会冻着。子珍走回自己房间,上铺已经空了。这房子里没有子密,还真是空空荡荡。以前子密总站在阳台上发呆,此刻她也走过去,屋外真冷啊,她打了个哆嗦,楼下小区里有几个孩子抓着烟花棒疯跑,笑声清脆,回荡在寒冷的夜空里。
子珍想,的确是过小年了,阳台上挂着两三条鳗鲞,散发出一股咸香。她抬头看,好大几条啊,每条鳗鱼十几斤呢,上海人过年,每家每户都要挂几条在阳台上,像鱼旗一样,真好看。这些是小钱妈妈送来的。这时子珍听到楼下有人喊,“囡囡,回家吃饭啦。”小孩丢掉烟花棒,使劲跑回家里去,真的是要过年了呀。
她回头看了眼冷清的房间,回想起小时候过年是和奶奶一起。她也是这样在楼下跑,奶奶一声“囡囡,回家吃饭”,她就立即跑上楼。那时候奶奶会切块鳗鲞蒸来吃,整个屋子里都是咸鱼的香味。她记得那时候家里很穷,爸爸从不拿钱回家,奶奶有时候去外面卖玉兰花,有时候卖雨伞,每个月赚上几百块钱供她上学,但是再穷,过年的时候也要买条小小的鳗鲞回来。子珍一恍神,这都过去二十多年了。现在她回家,甚至有钱了,但是再也没有人叫她囡囡了。
22
过了年,事情的发展比子密预计的迅速。公司开工不到一周,Alex回到上海。子密发出邮件后,他没回复,人倒是动身回国。开工那天,大宇在公司里派开门红包,也给子密包了一个,他喜笑颜开,让她新年继续努力,来年封个更大的。她笑着应承,心里清楚和大宇的关系就此完了,再也没有来年了。几个小时后,Alex电话约她吃饭。子密两年多没见到Alex。他依然和几年前一样,风趣幽默,在这种时刻也不慌不忙,他仔仔细细问了子密一遍,前后确认细节。子密原不想与他吃饭,担心Alex逼她站队,那样就太难堪了。虽然子密发了邮件,但并不想卷入这种纷争。结果她错了,Alex态度悠然,把该问清楚的事问了,慢悠悠地和子密叙旧,说起国外的生活,日子过得倒挺舒服。子密心里佩服Alex沉得住气,到了这种时候,风度也没有丢掉。
过了两天,她照常上班,大宇没来办公室,子密心中推算他和Alex正在谈判。那天吃饭的时候,Alex特意问了走账的方式,当时子密就猜想,Alex问这么清楚,看来不会起诉,只会拿走账漏税的事来威胁。只有这样,才能真的让大宇把钱吐出来。
子密猜得没错,大宇果然就范,私下与Alex达成了和解,只要事情没闹起来,那就说明他们谈得顺利。子密没猜到的是,她是做好了离职的准备,但大宇却出言挽留。这让她过于震惊,她决定发送邮件的时候,就知道一旦大宇得知此事,一定不会留她,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辞职竟然被大宇拒绝了。
Alex匆匆回来了几天,又立即走了。临走前他简单嘱咐子密,说多谢她,这件事才能平稳解决,他希望子密在公司继续做下去,他和大宇都不希望她辞职。子密心里倒平静,她做这件事,不是为了Alex,也不是为自己。Alex希望她留下来,这事不难理解,他总是希望有人帮他盯住大宇,但大宇主动请她留下来,理由是公司需要子密,即便把这件事告诉了Alex,商业纠纷始终只是纠纷,解决完了事情依然要做。
子密要辞职那天,大宇说她太年轻,把事情看得非黑即白,其实分钱而已,哪里有什么你死我活,现在钱分好了,子密没有必要走,不如继续留下,他答应的股权和提成都会给到。
子密听完这番话,心想其实也不无道理。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不管是背地里坑人一道,还是被人坑了一道,竟然都如此坦然,说出来的话也真诚。子密猜想或许Alex和他达成了协议,不仅钱要分好,还要留下子密。难怪Alex那么叮嘱。大宇让子密再想一周,做生不如做熟,去新的公司还需要适应新环境,都是赚钱,何必呢。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他也履行了承诺。现在公司也没有大项目,大宇让她先休假一周,想清楚再做决定也不迟。
她从大宇办公室出来,一时像是泄了气,自己大义凛然做了牺牲,此刻想不到又落入这种奇怪的境地。她开车回家的路上也在走神,下意识里开上复兴路,像要回到老房子里。她赶紧掉头上高架,回公寓去。这几天发生的事像是打了场恶仗。大宇和Alex协议好了一切,子密只是一颗棋子。她回到家,认真琢磨大宇的话,生意人就是生意人,他知道子密是可用之材。既然局面已是这样,他也稳住了Alex,没有必要赶走子密这个能为公司赚钱的人。
子密唯一需要思考的是,自己到底要不要走。走,去哪?不走,为什么?她想不清楚。自从搬回这间公寓,子密的失眠症又回来了。这些天她为公司的事情思来想去,即便休假,她依然睡不着。今天子密起床,看到太阳刺眼,看了眼时间,只睡了两个小时。每个漫长的夜晚,她翻来覆去望着天花板,脑子始终停不下来。有天深夜她实在难受,到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瓶最烈的威士忌,喝了一大杯。十几分钟后,她脑袋终于发热,思维松弛,睡了过去。这瓶酒三天就喝完了,子密昏昏沉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想起子熙吃的安眠药,自己也应该去医院拿点。
她下午挂林医生的号,他叫号时看到子密,以为她恶作剧。子密一进来,林医生就觉得她不对劲,神情恍惚,一个踉跄差点撞在桌子上。
子密故作轻松,坐在他面前,“林大夫,你发什么呆?病人已经进来了。”
林医生见她还有心情开玩笑,问:“你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
子密说:“我睡不着呀,你能不能把给子熙开的安眠药也给我开一点?”
林医生看子密的眼睛,杏眼圆睁,疲惫而紧张,他问:“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子密笑了笑,他果然是个好大夫,真的把她当作病人来问诊,“大概十多天,每天睡两三个小时,入睡很困难。”
林医生沉默片刻,他每天和子密说话,文字消息间丝毫没有察觉到子密在失眠,没想到已经这样严重。他怪自己太粗心,说:“那你应该早点挂睡眠科,这次我先给你一点应急用药,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子密点点头,笑说:“谢谢林大夫。”
林医生不情不愿地开处方,一盒安眠药七片,足够她睡一周好觉。他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但一时不知道为什么。
子密临出门,林医生叫住她,“那你之前是怎么让自己睡着的?”
子密回过头看他,“喝酒啊。”
林医生见她理直气壮,真是可气可爱,“那你现在不能喝了,吃安眠药不能喝酒,那样非常不安全。”
子密摇摇手里的单子,慢慢说:“好的,知道了,谢谢林大夫的嘱咐。”她笑意盈盈,不想让林医生担心。
林医生越想越觉得不对,又叫住她。
子密问:“怎么了?林大夫,你们医院不让病人走的吗?”
林医生说:“今天我不值班,我下班去你家看看你。”
子密指指处方,“可是那时候我在睡觉哎。”
林医生说:“我去盯着你睡觉。”
子密摇摇头,笑说:“林大夫太关心患者了,晚上见。”
她打车离开了医院,知道自己这样开车太危险。她坐在出租车后座,全身累极了,十几天睡不好,脑袋里像开进了一辆火车,哐嘁哐嘁一直走。她撕开安眠药的盒子,把那颗细长的药丸吞下去,她知道自己再不睡觉就要到崩溃边缘。上楼的时候,她走不稳,一躺上床,立即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踏踏实实,没有辗转反侧,没有做梦,没有中途醒来。子密睁开眼时,感觉脑子里的那列火车终于停了。房间全黑,她一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打开手机,凌晨两点半。她一觉睡了十个小时。子密躺着不动,感觉自己回到了身体里。她欣喜地舒了一口长气,原来安眠药这么管用啊,早知道就让林医生天天给她开。
她打开卧室门,见客厅灯亮着,扭头一看,林医生坐在沙发上看书,他问:“你睡得好吗?”
子密吓了一跳,她竟然睡得这么沉,全然不知道他开门进来,她问:“你来了多久了?”
林医生说:“我下班就来了。”
子密想,那他等了一整晚,她问:“你一直坐在这里看书?”
林医生说:“我买了菜,煮了饭,进去看你好几次。”
子密一时窘迫,不知道自己睡相如何,但竟然连他进卧室都不知道,那安眠药果然厉害。
林医生起身去厨房,把做好的饭菜热一热。他让子密洗手,准备吃饭。
此刻闻到了米饭的香味,子密觉得自己真是饿了,立即把手洗干净。她边洗边想,医生做男朋友真不错呀,又会看病,又会做饭,就是老让她洗手,每次必须洗一分钟。为了吃饭她就忍忍吧,仔细把手搓干净,到餐桌边等着。
林医生煲了一锅白粥,炒了两个蔬菜,拣了几块腐乳。子密一见就笑了,四川男友就是好,做饭合胃口。粥熬得正好,不稠不稀,米油四溢,她喝了几口,吃了蔬菜,对林医生傻笑,“不错呀,林大夫,对患者这么体贴,你们医院必须给你加薪。”
他坐在子密对面,见她吃得急,又要腾出嘴来说话,他笑说:“你慢点吃。”子密不听,又盛了碗粥,还要再吃。林医生见她这样,心里的不安终于没有了。下午在诊室,林医生隐约觉得不对,这是他的女朋友,每天都联系,但如果不是她来医院开药,他根本不知道她睡不着,人已经累成这样。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安,他始终不了解周子密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即便他们日夜说话,但是他的确不了解她的生活。坐在这里几小时,他一直在想,他知道子密在哪间公司上班,住在哪里,但是就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为了什么而苦恼。上次她与子珍吵架要搬出来,也是做完决定后才告诉他。周子密几乎不和他商量任何事。
林医生问:“子密,你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吗?”
子密从碗里抬起头来,“嗯?什么事?”
林医生说:“你突然失眠这么厉害,我担心你遇到了什么困难。”
子密捏着筷子,想了会儿,说:“工作上的事,应该也会解决的吧。”
林医生听她这么说,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她不是故意不说,只觉得说了也没用,但他另外一半的心还在忐忑,子密习惯独自解决所有问题,这不太对。她没有把他看作另一半,而是男朋友,自己生活界限之外的男朋友。他没有说话,他为自己的猜测感到愧疚,周子密微笑地坐在他对面,自己却在计较。
不过他知道自己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林医生总以为人只要相爱就好,相处久了,两个人的生活会汇合到一起,但是他错了,周子密像一条不肯和任何人交汇的河,她只肯固执地流向自己的目的地。偶尔与人交汇,例如子珍和子熙,一旦有了嫌隙,她就会扭头走掉。他谈过几次恋爱,每个女朋友都爱闹别扭,但子密从来不,这让他有些担心。如果有一天,他们有了分歧,子密也不会吵架,只会坚决地走掉。这种念头让他并不好受。回想起来,他以为子密一贯冷静和坚决,没有迷茫和脆弱,今天她进诊室的那一刻,林医生才明白原来她也有烦恼,只是他看不到。他只得到了一部分的周子密,更多的依然是个谜。
他望着一桌子的饭菜,子密吃到后面,速度慢了下来,她拿着筷子怔怔发呆。林医生想着心事,她也想着心事,两个人没有说话。
子密今天睡足了觉,听着窗外微弱的车流声,有一辆跑车呜呜地开过去……她此刻终于缓过来,她问林医生困吗,等了这么久,不如早点睡吧。他平时值夜班习惯了,此刻也睡不着,两人坐在沙发上,开了电视。子密靠在他肩膀上,她决定接受大宇的提议,继续留在正旬,他说得对,做生不如做熟,既然都是合伙人了,此刻再走更像是意气用事,只要再休息几天,她就回到公司,又是那个一路向前的周子密。既然做了决定,她倒轻松下来,子密隐隐嘲笑自己,竟然那么幼稚,又觉得庆幸,到底最难的事还是解决了。
林医生突然想起来,问:“子熙最近怎么没来复诊?”
子密一惊,竖起头来,“她没去吗?”
林医生算了算时间,对,年前子熙就应该复诊,她没来,他还发了微信问,她也没回。他以为她有事,等了一阵子,她还是没有来。子密打开手机,见子珍和子熙的微信都没动静,她忍不住立即问子熙最近怎么样,有好好吃药吗?林医生见她心急,提醒她现在是凌晨四点,子熙或许睡了。
子熙没有回复,她急躁起来,“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林医生见她着急,说:“应该不会,她是成年人,偶尔忘记复诊,也不是大事。”
子密回想起上次见到子熙还是搬家那天,到现在已经一月没听到她的消息。最近她过得昏头昏脑,没想起她来。虽然偶尔睡不着的时候,也想联系子熙,但试图问候的念头又迅速缩回去。子密总是这样,明明想要开口,却不让自己先开口。
子密反复刷手机,林医生搂着她安慰:“都这时候了,肯定睡了。”子密挣脱他的手臂,嘟起嘴来,说他不关心自己的妹妹。林医生见她如此可爱,将她拉回自己怀里,说:“那再等几个小时,我们就开车回去看看。”
子密安静下来,看着窗外黝黑的夜色,竟然又到了三月,去年就是这时候遇到子珍的,时间过去了一年。她刚才那么不安,也是因为自己走得过于决绝,让她对子熙充满愧疚。走的那天她说人都是会分开的,让子熙长大,照顾好自己。现在她懊恼不已,子熙只是个孩子,为什么要跟她说这种话。
她抬头看林医生那张木头脸,心里竟然觉得安全,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这张木头脸依然好好地在身边。她用头顶着他的下巴,向他示好和道歉,他是她不停奔跑的人生里的加油站,只要他在,她就可以放心一直跑下去。林医生知道她的心意,让她再睡会儿,一会儿就叫醒她,出发去看子熙。子密点头,她吃饱喝足,躺在爱人怀里,觉得有了依靠。
他眯了一会儿,醒来时窗外朝霞淡淡铺散在淡蓝的天际线边,朝阳从东边射出几缕金色的光线。他看过很多次这样的日出,在医院值完大夜班,站在走廊外抽烟,时常看着这样的朝阳。他不擅长说话,每次见到这样的朝阳只是沉默地看着,心里想着太美了,要是子密也在他身边就好了。此刻他梦想成真,子密在他怀里睡着,爱人和朝阳都在他眼前。
早上八点,他发微信给子珍,问子熙怎么没来复诊。子珍回复说她这几天状态不好,一直睡觉,下周再去。林医生放下心来,没有叫醒子密。他低头看她睡着的样子,这让人怜爱,她闭眼皱眉,睫毛密密地盖住眼下,呼吸均匀又轻柔。他想要让她多睡一会儿。林医生突然明白每次看朝霞时的感受,原来是心痛,那么美丽的东西,出现了立即就会消失。他想明白了,爱一个人就是她明明就在眼前,但你也会担忧她会突然消失。他的心里是一片酸楚,但面色依然不变。
子密的闹铃疯狂大作,她立即跳起来,像是被闹铃吓坏了,茫然看着四处。林医生笑说:“我已经问过子珍了,说子熙没事,过几天就去复诊。”他举着手机给她看,子密认真看了对话,这才定下心来。她的脑袋还在嗡嗡响,刚才简直被吓出了心脏病,她见林医生满眼红血丝,胡子楂都长出来了,问他睡着了吗。林医生把头埋在子密的脖颈,用胡子扎她,说:“一两个小时吧。”
子密起身去厨房,说给林医生做早饭。她把昨晚的稀饭放进微波炉,又热了两个包子,看起来像模像样。林医生吃完,说先回家换衣服,顺便补个觉,下午再去上班。子密觉得他太累了,真是为难他这么跑来跑去,让他好好休息。她收拾起桌子,把筷子洗干擦净放进抽屉。她想起来了,这间公寓还是第一次做饭呢,多亏了林医生,她不再只吃外卖。子密心里柔软了片刻。是啊,他那么好,比起她执拗又决绝的性子,他实在太好了。她忍不住微笑,打算给他一个惊喜,晚上去接他下班。
晚上九点,子密正打算出发去医院,她和林医生都收到了子珍的微信:“子熙不见了!”
23
林医生收到子熙失踪的消息,立即打电话过去,子珍像是有些发蒙,前言不搭后语,问她几点发现子熙不见,她一会儿说方才,一会儿说是早上。林医生知道她心急,请了假匆匆往老房子赶去,他边开车边给子密打电话,她没接,看来和他一样正在路上。他急踩了几脚油门,想要赶在子密之前。他担心她那个暴脾气会冲子珍发火。
他下车时看到子密的车歪歪扭扭地停在楼下,看来她已经到了。上了楼,铁门敞开,他走进去,子珍坐在沙发上,没看到子密。他咳嗽一声,子珍抬头见到他,像见到了救星。子密从次卧出来,面色惨白,“她的东西没收拾……”
子珍赶紧说:“不不,她拿走了一只行李箱。”
他松了口气,两人没吵起来。子珍茫然无措,林医生问了个大概,最近子熙总在睡觉,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子珍特意还看了一眼,她还在屋内里睡着,晚上回家就不见了。具体是几点出门,她弄不清楚。子密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回家?
子珍讷讷无言,她也在后悔,怎么今天就和小钱去吃饭了,子熙这种状况,她不应该出去约会,但被子密这么一问,心里又恼火起来,她只是吃个饭,而周子密她冷心冷面,一走了之。林医生按住子密,问:“她之前有什么不对劲吗?提过要去什么地方吗?”
子密焦急地望着子珍,希望她能想起什么来,要是子熙只是出去玩几天,那也没事。随即她就否定,这个想法,子熙下楼都要人陪着,能去什么地方。子珍被他们问得发急,一时头晕,什么也想不起来,她站不稳,跌坐在沙发上。子密见此,心里更急了。她们都在担心一件事——子熙是个抑郁症患者,会不会突然想不开?
林医生见她们急成这样,支开子密,让她去厨房倒水。等她走了,他柔声对子珍说:“子密有点心急。你先缓缓,喝杯热水慢慢想。”子珍认真回想,自从看到父亲的护照那天起,子熙就不太对劲,饭也不做了,整日发呆。子珍以为她舍不得子密搬走,一时低落,过阵子就能缓过来。她和子熙住了一年,没听她提过想去任何地方。她越想越恐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说:“我们干脆报警吧。”
子密端着水出来,一听到报警,立即也慌神了,“为什么要报警?她出事了吗?”林医生见两人慌乱至此,尤其是子密,一向沉静,现在关心则乱,他让子珍先缓一缓。他搂住子密,让她也在沙发坐下。林医生的手碰到子密肩膀,发现她在发抖。他知道她们在担心什么,说:“我觉得子熙不会出事的。”
子珍和子密都紧紧盯着林医生,他是子熙的主治医生,现在他说不会出事,对她们来说是莫大的安慰。林医生知道她们不肯完全相信,他尽力温和,说子熙虽然抑郁症严重,但是治疗这一年多来,他觉得她是不可能自杀的。
听到“自杀”这两个字,两人都惊得一颤,但林医生说得直截了当,她们悬着的心反而落下来。既然不会出事,那只要找到她就好了。林医生见两人神色缓和,心里舒了口气,作为医生他从来不会给出百分百确定的推论,但他和子熙接触这么久,他能肯定子熙不会通过伤害自己来伤害别人,尤其是她在乎的人。
喝完那杯水,子珍终于缓过来了。三月的阴雨天,屋子里冷得要命,她起身把暖炉拧开。她突然想到,早上出门前,刚给炉子加满了航空煤油,当时子熙还在睡觉,她打开炉子才出门,现在暖炉却关了,肯定是子熙临走前关掉的。她赶紧把这件事告诉他们,林医生还没听懂,子密却是明白了,这个暖炉一个小时烧一升煤油,可以通过还剩多少油判断子熙什么时候出门。她和子珍跑进次卧,油量还是满的,她们对看了一眼,这说明子珍刚出门,最多半个小时,子熙就离开了。
这意味着子熙计划好了要走,她刻意在子珍刚离家后出门,说明不是临时起意。她们松了口气,既然她有计划,起码代表她暂时安全。子珍和子密互看了一眼,不用开口,就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她们都松了口气。
屋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林医生走进来,见她们俩蹲在床前发愣,他怔怔看着,她们俩虽然长得不像,平日性格也大相迥异,但是此刻都蹲在地上,却看出像两姐妹了,都是平肩长腿,手臂也细长,只看剪影,身架子是一模一样,只是子密高挑,子珍矮小。子密回头见林医生站在门口,她起身来与他说煤油的事,子熙是自己走的,或许不想让她们知道。
子珍没有回头,听到子密这样说,她知道她这话是说给林医生听的,也是说给她听。方才她心急,说话太冲,现在是在向她道歉。自从上次吵架后,子密这是第一次跟子珍说话。子密心里也在转,今晚这个样子,要是她和林医生走了,子珍独自留在这里怕是难受。林医生见子密回头看子珍,知道她不放心,他说雨大,今晚不如住在这里。子密心头一暖,他知道林医生在为她着想。
三人都不再说话,雨夜里一屋暗灯。
子珍回头过见子密和林医生坐在沙发上,她闭眼靠在他的肩头。子珍站起身来,心脏突然绞痛,还有些慌张,她本以为起身猛了,眩晕发作。等了一会儿,心脏竟然还在乱跳,子珍突然察觉到自己不是低血糖,而是真的心悸,她突然明白子密有多幸福,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爱着有多幸福。她心里这才明白,原来爱是这样。她一直自以为聪明,能拿捏男人,当然这也没错。此刻小钱对她服帖,要什么都给,可那不是爱。她可以得到男人、婚姻、房子,却唯独得不到爱。她苦笑了片刻,并不生气,她不怨小钱,毕竟爱,她自己也没有。
林医生发出轻微的鼾声,子密知道他今天累了,起身去卧室拿了条毛毯给他盖上,又把炉子推出来。子密看了看屋里,一个多月没回来,这里依然有种奇怪的亲切感。屋子凌乱,子珍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这都让她觉得亲切。可是让她陌生的是,这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了子熙。
子珍拿浴巾让她洗澡。两人轻手轻脚,一个洗澡,一个收拾,她们内心有了种亲近。从前子熙在,她们才勉强接受对方是自己的家人,现在子熙不在,她们反而真的和气起来,现在没有比找到子熙更重要的事。林医生在沙发上熟睡,子密不想叫醒他,自己爬上高低床。她盖上被子,发现被褥清香干爽。看来她走了以后,还有人替她洗过。不用想,这些都是子熙做的,她肯定不准子珍拆掉她的床褥,趁着出太阳,把床单被套都洗晒好,再仔细铺上,等着她回来。子密叹了口气,这孩子实在太好,好到让人不安。
这阵子,子密和子珍手机不敢离身,时刻等着子熙发消息,但她丝毫没有动静。起初两人以为她最多出去几天,但两周过去,她的电话依然打不通。二人也去报警,但无法证明和子熙的亲属关系,加之没有她可能有危险的证据,只能作罢。子密和林医生在这里住了几天,陆续开工,回自己家去。一晃两个月过去,楼下的樱花开了又谢,子密每周过来,见樱花飘落,路面的水洼里都是花瓣,她不忍去踩,绕弯走过。
去年也是这时节搬过来的,那时没注意到这几棵樱花树。今年子密站在树下想,去年怎么就看不到樱花树呢,到底是心境不同了,去年走得快,今年走得慢。现在她不仅担心子熙,还担心子珍。自从子熙不见了,子珍整个人也颓丧了,虽然照常上班,但人就是不对劲。有次子密下班过来,见子珍呆坐屋内,她早上出门忘记化妆,被店长训斥一顿回家了。子密看在眼里,心里担忧。她隔三岔五回来一趟,说是看子熙回家没,其实也是来看子珍怎么样。
今天过来的时候,樱花已经全谢了。子密想时间过得真快,子熙竟然不见了这么久。也是在这段时间里,子珍和子密才发现她们对子熙了解得太少。她走了以后,她们不知道她加拿大的地址,不知道她念书的学校,不知道她未来有什么打算。在她们心里,子熙是个生病的小妹妹,一直睡在卧室里,现在她走了,她们连去哪里找她都不知道。去年她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次卧,今年又突然消失。
她们觉得这一切,好像很不真实。
今天子密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她打开灯,发现子珍竟然在客厅坐着。她吓了一跳,问她怎么不开灯,今天出门上班了吗?子珍皱眉,觉得灯光刺眼,说今天调休。子密见厨房里冷锅冷灶,上次点的外卖还扔在灶台上,看来子珍没有好好吃饭。她洗掉水槽里的碗,收拾垃圾。两人默不作声,以前子熙在时,厨房里总是清爽干净,垃圾每天都要扔下楼,现在人走了,家里全变了。子密提着垃圾袋,喊子珍下楼吃碗馄饨。她顺从地起身,子密见她蓬头垢面,问:“你不换衣服吗?”子珍懒得回头,轻声说:“不就吃碗馄饨吗?”子密不再多说。
她们一前一后走着,这个春天过得太潦草仓促,只等着子熙回家。子密心里也有事,除了担忧子珍,她还要操心公司。这次回公司开工,工作依然很忙,一个个项目扑面而来,工作表上依然密密麻麻。她的职位不变,薪水照旧,办公室也和从前一样,但是子密就是觉得不对劲,大宇待她甚至比从前更客气。子密越来越觉得不安,这不是老板对下属的态度。从前他对她严厉,是上司对下属的压迫和优越感,但是现在她隐约感觉到,大宇是提防,每个环节都是,财务不再找子密签字,合同只进大宇办公室。今天季末对账,子密认真看了看报表,一清二楚,没有任何不妥,但她还是觉得……不对劲。
子珍和子密坐在馄饨店门口的摊子前,今天难得不下雨,两人坐在室外,不说话,闷头吃。子密想起上次坐在这儿,还是子珍和大秦吵架那天。当时子熙倏地跑过街,她连忙追过去。子珍吃了一会儿,说:“我们去买点青梅吧,泡酒。”子密又想起来去年也是这时候,子珍和子熙泡了梅子酒。没有了子熙,子珍和子密相处起来不太自然,客气但不亲近。
子密想还是子珍和子熙更亲密些,或许是因为自己太忙,她们相处的时间更长吧。两人去水果摊买青梅,子密回头发现子珍不见了。她找了一会儿,看到子珍蹲在花摊前,是个卖白兰花的老婆婆。子珍低头正在挑花,老婆婆见子密过来,招呼说:“妹妹,买花?”子密走过去,难怪刚才觉得好香,原来是白兰花出摊了,看来夏天就要到了。子珍选好两枝,抬手递给子密一枝。子密纳罕,这个小气鬼竟然舍得买花。她接过来闻,白兰花真是太香,小小一朵白花,竟能香成这样。子密学着子珍把花别在裙子上,两人又一前一后走回家去。
那朵湿润洁白的花系在裙子上,香味像是萦绕在两人身边。子密回头看子珍,发现她竟然在哭。子密心想这真是见鬼了,怎么突然哭成这样。她和子珍相处也不短了,知道她虽然娇滴滴的,但从来不爱哭。她刚想夸她买的花好,没想到一回头她竟然眼泪哗哗。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假装没看见。她想女人的眼泪果然厉害,自己此刻宛如直男,不敢作声。
子珍知道子密看到自己哭了,她也不在乎。刚才买花的时候,眼泪已经挂在眼睛里,忍了半路才敢偷偷哭出来。反正已经被子密看到,不如哭出声来,她不再掩饰,坐在街沿上,大大方方地哭起来。子密一看这没法再装,站在一边不敢动弹。从前那个嗲兮兮的上海小女人,现在自暴自弃,不管不顾,坐在路边号啕大哭。子珍不顾子密的脸色,她的确少有这种时刻,要不是刚才那个卖花的老婆婆,也不至于如此失态。
她想起小时候,爸爸刚消失那一两年,她跟着奶奶住在这里。那时候爸爸没有消息,寄钱没有定数,奶奶为了养家,到了夏天就上街去卖白兰花,那时没有冰箱,白兰花娇嫩,隔夜就会蔫黄。为了卖完,她每天都要在街上站到大半夜。子珍放学独自在家,家里全是白兰花的香味,满屋飘香,她却很讨厌。对她来说白兰花就是贫穷和孤独的味道。这么多年来,她以为自己忘了,刚才听到老婆婆问,妹妹买花,她一时恍神,想起自己奶奶。
她跟着奶奶卖过几次花,奶奶也是这么卖花的,对着来往的女孩问,妹妹买花?那时候子珍有时候闹脾气,不让奶奶去卖花。她总是笑眯眯地说,今生卖花,来世漂亮。子珍想起这些事来,像是上辈子的事情,现如今却这么清晰。
子珍从没说过这些事,十八岁的时候,她决意一个人活下去。这十几年来,不管是结婚、离婚,还是爸爸去世,她从来没有哭过,她早就准备好了一副铁石心肠,忘掉了前尘往事,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她一时没留心,这朵白兰花勾起过往,让她哭了出来。子密以为她哭子熙不见,柔声说:“又不是你的错,有什么好哭的呢?”
她一听子密这么说,更愧疚了,子熙不见的确不是她的错,可这都是谁的错呢?她们如此仓皇又坚忍地活着,一颗心脏锤炼得铜墙铁壁似的,什么都要忍住,什么都要靠自己,这到底是谁的错?她收不住哭声,觉得这都是爸爸的错。要是他不消失,奶奶不至于那么穷,要是他是个好父亲,自己不至于独身一人嫁给小钱……她此刻有千万个要是,但是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哭着。
晚上两人在上下铺躺着,子珍说起白兰花的事。子密听完心里惊诧,原来子珍小时候这样苦,她起码有外公外婆,家里倒不缺什么。难怪她那么想结婚,一个女人在上海生活,总得靠点什么。子密低声说,要是他不是我们的爸爸就好了。子珍没听到这句话,她哭累了,睡着了。子密的心却不肯停歇,像子珍这种上海小姑娘,家里要是有个好爸爸,也不至于这么苦。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兰花的香味久久不散,觉得子珍的一切都可以被原谅。
早上闹钟响了,子密不肯睁眼,她这一夜睡得不安稳,听到子珍已经起床,拉开窗帘。子密没有睁眼,听着子珍密密踏踏的脚步声,心里觉得安稳。她眯着眼感觉太阳出来了,今天应该是个大晴天。子珍洗漱完在镜子前化妆,见子密还在睡,赶紧拍拍床沿,让她快起床。好不容易出太阳,她今天要把两人的床铺都洗了拿出去晒。子密这才明白,被单不是子熙洗的,而是子珍洗的。她顺从地从床上爬起来,心里反而踏实,子珍昨天哭成那样,今天一早还有力气爬起来洗衣服,说明她没事了。当然她嘴上也嘟囔:“催什么啊……”
子珍不理会,管自把床套拆下来。等子密洗漱完,洗衣机已经转上了,咖啡机正在煮着咖啡,吐司炉里的吐司咔嚓跳起来,满屋子的白噪音和早饭的香味,子珍在阳台上啪啪拍打被子,子密站在客厅中间,心里松快,虽然诸事不顺,但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初夏早上。
24
美好的早上过完,子密坐进办公室,心情已经跌落到谷底。她知道经过了上次的事,大宇多少会提防她。但她不介意,自己是来工作的,只要业务过硬,还能继续为公司赚钱,这里没人能拿她怎么样。何况Alex每日远程盯着公司,与大宇相互掣肘。
子密的正常工作不受太多影响,只是日子难过。今天过合同的时候,大宇让程东和财务去对,这本是子密的项目。大宇明着绕开子密,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坐在自己办公室,觉得当初渴望要单间办公实在愚蠢。她拼死拼活升到合伙人,高兴地搬进来,现在一个人坐在这里,简直快要窒息。每次走到大厅,同事们依然忙碌,她都觉得要是还坐在他们中间该多好,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不过她觉得同事也很奇怪,眼神似乎在躲着她,特别是程东,有几次开会,子密都觉得程东不敢看她。她努力朝好的方向想,只要提案拿下,其他不重要。但她也知道,这么虚弱的安慰只是自欺欺人,一定有什么事她不知道,当然也不是好事。熬到傍晚,子密决定早点下班,她终于成为自己讨厌的掐点下班的人。
下班前正巧遇到大宇走出办公室,招手让她过去。两人谈了手头的工作,大宇倒是和善,说最近程东也要升合伙人,更多的事务性工作以后让他去做,子密专注创意。她微笑点头,说尊重公司的决定。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大宇嘴上说得好听,实际是削弱她对公司的掌握权。谁都不说破,两人尬聊一番,子密起身要走。
临出门,大宇突然问:“子密,你现在还是和姐姐一起住吗?”
她有些奇怪,大宇怎么关心起自己的私事来了,点头说是。
大宇见她起疑,说他听同事说起子密和姐姐同住,都不知道子密还有家人呢。子密不想多言,只说是啊,最近才搬到一起。大宇问家里还有别人吗。子密犹豫了一下,说还有个妹妹。大宇像是漫不经心地聊家长里短,说你们家竟然有三个孩子,他都只敢生两个。
子密笑着敷衍过去,和老板聊日常简直别扭极了,她赶紧下楼,林医生在等着呢。走出办公大楼,她把工作抛在脑后,快步向林医生的车跑去,准点下班真是太爽了,真不明白自己从前怎么想的。不过林医生最近倒是忙起来,加班很多,两人有几天没见上。子密不忍心看着子珍一个人住,现在住在老房子的时间更多,只有林医生来过夜的时候,才回到自己的公寓。今天他们说好一起去老房子做饭。
林医生远远见她快步跑来,问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子密笑说要回家做饭呀,其实她是离开了冰冷的办公室如释重负。她看林医生今天像是很累,最近他比从前更沉默,子密心疼他加班累,安静地和他去买菜,两人不太说话,但一路都牵着手。两人到家时,子珍还没回来。子密让林医生先休息一会儿,她来洗菜,他笑说没事,他不放心让子密干活,她洗碗总是摔碎碗,家里的碗盘也不多了。子密知道他们笑她笨手笨脚,倒也不真的生气。
林医生在厨房做饭,子密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起来叠好。子密坐在床上,忽然想到他们谈恋爱也快一年了吧,不记得确切的日子。她还没和谁恋爱这么久,都市约会到了回家做饭的阶段,是不是说明两人定下来了?她笑了笑,如果是和林医生这样,安静又平和地生活在一起,倒也不错。子密这么想着,面孔上露出笑容,她心里一惊,子熙还不知所终呢,自己怎么光想着谈恋爱?
林医生走进卧室,见子密坐在床边发呆,他轻轻叫她,子密才抬起头来,笑问:“饭好了吗?”
他却呆住了,刚才见她低头出神,忧郁又落寞,但此刻又对他温柔地笑,他脱口而出:“子密,我们结婚好吗?”
子密愣了片刻,说:“什么?”
林医生想结婚的念头是在子密公寓里看朝霞时出现的。当时她在自己怀里睡觉,他突然想,要是以后每天都能一起吃饭睡觉看朝霞,那该有多好。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但时机总是不对。子熙消失了,子珍需要人照顾了,他没来得及好好和子密聊聊这件事,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林医生觉得时机不重要,说出来就好。他又问一遍:“子密,我们结婚好吗?”
两人四目相对,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子密毫无准备,刚才她也在想定下来,但……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她还没有想过结婚这件事,都市丽人对结婚多少有些恐惧,婚姻是都市里的隐形怪兽,吞没每个都市丽人的后半生。虽然他们此刻是相爱的,相处得又这么好,但结婚……她真的没想过。
子密问:“怎么突然说起结婚?”
林医生见她没有高兴或不高兴,一时拿不准,说:“我们边吃饭边说吧。”
子密知道自己的态度过于犹豫,还是应该高兴点,这又不是坏事。今天林医生蒸了鱼,是她最爱吃的。她不知道他是随口一问,还是打定了主意。子密吃了口鱼,夸说真好吃。林医生见她又高兴起来,从包里拿出戒指。子密这才慌了,他竟然连戒指都买了,看来是有备而来。他把戒指盒子放在桌上,“买了很久了,一直也没说。”
看到戒指,子密才突然意识到电视里演的求婚都是假的,被人求婚绝对不会捂着嘴感动到想哭,而是紧张极了。还好林医生也没有单膝下跪,那只会让她更尴尬。她打开盒子,一颗简单的方钻,Harry Winston,不小也不大,一克拉,她心想林医生这是下了血本。
他见子密低头看戒指,自己端碗继续吃饭,他的手微微不受控,正在发抖。这枚戒指花掉了两年积蓄,他正在等她的回答。
子密把戒指放回桌上,柔声说:“你让我想想呀。”
林医生控制住手,回说:“好啊,你慢慢想。”
两人若无其事地吃饭。子密心想这张木头脸真淡定啊。她听到开门的声音,赶紧把戒指收到自己口袋里,说:“我先拿着。”她担心子珍看到钻戒一顿大呼小叫。林医生见她收下戒指,心里高兴。或许现在真不是合适的时机,子熙没有音讯,子密怎么可能开开心心地结婚。
子珍进屋见两人默默吃饭,一顿抱怨上班累死了。她自己拿了碗,挤开子密,坐在蒸鱼前埋头大吃,她边吃边夸这鱼实在太好吃了,哄得林医生很开心。这屋子里的气氛瞬间欢快起来。子密心里感激,平时还嫌她聒噪,只有她回家了,这家里才有烟火气。她和林医生都爱安静,只有子珍大呼小叫。两人听着子珍絮叨,躲着彼此的眼光。
三人吃完饭,子密抢着收碗。她站在水池前,窗外已经完全黑了。她兜里的戒指盒子抵住橱柜,她心想,到底为什么,一个女人才愿意和一个男人结婚呢?许下一生的承诺真艰难。她盯着窗外的夜色,又想起子熙来。从前她站在这里洗碗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林医生看着子密的背影,他也在猜子密在想什么呢。子珍换上睡衣,开了空调,从冰箱里拿出西瓜,拖鞋在房间里踏踏作响。三个人里,就她没有心事。
林医生坐了会儿,说自己该回家了。子珍让子密下楼送送。子密瞪了她一眼,又觉得是自己心虚,应该送的。两人一前一后下楼梯,到了三楼,应声灯亮了。子密想起来,这还是林医生来换的灯泡呢。也是在这里,两人第一次牵手。
她从背后拉住林医生的手,“一直都没谢谢你,把那盏灯修好了。”
林医生听了,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半寸,他知道她犹豫,这也正常,人生大事,子密的确需要时间想。两人在楼下拥抱,轻声说了会儿话,谁都没提那枚戒指。他们恢复了依恋与亲密,那枚戒指带来的胁迫淡了片刻。子密叮嘱他慢点开车,林医生搂着她,觉得此刻很幸福。
他突然说起自己联系了全国各地在精神科上班的同学,让他们留意一个叫许子熙的病人。如果有这人挂号,记得通知他。子熙日常离不了药物,要是去医院拿药,他们或许可以知道她去了哪里。子密心里感动,他惦记着子熙,就是关心自己。她抱紧林医生不肯撒手,他这么做可比那枚钻戒让她感动。
林医生开车走了,子密站在楼下,心里涌起一股不舍。她也说不清楚此刻的情绪,有一点感动,还有一点犹豫和不安。她掏出戒指,一枚优美的方形钻戒,在黑暗里闪着寒光。她叹了口气,不敢戴在手上。
子珍正贴着面膜做瑜伽,见子密开门,她问:“怎么这么快就上来了?”
子密见她故态复萌,八卦起来,心里倒是高兴。她这阵子比上个月好,早起化妆,回家各种折腾,上个月丢的魂,这个月又找回来了。子密反问:“你怎么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不出门约会?”
子珍见子密这么问,说明她默认了自己和小钱的事,但她也不敢放松,小心翼翼地说:“我们还约会什么呢,老夫老妻。”说完盯着iPad,不想再深聊,其实她已经很久不见小钱。自从子熙不见,她总躲着小钱,虽然依然柔声细语地打电话,但就是不想见到他。子珍找了借口,每天得回家等子熙啦,怕子密会发火啦……小钱竟然也相信。她没心思再做瑜伽,瘫在垫子上,子密心里装着事,也瘫在沙发上。
两人怔怔望着天花板,子珍突然问:“子密,你说子熙会不会不回来了?”
子密也有过这个念头,但她立即否定,“不回来?那她能去哪儿?她又没有别的亲人,不回家能做什么?”
子珍依然望着天花板,“回加拿大去了吗?”
子密想了想说:“那也还会回来呀,这房子还有她的份呢。”
子珍心想也对,低声说:“是啊,总会回来的吧。”
两人陷入沉默,那位消失了十几年的父亲让她们知道人是不可能真正消失的。只要活着,就一定会回来。眼下无非是在这里等着子熙。但她们也担心,一个小姑娘离家这么久,到底在做什么?远处雷声滚滚,闪电劈下来。子珍跳起来说衣服没收,子密说早收了,她立即瘫回瑜伽垫上。上海入梅了,这阵子的雨没完没了,两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客厅,听着淅淅沥沥的雨。
子密从停车场走到办公室,热出一身汗,黄梅天太闷,下雨还好,不下雨的时候热得跟蒸笼似的,今早刚换上的衣服,此刻已经汗津津了。她调低了办公室的空调,坐在椅子上喘口气。她叫了杯冰美式,这种天不喝冰咖啡,几乎活不下去。子密打开电脑看邮件,查看这周的工作……她突然发现有些不对,电脑和邮箱似乎被人打开过。她周末没看邮箱,应该有上百份未读邮件,现在竟然只有几封。为什么周六的邮件已经是已读了?她心里发毛,难道有人动过她的电脑?子密立即检查浏览记录,电脑的确被人动过。她和Alex的邮件往来,还有电脑里保存的大宇的转账记录,已经全部消失了。
她盯着屏幕出神,心里有些慌乱,这是怎么了?要是大宇担心材料,直接让她删除即可,为什么要私自开电脑?何况她的电脑和邮箱都是有密码的,他肯定费了不少功夫,这又是何必?他主动留子密在公司,说了这件事已经过去。时隔几月再来删除备份,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子密全然没有头绪,但她又隐约觉得这几个月公司里的古怪,终于落定了。她竟然有些轻松。如果大宇只为不留隐患,完全可以让她当面删除备份,他悄无声息地这么做,肯定还有后手。子密想大宇现在没有后患,接下来要做什么呢?她想不出来。子密虽然是职场人,但并不熟悉办公室政治。她喜欢正旬广告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里只靠本事吃饭。她从工作以来,不讨好老板,不讨好客户,走的是硬生生的路子,靠内容,拼提案,至于背后伤人,阴谋算计,她不太会做。子密一向认为办公室政治是留给智商不够的人,只有能力不够,才会拉帮结派,捧高踩低。她喝了口美式,冰块都化了,咖啡淡得没有味道。她把咖啡扔了,心里冒火,私自破解别人的电脑,这可是犯法的,大宇到底在搞什么东西,要是不想好好做,那她早就要走,既然留了下来,又背后弄这种小动作,真是让人瞧不起。不过子密知道这火发得虚弱,她过于清高,不懂人性,从头到尾都不是合格的职场人,现在她孤零零坐在这里,没有一个人能告诉她怎么办。
她翻开硬盘,想再看看还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她不懂技术,笨手笨脚,黑客什么的也只是听说过,要不是偷开电脑的人过于粗心,忘记恢复未读。她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件事。子密想,现在可以找Alex吗?要是他知道大宇准备下手做点什么,或许他会阻止。子密倒是不怕被开除,即便离开正旬,她再找份工作也不难,只是她讨厌这种手段。她喜欢有话直说,事情摆在明面上,这种不三不四的事,真的让她烦心。
子密打开手机,联系Alex,发送前她却犹豫了,删掉了那几行字。如果大宇想要报复,那Al⁃ex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她心惊片刻,自己果然还是幼稚。虽然子密之前的举动也算帮过Al⁃ex。但说到底大宇和Alex才是利益一体。在这种事上,他不可能为了子密和大宇翻脸。她想着上周跟Alex开会,他依然那么幽默风趣,连对账这么枯燥的工作都能逗得她笑出来。子密此刻一阵胆寒,Alex知道大宇的行动吗?
她一阵头晕,早上出门没吃早饭,现在低血糖了。出门前,子珍给她包里放了个三明治,她打开包翻找,三明治已经被压得不成样子。她顾不上这么多,赶紧吃了几口,酱汁流了满手。子密心想要是有人现在敲门进来,肯定会吓一跳,年薪百万的独立女性,此刻比三天没吃饭的乞丐还要狼狈。
想到这里,她不禁苦笑,赶紧拿纸巾把手和嘴擦干净,她吃得太快,打了个嗝。子密心里委屈,她又没做错事,怎么现在坐在办公室里像做贼。即便大宇想整她,那也得是她有把柄才行。她又没做过亏心事,没多拿过公司一分钱,她有什么可怕的?子密让自己不要慌,行端影直,不必担惊受怕。她走出办公室,见同事们个个缩在屏幕后,没人抬头看她。那种古怪感又回来了。她若无其事走到洗手间,酱汁太黏糊了,她要把手洗干净。
她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自己,故意慢慢溜达到茶水间做咖啡,无论心里多慌张,子密想此刻总要表现得若无其事,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她边做咖啡边心里叫苦,以前总说上班太忙辛苦,没想到上班不忙更辛苦。子密慢吞吞做好咖啡,转身遇到程东。两人打了个照面,程东赶紧让开路来。她觉得他一直避着自己,现在迎面碰上,果然尴尬。子密不想为难程东,他是个要养家糊口的人,她不指望他会透点口风。何况程东现在升了合伙人,这种时刻更为难。
程东随口说了句这天真是热,子密回答说是的,雨没完没了。她说着往门口走,程东却叫住了她。子密对他说:“对,我忘记了,我应该恭喜你升合伙人了。”程东更加不安,像有话要说。子密知道这时候应该沉默,看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两人僵持在茶水间里,程东看了眼玻璃门外,子密按捺住急迫,用眼神问他怎么了。他终于开口说:“子密……同事们都在传,说你收了供应商的回扣。”
这的确让子密意外,她的行事作风大家不是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谣言?看来大家古怪的眼神都是冲着这件事来的,和她的电脑无关,子密心里转了一圈,不知道这两件事有没有关系,她说:“程东,工作这么多年,要是我想收回扣,不至于今天还在这里上班。”
程东像是松了口气,毕竟他与子密搭档七年,子密做提案,他负责执行。他亲眼见着子密如何和供应商打交道,一直公事公办,连供应商请吃饭都躲。他听到谣言,和同事说子密不会这么做,但同事说得有凭有据,他又不得不怀疑。毕竟大宇升他做合伙人已经够奇怪了,但如果是为赶走子密铺路,倒是合理。不过这样一来,他就更尴尬了。程东欲言又止,子密倒是能明白他的处境,说:“这事很好查的,不要担心。”
他赶紧点头,自己站在这里说话,已是多管闲事,但他怎么也忍不住。他认识的周子密不是这样。这些年和她工作,虽然没少加班,但她做事的劲头让他佩服,他是个普通人,没什么才华,相信一分付出一分收获,这也是子密教他的道理。即便两人现在是对手,他也不相信子密会拿回扣。他叹了口气,“子密,我也是这么想的。”
子密回到自己办公室,心中不解,那大宇查她的电脑,到底是为了删备份,还是为了查她拿回扣的事?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呢?她左思右想,觉得不对,来查她电脑的人准确地删掉了对大宇不利的证据,与回扣无关。这两件事叠在一起,子密突然想到,如果放出谣言的人是大宇呢?
她彻底坐不住了,觉得自己留在正旬真是世界上最蠢的决定。
25
下午停了雨,太阳从乌云里露出来,天突然又热起来。子密办公室的空调已经开到最低,她依然燥热。上午程东那几句话,搅得她心里乌七八糟。虽然她没收过供应商的钱,但这事背后的隐情让她担忧。在广告行业,拿回扣是潜规则。只是在正旬,公司给的提成比业内偏高,大宇很早订立规则,大家多做事多拿钱,这么多年来,大家心甘情愿在这里卖命,也是因为它的制度鼓励人多劳多得。子密喜欢这种规矩,这也是她对大宇做账之事不满的源头。既然他让大家守规矩,自己就不该先坏规矩。她回想发给Alex的邮件,当时她以为最坏的结果就是辞职,现在看来自己却估算错了。
大宇挽留她,一面是为了扫清证据,一面是让同事缓慢拿走她的资源。最后一步,就是散布谣言,让她无法继续在这个行业内待下去。这样一来,子密再也无法对他有任何威胁。大宇果然是步步为营,每一步都盘算得清清楚楚,她的确是上了当,轻信大宇,以为他是个合格的生意人,虽然贪婪,但不至于把事做绝。现在看来,大宇不只气量小,手段也狠辣,有赶尽杀绝之意。
此刻让子密不安的倒不是大宇有多恶毒,而是她想不到任何破解的办法,谣言这种东西,人传人耳,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她也不能无端自证清白。她瘫在沙发上,嘲笑自己算什么职场精英,一点点谣言就让她束手无策。她从前以为正旬算职场,现在看来,连家庭小作坊都不如。什么年头了,还试图用谣言伤人。她深吸了几口气,告诉自己现在要冷静,接下来大宇肯定还有动作。他既然铺开了棋局,就不会轻易放子密走,她此刻也不能立即辞职,那就相当于自己默认投降。子密想,那一动不如一静,静观其变,见招拆招。
子密手头无事可做,索性回家去,一路上都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她心烦意乱,把车停在楼下,刚想上头,抬头看五楼,见子珍穿着吊带在阳台上晾衣服。她今天调休,又遇到出太阳,肯定在洗床单被套呢。子密站在楼下发了会儿呆,刚在办公室里的焦躁暂停片刻,她抬头看着子珍俯下身,细长的胳膊在阳光下白得发光。子密不停思考的脑子停了片刻,时间也像暂停了。这一幕好美啊,她终于能停下喘口气,子密脱掉高跟鞋,赤着脚,拎着鞋,一步步走上去。
子密进屋的时候,子珍正接电话。见她开门,吓了一跳,她挂断电话,问怎么这时候就回家了。子密见她神色慌张,问出了什么事。子珍把电话一扔,说刚才小钱打电话来,问她在家吗,她撒谎说不在,门突然开了,还以为是小钱找上门来。她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突然跳起来说糟了,赶紧跑进厨房,灶台上还炖着绿豆汤呢。子珍关掉灶火,意识到子密不对劲,她方才脸色煞白,光脚就进门了。
子珍走出厨房一看,子密果然还赤着脚。不仅如此,她坐在沙发上,一手攥着手机,一手还没把高跟鞋放下,失魂落魄。她喊了几声,子密也没听见。子珍走过去,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子密这才回过神来。子珍拿走子密手上的鞋子,发现她轻微发抖。她从来没见过子密如此失态,难道子熙有什么坏消息?她赶紧问子密怎么回事,她犹豫了片刻,说是公司有些事,比较麻烦。
子珍听完心里松了口气,看来与子熙无关。她脸色上不敢露出松快,问:“很麻烦吗?”
子密心里盘算了几圈,说:“对,很麻烦。”
子珍说:“最差能怎么样?”
子密想了想,“丢了工作。”
子珍说:“那有什么,可以再找呀。”
子密说:“可能在这个行业再也找不到工作了。”
“那就换个行业呀。”子珍这才真的舒了口气,站起身来,“这有什么?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她去厨房盛汤,随口说起,有人给子密快递了一盒粽子,让她拆了快递,蒸了当午饭。她见子密这么颓丧,干脆支使她动起来,别再胡思乱想。她又说吃完午饭,两人正好可以去趟菜市场……
子密听着她噼噼啪啪说着,子珍真的没长脑子吗?自己可能要失业了!她还让她干这干那。她不情不愿地走到门口,用刀拆开快递盒,端午临近,总有些粽子礼盒,她最讨厌这种东西,五六只粽子,包装得有一平方米,简直是浪费资源。她拆开盒子却发现……这里面不是粽子,而是现金。子密脑子发蒙,这是怎么回事?
她想到上午回扣的事,赶紧查看了发件地址,苏州的工业区,发件人不认识。她把礼盒拆完,一共有五万块钱,倒不是很多钱,但究竟是谁……给她寄了一盒现金呢?子密突然想,她愣在原地,想起来上次大宇问她是不是和姐姐住,原来是这样……哪里有什么媒介公司的送礼,就是他后背捣鬼。她问子珍这快递什么时候收到的,她在厨房里忙活,说:“就在上午呀,你刚出门上班,我就收到了。”
一切都严丝合缝,子密终于把这件事想通了——大宇确认了她和家人同住,趁着周末清理了她的电脑,等她上班,再把现金送进家里。如果是子密收到,或许当场会拆开,但是家人收到,子密没时间确认。现在她简直有口也说不清。子珍出来,见散落一地的钱,问怎么回事。
子密让她先不要说话,自己需要想一想。既然大宇布局到此,那他接下来肯定会报警。一旦立案,不管子密怎么做,都是一身麻烦。她心里后怕,还好自己请假回家,先看到了钱。她脑子转得飞快,立即打电话给相熟的周律师。
周律师问她金额,她说五万,他说:“这个金额,公司起诉你职务侵占的话,是要坐牢的。”
子珍贴着她听电话,听到坐牢,她惊叫起来:“不是她收的呀,是我收的快递呀。她根本就不知道。”周律师问谁在说话,子密说:“是我姐姐。”
周律师说:“那的确更麻烦了,如果是你本人签收,还能举证不知情,但你家人收的,就更麻烦。”周律师建议把钱先还回去,最好和大宇和解,大事化了。如果真的报警起诉,子密非得脱层皮不可。
可子密想,大宇都做到这份上,怎么会承认是自己寄的钱,她突然想到,问:“周律师,是不是在法律上,只有直系亲属收受贿赂才有事?”
周律师说:“是,法律只认可直系亲属受贿赂。”
子密笑了笑,简直太巧了,她在法律上和子珍没有亲属关系,周律师说没想到是这样,这样一来,事情反而简单多了。
子珍还在一旁着急,问她怎么办。
子密说:“立即报警。”
两人提着钱去了警察局报案,有人用粽子礼盒装钱行贿。警察也是第一次接到这种案子,一般都是公司报警抓人受贿,即便有人被行贿不想要,要么退回去,要么上交公司,怎么拎着钱来警察局?子密坚持立案,把对方公司信息交给了警方。
报完警,子密浑身轻松,大宇千算万算,算漏了子珍并不是自己法律上的亲姐姐。想到这里,她简直想大笑,但身体却在冒冷汗,也不是不后怕。要不是正巧子珍和她在法律上没关系,那大宇这一招真是歹毒至极。五万块钱而已,可大可小,严重的话要坐牢三年。她心里骂自己蠢,她尊重规则,以为大宇看在她能为公司赚钱的面子上不会对她如何,但她真是大错特错。
大热的天,她们顶着大太阳走回家。子密到家觉得自己简直要脱水,闭眼躺在沙发上,心想现在报警,算是躲过一劫,等大宇知道肯定气急败坏。子珍倒还好,她回家依然在厨房里收拾,力气倒还有,她见子密面色惨白,过去摸摸她的额头,这满头冷汗的,子珍把窗户打开,又过来摸着她的背,不会中暑了吧?子密挥挥手,让她不要这么“抓马”,自己想安静待一会儿。
子珍忙得忘了去市场,转身拿着钱包出门。子密瘫在沙发上,肯定不会陪她买菜了。她拎着几袋蔬菜和水果回家,子密竟然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开始准备晚饭,又把半片西瓜从冰箱里拿出来。子密总是喝冰水,吃冰西瓜,子珍不让她这样,西瓜要提前拿出来解凉。今天子密出那么多冷汗,真的不能再吃冰了,太不知道保养身体。下午报警,她跟着子密担惊受怕,但是知道子密不会被抓起来,就放心了。至于子密说以后找不到工作,她才不担心呢!周子密,名牌大学生,怎么可能找不到工作。要是周子密找不到工作,那这城市里一半的人都得饿死。人总有办法活下去。只要能好好活下去,就不能吃冰西瓜。她在厨房慢慢干活,一下午就晃晃悠悠过去了。
子密睡着,隐约听着厨房里叮叮哐哐的声音,睡得不踏实,不断做梦,梦里全是来正旬的这八年。她像是个陌生人,第一次提案,第一次升职,第一次看到广告播放在电视上,梦里她看到自己那么骄傲和满足,心里却全是酸楚。在梦里,周子密问自己,这些职业荣誉和骄傲都是真的吗?值得让她这么开心吗?她站在一旁冷眼看得意忘形的自己,知道这些职场骄傲不过是贴在都市丽人身上的烫金logo,真到了关键时候,才发现不过是些虚伪不过的东西。
她挣扎着醒来,一身冷汗,子珍正在烧饭。子密摸了摸自己后背,这一觉睡得太费劲。她闷坐片刻,听声音就知道到了傍晚,邻居家的砧板剁得嗵嗵响,隔壁电视的声音又响起来,子珍的拖鞋在瓷砖上踏踏踩。她从前觉得这些声音吵,现在却想每天能平平安安听到这些响动,其实已经够好了。子珍见她醒了,说:“哎,你看你睡得脸都肿起来了,林医生要来吃饭呢,赶紧去泡澡。”子密不动,说:“好热,你把空调打开吧,别省这点电费了。”子珍走过来摸她后背,“全是冷汗,开空调你非得感冒。”
子密吸了吸鼻子,子珍在厨房热了一下午,没有开空调,不是为了省电,而是怕她感冒。她心里愧疚,怎么自己老这么算计,把子珍想得那么抠,她笑了笑,“以后我没工作了,没钱交电费怎么办?”子珍懒得理她,走到浴室给她放热水,嘴里嘟囔:“没钱有没钱的活法,有钱有有钱的活法,怕什么,这世界上只有有钱人才能活下去吗……”
热水哗哗的声音,子珍的话听不清了。子密回想,自己一路工作那么卖命,或许也不是真热爱工作,而是因为恐惧。她担心没钱,从前生活中任何不适和不堪,子密都是用钱熨平的。通勤太累,那就花更多钱租更近的房子;工作辛苦,那就掏钱买更贵的包包,一切的痛苦都用钱抚平。今天报完警,子密最担心的事不是别的,而是以后没钱怎么办?她揉松头发,要是没钱,她怎么住在上海?这城市虽然美丽,但是美丽是有价格的。一想到这里,子密心里的恐惧就全冒出来,她赶紧劝自己,不会的,不可能的,她不会没钱的,一定会想到办法,一定可以赚到钱的。
子珍放好水,又到厨房里煮蛤蜊。天气热了,她想做点清淡的,蛤蜊炖豆腐,简单放点盐,鲜甜可口,她还在市场买了酱瓜,配上绿豆汤,清爽一顿,正适合夏天。她做饭没有章法,怎么简单怎么做,滋味倒也不差。
林医生来的时候,子密还在泡澡,他今天来得早,子珍努努嘴,说你女朋友今天不对劲,在公司里遇到了麻烦。林医生心想难怪今天子密没动静,微信也没回,还是子珍打电话让他来吃晚饭。他下班后特意去西宁路买了四川卤味,猪头肉猪耳朵……上次子密提过,特别想吃。她泡在浴缸里,听到林医生来了,正在和子珍说闲话。方才那种恐惧似乎消散一些,她还有家人呢,男朋友也在身边,不至于沦落到什么地步。她又想起那枚戒指,心里又烦躁起来,这些麻烦事怎么都挤在一块儿,眼下还是先解决完公司的事,再想结婚吧。
三人坐在一起吃饭,林医生见子密的确有气无力,多给她夹了些肉,让她多吃点。子密冲他虚弱地笑,子珍倒是吃得很快,连连呼气,子密问她吃得惯这么辣吗。子珍吸着气,说好吃是好吃,但是太辣。子密倒杯清水,让她把辣油涮掉。子密小时候最喜欢吃卤味,外婆去菜市场,总要买几块钱的猪耳朵回来。她放了学就等着外婆煮绿豆粥,猪耳朵清脆入味,就粥能吃一大碗。外公外婆念叨她老爱吃这些不卫生的东西。那时候还没有空调,吃完热粥总是一头汗。子密想起这些事来,二十多年了,眼前只有这碗卤味没变,自己的生活却天翻地覆。她那时肯定没想过,现在会成为这样的大人。
吃完饭,林医生和子密一起下楼散步。两人走在小区里,溽暑未消,街上热得很。子密惦记再买些白兰花,想找那位卖花的老太太。这会儿林医生等到机会,问她今天怎么了。子密说起了今天报警的事。等她说完,林医生惊得无语,子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毫不知情?子密见他一脸震惊,摸了摸他的脸,“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林医生看着眼前的子密,虽然她就在自己眼前,但那种疏离的感觉又来了,她总想着一个人去解决问题,而没有把他当成“我们”。林医生搂着她说:“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的。”
子密心里温柔了片刻,但她知道他帮不了任何忙。
林医生说:“不过就算你报警,最后也很难查出什么来,反而浪费时间。”
子密当然知道有这种可能,报警只是自保,她暂时没想到如何还击而已。
林医生见她沉默,说:“子密,算了吧。不如辞职,你也正好休息,以后的事我们再做打算。”
子密心下奇怪,林医生一向都温和,怎么突然干涉起她的工作来,虽然她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这不是她自己的事吗?她说:“那我也想试试,不试试怎么知道?”
林医生看着她,“你这样会很累的,就算你不工作,我也可以养家。”
子密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他说的一起想办法是指结婚。可她此刻完全没有心思结婚,她这样焦头烂额,林医生就不能再等等吗?她心里不耐烦,说:“可以等这件事过去,我们再考虑结婚的事吗?”
林医生沉默片刻。她一直在让他等待,等她下班,等她有空,等她方便的时候再讨论结婚的事,他问:“子密,工作真的就那么重要吗?比我们结婚更重要吗?”
子密全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当然觉得工作比婚姻重要许多,但话不能说这么直接。她在心里反问,她都已经三十岁了,这些年在上海,就是工作养活了她,林医生虽然是个不错的男朋友,但……她犹豫片刻,说:“不是,当然不是,我只是想先解决这件事。”
林医生终于明白了那股陌生感是为什么了,子密不是不喜欢他,而是不喜欢爱情。爱情在她的生活排序里靠后,她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工作上,他一直看不透她,也抓不紧她。其实并非她有意神秘,而是爱情在她的生活里并不重要。无论他做得多好,自己依然是她生活里不重要的那部分。或许她会答应求婚,但那是因为婚姻也只是她生活里不重要的那部分。林医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定神反问自己,爱情在自己的生活里有多重要呢?比医生的职业更重要吗?他心中能确定的是,起码同样重要。他们谈了这么久的恋爱,到现在他才发现两人的爱情砝码完全不对等,林医生压得太重,子密又压得太轻。
子密见林医生面色泛白,额头冒汗,她用衣袖帮他擦汗,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街道上拎着袋子回家的人,一个个从他们身边走过。两人沉默地对望,说不出话来。林医生收拾了情绪,说:“子密,结婚的事,我不会再提了,等你想要结婚的时候再来找我吧。”说完他转身走了。
子密愕然见他离去,第一次见林医生如此失态。她犹豫是否要追上去,她又没有说不要结婚,为什么突然生这么大的气?她此刻官非缠身,生计也没个着落,他怎么不替她考虑?但这是林医生呀,子密心一横,行吧,追上去……要是他非得结婚,那就结吧。
她跑了几步,发现林医生走得很快,转眼不见踪影。她想只可能去取车了,连忙向停车场跑去。等子密气喘吁吁地跑到林医生车前,她心里想的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市丽人为了结婚,现在都要追着男人的车跑了吗?她叉着腰站在林医生车前大喘气,还好堵住了他的车,非得揪住他好好问问为什么生气。她挥挥手,让林医生赶紧下车。
林医生走到她面前,面色沉静,见她跑得满头汗,他问:“子密,你想好了吗?”
子密气还没喘匀,“结结结,结婚,好吗?”
林医生没有露出高兴,问:“子密,你知道结婚是什么吗?”
周子密气得差点没背过去,这不是他求的婚吗?现在反问她结婚是什么?
林医生说:“子密,我一直觉得爱情是生活的成就,而不是前提。所以我才会努力做好爱情里的每一件事,我以为你也是这样。但是我错了,爱情对你不重要,你不愿意要这种成就,对吗?你答应结婚,也只是因为结婚对你不重要,对吗?”
子密从未见林医生如此肃然地说话,她突然意识到,林医生不是在发脾气催她结婚,更像是在跟她分手。她仔细回想他的话,他说得没错,爱情在自己的生活里的确不重要,是忙碌工作后的甜点,是周末安排的娱乐,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她一时愣住,连她自己都没想清楚的事,林医生倒想明白了。此刻她说不出话来,她不能对林医生撒谎,说爱情比工作更重要,不是的,周子密这么多年的人生里,爱情几乎是最不重要的事。这是她的秘密,女人一旦放弃了对爱情的幻想,那她就获得了自由。爱情从来就不是都市丽人的KPI。
林医生见她沉默,知道自己说得对,他说:“子密,我们不是一样的人,我很喜欢我的工作,它和我的家庭一样重要,是我自己弄错了,不知道你和我不一样,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他说得全对,周子密无话可说,只能看着林医生的车缓缓离开。
26
9月过了没几天,子珍发现子密已经把她泡的梅子酒喝完了。整整十斤酒呢,竟然一滴不剩。今天她上班前,把家里最后三瓶葡萄酒藏灶台里头,可是下班却发现,三瓶酒空空如也。这几个月,子密一直在家。子珍开头以为她是换工作的间隙,需要休息。但一个夏天过去,却不见她找工作。更要命的是她开始喝酒,起初只是睡前喝一杯,到现在几乎是每天都喝醉。子密搬进子熙的房间。子珍偶尔进去,地上全是空酒瓶。最近几天就连她泡的梅子酒都被喝光了。
现在她每天下班都要速速回家,不仅是烧饭给子密吃,还为了让她有个清醒的时间。刚开始那几周,子珍还劝她这些年工作太累,正好休息,可到了现在,她只盼望着子密快点正常起来,赶紧出门加班吧。这么喝酒,迟早身体得坏掉。子珍推开小卧室的门,一股酒味冲出来,果然喝醉了还在睡。她看着子密,两三个月不出门,头发长得不像话,她也不梳,蓬乱堆在脑袋上,头大了,人更显得瘦小,真是可怜。子密喝醉和其他人不一样,别人喝多了闹呀哭的,子密从来不。她一言不发,喝到醉倒。子珍现在反而不敢劝她振作起来,尤其知道她和林医生分手后。子珍想她这哪是想喝酒,这是不想醒过来。她叹了口气,带上门去厨房做饭。她想,难道是这房子风水不好吗?住进来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霉。
子密其实醒着,听到子珍进来没睁开眼而已。她听到子珍叹气,懒得理会,翻了个身继续躺着。她的确不想醒过来,只要醒着,脑袋里就会想起几个月前办公室里的那幕。
当时子密报警,知道大宇肯定坐不住。她想好应对,如果大宇让她撤案,那他先澄清子密收回扣的谣言,再让公司给笔赔偿,她入职八年,离职能拿笔大钱。她也算教训了大宇,慢慢找下份工作,也从容不迫。这已是她能想出的最好解决办法,至于大宇蓄意构陷,她拿不到证据,只能先离开正旬。
大宇果然在第二天约子密下班后到湘佳饭馆,子密看地址时笑了笑,这间饭馆竟然还在,这是他们刚开始创业时,最常去的餐馆。那时公司一共七八人,凌晨加完班,就到这间饭馆吃消夜。子密心想,这是要打叙旧牌呢。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大宇完全没有叙旧的意思,直截了当让子密开条件。她提了要求,大宇一口答应。两人坐下还没有十分钟,条件已经谈妥。子密猝不及防,反倒不自在,犹豫是否要走,这顿饭当然没什么好吃的。
倒是大宇沉得住气,虽然输了,但丝毫没有气急败坏。子密暗叹自愧不如。大宇说一起吃顿饭吧,这间馆子好多年没来了。他这么一说,子密也四处看了看。的确是,八年了,他们搬了几次办公室,公司发展飞快,没人再想起这间破烂的湘菜馆子。这里一楼卡座,二楼包厢圆桌。他们从前总在包厢吃饭,今天大宇又订了这里。从前他们没钱,大宇和Alex拿出了所有积蓄创业,前路是什么,他们丝毫看不清楚,只是围坐在这里吃饭的时候,大家倒是高兴。
老板娘来上菜,小炒肉、擂椒皮蛋和手撕包菜,再加一碗蛋花汤,大宇拆了筷子,擦擦毛刺,这饭馆几乎是没变过。子密看老板娘的样子,老了一点,她和这间餐馆一样,似乎没有变化。她已经不认识他们了,只当是陌生食客。子密看着低头吃饭的大宇,是啊,从前来吃饭的时候,他才三十多岁,模样也年轻,从4A公司离职卖了房子创业,而现在,才过八年,他老得比大家都快,四十七而已,人却胖了几圈,脸上全是肉,腮帮子挂不住,肉都掉到嘴边,老板娘自然不认识他。
子密想,自己也是这样吗?那时她是刚毕业的大学生,现在一身套装,消瘦又挺拔,手里拎着名牌手袋,和每个职场丽人一样。她想大宇果然选了个好地方,只有这个地方,会让子密这么清晰地想起过去。现在一切结束,她认真看对面这个男人。周子密三十岁前,和大宇在一起的时间,比任何男人都多。他是她的老板、上司,也算是半个朋友吧。
子密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味道也没变。两人沉默地吃着,都知道吃完这顿饭,或许再也不会见面,这么多年的情谊一笔勾销。子密当然愤怒,他蓄意害她,想彻底毁掉她,以为她还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一句谣言就能打发走,可她早已不是那个女孩。
大宇喝了口啤酒,问子密喝吗。她说开车了。他突然说起同事这么多年,子密从来没和他们喝过酒,子密点头。的确是这样,早年时候她不会喝酒,等到会喝酒了,她也不和大宇喝酒。她知道分寸,也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她能在正旬待这么多年,除了努力工作,做人也是一丝不苟。
大宇说:“我答应你的条件,希望这件事就过去了。”
子密琢磨他说的这件事,略有迟疑,大宇追着说了一句:“子密,你和以前一样,没变。当初我面试你的时候,就看出你聪明、勤奋、有灵气,是个好苗子。”
子密心想怎么可能没变呢,要不是大宇栽培,自己也不至于成为现在这样。她撇嘴冷笑,没有回话。她心里有一丝痛快,现在她终于可以对着他冷笑了。
大宇见她不屑,说:“你觉得我做得不对?但是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子密心下骇然,自己和大宇有什么区别?那区别可真是太大了,她尊重规则,有职业梦想,做事干净,为人清白,怎么就和他一样了?大宇看穿了她的冷笑,“子密,你觉得你和我不一样,你不是为了钱,你尊重你的职业,是吗?”
子密点头,“当然。”
大宇也冷笑,“那要不是我开公司,你怎么活下来的?”
子密自然不能服气,她付出劳动,即便是换家公司,她照样活得下来的。
大宇说:“那你想想,你写的那些提案,你自己真的信吗?”
子密这倒真的被问住了,她写的那些提案是公司的需要和客户的要求,和她信不信有什么关系?大宇喝了口啤酒,“大家都在赚钱,你和我一样,都是为了钱。”
子密不太记得那顿饭怎么收尾,接下来几天她顺利办理离职,钱也打到账上。她看了一下,连带着积蓄,卡里还有几十万块钱。她知道自己没了收入,退掉高级公寓,卡里的钱能让她有段时间不担心生计。她要到了自己想要的,可是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大宇那几句话,反复在她心里磨着。她提不起兴致来找工作。每当她想要重振旗鼓,大宇的话字字句句扎在心里。为了钱?大家当然都是为了钱,可是周子密一直相信,她的工作不仅仅是为了钱,还有……上大学时她对广告业充满渴望,一句文案,一段广告,凭空生造出来的构想和故事,让人喜欢,让人买单,让消费变得活色生香。她曾经希望每个城市的广告牌上都有自己的广告,这是她作为广告人的梦想,但大宇问她,那些东西你信吗?
是啊,她信吗?这些是她为了赚钱而写的,她信吗?难道她真的和大宇一样,为了钱想出这套说法,连自己都骗。这让子密气馁,她隐约觉得大宇说中了一部分的真相,她的确不信那些广告,那些让客户点头称赞的创意和文案,只是在讨好客户。离职后,她看了这些年自己写过的所有广告,越看越觉得大宇说得对。那支奔马汽车广告里头的独立女性宣言如雷贯耳,微信广告里的父女情深,她真的相信这一切吗?不……她不信。那些让人感动得流下泪水的故事,爱、原谅和沟通,她根本就不信。
那她到底信什么呢?和大宇一样,只相信钱吗?离职几个月,子密以为自己没输,可是她逐渐回味过来,自己到底还是输了,大宇碾碎了她的职业梦想,彻彻底底地让她无法再渴望成为一个广告人。这些隐秘、羞辱和颓丧的念头,子密不知道如何应对,她单向度的工作人生已经被打垮了。曾经她在职场如鱼得水,回头再看,只是自欺欺人。她到底该相信什么呢?
子密不想动弹,只能喝酒,喝到睡过去,睡醒等着子珍来叫她吃饭。她听着子珍的拖鞋踏踏在屋里走,心里木然而苦涩,要不是一时冲动搬到这里,此刻她怎么办呢?或许连崩溃的机会都没有,正在为下一季的房租奋起找工作。她工作了这么多年,没有懈怠过,没有迟到,没有拖拉,做事负责靠谱,但是为什么?大宇这么残酷地掀开真相,让她装不下去。她想休息,想给自己兢兢业业的人生按下暂停键——她的人生出了问题,但他妈的问题是什么呢?她不知道。
子珍敲了敲门,说饭做好了。子密吸吸鼻子,这些问题每天在她脑子里环绕,只有子珍能让她停下来,她又不敢把这种事告诉她,免得她担心。她无法想象子珍能有多“抓马”,或许抱着她抱头痛哭大诉姐妹情,不不不,这让她害怕。她宁愿一个人坐在这屋子里,听着子珍的拖鞋声,也不想告诉她。好在她手上还有钱,可以负责每月的生活花销,她自己也不知道这钱花完了日子要怎么过。一想到钱,子密就忍不住又想喝酒……
她待在在茶几前,看着子珍做的菜,几乎是一顿乱炒,子密吃了几口,觉得难吃得要命。最近她做饭越来越难吃,不是咸了就是煳了,子密也不好意思说。子珍见她无精打采,随便吃了两口,劝她多吃点吧,胃口再不好,也要吃东西。子密呆呆看着那炒煳的菜,深吸了一口气,说:“好的。”子珍见她听劝,忍不住多说几句,少喝点酒。子密不反感子珍絮叨,只是不把她的话当真,面上点头,晚上等她睡了,自己偷摸到便利店买酒,喝完又是一天。有时候她也觉得命运弄人,从前自己加班到凌晨去便利店买吃的,现在失业,她凌晨到便利店买酒喝。似乎任何时候她都能在便利店得到安慰。
子珍见她不言不语,又忍不住担心起来,怎么好好的一个人眼睁睁就崩溃了,原先精神百倍的都市丽人突然就变成了酒鬼。失业可以再找工作,失恋了可以再谈恋爱,可是一个人要是毁了就完了。她不担心别的,而是担心子密被毁掉了,战斗力爆表的周子密不想再斗了。虽然她不知道子密在想什么,可是看得出她很痛苦。于是多夹了些菜堆进子密碗里,说:“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
子密感觉自己更痛苦了。
这天她又到便利店买酒,值夜班的店员都认得她,穿宽大灰色T恤和牛仔裤,长发蓬乱,总买两瓶酒。凌晨便利店人少,便利店小哥见到子密,笑着说今天有促销,买一送一。子密浑浑噩噩,被小哥的热情吓了一跳,她心想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夜夜买醉的穷酒鬼吧?不然怎么会这么热情地推销打折酒。
她付钱时,信用卡刷不出来,换了储蓄卡,子密拎着酒走出便利店,无意间看了一眼玻璃墙,几乎没认出自己。镜子里的女人穿得邋邋遢遢,一件宽大的T恤和人字拖,头发蓬乱,拎着两瓶打折的威士忌。子密吓了一跳,这可不就是酒鬼吗?几个月前她还是拎着名牌包的白领,现在看起来像个乞丐。她心里闷闷的,到了家门口才想起忘带钥匙,子珍睡了,自己进不了门,索性坐在楼梯上喝酒。那些恼人的问题出现在脑子里,大宇问她,你信吗?子密嗤之以鼻,什么信不信,她此刻觉得这酒难以下咽,什么信不信的,都滚一边去吧。
刚才在便利店刷卡时,她收到银行短信,余额38504.20元。子密知道钱花得很快,但是没想过会这么快。离职的时候,算上赔偿,她卡里还有五十多万,但这几个月,钱哗哗地花出去。虽然退租了公寓,但钱依然花得很快。
子密算了算,她一贯大手大脚,即便没有房租,她每年的保险、车险,再加上每月的车位费和开销,一年竟然要三十几万。这两个月她正好续交了各种费用,卡里的钱哗地没了。还给子珍打过几次生活费,现在卡里竟然只剩几万。这还没买衣服和包,钱这样不禁花。她从前不存钱,觉得只要在工作,每个月都会进账,可才几个月的工夫,她就快要破产了吧?子密想了想,“破产”这个词不太对,毕竟她没有产业,或许失业的白领,就是乞丐吧……
她心里略微觉得讽刺,这才几个月的工夫,自己怎么会落魄成这样,花完这三万八千块钱,她要去干什么呢?离开上海吗?回老家去?子密茫然不知所措,她大学毕业就工作,从来没有失业过,也没想过自己会失业。从前每个月都有薪水入账,但是现在银行余额就在问她——哎,你快没钱了,你打算怎么办?最多三个月,或者四个月,她就会彻底成为一个穷光蛋。
周子密不知道怎么办,她喝得有点太快了,威士忌劲大,她想不清楚这些问题,但她很清楚,自己最恐惧的事情已经来到了眼前,大宇说得没错,她的确和他一样,都只相信钱,可现在没钱了,她也不想出去赚钱,未来应该怎么办?她回想起来,这些年除了工作和钱,自己还有什么?子密想不起来,今天她把自己所有写过的广告都删了,钱也快花完了,这些年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了,她还有什么呢?她像做了一场五彩斑斓的梦,梦醒后又只剩自己。当然了,手里还有酒。她靠在门边继续喝,哭是不可能哭的,周子密不相信眼泪。她需要挺过去,扛过去,熬过去,没什么问题是可以哭过去。
子珍早起出门上班,以为子密还在睡觉,打开门发现她靠在楼梯扶手上,身边散着半瓶威士忌。她简直不知道子密到底多能喝,这么个喝法,迟早得把身体喝坏了。她赶紧扶她起来,问她怎么回事,坐在门口喝酒,不知道回家再喝吗。子密不起身,嘴里嘟囔几句。子珍没听清,让自己站起来。这一大早上,她刚化好妆穿好衣服,这一顿拉扯,衣服都得皱了。子密摇晃着起身,说:“子珍,我没钱了。”
子珍跟在她身后,一时没听清,“你喝了一个晚上吗?”
子密回过身来,一字一句把话又说了一遍。
子珍这才听清了,“没钱?没钱怕什么,你还有包啊!”
27
子珍和子密坐在电脑前,两人紧紧盯着屏幕。子珍啪啪敲键盘回复,她熟稔地正在应对二手店的顾客。子密发现自己即将没钱后,子珍不以为意,说她那一柜子名牌包可以卖钱的呀。子密从来没想过包还能卖,她问子珍怎么卖,她神秘地笑了笑,说也不看看你姐姐是做什么的。
两人挑了一个周末,把子密搬家还未拆封的箱子都拆了,理出了二十七只包,连子密自己都惊叹,难怪自己没钱,竟然买了这么多包,工作八年,平均每年都超过了三只,子珍拿出专业柜姐的劲头清点包袋,检查品相,一一拍照,然后把它们上传到了自己的二手店铺。这家网店是几年前她用积分换包时用来卖包的,现在已经卖出了几百只包包了。
她评估了子密的包,她还算讲究,这些包保存得宜,折损度低,二十七只包里,有五只经典款几乎可以原价出手,这也得益于品牌不断涨价,其中有两只还能赚个几千块,至于其他……最多两折出手。子密一听两折,抱着其中一只连声说不,怎么可能两折,这可是她刚做总监的时候给自己的奖励,花了快两万。子珍白她一眼,说二手市场就是这样的啦,除了少数经典款,其余的包出了专柜就不值钱了。她从子密怀里拿出这只包来,看了看,子密果然很喜欢这只包,用得最多,估算连两千都卖不到。
子密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屋子的包,是这八年里她每次升职或是遇到困难时咬牙买的。她算了算几乎花掉了五十多万,子珍方才说即便全部卖掉,也不到十五万块钱。除了经典款,其余都是当垃圾处理。她心下骇然,平时不觉得,只觉得人人都买包,哪里知道自己浪费了这么多钱。不过眼下没钱,十五万也不是小数目。她对子珍的估价没有异议,除了手上这只,其他可以全部出手。不过她一时好奇,问子珍为什么对二手包这么熟悉。
子珍对着电脑打字,漫不经心地说一开始是有顾客买了包后悔,想要退货,专柜不给退,她好心帮着出二手。卖得多了,这间小店有些名气,有老顾客偷偷找她挂售。从前她在专柜卖掉的包,过了两年又回来再卖二手。她跟子密说:“最多一次,有个老顾客卖了六十多个包,从前几百万买来的,一口气也才卖了几十万。”
子密哪里想得到子珍有这么神秘的副业,她问:“她们为什么要卖掉呀?”
子珍说:“有些人是家道中落,有些人是离婚分手,女人一遇到变故,包自然要拿出来卖掉。”
子密回味她这句话,一时伤感,自己不也是这样吗,没想到子珍接着说:“还有的小姑娘,收到男人送的包,立即送过来卖掉。”
子密不懂,问为什么,子珍笑她天真,走在上海街上,十个女人里有五个人背着名牌包,但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真货?现在的小姑娘问男人要包,到手立即折成现金放进户头,再买只假的背在身上。子珍轻松说着这些见闻,子密倒听得惊心,她每次走在街上,人手一只名牌包里,没想过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自己手里的包是真的,便以为别人手里的也真的。她笑自己憨,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都知道钞票比包包重要。这些年真金白银买来的包,此刻要折旧卖出去,她的确有些肉疼,但更心疼自己,人到三十岁,此刻全部家当也就是卖包的钱。子珍见她闷坐不说话,问她是不是舍不得。她黯然摇头,说没什么舍不得,只是十五万能用多久呢,很快又要没钱了。
子珍惊叹:十五万还花不了多久?起码花个一年半载。子密不解,这么点钱怎么花一年?子珍连忙说,你不要把衣服送到干洗店了,又不要上班,车子可以租出去收租金,出门坐地铁也很方便的呀。现在有房子白白住着,最多吃吃饭而已,还能有什么花销。她让子密往后不要打生活费了,以后家里的开销她来负责。
子密见到她说得笃定,心里依然是不信的,但眼下也没有办法。她看衣柜里挂着的衣服,虽然不多,但每套都是从几千到几万,都是从前上班用的,现在这些东西没有用处。她叹了口气,这些年自己构建的生活在一夜之间崩塌了。她心下感慨,自己从前还瞧不上子珍抠门,现在要是没有她,她连怎么省钱都不知道。
就这一上午,三只经典款已经被人买走。子密暗叹子珍厉害,虽然上班不用心,但做小生意却极其灵活。从前没发现她这么聪明,看来是小看她了。子珍见子密依然抱着那只用得最旧的包,说那只反正不值钱,让她自己留着吧。自己再想办法从别的包上多赚两千块。等钱到账了,就转给子密,让她先别发愁。子珍自幼手头就不宽裕,她不像子密那么能赚钱,省一分是一分。从前和小钱结婚,花男人的钱也要千算万算。她省钱惯了,见子密为了钱发愁,实在不理解。全上海这么多人,哪里有人真的不缺钱。大家走在马路上都高高兴兴的,回到家里总是缺钱的呀。世界上有大把钱等着花的人也是少见,她在奢侈品门店工作,知道大多数人都紧紧巴巴的。即便人一时有了钱,也难免有局促的时候,没钱有什么可怕的。
她只觉得子密可怜,不是因为没钱,而是她被老板算计一道,现在要开始学着过穷日子。今天卖包顺利,子密也没喝酒,子珍心里高兴,说自己请客,不如出去吃饭。子密惨然一笑,问她现在怎么舍得下馆子。子珍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说自家人吃吃饭有什么舍不得,再说了,最近她连着做了几个月饭,实在吃吐了。子密跟着笑出来,子珍做饭的确难吃,她只是强忍着不说。
两人拐进一间火锅店,子珍豪爽地说,今天要吃好一点!小手轻轻招来跟服务员,看了手机里的优惠券,不一会儿桌子堆满了菜。子珍把毛肚、黄喉和牛肉摆在子密面前,说不要客气,都是你爱吃的。她听林医生说起过子密最爱吃这三样,子密盯着它们,也想起了林医生来。自从停车场分手,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还不到三四个月的时间吧,怎么想起他来却像是前尘往事,这么陌生。
这几个月,子密每天都会想起林医生片刻,每次想起,都会黯然片刻。是啊,他说得对,他有道理,她当时那么忙,总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让他等待,可是她错了吗?子密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男人都希望女人柔顺和美,把他们放在第一位,可是男人?男人有什么用,还是妈妈说得对,他们靠不住的,人要靠自己。只是她还是喜欢过林医生的,陡然分手,怎么会不伤感?但这又能怎么样呢?子密觉得再想也没有用。现在她想吃饱,想睡觉,想让自己不要为钱发愁。今天卖包才知道,恋爱才是真正的奢侈品,现在的她要不起。
吃了半晌,子密回过神来,想到好几个月没听过小钱的消息。以前他总死皮赖脸跑到家里来,怎么这半年都不见人。她问子珍小钱怎么样,她低头轻轻说了句:“已经分手了。”
子密不响,她这几个月只顾着自己崩溃喝酒,却连她分手都不知情……子珍反倒安慰起她来,说他们本来就不合适的啦,婚都离了,分手算什么。子密不再追问,她心里知道对子珍来说,和小钱分手不只是分手,而是放弃了一套房子,一个丈夫,一种生活。这是很难的。她从前那么死劝,子珍都不肯,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放手了。
两人吃得肚子滚圆,浑身发热,走出餐馆的时候一阵冷风刮过。子珍说:“呀,秋天快到了呀。”她们觉得天气凉下来,子珍拉着子密的手,让她看路边的梧桐树上叶子边缘开始泛黄。她说每年梧桐叶焦一圈的时候,就知道秋天快要来了。两人一起看那满树的叶子,果然叶边泛黄。她每日下楼买酒,却没注意过季节变化。子密看着街道,昏黄的路灯站在街道两旁,路上有情侣拖着手散步,衣着讲究的老人牵着狗散步,酒吧门口依然有外国人在喝啤酒,年轻女孩打扮得精致。她笑了笑,自己睡了这么几个月,这城市依然正常运转,或许只有她的世界崩塌,但这城市却不为所动,多么残酷又温柔。
子密突然伤神,突然间子珍凑到自己脸前,说了句:“子密,你皮肤好好啊……”她的伤感被打断,子珍接着说:“果然女人睡觉皮肤就是会变好,你每天睡得那么多,气色就好。”子密在路边找了台车,在后视镜照了照自己的脸,真的吗,自己最近都没护肤,皮肤还好吗?子珍在她身边絮叨,说子密之前太忙,皮肤都不水润,现在睡多了,皮肤就好了,人老得慢。子密听她念叨,原本的伤感被驱散。对呀,她的世界停滞,还好有子珍在她身边热闹。只要子珍还在,她的生活就没有全然失败。
子珍嘴上在鬼扯,心里却担心。她今天突然注意到子密瘦了这么多,继续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她必须再想办法,让她多吃点,不能再放任她喝酒了。方才她说起小钱,嘴上说得轻松,但分手却没那么简单。
几个月前,她狠下心把那笔钱还给他,又见了小钱妈妈,把三金退回去。这几件事做完,子珍正式和小钱说不再和好,她不爱他,也不希望和他有任何未来。如果再敢上门,她会让林医生揍死他。小钱骇然发现子珍真下决心分手,知道再无希望,倒没动静。小钱不再发来信息,子珍心里倒有些失落,自己终于和小钱分手了,分手原来不难,难的是这个决定。自从子熙消失,子珍和小钱面上看起来相安无事,但她越来越不想过这种日子。从结婚开始,她就哄着他,让他出门工作,赚钱养家,和好以后,又哄着他,让他等待,让他以为他们和好。
从头到尾,子珍就没有爱过他,她知道自己在利用小钱让自己有个家庭,有个保底的归宿。但是她想女人和男人本来就不在一个世界,从古到今女人就是这样对待男人,哄着骗着就行。但是她错了,子密让她知道,女人不必哄骗男人,靠自己也可以生活。她有手有脚,男人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既然有得选,她为什么要继续靠小钱?她不需要一个装模作样的丈夫和婚姻,她每月有薪水到账,有房子住着,有家人在身旁,还怕什么?
子珍从来没跟子密说过这番话,由她身上得到的自信和勇气像是个秘密。她盯着走在身前的子密,瘦弱得简直像要随时消失掉。但几个月前,这个瘦弱的女孩给过她那样的震撼,女人不用结婚也可以过得理直气壮。
她静静走在子密身后,心里却在对她说感谢,即便此刻她遇到了困难,子珍觉得只要身体扛得住,子密一定会好起来。想到这里,子珍又高兴起来,她拉着子密去超市买红豆,说秋天到了,去买红豆,用高压锅压成豆沙,再烤几块年糕,红豆年糕汤简直好吃得要命,子密应该多吃几碗补元气。
子密忍不住皱眉,想象子珍对着一锅黑煳的红豆,尖叫:“这个也能叫外卖吧?”
子珍说:“买的哪里有自己做的好。”拉着她往超市走。
子珍和子密拎着二十斤红豆和两大包年糕上楼,子密一路抱怨,说买得太多了,子珍毫不理会,说累了你就歇歇手。刚才超市打折,买一斤送一斤,子珍一口气买了十斤,子密说就不能少买点吗,子珍说反正都要吃,趁着便宜囤起来。两人轮流提着,费了死劲才把这几大袋东西提回家。子珍到厨房翻找,说要把高压锅翻出来,今晚就能把豆沙压好。子密看她忙活,终于知道她囤的满屋子鸡零狗碎,都有用武之地。子珍让子密挑红豆,把烂的选出来。子密本不想动,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挑起红豆来。
她们俩一个在厨房,一个在客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子密问今晚吃饭花了多少钱,子珍回了句,抽中的优惠券,九十九块钱。子密诧异,那么大桌子菜,竟然这么便宜。子珍从厨房里走出来,喜滋滋地说,她经常薅优惠券,每次下馆子都能省掉不少钱。子密笑了笑,金子珍果然还是抠门。她站在子密身边,说不只吃饭有优惠券,做脸做指甲剪头发都有。上海这种地方,时刻有新店开业,家家都有新客优惠,她需要的时候就去领券,从头到脚护理完,也花不了多少钱。虽然这种好事不是时时有,但人只要想办法,总能活下来。
她让子密别担心,有钱人有有钱人的活法,没钱的人也有没钱人的活法,只要精打细算,日子总归过得下去。子密手里拣着红豆,鼻子突然有点酸,金子珍这么抠门、小气、吝啬,精打细算,却愿意掏生活费养家,收入也不多,日子却过得这么乐观又寒酸。她从前的确小看了这个女人,她活着的欲望太强悍了,简直了不起。她想,是啊,难道没钱就不能在这城市里活下去吗?不至于,人生还很长,难道赚不到年薪百万,就会死掉吗?
子密吸了吸鼻子,手中的红豆才挑了一半,子珍嫌她笨手笨脚,自己高压锅都刷干净了,她竟然还没拣完。她打开电脑看网店,回复顾客消息,探头告诉子密,包包又卖出了七八只,不过都便宜价,或许是二手店的同行来进货。
子密低头不敢看她,回想自己这几个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原本以为自己完了,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出手救她的人,竟然是子珍呢。她兢兢业业在公司干了八年,只有眼前这个小气鬼对她不离不弃。她心里也想对她说声谢谢,但怎么也说不出口。
曾经她以为要生活在上海这样的城市,要有很多很多钱,自己那么努力工作,或许也只是因为恐惧,恐惧被这个城市抛弃。大宇到底是说错了,她和他虽然都是为了钱,但他是贪婪,而子密是恐惧,她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自己没用,赚不到钱,就会被这座城市丢下。可是不是的,她还有家人,她贫穷、吝啬的家人,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依然和她兴致勃勃地生活在这里。
她珍重又缓慢地呼了口气,不让眼泪落下来,可是眼泪还是滴答落在红豆上。她躺在沙发上,捂着眼睛哭泣。子珍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以为她挑烦了,不肯干活,自己拿了半盆红豆进厨房忙活。子密不敢动弹,不想让子珍知道自己在哭,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时候哭泣,或许她是高兴吧,从前以为只有拼命努力才可以在上海有个家,现在才知道,家根本就不是房子,也不是钱,而是家人和爱。她错得那么离谱,又跑得那么奋力,以至于太过孤独。
子密想子珍说得没错,日子总归还是要过下去的,她去卧室里拿了电脑,离职几个月,她没有打开过电脑。电脑里没有新的消息,她想起那支讽刺金子珍的广告,子密笑了笑,什么鬼东西,她自己的确不信,只有傻子才要做独立女性,这城市里没有人能独立活下去,人都是要靠别人才能活下去的。她终于又笑了,这一次子密笑的是自己,这么鬼扯的玩意儿,竟然有人相信。她把电脑里所有跟工作相关的东西全清空。那些她自己都不信的鬼话,她不需要了。
这一哭一笑,子密倒清爽了许多,积压多年的恐惧和疲惫终于没有了。虽然眼前生活还没有着落,工作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她不再害怕了。她搂着自己的电脑,拍了拍它,说:“不用怕。”
她是在跟自己说的,没什么可怕的,眼泪又怔怔地流下来。她怎么可能不害怕,她过去坚信的一切都碎掉了,可是太好了,她终于可以过一种新的生活,只是她还不知道新生活是什么。她打开手机,依然没有新的消息。她从前的生活里全是工作,离开了工作后,时间都仿佛停滞了。她刷新邮箱,意外收到了新的邮件,竟然是来自Alex,她打开来看,只有一句话:“我回国了,近日才知道你的消息,见面聊一聊吧。”
子密适才放松的心又紧张起来,Alex找她聊什么?当初大宇开除她,没有他的默许,他不敢这样做。现在假模假样说才得知消息,究竟有什么事呢?
子珍在厨房里忙活,见子密在客厅安静坐着,她偷偷看了好几次。今天出门前,她把家里的酒全藏起来,今天子密是喝不成了,希望她老老实实不要再喝酒。子密全然不知道子珍在偷看,盯着电脑,迅速地回了一封邮件给Alex,她倒真的想看看,这些人到底还有什么花样。
她约Alex明天见。
28
子密傍晚时分回到家里,迫不及待换上了宽大的T恤。她坐在地上,刚在便利店买了一罐盐菠萝汽酒,她仰头长长喝了一口,终于回家了。今天她出门见Alex,穿了件套装,两人客客气气在环贸的顶楼餐厅里聊了一下午。
Alex果然佯装不知大宇的决定,他骂他狠辣,不念旧情,甚至不惜陷害子密。她心里感觉好笑,静静看他表演震怒、生气,情绪拿捏得恰到好处。如果子密再年轻几岁,或许能被骗过。Alex见她不为所动,直接拿出一沓材料,子密翻了翻,是他们的邮件对话。想来大宇是删了她的邮箱,Alex的邮箱他动不了。子密翻了几页,发现不止于此。除了邮件,还有各种证据,她见过的,没见过的,大宇从公司转账的各种记录。她看得心惊,看来Alex上次回国后,明面上和大宇谈好了条件,却暗地里在公司埋了眼线。就这一沓证据,只要一个电话报警,大宇非法侵占的罪名就能坐实。他一旦入狱,Alex自然获得公司的实际控制权。子密毕竟见过风浪,对他这么做并不意外,她只是不懂,此刻Alex约她是为什么?
她把资料放回桌上,Alex依然一身亚麻西服,和服务员要水,都要微笑着反复说谢谢。子密心想,他和大宇看起来不一样,一个务实,一个潇洒,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都虚伪到家。Alex见子密不出声,说知道子密受了委屈,这么多年为了公司没少出力,现在大宇如此不讲人情,他也看不过眼。
子密立即心领神会,她问Alex,是不是打算把这份材料拿给自己,让她去报警?
Alex笑了片刻,也没有出声。子密心想这一招借刀杀人,他想得倒挺周全。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适时开口:“子密,我觉得你和我都明白,大宇不是个合格的生意人,他这样对公司没有好处。要是你这样的合伙人都留不住,他不配做一个老板。”
子密感叹Alex收买人心的确有一套。她不置可否,等他开条件。Alex也不含糊,说如果这件事办妥,他顺利回来接管公司,以子密和他的能力,有信心把公司做得比现在好,很多同事也希望是这样。子密听着这话,看来公司里不少人已经站在Alex那边。她心中不解,既然万事俱备,为什么需要她来做这件事?
到了这种时刻,子密当然也要问个清楚。Alex见她问得这么直接,一时尴尬,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说他愿意给出10%的股权给子密,以及双倍的年薪。他希望公司继续做大做好,就像当初他们创业时想的那样,做一家了不起的广告公司,这不也是子密的心愿吗?难道她愿意创业八年,最终落得一场空?Alex巧舌如簧,但子密不傻,这种勾当无法落在合同上,一旦事情开始就无法收手,她怎么知道Alex不会在大宇入狱后翻脸?现在的她,无法相信任何人。
Alex见她犹豫,轻笑说子密果然糊涂,要是没有程东提醒,你现在应该也不能坐在这里,当初是谁搭救了你一把,你到现在还不清楚呢。子密这才回过神来,原来Alex不仅默认了大宇算计子密,连带还顺手送了子密一个人情。她心惊肉跳,原还以为是自己机警才没着了道,没想到背后是有Alex冷眼旁观。她不是三岁小孩,这种时候丝毫不觉庆幸,只觉得恐怖。她倒不是怕被算计,而是怕莫名其妙成了别人的棋子。
此刻她对Alex有用,她不仅能扳倒大宇,还能顺势把客户和同事都拉到自己身边,这对Alex来说,是他回国接管公司后,最迫切需要的东西。当然,他给的价码也诱人。只是子密心里依然疑虑,她好不容易从正旬脱身,此刻为什么要以身犯险?她摇头拒绝,说自己不想再参与公司的事,没有她,Alex想做这件事也简单,没必要给这么多钱。
他倒不着急,转而谈起自己移民三年的生活。每天在国外,虽然好山好水,但是也好无聊,快和世界脱节。Alex顿了顿,对子密说,人闲久会废掉的,就算现在有钱,但毕竟一事无成,一点意思都没有。他原本以为自己闲得住,但是现在才知道,闲是最难的。他们就是劳碌命,一辈子只能干活。说完他让子密再想想,如果想清楚,愿意回来帮他是最好的。他知道就算没有子密,这些事也能做,他随时欢迎子密回来。
Alex说完这番话,风度翩翩地买了单,留子密自己想清楚。
子密坐在地上喝酒,身上的套装就扔在地上,今天穿的连衣裙就扔在地上,当初她花了好几千买它呢。她喝完了那罐水果酒,知道Alex虽然精明,但并没有撒谎,同样是出门工作,她累得要死要活,不过也就是年薪百万,现在Alex给机会,她可以赚到双倍,只要她愿意顺手把大宇送进去。
子密笑了笑,还是Alex大方,大宇早先也试图开价,但Alex出价更高。她心里冷笑,说起来是都市丽人,但其实是高级社畜,每个职场人都试图出售自己的时间、精力和生命,都想卖个更好的加钱。Alex这种优渥的出价,也不是时时都有。这几个月她不管不顾地睡觉,但她不能这么睡一辈子。子密心想既然大家都是卖,为什么不卖个好价钱?手中的水果酒没了,子密起身看看冰箱还有什么。这汽酒虽然好喝,但太贵了,二十块钱一罐,她不舍得多买。
她打开冰箱,发现一整排的盐菠萝汽酒摆在里面。子密数了数,竟然有几十罐。她心里一阵酸楚,这肯定是子珍为了让她戒酒才买的,为了让她不喝威士忌,她竟然舍得买这么贵的水果酒给她囤着。子珍也是可怜,自己不花钱,给她买酒倒大方。子密站在冰箱前,又有些想哭,自己总不能只靠子珍活着。她不忍心喝这些酒,把冰箱门关了。
子密退了两步,发现冰箱是歪的,她朝后看了看,发现冰箱后全是酒。原来那些不翼而飞的酒全藏在这里,子密好气又好笑,子珍为了不让她喝酒,实在太拼。她掏出几瓶来,干脆坐在厨房里喝。窗外雷声大作,一时天昏地暗地下起暴雨,雨点噼噼啪啪打在玻璃上。子密看着窗外,她发消息给子珍,问带伞了没,子珍回说带了。子密本打算接她下班呢,看来不用。她放心地喝起来酒来,暴雨如注,白天像是黑夜,这种天气不喝酒太浪费。
等子珍到家,子密已经喝倒在厨房地板上,窗户开了一条缝,雨水灌进来,地砖上全是水,子密泡在水里睡着了。她吓了一跳,明明这两天戒酒才有起色,怎么今天又喝成这样。她赶紧关窗,在把子密叫醒。这么泡在水里,还能不感冒?她用浴巾擦了擦子密,送她到床上睡。子珍拖厨房地板,心想这日子到底怎么过下去……真是造孽。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还不到八点,天色全黑,风雨声大得吓人。
子珍在客厅坐了会儿,她快累死了,这一天天的日子到底怎么过。她抹了把脸,发现脚上的鞋还没来得及换。刚才她着急子密,忘了换鞋,鞋还没来得及换,一双好好的凉鞋已经在水里泡坏了,她在心里骂死鬼老爸金国栋,怎么不给女儿留个风水好的房子。自从她们搬进来,简直没一件好事,她失恋、子熙失踪,现在轮到子密倒霉,失业就算了,简直失心疯,每天喝这么多酒。她起身去浴室放水泡澡,刚才淋了雨,她得赶紧泡个热水澡,不然她感冒倒下,这家里就没一个能做主的人了。
她放着水,突然想到老爸去世快两年,骨灰还在家里放着。事情太多,她们谁都没想过去给他买块墓地。浴缸里的水都满出来了,子珍还在琢磨难道是因为老爸没有入土为安,她们才不得安宁?子珍越想越觉得对,肯定是这样。她从前听同事说过有位大师问事很灵验,琢磨应该带子密去算算命,也问问爸爸为什么不保佑她们。
子珍泡在浴缸里,拿手机问同事怎么才能找大师算命,同事噼里啪啦介绍一番,说大师灵得很,早年间也是个普通人,不想大病一场,都快断气了,突然有仙家上身,人便好了。自此开始算命,名气传出来。子珍赶紧托同事要了联系方式,预约时间。大师周末才有空,她赶紧给挂上了号,心想这下她们有救了。
她泡完澡出来,肚子饿得不行,去厨房煮碗泡面,又顺手给子密炖个鸡汤。要是她半夜酒醒,喝碗汤填肚子最合适不过。窗外风雨如晦,子珍在厨房里忙活,她琢磨子密肯定不愿意算命,得想点办法让她去。或者借口说问子熙的事?现在也只有子熙的事才能说动子密。要是能把她骗到大师面前,至于问什么,她就可以随意发挥了。子珍感觉自己想得不错,又高兴起来,她心里也奇怪,从前她担惊受怕,恨不得找人嫁了,但自从子密倒下,她反而不害怕了,心里一点恐惧都没有,什么嫁不出去,孤独终老,她一点都不担心。子珍放下汤勺,心想也不过两年时间,自己和从前全然不同了。现在她真的像个姐姐。
她盯着窗外的大雨,心里坚定,自己已经丢了一个妹妹,眼前这个无论如何得看好。
一周后,凌晨三点半,子密强行被子珍从床上拉起来,陪她去郊区算命。她说自己找的大师算命很准。子密当然不愿意,但经不住子珍软磨硬泡,说大师肯定能算出子熙在什么方位。子密垮着一张脸,开车送子珍大半夜出城去。
子密原本不乐意,但现在开着车走在高架上,心里又高兴起来。从前她经常半夜走高架回家,她喜欢这种时刻,黑夜里的上海依然灯光点点,这城市是座不夜城,高架两旁的大楼万家灯火。她按下车窗,天气彻底凉下来,秋天真的到了。子密突然想这也才几个月,她突然像是老了,怎么看这城市都觉得温柔,现在路上难得安静,车流沉默来往,子密恍如隔世,她还是喜欢这里。
子珍见她沉默,还以为子密不高兴,在一旁絮叨大师有多灵验,子密心里偷笑,要是真的这么灵验,能问出子熙在哪里就好了。金子珍真是幼稚,连这种话都信。这世界如果有个人能给人准确的答案,那她肯定早就发大财了,怎么会住在郊区。子密心里偷着乐,大师也买不起房吗?
子珍突然问:“你说爸爸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不然为什么我们自从住进他的房子就不顺?”子密没想到她还在惦记着父亲,她丝毫不关心他有什么心愿,他活着的时候就不负责任,还能指望死后保佑她们?她随口说:“待会儿你可以问问大师。”
天际线泛出暗蓝,快要天亮,两人到了郊区,清晨的空气湿润又清新。子密找到地址,子珍打了个哈欠,像是有些困,她嘱咐子密待会见了大师别乱说话。两人见有间别墅门口排长队,十几个男女站着,看来就是这里了。这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个个面色凝重。子密不禁想,他们都遇到了什么困难呢,赶这么大早等在这里,希望大师指点迷津。她想自己和子珍也是一脸迷茫吧。
子珍赶紧拉她排队,两人站了两个多小时,腿都要断掉。子密倒没有抱怨,轮到她们,她拉着子珍的手果断地走了进去,这里和子密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丝毫没有烟火缭绕,就是普通的别墅。两人按指示,走进卧室,这也就是间普通的房间,有床有衣柜,多了一张桌子。大师坐在桌后,闭目养神,她看起来也只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安静坐在桌后。她淡然开口问:“生辰八字。”
子珍赶忙报父亲的八字。
大师算了算,摇头说不算逝者。
子珍和子密对看一眼,她们刚进来,没有人提过父亲已过世,大师仅凭八字就能看生死,也未免太灵验。子珍不管子密是否愿意,直接把她按在桌前,报了子密的生日,“大师,您看看她最近为什么不顺?”
子密这才反应过来子珍是骗她来算命。大师闭眼,等了一会儿,说:“命带七杀。”
子珍没听懂,子密却想起来小时候妈妈也带她算命,那人看母女俩的八字,说真是古怪,母女俩都命带七杀。当时子密不懂,后来才知道女人要是命带七杀是性格倔强,姻缘不顺,一生颠簸的意思。妈妈的确是如此……
子珍赶紧问是不是有什么不好。大师说了句:“命和运,都不是不变。”她拿起毛笔,写了两句话,递给子密,“月桂又逢圆,凡事可宜先。”
她们似懂非懂,子密又报了子熙的八字,请大师看看她现在好不好?
大师轻声说了句:“贵人相助,化险为夷。去吧。”
两人走出门去,一脸茫然。子珍上车连问子密:“大师到底什么意思呀?”子密看她一眼,“我怎么知道,你找的大师。”子珍靠在椅背上,“唉,大师的话说了都跟没说一样。”这时两人比来的时候还要茫然。子密让子珍回家补觉,她工作一周,休息日还要通宵算命,也是太操劳。
等子珍睡着,子密掏出那张纸条来反复看,“月桂又逢圆,凡事可宜先。”大师这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在说中秋快到了,让她赶紧做决定?她思来想去,心想大师果然神奇。她拖着迟迟没回复Alex,难道大师是让她早日答应?这一周Alex倒没有催她,只是程东来问了子密近况,她知道谁来都一样,都是Alex让她给回复。子密心烦意乱,不知大师到底何意,她把纸条收进包里,打开电脑写邮件,她写了几次,删了又删,一时怎么也拿不定主意。
卧室的门开着,子密看着子珍熟睡的脸。这一阵子不只她瘦了,子珍也跟着瘦了一大圈,现在脸尖尖的,加上通宵没睡,面色黑得厉害。子密不禁心酸,子珍真是跟着她遭罪。她心里阴晴不定,一面是百万的年薪,一面是受苦的姐姐,她到底要怎么做才对?
子密想起大宇,她恨他吗?恨,但并非恨他陷害自己,而是恨他告诉自己真相。她那些高贵的职业理想不过都是些冒牌货,那些写下的鬼话自己都不信。子密突然想,或许她做得不好,那些广告也不够真实,但那不代表她相信的一切都是假的。她努力过,或许失败了,但她相信的一切不是假的,只有大宇是假的。子密或许幼稚,但并不虚伪,起码她知道自己失败了。但此刻她需要重来一次吗?变本加厉地重来把大宇送进监狱,再和Alex一起把正旬做好。这一切都唾手可得,她到底在犹豫什么呢?子密听着窗外鸟叫,这么宜人的秋日上午,她却在做这么艰难的决定。
到了傍晚,子珍醒了,她伸着懒腰走出房间,见子密在厨房里忙活。她吓了一跳,今天才看过大师,此刻她发什么神经病,没有喝酒,也没有睡觉,竟然在厨房里洗碗。她赶紧走过去问她怎么了,子密回过身来,对她平静地笑了笑,说水池里碗太多了。子珍心里打鼓,今天子密太奇怪了,竟然对自己笑。这几个月她人不人鬼不鬼地木着一张脸,像活死人一样。今天竟然洗碗还笑了……子珍在心里安慰自己,或许是好起来了,她肯定是好起来了。
子密洗完碗,外卖也送到了。两人各吃一碗馄饨,子珍不敢露出担忧的神色,她突然想起卖包到账的九万块钱,她把钱转给子密,让她不要再担心。子密看起来并没有多高兴,说钱就放在子珍那儿,反正家里要开销。子珍见她如此,以为她彻底放弃,她赶紧说,不会活不下去的,二十岁的女人会担心没钱活不下去,三十岁的女人可不会。就算没钱,卖完包还可以卖钻戒。
子密愣住,对,林医生送的那枚Harry Win⁃ston还在床头柜上放着。当时子密要还给他,林医生让她留着。子密一时好奇,这枚钻戒买来也要二十多万,问子珍二手能卖多少钱。子珍跑到卧室,把戒指拿出来,看了眼鉴定卡,“二手钻戒不好卖,但这颗钻石成色不错,应该能卖个一万块钱吧。”
子密像见了鬼,高声问:“二十多万的戒指只能卖一万块?”
子珍说:“市场就这样啦,谁会买二手钻戒啦,都是要买把钻石敲下来重新去做,一克拉的钻石又不值钱。”
子密见子珍对着灯光细细打量那颗钻石,脑子里浮现出戒指被熔断的画面。她一时心痛,急忙从子珍手里拿回来,说不行不行,太亏了,她不要卖。
子珍见她突然急了,问:“你到底是舍不得钻戒,还是舍不得林医生?”
子密反问:“就一万多块钱,卖了能干什么呢?”再说了,她先卖包,再卖钻戒,钱总有用完的一天,她们到时候怎么办呢?
子珍不以为意,“我们可以卖房啊,卖了房去小城市买个房子,这房子能卖八百万,躺一辈子都行啊。”
子密看了眼子珍,从前她死活不愿意卖房,甚至把房产证写上自己的名字。现在自己遇到麻烦,她竟然愿意把房子卖了。她一时感动,但又觉得震惊,真到了要卖房的时候吗?一直以来,周子密的人生里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前进。她从来没想过人生还有退路,她们卖掉房子拿着几百万,离开上海也不是不行。
她突然有些释然,是啊。即便她不想后退,也不要忘了其实她有退路,人生不只可以选择前进。她把钻戒收进口袋里,嘴里说着:“卖什么房啊,不卖。”
子密说自己累了,先去睡觉。子珍一看这才晚上八点,就睡觉吗?周子密实在忍不住,逃进小房间,她已经忍不住眼泪,对啊,从前她怎么那么傻,人生难道一定要进步吗?她不能做个普通的人吗?不能失败吗?子密捂住脸,眼泪流出来。她终于释然了,她也可以做个普通的人,而不做战无不胜的周子密,不是吗?她哭了一会儿,摸到兜里那枚钻戒,方才险些就要拆开卖掉它,还好抢回来了,子密手里握着钻戒,心里安宁。
她睡着了,这个夜晚没有酒,一觉睡到天亮。
29
子珍起床后,发现子密已经醒了。这个周末她不仅没有喝酒,还恢复了正常作息,早上起床,晚上睡觉,她心想大师果然灵验,子密有救了。她正坐在客厅喝咖啡,还做了三明治让子珍吃早饭。两人在屋子里不说话,秋天了,掀开被子的那瞬间觉得很冷。子珍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了,只要子密好起来就好了。
子密目送子珍出门,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今天必须回复Alex。昨天她始终按不下发送键,今天必须做个了断。子密刷着手机,依然不肯发送,心想这件事怎么就这么难。她心中焦急,随意翻看手机里的对话,这两个月除了Alex和程东,竟然没有人找她。她打开林医生的对话框,时间停留在分手的那晚;她打开子熙的对话框,对话停在几个月前,当时子熙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吃饭,子密没有回复。
她往上翻了翻,发现子熙和自己的对话全是如此,子熙问二姐什么时候回家,想要吃什么,今天要加班吗?子熙的消息密密麻麻,子密却是偶尔才回复。子密顿时觉得愧疚,每次子熙发来微信,子密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写提案。她习惯工作时间不回私人微信,有时回得不够及时,经常会忘记。
现在想来,她多自私啊。因为工作,就让子熙等着。不知道她每次发完微信,会不会觉得失落,二姐没有及时理会,甚至忘记回复。此刻她不见了,子密才知道,原来没有消息是如此可怕。她多后悔呀,早知如此,她会认真及时地回复每一条子熙发来的微信。
子密的眼泪又流下来,她拿着手机打字,向子熙道歉,从前自己自私,没有及时回复她。又告诉她,自己现在和大姐住在一起,家里又泡梅子酒了,每天都会想她一会儿,大姐也是。希望她能早点回家。她哭得浑身发抖,把这些话全发出去,眼泪哗哗流个不停。
是啊,她的确很想子熙呀,想念那个身材弱小却试图保护姐姐的子熙,想念那个强打精神做饭的子熙,想念那个天真执拗的子熙。子密每天都会想她,想她去哪里了,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没有好好吃饭。这一切子密从来没有说过,她从来不肯承认想念任何人,从前她要工作,要加班,要时刻不停地奔波。她以为工作和忙碌才是都市里的真理,没有人停下来想念任何人。可是她真的想念她呀。子密甚至觉得羞愧,爱和思念都让她羞愧。
她捂住脸让自己不要再哭了,如果子熙没有消失,她或许永远不会发现自己会这么想她,她到底在哪里呢?
手机咯噔响了一下,子密看了看,竟然是子熙的回复:“二姐,不要担心,我过得很好,等做完这件事情,这几天我就要回家了。”
子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子熙消失后,她们打过无数电话都毫无音讯,现在自己只是发了条微信,她就回复了?她又认真看了两遍,的确是子熙发来的,她赶紧打电话过去,依然无人接听。子密又把那条微信看了几遍,是子熙没错。她忍不住放声大哭,天哪,原来大师那么灵,子熙真的要回来了。她号啕大哭着在心里感谢,神啊,谢谢你呀。
一周后,子珍和子密忙活一天,把子熙的房间整理出来。她说今天就能到家,两个姐姐简直坐立不安,一个在厨房做吃的,一个下楼左顾右盼。傍晚时分,子熙进了门,两人才把心放进肚子里。子熙回来了,她依然瘦小,黑了两圈,但精神气却比从前好。她们围着她看了又看,简直不敢相信,她真的回家了。
三人都高兴得有些拘谨,生怕眼前的景象不是真的,还是子珍忍不住哭出来,抱着子熙问她去了哪里,太叫人担心了,怎么不见了这么久。子密站在她们身后,不敢言语,她怕自己开口也忍不住哭。子熙倒平静,搂着大姐说对不起呀,让你们担心了,这次她已经把事情做完了,再也不会走了。她们拥抱了片刻,子密把她的行李提到房间里去。三姐妹坐下来吃了顿晚饭,两个姐姐这才知道子熙一走半年,竟然是去了贵州。
当时她拿到父亲的护照,看到那些签证,心中不解,为什么他办了那么多签证,却没有去加拿大,又不明白为什么她刚跟父亲吵架完,他就出车祸死了。当时两个姐姐都劝她人已经走了,让她不要管,但她做不到,子熙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知道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又到底为什么一直没有去找她们。
这半年她在贵州,找到了刘叔叔,他是父亲合唱团的队友,是他的老相识,又通过他找到了父亲生前的女朋友,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父亲的确是意外身亡,不过让她惊奇的是,她问到了更多的东西。父亲这么多年躲在贵州,虽然是因为那桩凶杀案,但父亲并不是杀人犯。她从头讲起:
1986年,父亲三十岁,那年他是大学音乐老师,风华正茂,人又帅气,子珍的妈妈是位工厂女工,倒追父亲,他为了赶着学校分房,急匆匆和她领了结婚证,但结婚不到一年,就遇到了子密的妈妈。两人是同一间学校的同事,一见钟情,子珍妈妈决然离婚。父亲和子密的妈妈不顾学校的流言蜚语,双双辞职。生下子密后。父亲却遇到了自己的初恋,也就是子熙的妈妈。子密妈妈愤然带着子密回了四川,父亲又和子熙的妈妈结婚。这一次他是打定了主意结最后一次婚。当时他生意做得不错,手头宽裕,日子过得不错,但好日子没过两年,子熙出生后,子熙的妈妈却和一位老同事好上了,也就是那位死者顾明。当时父亲做生意忙,子熙妈妈时常和顾明来往,他也殷勤,帮着子熙妈妈带孩子,没过多久两人的事被父亲知道了。
结果到了楼下,父亲看到顾明躺在地上,他的身体摔得血肉模糊,已经死了。他当时就慌了,只是想来教训他一顿,没想到他竟然死了。四周楼里有人听到动静,走出来看。当时小区里没有路灯,夜色很黑,父亲想了一会儿,自己刚才在楼上把门锤成那样,现在手上还拿了把锤子。要是被人看见一定会以为他杀人了。他趁黑把锤子丢在草丛里,慢慢走回了家里。
子珍和子密虽然知道父亲和这桩疑案有关,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父亲没有杀人,但那男人究竟是为什么死了?子熙说她去档案馆查过卷案宗。当年没有摄像头,加之屋内没有打斗痕迹,档案里只写死者是自行爬到窗外,推测是意外坠楼。有邻居说,当晚听到了打斗的声音,门又被破坏。警察在小区内贴过布告征集线索。估计父亲担心卷入这宗案子,怎么也讲不清楚,于是在1996年的夏天就悄悄离开了上海。
子珍听她这么一说,的确是有模糊的印象。上小学前的夏天,小区里办过一场丧事,当时她要去看,奶奶不让。也是那个夏天之后,父亲就消失了。几年后,奶奶过世,父亲才重新出现,把她接去了杭州,住在当时他的女朋友家里。那时父亲一直说在外做生意,每年才来看她两三次。她上了大学后,听说父亲好像在倒卖红木家具,两人断了联系,直到他去世,才知道他在贵州。这么一想她们就明白了,父亲匆忙逃走后,在外躲了几年,发现事情好像过去,才敢和子珍接触。但他始终不敢回上海,一直在外地做生意。去年刚好满二十年,他在等刑事追诉期过去后再回家。
子熙还说,顾明出事后,子熙的妈妈匆匆带着女儿出国。当时她的外公外婆都在国外,舅舅一家也在。母女临走前,与父亲偷偷见了一面。他当时原谅了子熙的妈妈,说等风头过去就去加拿大与她们母女团聚,子熙妈妈这才放心地走了。
子密不太懂,问既然他已经原谅了她,为什么又没有去呢?
子珍却明白了,当时出国差不多等于天人永别。只要他还在国内,人虽然消失,但他总能找机会看到孩子。他不忍心走,或许是为了他的其他两个女儿。她怔怔听着,心里酸楚,她们前半生的孤苦,原来全因为一桩离奇的命案,而他逃亡的一生,又是因为这样一段爱情。子熙见子珍面露伤感,说:“大姐,他没有走也不只是因为你,还有……”她看着子密,说,“他也还想照顾二姐。”
子密本来以为自己在听一桩旷世奇闻,虽然主角是自己父亲,但她从未想过他和她能有什么关系。子熙告诉他,父亲找过她很多次,也找到了她在四川的地址,他写过信,寄过钱,全部被退回来。子密愕然,她从来不知道这些事。她妈妈只告诉过她,她们是被父亲抛弃的,没有再说起任何事,她以为他早就忘了她了。但是此刻子熙告诉她,父亲找过她,没有抛弃她,甚至是为了她和子珍才没有去加拿大。她过于震惊,不知如何消化。她想子熙既然查到这份上,那她说的应该不假。
子熙这才回来半日,却带回这么多消息,还有关于她们人生的答案。三人坐了片刻,谁都没有说话,她们上次听子熙说去贵州,见到父亲在那里过得潇洒极了,身边依然不缺女人。心想他果然是这样自私的人渣,生前靠着房租过好日子,死了才肯把房子留给女儿。这次子熙去贵州,却发现……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其实过得也很悲惨。他一生漂泊,东躲西藏,真的爱着子熙的妈妈,但是为了女儿,又不能出国和她团聚。不知道他死前有没有想过,他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爱了那么多人,有那么多人爱过他,却没有一个人幸福。就算他爱他的女儿,她们却毫不知情。
子珍孤苦无依地长大,子密的人生里就没有父亲的位置。至于子熙,她妈妈告诉她,她有个完美的爸爸,很快就来团聚,但他却一直没有出现。直到她找到他,才发现她活在妈妈的谎言里,爸爸根本不是什么完美的男人,而是个胡作非为、混天度日、不负责任的骗子。他这一生,真的糟糕又可悲。子熙说在他刚去贵州那几年,真的动过去加拿大的念头,他的护照上连续签了五六次加拿大签证,但最终还是没有去。陪在他身边的阿姨说,你爸爸是要去找你们的,房子只租到了2016年。没想到母亲却在团聚前得了癌症,比父亲先走一步……母亲过世后,他的签证没有再续。
那位阿姨说,子熙来过后,父亲的确像变了个人,成天喝酒,惶惶不可终日,有几次喝多了,都说醉话,说自己有罪,是个罪人,至于子熙怀疑他是自杀,那倒不是,他的确死于意外,当天下雨路滑,父亲开车撞破护栏,冲下了山。阿姨说她去交警队看过,出事那段路的确危险,摄像头也拍到了父亲打滑后踩刹车,他不是求死,只是个意外。
两个姐姐沉默地听完,心里各自感慨,当时父亲陷入凶杀是个意外,他的死也是个意外,人生怎么会有这么多意外,而她们的人生就被这些意外决定了方向,但那漫长一生里的爱意呢?那些曾经坚定的爱意呢?爱在意外前如此渺小。
子珍叹了口气,说不愧是爸爸,连死都是意外,要是他有勇气,就不会这么躲起来过半辈子,他身边没有一个人幸福。懦弱是不会让人幸福的,连他自己都那么不幸。子密想的却是,可惜了父亲身边的三个女人,不管是爱过他的,还是他爱着的,都没有一个人快乐。子熙妈妈至死没有等到他,自己的妈妈到现在不肯原谅他,或许只有子珍妈妈是对的,她丢下未满月的孩子离开,或许有了新的生活。但这对子珍也太不公平,她当时只是个婴儿,就承担了父亲犯错的代价。
天色渐黑,三人围坐在一起,各自消化父亲的人生。天色渐黑,谁都没有起身开灯,屋子里暗了,暮色却亮起来,照在她们的脸上。三姐妹的轮廓半明半暗。她们看了看彼此,虽然长得不像,但此刻谁看到,都会说她们是一家人。她们没有父亲,却真的多了姐妹,这也算是他不负责任的人生里,唯一做过的好事。
子密心里最受震动,在她心里父亲一直是片空白,她以为父亲根本不记得她,但不是这样。她也被父亲爱过,虽然他对她来说这么陌生,他的爱意也如此微弱,但是……那块她心里的空白似乎有了阴影,她从前一直以为自己不需要父亲,直到此刻她才愿意承认,她其实是需要的,需要别人的爱,并不丢脸。父亲的死让她意识到,她不仅需要爱,还可能得到过一些。她没有强悍到不需要别人的爱意。子熙心里也在发蒙,她一度以为自己有个完美的父亲,结果发现受到了欺骗,最后她才明白,她的爸爸既不完美,也不是骗子,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可即便是这么普通的父亲,她也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才得到,但她不只是自己得到了,也替两个姐姐得到了父亲,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子珍见二人失神,先站起身来开了灯,她让两个妹妹别再想了,事情都过去了,子熙回来才是最好的。虽然她是见过父亲最多的女儿,但是她也最清楚父亲的真相,此刻她反而从容,父亲对她来说,虽然消失了,但是她是住他的房子、靠他养大的女儿,他有限的爱意和责任,子珍体会得到的最多。子密也回过神来,问子熙是不是累了,风尘仆仆走了一路,今天说得够多了。她们都在想子熙的抑郁症。她一走大半年,找了这么多人,做了这么多事,肯定累坏了。子珍连问她这半年怎么吃药,怎么睡觉,病有没有好一些。子密把饭碗推到子熙眼前,让她再吃一点。
子熙见她们紧张自己,她说:“大姐、二姐,我抑郁症好啦。没事啦。”
两人突然听到这句话,对看一眼,不知道她是不是过于激动说胡话。子熙今天一口气说了太多了,此刻她还想要继续说下去。
她回国见到父亲后,和他大吵一架,其实是因为失望,她自幼听妈妈说起父亲的时候,就期待父亲可以快点来到她们身边。一直到她长大,才知道妈妈或许是在骗自己,她用自己的爱给子熙撒了一个谎,让她抱着期望长大。子熙的确生活得很快乐,即便在她成年后,她觉察到了妈妈其实在骗自己,她也没有失望。妈妈的爱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只是那一年,妈妈骤然去世,她才开始想,自己是在妈妈的爱意中长大的,可是妈妈自己呢?她等了那么多年的完美丈夫呢?因为妈妈的爱,她没有遗憾,可是妈妈呢?她爱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她决定帮妈妈去看看,结果就见到了父亲。当时她那么生气,是替妈妈感到难过,她满腔希望地等待的爱人,此刻身边早已换了别人,过得逍遥自在,他不知道妈妈含恨而终,终究没有等到他来。她不禁对父亲生气,他的爱都是假的吧?都是骗人的。当时她失望透顶,想要惩罚父亲,让他付出代价,于是说要举报他当年的凶杀案。
但实际上她没有,她孤身一人,在国内没有住处,父亲给了她房子的钥匙,她浑浑噩噩就来这里睡觉,她不知所措,妈妈已经死了,父亲是个恶棍和浑蛋,她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她觉得妈妈骗了自己,世界上或许没有那么多爱,她一直活在谎言里。她没有力气继续活下去。子熙隐约知道自己抑郁,她去看医生,坚持吃药,勉强活着,但是她打不起精神来。直到两个姐姐突然在房间里吵架,她的世界才突然像有了声音。于是她努力活着,但是很难,每天起床已经让她筋疲力尽,她像是活在灰蒙蒙的面纱背后,是两个姐姐让她好起来了,她又像是有家,有家人了。
但二姐很快搬走,这个家又没了。父亲的护照让她想不通。她想了很久,或许自己真的快要活不下去了,她不告而别,想在死前弄清楚父亲到底为什么没有去加拿大。
子珍和子密在流冷汗,她们回想起来,只见到子熙生病,努力起床做饭,却不知道这背后的凶险,她几乎差一点点就快死了。她们后怕,还好子熙现在还活着,又回到家里。
于是子熙去贵州,才把父亲半生的隐情挖得清清楚楚。她也越来越明白,自己是不会死的。子珍一时没听懂,问为什么。子熙当然要活得好好的,但这和爸爸的事有什么关系?她怕子熙还在钻牛角尖,赶紧撇开他们的关系。
子熙轻轻地说:因为死很容易,但是活着很难,她觉得父亲也懂这个道理。她想了一会儿,说:“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什么活成这样还要活着,活得如此痛苦又艰难,但是为什么依然还要活着呢?”她轻轻说,人不自杀的唯一原因是不想伤害身边的人,抑郁症这么痛苦,是因为死是解脱,而活下去是努力,抑郁是爱的附属品。不管是她,还是爸爸,都在为了一丝丝微弱的爱活着。子珍和子密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各自转过身去。她们都听懂了,子熙是在说,她妈妈没有说谎,爱真的是存在。父亲爱着许月芬,许月芬爱着许子熙,许子熙爱着金子珍和周子密。
30
子熙回来几天,天渐渐凉了。子密见子熙只有两三件冬衣,今早收拾衣柜,找出毛衣和厚外套,洗干净再又烘干,给她备好。不出一个月冬天就要来了,这一年又要过去了。子密站在烘干机前,听着机器飞速运转,噪声轰鸣,心里却觉得踏实。子珍和子密每天早上蹲在床边看着她睡觉,过了三四天了,她们终于确定子熙不会再消失,子珍才敢放心地上班去,但她不忘嘱咐子密,好好看着她,如果需要的话,偷偷放个定位器在她包里。子密整天都看着子熙,她发现子熙的确好起来了。虽然还在吃药,但是睡觉和正常人差不多,她晚上十二点睡,早上八点醒,白天都能正常活动。
她回家了,她的妹妹也回家了。此刻那么踏实。
子熙醒来,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间,大姐上班去了,二姐正在洗衣服,桌上放着面包和牛奶。她坐在桌前,啃起来面包来。子熙回来这几天,见子密连着没上班,问她为什么没去工作。子密正在厨房里收拾,回头说自己辞职几个月了,想要休息。子熙嗯了一声,没有多问。
昨晚子密终于回复了Alex邮件,她不回正旬。这句话虽然简单,但子密知道这个决定有多艰难,她再也不想做职场上披荆斩棘的周子密了,也不想做什么独立女性。现在她想做一个普通人。普通人累了,就休息,没钱了,就去赚钱,她不想再那样激烈地活着。至于钱,一个普通人要活下去,虽然艰难,但并不是没有办法。她不懂从前为什么把自己逼入绝境,没有年薪百万就活不下去,不会的,人不是因为这些东西而活着。
她见子熙喝完牛奶,打开小包,正在吃药。她走过去看她吃什么药。和从前一样,子熙吃的是镇静剂和抗抑郁的药片,她问子熙不是病好了吗,怎么还在吃药。子熙笑说让她别紧张,药是林医生让她吃的,病虽然好了,但是药还得吃两年,慢慢减量,才不会反复发作。
突然听到林医生,子密心里黯然了一下,她不禁奇怪,林医生怎么还在嘱咐她吃药?难道她回上海后联系过他。子熙略有些不好意思,拉着子密说:“二姐,你不要怪林医生,是我不让他告诉你的,让他保密的。”
子密完全糊涂了,子熙这才说,她到贵州两个月后,药就断了,身体难受,去当地医院看病拿药,当时林医生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她的新手机,她当时还在调查父亲的事情,央求林医生不要告诉两个姐姐自己的下落。林医生犹豫许久,才答应了她,但要求她坚持吃药,每个月的处方由他来开。他每个月寄药给子熙,并嘱咐她好好吃药,不然就通知两个姐姐把她带回去。
她说得有些心虚,让子密不要生气,多亏了林医生一路照料。她笑说不如等林医生有空,请他来家里吃顿饭,自己也很久没下厨了。子密这才想起来,林医生说起过,和精神科的同学和同事都打过招呼,留意子熙,没想到他们竟然联系上了。但子熙不知道他们已经分手,看来林医生也没有说。
子密看着子熙愧疚又狡黠的表情,也不生气。她迟疑片刻,但还是说:“子熙,你走了很久了,林医生可能没有告诉你,我们已经分手了。”
子熙吓了一跳,自己每周都和林医生联系,她没听林医生提过,还以为他和二姐很好呢。她不解,问她为什么,子密不知如何解释,只说都过去了半年了。子密心下黯然,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好医生,即便与自己分手,也对子熙认真负责,难得他这么有心。
子密回想起来,两人分手后,再无音讯。当时林医生责怪她把工作放在人生的第一位,爱情,甚至是家人,都要排在后面。子密当时不懂,只是过去三十年,她就是这么活下来的,她靠着这种信念才在职场上获得了成就,从没想过人生还有其他的可能。至于爱……她一时心烦意乱,是她的错,但她从小也没见过爱呀,到现在她见过了,但……难道她要跑去告诉林医生她错了,她愿意相信爱了,问他可以继续爱她吗?子密觉得难为情,这的确不太尊重人,她从前那样坚决,将工作看得那么重,此刻工作没了,再回头找他?听起来像个笑话。何况林医生怎么可能在原地等着,他在医院也很受欢迎,说不定早就有了新女友。
子熙见子密黯然站在窗边,烘干机转完了,正在哔哔叫,子密像是没听见。子熙叫了几声二姐,她才回过神来,问她怎么了,子熙说衣服烘干好了,子密这才慌忙地把衣服取出来,让子熙穿上。天气凉了,只穿着一件短袖该感冒了。子熙穿着二姐的羊毛衫,身体暖和了,她见子密如此失神,不知道他们为何分手,林医生也没提过,两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经常问林医生大姐和二姐过得怎么样,林医生都说过得还不错……但,要是林医生半年没消息了,他怎么知道二姐的消息?子熙想不明白。
等子珍回家,子熙悄悄问她林医生的事,子珍这才把子密失业和酗酒的事说出来,这几个月,他们虽然分了手,但林医生和子珍倒还有联系,他经常问子密还好吗,他听子珍说两人担忧钱,还打过一笔钱来给子珍,但她不敢收,知道子密会生气。子密在厨房里做饭,她最近开始学做饭,热情虽高,但手也笨得出奇,打坏了不少碗,手上被割出了几道口子,但子珍上班,子熙刚回家,她坚持自己来。两人不敢打扰,毕竟子密拿刀的样子过于吓人。此刻厨房里叮叮哐哐,子珍心疼自己的锅碗瓢盆。她昨天数了数,可能少了七八只,但也只能由她去。
子熙问子珍为什么不告诉二姐,林医生这么关心她。
子珍叹了口气,说,你二姐什么脾气你不知道?除非她自己想通了,不然谁劝得动她?
子熙说了上午子密站在烘干机旁发呆,看来心里还是没放下,林医生不时来联系子珍,看来也没有放下子密,他们怎么就不肯好好聊聊,把误会解开呢?子珍说,她也拐弯抹角问过林医生几次,当时子密在家酗酒宿醉,但林医生虽然关心,并没有真的来探望,而是让子珍把酒藏起来,尽量让她少喝点,都到了这种时候,林医生也没真的来看,她心里也是有些生气,但她隐约猜到这分手是林医生提的。这样一来她也不敢真劝子密。她看了眼子熙,说:“你还小,说到底,这是女人的生活,其实和男人无关。”
子熙听不懂,只觉得两人明明还相爱,为什么要这么倔强。无论如何,也应该再见一次,即便是要分手,两人也要把话说清楚,两人各自向前,不像现在各自在原地兜转,特别是子密,她哪里像是要再开始恋爱的样子。子熙明白了子珍的顾虑,但她坚持让子密和林医生见个面,直接替他们约见不行,那就制造出两人偶遇。子珍一听,觉得子熙也没说错。
两人躲在阳台悄声商量了一会儿,决定由子熙约林医生吃饭,并弄清楚他的停车位置。子珍再借口自己在商场买了太多东西,让子密开车接。只要算好时间,林医生去取车时正好碰上子密。两人一见面,或许事情倒好办了。不然眼下两人都犹豫僵持,谁都不肯上前一步,也不是个办法。两人立即行动起来,子熙约了林医生周日晚上吃饭,那天周末子珍也不上班,有时间把子密骗到商场去。
子密从厨房端饭出来,不见两人踪影,听到卧室阳台上传来窃窃笑声。她大喊了一声,吃饭啦!她们这才出来,她问说什么这么开心,子珍说是笑子密做饭费碗,一顿饭起码打碎三只,她刚才和子熙算,她这么做饭,下个月家里一只碗也不剩了。子熙站在旁边嬉笑,说二姐真的太不容易了。子密佯装生气,让子珍去拿碗筷,赶紧吃饭。三人好不容易又坐在一起吃饭。让她们都没想到的是,子密做饭竟然很好吃,手艺虽然比不上子熙,但比起子珍来,却是好多了,小炒牛肉、苦瓜炒蛋,再煮个玉米萝卜肋排汤。虽然只是两菜一汤,但却有滋有味。子熙连忙说想不到二姐竟然这么会做饭,以前还以为她只会工作呢。子密心里得意,虽然来了上海,她就没再进过厨房,但是小时候在家可没少给自己做饭吃,她说起初高中的寒暑假,妈妈每日出门看店,都是她在家做好饭送到店里给她吃。只需要几天工夫,她一旦熟悉,做饭的本事还是没有丢的。
子珍和子熙过于捧场,饭菜一扫而光,连汤也没有剩下。子密看得心里高兴。这房子终于又有了笑声,子熙不在的那段日子,她过得颓唐。现在她回家了,自己也好起来,这个家终于算是完整了。子熙的病也好起来了。想到这里,子密突然又想起林医生来,要是没有他,子熙或许不会好得这样快。她心下黯然片刻,分手后,她不是没有后悔过,她以为自己可以忘记,没想到忘记一个人却比她想象中难。但到了这种时刻,后悔也于事无补。
吃完饭,子密起身说她来洗碗,子珍连忙起身说谢谢你,千万别再洗了,还是我来吧。三人嬉笑而过,中秋已过了,洗完澡出来穿着毛衣,偎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现在她们吃得饱饱的,盯着电视,随意说着几句闲话。她们都清楚这种普通又日常的夜晚,实在过于可贵。子珍和子密差一点就失去了子熙,甚至失去了彼此,此刻她们依偎在一起,再也不想分开。
周日晚上,子熙和林医生吃饭,她拐弯抹角地问清了他的车停在B713,她迅速发给子珍,她回复OK,立即把子密骗到商场来。她说商场超市买了几袋东西,拎不动,让子密来接。子密抱怨几句,开车出门。子熙和林医生大半年未见,他依然是老样子,工作忙碌,略微疲惫,人像是瘦了一圈,依然木头脸,他问了子熙的身体状况,有无按时服药,至于她为何去贵州,又为什么突然回来,倒不多打听。但子熙看得出来,他是担心问多了,难免会提及子密,他似乎是想问子密,但又拿不准子密到底跟子熙都说了什么。
子熙佯装什么都不清楚,也故意不提子密,只是感谢林医生的帮助,才让她顺利过了这大半年。两人真的像医生和病人那样,只谈健康,不提其他。吃完饭,林医生也没提要送子熙回家,毕竟那是子密家楼下,子熙见他走了,让子珍赶快行动。
这时子珍已经站在了B713的对面的车位,把几袋东西放在过道上,她告诉子密,商场地下不好停车,她提前占了车位,还有几袋东西在楼上,她要去拿,让她先把东西搬上车。子密停好车,见她果然又买了一堆,连忙打开后备厢,把东西搬上去。
此刻子熙和子珍也到了停车场,躲在柱子后,她们见两人的车正对着,子密没有注意到林医生的车停在对面,还在一袋袋地搬东西。子珍哎呀一声,说子密今天穿得好邋遢呀,她一件宽大的毛衣,像是没有化妆……她有点后悔,不过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子密把东西搬完,掏出手机问子珍还有其他东西吗,需要上去帮忙吗?子珍连忙回复不用,她马上就下来了。这么一会儿,林医生依然没有出现。子熙纳闷了,他比她先坐电梯,按道理说早就应该来了,怎么还没来,难道上洗手间去了?她们对看一眼,子珍只能稳住子密,让她多等一会儿。
她们看到子密搬完东西,站在车前低头看手机。就在这时,林医生也从电梯口出来,但……他身边竟然还有一个女人,子珍盯着子熙,一脸迷惑,子熙也完全不解,方才林医生和她吃饭时还是一个人,怎么才十分钟就多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个头娇小,满脸开心,简直蹦蹦跳跳走在林医生身边。那女孩想要挽住林医生,似乎在撒娇,林医生竟然没有拒绝。
子熙忽然说:“这是小张护士,我见过她。”她回想去林医生诊室看病的时候,小张护士经常过来,但她今天没穿护士服。子珍心想这可真是完蛋了,哪里来的这么漂亮的女护士。她再看了眼子密,一件宽大的旧毛衣,披头散发的,这真是……
她们眼看着林医生和护士走向B区过道,子密正站在车前,她们心想完了完了……这下简直是弄巧成拙,两人这么见了面,那岂不是再无可能。子熙拉住子珍的手,问:“大姐,这可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小张护士怎么突然来了……”
子珍安慰她说:“或许认不出来吧……子密一直玩手机,也不会看他们。”她们精心策划的两人重逢的画面,此刻只希望子密看不到他,就算两人不和好,那起码也不让子密看到林医生挽着新欢从她面前路过吧。
林医生就要走到车前,离着还有十几米,按下车钥匙,车响了一下。子珍和子熙害怕得闭上了眼,子密被车响吓了一跳,猛然抬头。林医生和女伴就直直冲着她走来。她一时恍惚,那张木头脸怎么会在这里呢?她每日都会想起的那张脸,此刻竟然出现在眼前,依然是那么平静,挽着一个雀跃的小女孩,那女孩比他矮上一个头,正仰头凑在他耳边说话。
子密环顾四周,此刻不是做梦,这里是停车场,林医生真的正朝自己走过来。她不知做何反应,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林医生也注意到有人站在过道中间看他们,他看了一眼,竟然是周子密,她……她更瘦了,头发也长长了,那双杏仁眼在苍白的小脸上,瞪圆了望着他们。他停住脚步,身边的女孩踉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他怎么了。
子珍赶紧打电话给子密,让她上楼,这也太尴尬了……子密这才回过神来,她低头接电话,转身走上车,她喂了两声,问子珍在哪里。子珍听到电话接通了,赶紧压低声音撒谎,自己在负一层的超市,让子密上来。子珍边说,两人向消防楼梯撤退。事到如今,看来不仅复合无望,还不能让子密发现是她们在背后捣鬼。她示意让子熙打车先走,自己跑到超市门口等子密,配合演完这出戏,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子密挂断电话,目不斜视地走向电梯,像是林医生不存在一样。女伴撒娇地问林医生出了什么事,怎么不走啦?再不走赶不上电影了。子密走过他们身边,听到她说的话,心里突然空荡荡的。林医生见子密走过,他回头看她,背影依然那么利落,丝毫没有留恋。他回过神来,说没事,开了车门。
今天子熙约他吃饭,林医生几次想问子密,但都忍了下来,他见子熙也不提,以为子密交代过他们已经分手,不让她提起自己。林医生见子密这样,知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刚才子密见到他,也是一脸淡然。只是他自己心里却翻江倒海。那是他每天都会想起的眼睛,一双美丽的杏仁眼,喜悦,警惕,嗔怒,温柔,一点都没有变。
林医生以为自己能忘记,但是他没有,这半年里他联系子熙,联系子珍,就是不联系子密。他听到她的消息,辞职,酗酒,在家里睡大觉,他屡次想要去看她,甚至到了楼下,都没有上去。今天总算见到了,她扭头而去,他的心脏依然跳得猛烈,猛烈到有些心痛。女伴又晃了晃林医生的胳膊,说电影就要开场啦,快点开车吧。林医生这才深呼了一口气,说好的。
子密其实没有上电梯,而是躲在了出口的柱子后面。她看着林医生开车离开,副驾的女伴亲热地说着什么。她赶紧藏好,不让他们见到自己。子密的心脏也在猛然跳动,怎么会这么巧呢?两人的车正对着,眼睁睁看着他的女友,她惨然笑了笑,她一直想和林医生再道个别,没什么比这更好的道别方式了吧?
31
子熙赶在两个姐姐之前回到家里,她赶紧换上睡衣,假装睡了一觉。子珍开门后,大呼小叫,说快要累死了,搬这么多东西。子密跟在她身后,手里拎着几大包购物袋,一言不发。她故意弄出声响,让子熙知道她们回家了。她睡眼惺忪地从卧室走出来,问大姐买了这么多东西,怎么不叫她下去搬呢。
子密坐在沙发上,子熙给她倒水,问她是不是累坏了。子密点点头,没有说话,她开车回家的路上在琢磨,怎么就这么巧呢,林医生在商场里,子珍也在这间商场,子熙今天出门拿药,回家睡觉连睡裤都没换。她思来想去,想明白这是她们安排好的偶遇。回家见她们装得若无其事,看来她们也不知道林医生有了新女朋友,说了句:“行了,别演了。我知道你们是故意让我去商场的。”
子珍和子熙打了个寒噤,她果然发现了。这下好了,让子密看到了林医生和新女友。子珍一时嘴快,说:“我们也不知道林医生还带着女朋友……”子熙急忙示意子珍别再说了。她停住嘴,赶紧把话圆回来,“也不是女朋友啦,就是他们科室的护士,可能也没什么关系哈。”
她们俩看着子密的脸色,倒没有什么变化,子熙也说:“是呀,二姐,小张护士我认识很久了,只是林医生的同事。”她也知道自己在胡扯,护士挽着林医生胳膊的样子,真的不只是同事。
子密摆了摆手,“这跟我们都没关系了,子熙,他有了新朋友也和我们没关系。这不关我们的事,我知道你们也是好心,但是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
两人听到她说得这么平静,心里反而担忧起来,换作从前的周子密,即便不会说什么,也会对子珍说了一句不要多管闲事。此刻她这样淡然,两人却不放心了。她果然介意林医生有了新的女朋友。子珍心里责怪起林医生来,不是还在关心子熙吗?不是总来问候子密吗?男人真的是靠不住,这才多久新女朋友就挂在手臂上了,还装什么深情,让她们姐妹误会,才闹出今天的笑话。
子密不再多说,说自己累了,洗澡先睡。她进卧室拿衣服,却站在阳台发呆。她回想方才的场景,林医生挽着女伴从她身边路过,两人曾经是恋人,此刻却假装不认识地擦肩而过。她心里不是滋味,他这么轻易就走了出来,而她还困在这里。只是她不能怪林医生,当初他说的是对的,她享受他的爱情,却没有为之努力,是她的错。她让自己不要再想,这半年没有他的日子也过了,虽然过得很糟糕,但是肯定不会更糟了。可是奇怪的是,子密发现自己竟然在哭,最近她实在哭得太多了,子珍说卖房她要哭,子熙回家她要哭,林医生有了新女友她也要哭,几乎什么小事都会惹得她鼻酸流泪。她擦掉眼泪,笑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来上海十多年了,今年流的眼泪比过去十年都多。她甚至觉得有些委屈,她是错了,可是她不是依然爱着他吗?眼泪巴巴地流出来,她赶紧用衣服擦掉。
楼下的邻居开着电视,播放着沪语新闻,子密听了一会儿,心里平静了许多,又听到一家邻居正在吵架,她突然感谢起这些陌生人来,不然子珍和子熙此刻肯定听到了她的哭声。她怎么忍也忍不住,索性蹲在阳台上哭起来。
她掏出手机,决意和林医生道别,刚才见面过于突然,两人都没有做好准备。此刻既然他有了新的生活,那子密也要忘掉他。她翻出林医生的微信,“今天看到你了,看到你过得不错,有了新的生活,我也替你高兴。上次你说的是对的,我并没有为爱情努力过,是我的错,希望你以后过得好。”子密眼泪模糊,尽力让微信中的自己看起来得体。她也不是在试图挽回林医生,只是她的确欠林医生一个道歉,他那么坚定地爱过她,但是她却把爱看得那么轻,是她错了。
子密发出微信,这才止住眼泪,一切都结束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林医生也没有回复,她把整个对话框删除。子密丢开手机,到浴室泡澡。子珍和子熙心虚,一个躲在房间,一个盯着电视,都不敢问子密为什么进卧室拿衣服拿了一个小时。
林医生正在电影院看电影,身边的女伴吃着爆米花。看到惊恐镜头,小张护士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他坐正身体,让小张护士也坐直。两人同事两年,小张护士的心意他清楚,特别是这半年他单身后,小张护士隔三岔五说多了一张票,约他看电影。他为了拒绝,多加了许多班,今天好不容易约了子熙,被小张护士见到他早走,说电影票再不看就要没用了,他才答应。小张护士欣喜,以为林医生终于走出失恋阴影,愿意和她约会。林医生听到手机响了,打开一看,竟然是子密……他这才明白,子密是误会了小张护士是他的女朋友。
他看了一脸甜蜜的小张护士,心里愧疚,要是今天不遇到子密,以后他或许真的会和小张护士恋爱,她的心意如此明了磊落,喜欢他并不是错事。只是……想到这里,林医生更内疚了,等她看完吧,他陪着小张护士看完这场电影。出了商场,他拿开放在他胳膊上的手,对她说了对不起,她是个很好的女孩,但是现在,他还是爱着别人。
小张护士倒也爽快,说那也没关系,我们还可以做朋友。今天晚上她很高兴,现在她喜欢他,但是以后她也会喜欢别人。让林医生不要担心。既然有爱着的人,就赶紧去跟她说,别错过了。林医生见她如此,心下感动,小张护士的确是个好姑娘,爱得磊落,放弃得也干脆,他自愧不如。
他赶紧打子密电话,想要解释清楚,却发现她不接电话,林医生跑到地库拿车,直接开到老房子那去。无论如何,即便子密真的放弃,他也要说清楚,那不是他的女朋友。一路上林医生都在发微信打电话,可是子密怎么也不肯回复。这一路的红绿灯实在太多了,林医生想,怎么上海突然多了这么多红绿灯,他等了又等,几乎过了一千个路口,才开到了子密楼下。
他来不及多想,直接跑上楼去,这里他太熟悉了,他三步做两步,踏得整幢楼的应声灯都亮了。到了五楼,他敲门,听到屋内的脚步声,说了句谁呀,来了。他过于紧张,没有听清是谁的声音。子珍打开门,发现林医生满头大汗站在门口,跑得气喘吁吁,一张木头脸涨得通红,她一看就明白,这是林医生追过来了……她赶紧大叫子密。
子熙从卧室走出来,见子珍和林医生对视,知道有事发生,这时子密裹着浴巾打开门,走了出来,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画面有些香艳和古怪。子熙赶紧拉住子珍退回小房间,把客厅留出来,两人见她们如此作态,一时尴尬,子密说:“嗯,我先换件衣服……”
林医生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冒失,子密只是在洗澡没看手机,不是故意不回复他。他自行走到客厅中间,喝了杯不知道谁喝过的水。他刚才跑得太急,此刻口干舌燥,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子密看到手机,二十通未接来电,十几条微信,全是林医生发来的,说小张护士不是他的女朋友,他想和子密再聊聊。
子密心里高兴,但又不能立即露在脸上。她赶紧换了衣服,还不忘擦脸,她哭得双眼红肿,这种时候怎么能见人,她对着镜子急忙搓搓揉揉,想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一点。
子珍和子熙正贴在门上听,屋外一时没有了声音,她们急得不知所措,又不敢拉开门缝,生怕被子密发现。子珍发了微信问子密:“怎么回事?你们在做什么?”
子密看到微信,好气又好笑,回了:“关你什么事?”
子珍窃笑着把手机给子熙看,她们都知道,这回肯定成了。周子密又回来了,两人笑得在床上打滚,子密和林医生在客厅里都听到了她们的笑声。
子密略有尴尬,“她们好像疯了哈,是不是抑郁症患者都这么不正常。”
林医生也故作镇定,咳嗽一声,“是不太正常。”
两人一时不知道该聊什么,子密说不如下去走走。林医生立即站起身来,说好的,刚才他来的时候,外面很凉快,的确适合散步。
子密看着满头大汗的林允升,点了点头。
两人下了楼,走得缓慢,子密在前,林医生在后,他们都想起那个牵手的夜晚,只是今天应声灯好好地亮着,他们一时不敢说话,过去的记忆都横在脑海里,他们怎么这么笨拙,等了这么久才又走在一起。那些分开的日夜过得这么惨痛又孤独,他们到底是有多残忍,才忍到了今天。
子密自知理亏,和林医生在路灯下绕了一圈又一圈,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这半年过得还好吗?”
林医生说:“老样子,加班很多。”
子密点了点头,说起她已经离开正旬,没有那么忙了,在家休息了好几个月呢。她第一次知道休息这么好,以前她从来不敢停下来……子密紧张,嘴上说个不停,又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于是她感谢林医生,一直照顾子熙……她原本还想继续说下去。林医生说他知道子密一直喝酒,睡不好觉,子珍都告诉他了。他一直想来看她,但……
两人停在路灯下,这是他们从前约会走过的地方。子密总在这里看林医生开车回家,两人这里恋恋不舍地拥抱道别过,每次分开都要半个小时。他们都想起了那些在路灯下道别的时刻,子密一时脸红,林医生见她的脸突然有了血色,或许是刚洗完澡,面孔上有了红晕,一时觉得她的扭捏格外可爱。
他告诉子密,今晚在停车场的女孩,是他的同事,不是女朋友。
子密“嗯”了一声,说他已经解释过了。
林医生也“嗯”了一声,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子密此刻却知道,要是她今晚不说,这辈子肯定都会后悔,她犹豫了片刻,说起上次分手时,林医生说,爱情是人生的成就,就像事业的成就一样,当时她不懂,觉得事业给人带来前途、职位和金钱,爱情能给她带来什么呢?她当时觉得爱不过是人生的甜点,是事业有成的点缀。但是她错了,她错得那么厉害,那么自私,让林医生失望了。她艰难地说完这些话,简直难以启齿。此刻她准备好了,她愿意和林医生一起,把爱情变成他们生活的成就,问他还愿意吗。她低声说完,心跳如鼓。
林医生没想过子密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以为最多是她原谅了他,没想到子密竟然变了,他一时也不懂,到底是什么让子密变了,是他们分开的这半年吗?林医生没想到分手竟然会有这种效果。他见子密此刻脸全红了,低声等着他的回复。他心里竟然有了酸楚,一时感慨,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他当然愿意,他等了无数个夜晚,想着自己应该道歉,而此刻她在问他是否愿意,他愿意,原来爱情是这么了不起的成就。
子珍和子熙趴在阳台上,各自掏出一只手电往楼下照,子珍低呼一声,哇,拥抱了拥抱了,和好了和好了!两人在阳台上看戏,急都急死了,等到这时候,两人才磨磨叽叽地拥抱,她们忍不住欢呼。
寂静的深秋夜晚,小区里已经无人走动,此刻她们的欢呼惊得子密和林医生抬头看,两人像白痴一样站在阳台上探头,他们一时害羞,赶紧分开。
子密说:“不知道这两个人哪来的手电筒……”
林医生也若无其事,“对啊,现在很少有人用这个了。”
两人尴尬了片刻,林医生接着说:“真羡慕你还有姐妹呢。”
子密抬头看了一眼还在欢呼的两人,宛如神经病,说:“其实也不是亲的……”
林医生忍不住笑了,子密也跟着笑出来,“她们也好久没见到你了,我们回家吧。”
林医生听到“回家”两个字,心里高兴起来,是啊,子密要和他一起回家。她的家人在楼上,她的爱人在身边,他们再也不用去任何地方,只需要回家去,回到家人身边,回到爱人身边。
他拉起她的手,说:“好啊,我们回家。”
尾声
子密开着车,子珍坐在副驾,子熙在后座,她们各自抱着一个空的骨灰盒。三人刚从南浦海边回来。子熙的妈妈在过世前,嘱咐子熙,回国后要把她的骨灰撒在南浦的海里,父亲意外身亡,没有留下遗言,但是女儿们想,他应该很想和子熙妈妈的骨灰撒在一起。
她们今天起了个大早,在日出前就赶到海边。秋天清晨的海边,海风猎猎,子珍抱着父亲的骨灰,子熙抱着妈妈的骨灰,两人站在冰凉的海水里,一把一把把骨灰撒掉。这一对分开了二十年的恋人,终于又见面了,他们落入了同一片大海。
子熙说,妈妈临终前讲过父亲的爸爸,也就是她们的爷爷,曾经是个海员,父亲小时候,带着妈妈来过南浦海边,说长大以后,也想和他的爸爸一样,出海,运货,做个海员,每次回家都带着钱和鱼,家里有妻子在等着。妈妈说,那是他们小时候许下的约定,没想到这个约定过了五十多年才实现。
太阳在朦胧中升起,三人的裙角被潮水打湿,子密站在更远处,看着两人默默地把骨灰抛撒。她们的头发被吹得四散,没有一个人说话。她们沉默地埋葬了父亲和母亲,一代人的爱恨都终结于此。
子密想,真好啊,一切都汇入了大海,留下她们三姐妹。
回去的路上,突然起了大雾,子密小心翼翼地开着示廓灯,跟着导航,慢慢开回去。她们在大雾里慢慢走着,突然却开到了一条断头路,路中间有块巨石挡住了去路。子密下车看,导航似乎出错了,没有带着她们回到回城的高速上,而是把她们指示到了郊区废旧的公路上。三人又开了几圈,导航始终失灵,反复把她们带回这里。子密有些着急,她们都不认识路,这是哪里都不清楚,现在不能上高速,就回不了家。
她们见大雾中有灯,一辆车开了过来,也停在断头路前。一个男人跳下来,看到她们。子密赶紧上前问,他是不是也被导航带偏才来到这儿。大哥说是啊,不知道怎么回事,偏了十几公里呢。子密问他知道怎么回高速吗。大哥说当然,他让子密跟着他,一路向北,就能回到高速上。
三姐妹如释重负,赶紧上车,紧跟着大哥的车。那辆车在雾中,始终开着示廓灯,子密跟着雾中的红点,慢慢开着,半小时后,雾散去了一些,她们终于回到了高速上。子密松了口气,现在她知道怎么回家了,真得谢谢那位大哥领着。
这时子熙轻呼了一声,“那也是辆现代途胜。”
子珍看着前面大哥的车,的确是,问她怎么了。
子熙说,爸爸也是开着这个车,二手的现代途胜呢——一辆街上随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SUV。
三人心中一惊,子密赶紧踩了脚油门跟上去,可是高速车流密集,她们追不上那台途胜,眼前大哥的车就要汇入车流不见了,子密心想还没有跟他说谢谢呢,要不是他,她们简直不知道怎么办。
就在这时,她们越落越远,那辆途胜已经不见了。
子密突然就按了喇叭,她长久地按着喇叭,哔哔声回响,向那辆途胜致谢,带着她们走出了大雾。她们也不知道那人听到了这悠长又响亮的喇叭声没有,只是那哔哔的声响,在她们心里都唤起了想念,她们知道,子密是在想叫一声:爸爸。
啊,爸爸。
本书单行本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