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爽爽
(郑州西亚斯学院 河南 新郑 451100)
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中国,市场经济日益繁荣,社会生产力不断提升,日常的审美化逐渐成为当代社会和文化的主流,新写实小说表达对大时代中的生命个体的真实体验,成为一种新的潮流引人关注,日常生活由此成为文学进入历史、观察现实的渠道。
1987年,池莉创作的《烦恼人生》受到读者的喜爱,并掀起了“池莉热”的浪潮。她此后的作品均以写实为主,浪漫主义在此销声匿迹,强化世俗生活成为她写作的最主要的特征。“她的精神世界里没有神奇,也没有通天塔;现世的原则永远是横亘在人们面前的一座无法超越的屏障,人的任何主动的挑战最终都将是徒唤无奈的。”
《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以武汉的夏天为背景,围绕一对正处在恋爱中的燕华和猫子,展开对周围邻里生活的描述,通过柴米油盐、家里长短的聊天和吃饭乘凉的场景描绘,将武汉市民乐天、顺应隐忍的民风和“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的心态展现出来。
作为反映日常生活的小说,《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在反映人作为一种物种的存在需要和状态时,也重在表现人的生存与具体生存环境的冲突,在小说中笼罩着的是武汉夏天极度的热。
小说将地点设置在武汉的汉江路,这是武汉的城区,每平方公里居住四千人。然而,在这最为繁华的街区中没有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没有干净宽敞的马路和绿化优美的街道,而是拥挤狭窄弄堂里的老房子,“门面下,里头博大精深,地道战一样复杂,不知道住了多少家。进门就是陡峭狭窄的木质楼梯……厨房几家人共用”,这就是池莉笔下人物生存的地方,也正是这样狭窄紧凑的生活环境,成为了武汉市民生存的家园。
武汉素以“火炉”著称,小说开头的惊闻趣事——体温计爆炸,看似夸张,实际传神,体现出天气温度的极端。在这样的高温之下,“一条街的胳膊大腿,男女区别不大,明晃晃全是肉。武汉市这风景呵。”燕华穿了男式女背心和花布裤头,但仍然汗流浃背,猫子看着公共厨房的人们汗流浃背,认为这真是个游泳池,在与燕华亲热时,感到“房间完全是个蒸笼,墙壁,地板,家具,摸哪儿都是烫。”“热”成为他们看似最烦躁的事情,大家反复地说着“热啊热啊”“今天的天气真热啊”。然而在毒辣的天气中,依然要吃、要睡,他们身上的生活经验和隐忍足够与这温度相抗衡。
热成为折磨武汉市民最痛苦的事情,他们只能无奈地顺应这种生存环境,并在其中寻找生存的乐趣,以此减轻日常生活的压抑和烦躁。
第一是关于“吃”。所谓“民以食为天”,人活于世,第一件事情就是饮食。小说开始,猫子下了班就转到燕华家忙着帮忙做晚饭,大家挤在公共厨房,挥汗如雨地一起做饭,互相开着玩笑。等到许师傅回到家,一桌晚饭已经摆好了“鲜红的辣椒凉拌雪白的藕片”“细细的瘦肉丝炒翠绿的苦瓜”“花骨朵朵的猪耳朵”“丝瓜蛋花汤”。无论天气多热,吃从来是顶重要的事情。纵然滚滚的汗从头上落下,但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吃得勇猛。吃是武汉人最引以自豪的事情,“老通城的豆皮”“蔡林记的热干面”“谈炎记的水饺”“五芳斋的什锦豆腐汤圆”,王老太一口气介绍了武汉十几种美食,一不小心喷出一挂口水,赶紧捂住嘴巴,说道“丢丑了,丢丑了,老不死的涎都馋出来了。”吃,不仅彰显着武汉的传统文化,也表现着他们对这个城市的爱。
第二是关于“睡”。在没有空调的条件下,高温迫使大家纷纷走向户外,“燕华拎了两桶水,一遍又一遍洒在自家门口的马路上,终于将马路洒出了湿湿的黑颜色。待她直起腰的时候,许多人家已经搬出了竹床”,日暮黄昏,竹床全出来了。他们聚在竹床上聊天、打麻将,孩子们在竹床间游戏,原本私密的休息空间成为了开放式的公共空间,这也便成了生动真实的武汉“消夏图”。猫子睡在竹床上,不客气地摊成一个大字,舒服而慵懒。小说以燕华上早班结尾:“燕华驾驶着两节车厢的公共汽车,轻轻在竹床的走廊里穿行,她尽量不踩油门,让车像人一样悄悄走路”。“小点声伙计,武汉市就现在能睡一会儿。”这样细腻的动作描述呈现出一种温情、和谐的美,同时给读者留下一点回归平静的余味。
第三是关于闲聊。闲聊是首先并不是一种亲切自然的画风,而是生动有趣又痛快淋漓。易中天在谈到武汉人的特征时,认为武汉由于天气热,所以武汉人的火气大,在语言表达上爱骂人是一大特征。这在池莉的小说中也有所体现,如当女人们听到猫子说体温计爆炸的事情时,“啧啧啧,你看这武汉婊子养的热!多少度哇。”“个婊子养的”“个把妈”“小狗日的”等粗话无不体现这一特征,但粗俗并不失生动,能够让人感受到武汉人的爽朗、幽默甚至是可爱。如当邻里周围所有人都开始劝说燕华一定要嫁给猫子这个忠厚的男人时,燕华说:“你们干什么干什么?八国联军打中国呀。”比喻不凡、俏皮可爱。而关于闲聊的内容,大多是家里长短、鸡毛蒜皮。体温计的爆炸成为一项可以言说的谈资,像是一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荡起一层小小的涟漪,所到之处,猫子都无不惊奇震惊地对邻里街坊说起这件事,周围的人听得十分激动;同样的,看一些国际新闻,臭一顿伊拉克,聊一聊武汉的吃食,这是他们觉得最乐活的事,也是调节生活的润滑剂。
打破传统小说的浪漫想象,去除罗曼蒂克的情节,小说中的恋爱故事回归到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日常表达,作家更注重实际生活对爱情的影响,并凸显其功利性和世俗化的特征。小说中,猫子正在追求燕华,其原因离不开现实的层面。小说一开始就介绍了燕华所住的日式木质的房子,“燕华一间,他父亲一间,都有十五个平方米,这种住房条件在武汉市的江汉路一带那是好得没法说的了。”以此表明燕华的优越条件,同时她是一名公交车司机,这是那个令很多人羡慕的职业。房子、工作、待遇,经济是否有保障,结婚后能不能安稳过日子,这是小人物在婚姻上考虑最多的问题。“要长相有长相,要房子有房子,要技术有技术,要钱是个独生女。燕华俏皮不俏皮?”猫子认为燕华是最有资本俏皮的,所以对于燕华百般讨好,下了班改变了回自己家的决定,“多热的天,他要帮燕华。既然他们在恋爱,他就要表现得体贴一点儿。”他熟悉燕华的脾气,小心翼翼地照顾,包揽所有的家务,同时又用尽心思笼络邻居,于是外人给予猫子忠厚、可靠的评价,在他们看来,猫子是燕华能够托付终生的人。在燕华眼里如何看待猫子呢?燕华算是新时代的女性,她开公交车,穿时髦的衣服,说男人说的话,不认为家务是女性的天职。对猫子外冷内热,有时候甚至瞧不上猫子老好人的性格,虽然猫子的工作仅仅是一个销售员,比不上燕华的工作,但猫子的无微不至和对燕华的殷勤赢得燕华的芳心。对于燕华来说,选择猫子是一个更加务实的选择。
池莉在不经意间还原了爱情的本质,即是是世俗与平庸的。对池莉个人而言,她认为这世界上不存在纯粹的真爱,现实生活中爱是平庸的,总是有或多或少的有缺憾。所以在小说中她从不撇开现实的原则去描写爱情,世俗化的倾向弥漫在她的小说中,如在《水与火的缠绵》中,曾芒芒和高勇的爱情是建立在世俗化利益上的;《烦恼人生》中印家厚用理性强忍着对新鲜爱情的向往,因为他明白激动人心的爱情最终都将变成鸡零狗碎的现实生活;《你是一条河》中的辣辣为了维持生活,不得不与粮店老板偷情去换取粮食。这是池莉给我们所呈现出的世俗生活中的爱情,它受制于现实生活的法则,也正如鲁迅所说的:“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胡塞尔在《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超验现象学》指出“日常生活世界,是指人们在日常行为和实践中所接触到的自然状态下的世界它是可直观的、主观的、原初性的存在”。像是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创始人柴伐梯尼在《谈电影》中提到的一条要求,即把“摄影机扛到街上去”“用日常生活代替虚构的故事”。但是小说又不同于电影,《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故事时间只在一天下午的四点到次日凌晨四点,从猫子的行踪轨迹——店铺、燕华家、公共厨房到乘凉的街头顺次展开,同时出现的一群无名街坊和平常琐碎的事情,构成了生活流式的叙事结构。情节上不讲求完整的叙述和刻画,人物形象上只从人习惯性的行动和言语折射人的性格,不集中刻画某个人而是着意呈现一个群体:一个善良的猫子、一份平淡的爱情、一群友好的街坊四邻。无论再热,生活依然热闹。池莉在这种日常故事的展现中以零度的情感态度,不做任何主观的评价,隐匿式地叙述,竭力贴近生活的本相并突出叙述的世俗化倾向。
池莉曾说过:“我希望我具备世俗的感受能力和世俗的眼光,还有世俗的语言,以便我与人们进行毫无障碍的交流,以便我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观察生命的视点。”在小说中,这种原生态的美是用具有武汉特色的方言展开的,可以称为是民间语体,独具“汉味”。“么是个男子汉”“么事呀么事呀”“晓不晓得”“伢等极具武汉特色的方言,纯粹的语言与纯粹的生活状态相统一,呈现出通俗化、市民化的特征,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汉味”语言不仅指涉着他们的性格,体现着他们的幽默达观和真切朴实,蕴含着人的伦理与情感。
海德格尔把这样以闲言、好奇和安定的存在方式定义为沉沦,但池莉给予这种生存以肯定。小说中呈现的故事无关乎海德格尔诗意栖居式的生活理想,没有超越痛苦的向死而生,也没有萨特的奋斗与抗争,更没有加缪的生与死、堕落与拯救、荒诞与理性的二元对立,有的只是芸芸众生在酷热的夏天里吃饭、看电视、打麻将、闲聊天,这是世俗市民生活的一种共有精神特质,他们安于现状,在烦躁酷热的环境里依然能够以隐忍的态度过生活。是我们每个人最熟悉不过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庸常生活,是生老病死,但是它们的本质是惊人的动人心魄。这也正是池莉所要揭示的:生活是严峻的,但严峻的不是上刀山下火海,而这一切皆是生命的挣扎与奋斗,即活着。
不同于余华的《活着》中的经历各种苦难的福贵,但笔者认为两部小说最终揭示的主旨在某种意义上是一致的:即活着本身就是对生命的尊重,而有关人的理想、金钱、地位都是人的欲望的一种扩张,人的生命唯一的要求就是“活着”。王达敏在《超越原意阐释与意蕴的不确定〉——〈活着〉批评之批评》中对“活着”进行了阐释,在他看来,“‘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喊叫,也不是来自进攻,而是忍受。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与平庸。”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不求富贵显达、追求生命的安全长久是重要的命题,儒家有以乐为生的生命哲学,并且恪守中庸之道,认为万事万物只有恪守适中、有度的原则才能长久地幸福。这种生命态度在孔子那里得到诠释——“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尽管物质生活简单朴素,但能够自得其乐。道家在人生观上强调超然,老子认为欲望竞争使人痛苦,因此强调:知足者常乐和无为谦退。儒道虽然有分别,但对待生命的态度却是相通的。池莉小说中的人物单纯平实,有对幸福生活的判断,如劝说燕华“像猫子这样忠厚的男伢哪里找呀……燕华要是不找猫子我捶断她的腿。”在他们身上体现出了中国传统的文化心理和人生态度。“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是支撑武汉人民的精神世界,无论遭遇什么艰难,只有活着才是硬道理。池莉正是找到了这种民间平民的“不屈不挠”的生命态度与生存能力,“用世俗平民的眼光尽可能地还原生活的原生态,折射出传统儒道文化对她的影响和积淀。池作中‘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的生命态度是儒道乐生文化在当代的一次显影”。
《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对人和社会现实原生态叙写,表达对“活着”是第一性的肯定。然而对生存的过分推崇,反而产生了对知识分子的“无用”的谴责。所以在小说中,四作为这群市小人物中的知识分子,成为市民阶层的边缘人物,不受大家欢迎。这暗示了知识分子从过去承担的济世安民的使命和被大众所崇拜的对象正在遭遇世俗观念的嘲讽与颠覆,知识分子与大众之间的关系由启蒙与被启蒙转变为了拒绝教诲,不再需要启蒙。在池莉的《一去永不回》中凸显了了知识分子与民间劳工之间的矛盾,明确表达了对知识阶层的批判和反思。“池莉对生存能力的崇拜走向了反道德主义和反智主义的立场,虽然这种反道德主义反智倾向在还很难在世界观这一宏观的立场上来定位,但通过她的人物和故事,又的确能感到这种情绪与倾向性。”
对于读者而言,新写实小说所揭示的日常生活显现出了新的文学价值和美学价值。它所描绘的日常生活是人作为生物物种的存在需要,也是人性的真实反映。池莉对日常小人物、小题材的表现,反映出来的精神内蕴以巨大的亲和力打动我们,引发读者的共鸣,也使读者从对生活的抽象理解和过分理想化的世界中解脱出来,促使人们去追求更加合理、切实和更加符合现实的情感与生活。但感同身受地对它认可和接受之后的沉思却是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即是否带给人以希望。虽然写实小说从一方面来说使我们有了直面人生的勇气;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它忽视了主体个人生命的创造和超越,对于人对物质、文化环境的主动改变和创造的精神有所弱化。如同粮食对于人的生存的重要性不用过多赘述,而文学作为精神食粮不能只展示人对它的依存,而应该能够在阅读后能够带来某种精神上的升华。所以对从读者角度上说,新写实文学给人的是一种与自身生活的共鸣,让读者有某种宣泄外,还却缺少了继共鸣之后的“杂念去除,趋向崇高”升华的效果,所以描写这样纯态的现实虽然真实,但于读者而言,还有看到真相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