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银 庞明广 周磊
安宁市王家滩村,是一个距离昆明市区约50公里的恬静小山村。自2000年开始,作为昆明孤残儿童寄养试点村之一,这个仅有1300多人的小村庄已养育1500多名孤残儿童,不少村民家先后寄养孤儿二三十个。
时光如梭。曾经年富力强的“爸爸”“妈妈”们如今已两鬓斑白,他们把一生最好的时光,献给了曾遭受离散创伤的孤残儿童,为孩子们撑起了温暖的家……
王家滩寄养孤残儿童,始于22年前的一个偶然。2000年11月的一天,昆明市儿童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听说草铺镇有个村子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很适合开展孤残儿童寄养后,便迫不及待地赶到王家滩。
“寄养是个什么意思?”村委会副主任王炳能一头雾水。听福利院干部详细介绍后他才明白,寄养就是把福利院的孩子送到农村家庭,由村民负责养育,福利院向村民支付相关费用。
在得知一名孤儿每个月生活费仅216元、村民劳务费只有100元后,他更觉得这事干不成。王家滩虽不算富裕,但附近有很多工厂,村民打两天小工也有100元。
“谁会愿意干这事?”王炳能一口回绝。
然而对儿童福利院来说,找到一个愿意接收孤残儿童的村子的心情却十分迫切。昆明市儿童福利院寄养科科长吴发顺回忆,那会儿福利院的孤儿最多时达七八百个,工作压力巨大。
2000年,民政部提出,要使家庭寄养成为儿童福利事业社会化的重要途径。
第一次被拒绝后,福利院干部又接连到王家滩考察了几次,还请来镇党委书记张富强劝说王炳能,“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希望你们村能把这个事扛起来。”
王炳能只好硬着头皮,答应试一试。他在村里接连问了十几家,果不其然,村民有和他一样的顾虑,“福利院是不是想甩包袱?”“如果分到残疾娃娃,我们有能力照顾吗?”
实在没办法,王炳能只能找自家亲戚和村里的党员做工作。最终,只有6户人家答应先去福利院看看再做决定,其中还包括他的妻子和父母。
廖学仙是王家滩最早参与寄养的6位妈妈之一。当时她46岁,儿女都已长大成家,她和丈夫正好有些余力,便想着可以试试参与寄养。但她也很担心,家里条件本就不宽裕,福利院会不会把孩子丢下不管。
第一次到福利院,廖学仙一边参观,一边听老师讲一个个孤残儿童的身世,忍不住抹眼泪。听福利院老师说每周都会来村里看孩子、给村民做培训后,廖学仙开始相信,福利院不是甩包袱,而是真心想和村民一起做好事。
“村里人都说我胆子大。”同是第一批寄养妈妈的邓自英,本来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但刚走进福利院,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便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就这样,在2000年年底,第一批12名孤残儿童来到了王家滩。村民们打消顾虑后,报名参与孤残儿童寄养的家庭越来越多。很快,村里又来了第二批、第三批孩子……
4月15日,阿瑕下雨会主动收被子;5月24日,阿彬下雨会给妈妈打伞了……给阿彬(化名)和阿瑕(化名)写成长日记,是54岁的妈妈曹丽琼每天都要做的事。两本厚厚的成长日记,记录着阿彬、阿瑕每天的变化,也记录了曹丽琼为孩子们付出的点点滴滴。
曹丽琼是王家滩村第三批参与孤残儿童寄养的村民。村里人都习惯称呼这个说话大嗓门、性格大大咧咧的女人为“老曹”。自2001年以来,曹丽琼家已经累计收养了31个孤残儿童,是全村寄养孤残儿童最多的家庭之一。
“身体健康、年龄较小的孩子,一般养几个月就有好心人收养接走了。”曹丽琼说,阿彬和阿瑕因为身体残疾,已经跟她一起生活了多年。
阿彬有智力障碍,他6岁来到曹丽琼家时,连衣服都不会穿,晚上睡觉经常尿床;女孩阿瑕则智力、视力都有障碍,从小不会说话。
为了培养阿彬的生活自理能力,曹丽琼每天夜里定点把他叫醒上厕所,坚持两三年后,阿彬才慢慢不尿床,“穿衣服也学了四五年。”照顾这样的残疾儿童,曹丽琼要付出更多心血,稍有疏忽就可能发生意外。
现在,王家滩寄养的孤儿大多患有脑瘫、癫痫、唐氏综合征等疾病,寄养家庭的护理难度也越来越大。为此,昆明市儿童福利院定期培训寄养父母,教他们如何给孩子做营养餐、日常护理、康复操等,还投资几十万元把原来的村小改造成康复中心。
39岁的李春美是王家滩最年轻的寄养妈妈。她的父母从2004年开始做寄养工作,受父母影响,喜欢孩子的李春美婚后便辞去工作,回老家和父母一起照顾寄养儿童。至今,李春美和父母家已经寄养了超过50个孤残儿童。
李春美家目前寄养着2个女孩,17岁的小敏(化名)患有唐氏综合征,9岁的小雨(化名)患有先天性脑瘫。患有脑瘫的小雨,连舌头都不能动,吃饭吞咽十分困难。所以在给小雨做营养餐时,李春美都会把菜剁得很细,但即便如此,她每次至少要喂半个多小时,“喂下去,吐出来,再喂下去,又吐出来,反复好几次,才能吃下去一勺饭。”
“有时候会觉得累,但相处久了就觉得,这些娃娃其实很可爱。”李春美说。
23岁的杨甜是曹丽琼的亲生女儿,从小她心里就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家要养这么多孩子?
曹丽琼和丈夫杨治富育有一儿一女,家里刚开始做孤残儿童寄养工作时,杨甜只有2岁。从杨甜记事起,家里就不断有孩子送来,自己也从来不是父母关注的焦点。
因为曹丽琼晚上经常要照顾小婴儿,杨甜从4岁开始就习惯了一个人睡。妈妈没多少时间照顾她,每天放学回家后,她还要帮妈妈看孩子、喂饭、洗碗。
有一次,正在读高中的她放暑假回家,当时家里有个1岁多的宝宝,妈妈让她帮着照看,可孩子一直哭,她怎么哄都不管用,“最后我实在没办法了,就跟他一起哭。”直到爸爸回家才把孩子哄好。
更让杨甜“耿耿于怀”的是,自己的家长会妈妈有时不会参加,但寄养孩子的家长会,她却一次都没缺席过。女儿的委屈,曹丽琼始终记在心里,十分内疚,“如果我不去开家长会,不付出更多的爱,他们会被人看不起。”
五六岁时就来到曹丽琼家的盘站华说,从小到大,妹妹杨甜一直都是穿自己穿旧的衣服,“爸爸有时候带好吃的回来,怕我的那份被妹妹抢去,会悄悄跟我说赶快藏起来。”
在盘站华的记忆里,每当遇到困难,老爸老妈都会第一时间站在自己身边。上小学时,班里有个男孩很调皮,抓破了盘站华的脸。曹丽琼二话不说就带着她到这个男孩家里,一定要让他当面向盘站华道歉。
盘站华结婚前,曹丽琼为她准备了床上四件套等嫁妆,还花了2个月时间,照着盘站华夫妇的结婚照,绣了一幅大大的十字绣。
22年来,在王家滩寄养的孤残儿童累计达1560余人。
有的孩子在寄养一段时间后就被好心人收养,即便没有被收养的孩子,按照福利院的规定,年满18岁后也要离开寄养家庭,逐步独立生活。
一次次地和孩子分离,成了每个寄养家庭的“必修课”。
王炳能的妹妹王秉秀自2015年开始参加孤残儿童寄养。她带的第一个孩子叫阿成(化名),福利院送来的时候才10个月,体重只有6公斤,一条腿有残疾,晚上经常哭闹不睡觉,王秉秀只能抱着他在客厅里来回走。由于长时间睡眠不足引发高血压,她至今都要每天吃降压药。
悉心养育一年多后,2岁的阿成长到了13公斤,看上去肉嘟嘟的,原本有残疾的腿可以慢慢走路了。就在这时,福利院通知王秉秀,有家庭想要收养阿成。
孩子被送走的第二天,王秉秀实在太想他,就让丈夫开车送她到福利院,夫妻俩在福利院又陪了孩子一晚。“那就是最后一面了。”王秉秀说,“院长告诉我,娃娃被一个条件很好的家庭收养了,是享福去了,我想想也是,这样对娃娃也好。”
“村里每送走一个娃娃,就有妈妈要哭一场。”这样的别离,养育了31个孤儿的曹丽琼已经历许多次。
曹丽琼家有一本大相册,里面存放的都是她和寄养孤儿的合照,每个孩子的名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娃娃们不管去了哪里,都是我们的儿女,是我们一辈子的牵挂。”
阿彬去年满18周岁后,原本要被福利院接走,送去昆明西郊的农场开始适应独立生活。但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他与父母的分别被推迟到今年年底。有智力障碍的阿彬如今已经能够生活自理,和妈妈一起去地里摘菜时,他总是抢着把背篓背在身上。
阿彬19岁生日那天,曹丽琼把在昆明工作的儿女们全都叫回家。生日蜡烛点亮,全家人围成一圈,为阿彬唱起生日快乐歌。阿彬笑得合不拢嘴,一口气吹灭蜡烛。“我替阿彬许了个愿,希望他一辈子都健康快乐。”曹丽琼说。
据民政部2021年5月公布的数据,我国孤儿总数已从2012年的57万人减少至19万人,下降了约66%。在王家滩寄养的孤残儿童,也已经从最多时的300多个,减少到现在的90个。
如今,许多孤残儿童已长大成人,而养育他们的父母已满头华发。
自从参加孤残儿童寄养后,曹丽琼两口子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照顾这些孩子身上,家里那栋曾经让村里人羡慕的两层小楼也变成老房子,但曹丽琼从不羡慕别人家的大房子,“有这么多娃娃喊我妈妈,我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