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智明
戴安娜与阿克泰恩的故事可能是希腊艺术和文学中最可怕、最残酷的故事之一。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第十二卷中生动地描绘了戴安娜与阿克泰恩的故事。猎人阿克泰恩在追捕自己的猎物时,不小心看到了女神戴安娜和一众仙女在秘密的树林里洗澡。女神对阿克泰恩的偷窥和闯入显然感到震惊和愤怒,将圣池的水往年轻人的脸上泼去,“现在你可以自由地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到我全身不穿衣服——如果你能告诉我的话”1参见[古罗马]奥维德、贺拉斯,《变形记诗艺》,杨周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盛怒之下的女神剥夺了猎人语言的能力,将他变成一头不能说话的麋鹿。悲惨的阿克泰恩被自己的猎狗当成了猎物,最后被残忍地吞噬。西西里岛南岸的古代城市塞利农特出土的一件公元前5世纪浮雕(图1)可以看到被戴安娜诅咒的阿克泰恩正被三只猎犬围攻,他受难的表情无辜如鹿。在同一时期的一件雅典红绘钟形水壶中也有类似的主题(图2)。
图1 《阿耳忒弥斯和阿克泰翁》,公元前5世纪,巴勒莫考古博物馆
图2 《戴安娜杀死阿克泰翁》,公元前5世纪,雅典红图钟形水壶,波士顿美术馆
在16世纪,表现戴安娜与阿克泰恩故事的插图通常是对奥维德叙事的角度展开。戴安娜惊慌地用一只手掩饰着自己的裸体,另一只手用水泼向猎人。但是,提香为菲利普二世创作的画作2菲利普亲王(未来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委托提香创作七件以《变形记》为蓝本的绘画作品,这七件作品的创作持续了近十年(其中一件未交付)。《戴安娜和阿克泰恩》(图3)并没有去重复故事惯有的情节,而是捕捉到阿克泰恩厄运开始的那一刻:他正掀起布帘(帷幕),即将暴露在他眼前的是端庄的裸体女神。裸露身体的仙女们在惊恐中闪躲,一只小狗在狂吠,黛安娜愤怒的目光瞥向僵立在原地的阿克泰恩,而阿克泰恩却将目光望向残壁上的雄鹿头骨,他似乎已预料到自己的厄运。
图3 提香,《戴安娜和阿克泰恩》,油画,1556—1559,185 cm × 202 cm
显然,提香的特殊手法已使画面和这个传统题材的常规有了很大的区别,提香在处理这个传统题材时在两个方面使用了一些特殊手法,为我们呈现出一个充满可能性的世界。首先,戴安娜不再是用手泼水,提香赋予戴安娜以全新的形象,将戴安娜和阿克泰恩之间的空间扩大,进而取消了泼水行为所需的近距离的接近,同时也移除了女神与阿克泰恩之间的肢体互动。取而代之的是戴安娜遮盖自己的手势,一个试图隐蔽的姿态。两位主人公之间的距离是通过他们揭开与遮蔽的行为,以及其他仙女交错的目光来拉近。当阿克泰恩受到诱惑掀开帷幕时,头戴新月头饰的戴安娜用她的衣服(面纱)来掩盖自己的身份3通过新月头饰识别戴安娜女神身份,暗示女神既是黑暗的,又是光明的双重性。提香曾提到过,戴安娜女神也叫露娜,她照亮了黑夜。他指的是“月亮的两面”。在古代就有将戴安娜表现为黑衣女郎的传统,这一传统在文艺复兴时期就已为人所知。,黑衣侍女帮助她掀起面纱。她们共同举起手臂,利用她的面纱掩盖她的裸体,掩盖她的身份。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掀开帷幕的揭露行为与戴安娜遮盖自己的姿态形成了形式上的呼应和象征性的对比。所以,在这里提香的帷幕不只是一种形式上的装置,也不仅仅是突出作品的戏剧性的功能,而是被卷入了发现、揭开与遮盖的叙事中。对提香而言,帷幕或面纱是物质的,也是隐喻的,它提供了重建视觉的可能性。对观众而言,什么是被遮盖的,什么是开放的,两者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其次,提香在《戴安娜和阿克泰恩》中不只限于表现视觉上的瞬间,提香还试图通过阿克泰恩掀开帷幕的动作告诉观者阿克泰恩之前经历了什么,塑造了阿克泰恩处于由好奇心驱使到揭开帷幕时的惊愕的状态。因为阿克泰恩首先从远处观察到森林中赫然的粉红色帷幕,然后才被它吸引着向前走,好奇心的冲动让阿克泰恩掀开帷幕。充满诱惑的帷幕欺骗了阿克泰恩,当阿克泰恩揭开帷幕,他看到了被“禁止的东西”,昭示他死亡的结局。
由此可见,提香的特殊手法和对主题含意的挖掘的努力是显而易见的,在戴安娜与阿克泰恩形成戏剧性的对立中给予了这个故事更加暧昧、更加难以捉摸的感受。值得注意的是,提香的隐喻的特殊之处与文艺复兴时期特殊的风气有密切关系。追慕往昔的人文主义者热衷于古物遗存和古代文献,重视古典遗产和古埃及的文化记忆,重视重新发现和认识古典文化。他们认为每项自由艺术之间有着紧密的关联。人文主义者和画家身处在这种整体文化氛围中,一方面注重对修辞学和演说术的发掘,另一方面,推崇古典时期的象征和隐喻的传统。因此,在他们的绘画作品中包含着各种古典修辞学的修辞方法,如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和《春》等。另外,16世纪意大利艺术的人文学者切萨雷·里帕于1593年在罗马出版的《图像手册》整理了西方古典传统中普遍存在的拟人化习惯和隐喻手法。著名美术史家巴克桑德尔提及文艺复兴时期这种对隐喻有着特别爱好的风气时写道:“我们可以通过将绘画与其他事物对比来描绘其品质的特性,或是通过直接对比,或是更普遍地使用隐喻,将其他领域用来定义的文字转化到绘画上,或者我们可以通过总结它的目标和效果来定义它的品质:我们可以参考在创造它时预想的过程和动机,或者参考它在刺激我们之后,我们发出的反应。”4Baxandall, Michael. Gitto and the Orators: Humanist Observers of Painting in Italy and the Discovery of Pictorial Compos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 7.
提香也正是身处这种热衷隐喻的风气中,他不仅对来自于伟大的古典时期的著作非常熟稔,而且还能够熟练地运用隐喻等修辞手法丰富细化古典形象特征的含义,赋予视觉形象独特的内涵。那么,提香对“戴安娜与阿克泰恩”这一主题的视觉阐释,戴安娜的“遮蔽”和阿克泰恩揭开神秘的“帷幕”究竟意味着什么?
阿克泰恩揭开帷幕看到“禁止的东西”,如果回溯所谓“禁止的东西”的源头,就会发现古埃及对“神秘知识”的禁止有着悠久的传统。在埃及古王国时期就有一种被称之为“掌管秘密者”的高级官员或祭司,而且在古埃及词语中,“掌管秘密者”的写法与墓地守护神豺狼头的阿努比斯的形象是一致的,其中含义显然表明“神秘知识”的核心与死亡有着密切的关联。如果这种关联成立,那么这就不难理解阿克泰恩窥见女神后何以被变成猎物而遭到吞噬的命运。阿克泰恩变成了被猎物,猎狗吞噬了失去语言能力的阿克泰恩。同样是来源来自古埃及对“神秘知识的”的禁忌,在席勒诗歌《塞斯的蒙着面纱的雕像》中也描绘了相同的情节:一个年轻人因为祭司告诉他,真理就隐藏在女神面纱背后,于是他夜间潜入神庙揭开伊西斯雕像的面纱,结果猝然而亡,而且对自己所看到的景象没有留下任何话语。这都反映出对“神秘知识”的不可言说。
从古埃及人用以表达“神秘知识”的动词中,都是对“隐藏”和“遮蔽”的反复强调,不仅如此,他们还使用rekh和sia表达两个阶段的学习,前者指掌握技术和现实层面的知识,即语言和文字交流中所必须使用的概念;后者指的是一种绝对的直觉或者综合的知识,它不能归于合乎逻辑的知识。而且只有创世主和神才能掌握,而对于人类而言,在rekh和sia之间只存在一个开放的可以不断地探寻的空间,但是,人永远无法获得神的境界。因此,在古埃及人关于对神秘知识的观点中,有一点是清晰的,即强调“神秘知识”是对神圣宇宙秩序的认识,它是神圣世界与世俗世界之间的界限。同时,对“神秘知识”不仅仅是对内容一劳永逸的掌握,而更多强调在实践中体悟。这种观念始终延续着,在发展中甚至与狩猎和“阿克泰恩”联系在一起,这显然不是偶然。弗朗西斯·培根把认识视为一种狩猎,称之为“潘的狩猎”5Schlam, Carl C. “Diana and Actaeon:Metamorphoses of a Myth.” Classical Antiquity, vol. 3, no. 1, 1984, pp. 82-110.。让·保罗·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甚至以“阿克泰恩情结”的名义描述了人对神性智慧的领悟。由此可见,自古埃及以来,头部覆盖着面纱的伊西斯所声称的“从未有凡人揭开过我的面纱”,其实质是将自然、宇宙或事物中的本性等“神秘知识”视为难以接近的事物,它是一个超出了所有理解范围而被寻找的对象,而“遮蔽”是对自然“神秘知识”运作的理解。“神秘知识”和“遮蔽”观念不仅影响到文艺复兴时期,也深远地影响到20世纪自然的观念。
在提香的作品中,戴安娜代表了自然的身体,它反映了神圣的遮蔽本质,而面纱解释为自然秘密的象征。头部覆盖着面纱的戴安娜意味着没有她的启示绝不能揭开她的面纱。而阿克泰恩拨开帷幕看到正在沐浴的女神,成为揭开面纱解开自然的秘密的一种暗示。扯下了自然的面纱,把她的遮盖物揭掉使之展现出来成为人们对自然探究态度的隐喻。因此,阿克泰恩象征着自古以来对隐藏着的大地或自然运作过程和原因的渴求和探索。但是,阿克泰恩的结局以隐喻的结果告诉我们,在最后一刻,和急于揭开伊西斯雕像面纱的年轻人一样,他们都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失去语言的能力”既是人对神性智慧只能领悟不可言说,也是自然神性运作自身的遮蔽使然。也就是说,戴安娜试图遮蔽的面纱还不仅仅是自然神秘的象征,而阿克泰恩揭开帷幕也不仅仅是作为解开自然的神秘这一种简单的暗示含义。在提香《戴安娜和阿克泰恩》绘画中,自然或许还涉及到自然更深层的“神秘”。6艺术的神秘性在〈本源〉一文中好像并未论及,但在该文“第一稿”〈论艺术作品的本源〉中,他有两处用了“神秘”[Geheimnis]:一处说“真理包含着遮蔽者和自行遮蔽(神秘),同样包含着掩盖、伪装和扭曲”;另一处说“本源之跳跃依然是神秘”。显然他也有顾虑,在定稿时(在〈本源〉中)悄然把“神秘”[Geheimnis]一词隐去了。遮蔽(神秘)本来就是世界的根底,也是生命的本体,生活的意义和趣味所在。参见[德]马丁·海德格尔,《依于本源而居》,孙周兴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0年。在阐述自然遮蔽着的无限可能时,允许自然界中的悖论作为我们认识神的手段。因为在悖论的后面,住着他不可探究的自然和真理。
神秘的“自然”在提香绘画中具有何种作用的问题就摆在了我们面前。提香在对自然女神戴安娜和猎人阿克泰恩的体会中究竟领会到什么样的自然观?或者他究竟想要传达出什么样的思想?阿克泰恩掀开帷幕的场景或许是提香突显和强调人类捕捉神性智慧和领悟神性的智力,而戴安娜代表了自然神圣的本质。但是,如果深入《戴安娜和阿克泰恩》背后的隐喻,细化古典形象特征的含义,就会发现提香赋予了视觉形象独特的内涵。他在思考自然之体时也看到了神性本质的两重性。这种两重性或许可以从阿克泰恩最后一刻表露的心声中去体会,他说:“我把我的思想延伸到崇高的猎物上,而这些跳回我身上的猎物却用它们残酷而坚硬的啃噬给我带来死亡。”7Tanner, Marie. “Chance and Coincidence in Titian’s Diana and Actaeon.” The Art Bulletin, vol. 56, no. 4, 1974, pp. 535-550.这位伟大的猎人“察觉到他自己已经成为自己的狗、他的思想所觊觎的猎物,因为已经追寻到了自己内心的神性,就没有必要再到别处去猎取了。”8同注7。他看到自己与神性本质有关,而神性本质和他自己一样,永恒存在包含着两重实质:短暂的和永久的。
在阿克泰恩对戴安娜的光明与黑暗面的感知中,光的反面是黑暗,黑暗是绝对简单和无限的光。光明与黑暗、遮蔽与揭露不是一个对立面与另一个对立面在原地分离,也不是在本质上的不同和对立,而是加入了其中。光明隐含着黑暗;揭露隐含着遮蔽。阿克泰恩通过戴安娜理解了这个本身不可知的实体。也许正是对阿克泰恩以及对命运和神性观念的深刻领悟才促成了提香在《戴安娜和阿克泰恩》做出视觉上的贡献。提香利用阿克泰恩对女神的沉思这一主题来表达对自然的一种新的解释。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戴安娜和阿克泰恩》与其说是提香对神圣自然女神的敬畏,不如说是他对自然的“遮蔽”理念的表达。正如赫拉克利特的残篇表述的那样:“自然爱遮蔽”。解蔽基于自身的遮蔽,强调了现象的隐匿特征。所以说,在《戴安娜和阿克泰恩》作品中,提香试图阐述不只是阿克泰恩揭开戴安娜“神秘知识”的隐喻,这可能仅仅只是一个外在的表现。提香在《戴安娜与阿克泰恩》中所要隐喻的指向“遮蔽”,自然的本源性“遮蔽”意义才是其真正的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