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猛
1925 年,弗拉季斯拉夫·霍达谢维奇(Владислав Ходасевич)与妻子妮娜·别尔别洛娃(Нина Берберова)来到巴黎;两年后,他开始全面主持俄罗斯侨民出版物《复兴报》(Возрождение)的编辑工作,直至去世。在巴黎俄侨界,霍达谢维奇以诗人知名,但他的另一个重要身份是文学评论家。1927 年,他出版了包含《欧洲之夜》(Европейская ночь)组诗的诗集,自此几乎告别了诗歌写作工作,专心从事文学批评。在巴黎期间,霍达谢维奇撰写了大量批评类文章,如著名的《关于象征主义》《波普拉夫斯基之死》《流亡中的俄罗斯文学》等。不过,他之所以在俄侨民诗歌史上留下印记,还与一个重要事件有关: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他与俄侨民诗歌界另一位重要的文学批评家格奥尔基·阿达莫维奇(Георгий Адамович)分别以《复兴报》、《环节》(Звено)杂志、《最新消息报》(Последняя новость)为主要依托,围绕侨民诗歌与俄罗斯文学传统的关系等若干问题展开了一系列论战。
这场论战发生在青年一代侨民诗人的形成时期,也是传统俄罗斯侨民诗歌走向衰落出现危机的时期。概括来说,格奥尔基·阿达莫维奇作为青年人的文学导师,在年轻一代的巴黎俄侨中很有影响力,对“巴黎派”的形成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霍达谢维奇作为俄罗斯传统文学的捍卫者,对弥漫在青年作者中间的颓废格调十分不满。这两位批评家以几乎对立的态度审视新一代侨民作家的创作,以文字的形式为各自的立场辩护。在今天看来,他们所争论的话题都是文学方面的基本话题,但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却具有迫切的现实意义。他们辩论的语调虽然犀利,却显示出其对拯救诗歌表现出的真诚的热情;俩人虽然主张相异,但有一点是一致的——他们自愿肩负起了“拯救俄罗斯文化”的使命,希望俄罗斯文学在异域的土壤上能够生存并获得发展。
按照美国斯拉夫学者罗杰·哈格隆德(R. Hagglund)的说法,霍达谢维奇与阿达莫维奇论战的中心是灵感的起源以及文学创作的代际间经验传递的问题(Hagglund,1976:243)。换句话说,论战的核心在于,侨居在外的年轻作家应该怎样看待俄罗斯经典文学,他们的文学前辈们的写作经验又能否为他们提供具有足够借鉴意义的范本。两位最重要的批评家之所以会共同关注“俄罗斯文学的传统是否具有普适性”这样的基本问题,与当时的创作环境密不可分。20 世纪20 年代中期,苏维埃政权不断巩固,生活在新政体里的俄罗斯作家的创作观念势必受到新社会思潮和发展模式的影响;而对于流亡在外的侨民作家来说,旧有的俄罗斯文学传统遭遇新的社会语境是否依然奏效,成为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创作环境发生了改变,流亡地的文学思想也有很大不同,是“温故知新”还是“破旧立新”,成为每个侨民作家都需面对的现实。可以说,“俄罗斯文学传统”成为年轻作家们走上文学道路绕不开的前提,是他们身份认同的“枷锁”和“律法”;至于是否要背负这样沉重的负担,每个人都有权力作出自己的选择。在这样的背景下,文学批评家的声音现实而迫切,他们的论战是对思想混乱状况的迅速反应。
两位批评家本身相差悬殊的文学趣味,又使得这场以侨民文学为名义的论战火力十足、旷日持久。霍达谢维奇在侨居国外之前便已是著名的诗人和普希金研究学者,接受过俄罗斯经典文学的严格训练,身上流淌着俄罗斯经典作家普希金、巴拉丁斯基等人的“血液”,对传统文学技法和标准的捍卫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对当时“巴黎音调”(Парижская нота)诗人们的“靡靡之音”十分反感,因为在他看来,“巴黎音调”潜在的阴险在于,它反映的不只是艺术退化,更是人文精神层面独立个性的退化(Gibson,1990:100)。与其相反,阿达莫维奇对年轻诗人秉持的是更加开放和包容的观念。他非常在意自己作为青年作家“导师”的身份,认为思想和感觉都应当保持自由的跳脱,倡导诗歌写作不必拘泥于陈旧的规则,而应当追求简洁的语言、朴实而真挚的感情。因此,那些跳出外在形式而注重内在表达的诗歌获得了他的青睐,譬如切尔文斯卡娅的诗歌,在霍达谢维奇那里是毫无意义的“个人文献式”的诗歌,而阿达莫维奇却从中看出了她独特的情感表达和创作个性。
阿达莫维奇这种追求简洁明了、言之有物的态度,与他在俄罗斯时所崇尚的“阿克梅派”审美风格有关系。“阿克梅派”反对在诗歌中使用隐喻和象征,提出要回归物质世界,以艺术观照生活,这在某种程度上暗合了巴黎年轻俄侨诗人的艺术追求。茨维塔耶娃在提到阿达莫维奇时语气中暗含揶揄:“在侨民诗歌的后院有个叫阿达莫维奇的在评论诗歌,除他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维奇’了”(Цветаева,1995:421)。阿达莫维奇在侨民文学批评界的崛起,不能不说也有运气的成分存在。虽然在俄罗斯时,阿达莫维奇作为“阿克梅派”的成员身份鲜为人知,但1923 年定居巴黎之后,他积极发声,很快便成为《环节》周刊的著名文学批评家。尤里·伊瓦斯科(Юрий Иваск)在谈到阿达莫维奇时,曾以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其作比较,认为有些文学家总不满足于自己作家的身份,托尔斯泰在自己的艺术中引入了卢梭和福音书礼仪,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引入了基督教的信仰以及不朽的信念。在阿达莫维奇那里“没有那么高的真理,但他号召简单写作,号召写最重要的东西,尤其是关于痛苦、死亡、孤独、上帝”(Иваск,1972:46)。
阿达莫维奇与霍达谢维奇的首次“交战”始于1926 年《环节》杂志举办的一场诗歌比赛,由《环节》的主要作者如阿达莫维奇、季·吉皮乌斯(З.Гиппиус)、康·马丘利斯基(К. Мачульский)担任评委,参赛诗歌经过点评后刊登在杂志上,由读者投票决定获胜者。霍达谢维奇对评选结果表达了强烈不满,他认为,这种大众裁判的方式有损诗歌本身的严肃性,不足以作为评价一首诗歌是否优秀的标准(Адамович,1926)。阿达莫维奇随后在《环节》杂志上自己的《文学谈话录》专栏中作出回应:同意霍达谢维奇的部分看法,即大众评委的意见不能作为诗歌是否优秀的有分量的证明;但他同时强调了“对话”的重要性,无论是对于读者还是诗人,这种对话都是有意义的。一向固执激愤的霍达谢维奇并没有作出回应,但实际上,一直以来阿达莫维奇“对诗歌中的新奇与怪诞成分的偏爱、对严肃的知识性表达的鄙视”(Hagglund,1976:244)已经激怒了霍达谢维奇,他随时都在准备着应对阿达莫维奇的挑战,一场论战在所难免。
这次交锋过去一年之后,1927 年4 月,阿达莫维奇在其《文学谈话录》专栏里评述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时,将他同普希金作对比,认为前者所创造的世界同普希金的世界相比,要“复杂和丰富得多”“普希金的路线不是最具有强度的路线。不应该过分夸大明晰性的价值,在这种明晰性里不是全世界所有的浑浊物都能得到澄清”(Адамович,1927b)。他还尖锐地指出,帕斯捷尔纳克“显然不满足于普希金构筑的、阿赫玛托娃所具备的、霍达谢维奇又乐于使自身局限其中的诗歌视野”(Адамович,1927b),在研究普希金所不了解的人类痛苦时,拒绝了普希金所遵循的“明了性”原则。这种说法本来并没有贬损普希金的意味,但在黄金时代伟大诗人的拥趸看来,阿达莫维奇完全是口出狂言,对普希金进行人身侮辱。霍达谢维奇立即在《复兴报》上作出回应,以《恶魔们》为名,为普希金所代表的经典文学摇旗呐喊,认为将帕斯捷尔纳克与普希金作对比是十分可笑的,如今贬损俄罗斯正统文学的阿达莫维奇之流在侨民诗歌界大有人在。他在这篇文章中除了讨伐阿达莫维奇,更重要的是,提出了一个现实的问题:现代的俄罗斯文学应当如何看待俄罗斯文学传统和那批最伟大的诗人。文末他号召所有人“抵制恶魔们”,并确信“未来的诗人们不会‘伴随着普希金的诗歌’写作,但一旦俄罗斯复兴,普希金的诗学就会得到复兴”(Ходасевич,1927a)。
关于侨民文学界文学批评的地位和责任问题,阿达莫维奇和霍达谢维奇也有思想上的交叉。1928 年4 月29 日,米哈伊尔·奥索尔金(Михаил Осоргин)曾在《白昼报》中撰文指出,文学批评家的任务仅仅在于满足大众读者的需要。季娜伊达·吉皮乌斯对于这种定位很不满,于1928 年5 月4 日在《复兴报》上发表了题为《文学批评家的状况》的文章,认为当前虽有非常优秀的文学作品,却缺乏文学批评家;并指出好的批评是那种尖锐的政论文,那种能够深刻理解实质性问题的文章(Ходасевич,1928a)。在吉皮乌斯发文之后不久,阿达莫维奇就撰文《关于翻译与“友谊”》,认为批评家绝不仅仅是作出“好”与“坏”评价的人;真正的批评家不应该是编写旅行指南的“贝德克尔”,而是要在评论文章中进行自己的创作与建构,并且运用与作家、诗人不一样的方法去完成相同的任务。这些观点与后来霍达谢维奇在《再谈批评》中的观点大致相同,即否定了吉皮乌斯所谓“批评家缺乏”的观点;此外,他还承认了霍达谢维奇从事的严肃工作,火药味十足、针锋相对的两个人几乎腔调一致地对准了吉皮乌斯。在这之后,吉皮乌斯将近有半年的时间没有在《复兴报》上发表文章(Костенко,2009:247)。
不过,两个人的论战并没有就此结束。阿达莫维奇和霍达谢维奇最大的分歧点在于侨民作家是否需要“师古”,具体表现在霍达谢维奇身后站着普希金、巴拉丁斯基等经典文学大师,而阿达莫维奇对诗歌写作需要学习某种模式是反感的。如果真的要找出一位侨民诗人应当借鉴的对象,阿达莫维奇更倾向于莱蒙托夫——他“不是导师,而是朋友。在他的诗歌中心灵在了解自我,向自己发出提问,怀着期待”(Адамович,1931)。事实上,阿达莫维奇在比较普希金和莱蒙托夫创作的异同时曾指出,普希金的诗歌存在内在的平衡感,在形式上具有独一无二的风格特色,模仿者很容易学到“皮毛”而丢掉内质,破坏了普希金诗歌内在的生活力量;而莱蒙托夫的诗歌恰恰因为其未经打磨的自然形式,有时候甚至带着形式上需要修订的危险而令人望而却步,但对于阿达莫维奇及其同行们来说,却具有弥足珍贵的借鉴意义(Адамович,1931)。此外,莱蒙托夫的个人经历也具备政治上和隐喻意义上的流亡特征,这一点对俄罗斯侨民诗人来说感同身受。尽管如此,阿达莫维奇还是摒弃了刻板的“师古”做法,1923 年时他便指出,纲领和宣言并不能对写诗起到实质性的帮助。“诗学理论是结论,而不是前提条件”(Адамович,1923),诗歌创作最主要的特点是自由、直接。对于霍达谢维奇向年轻诗人们提出的“做学徒”的建议、甚至流露出本人也不介意成为“导师”的念头(Ходасевич,1928b),阿达莫维奇在1927 年发表的文章中流露出了不满:“目前巴黎的诗人们出现了某种共同特点,即这里的年轻诗人们创作的一个最突出特点是模仿弗·霍达谢维奇。盲目的模仿,所有的灾难都来源于此。”(Адамович,1927a)他肯定了霍达谢维奇作为一位独特的大师、俄罗斯侨民文学圈子里最有天赋和最严格要求自己的诗人的地位,同时又指出,“霍达谢维奇学派”的存在没有多少意义,因为诗人最重要的品质正在于他的自我表达,谁也无法学到。那些模仿者能够重建的只有其外表,“注定会被遗忘”(Адамович,1927a)。
对俄罗斯文学传统不同的接受态度,反映出霍达谢维奇和阿达莫维奇为自身定位的两个方向:继承者和革新者。霍达谢维奇继承了普希金时代的精神内核,也就不可能理解以“巴黎音调”诗人为代表的年轻诗人们。他在《年轻的诗人们》一文中称赞格奥尔基·拉耶夫斯基的诗歌,认为其通过潜心学习前辈的风格,已经具有了良好的风格感受(Ходасевич,1928b);在《关于“十字路口”》中,他又对自己创立的“十字路口”(Перекресток)团体诗人(包括格·拉耶夫斯基、伊·戈林尼谢夫—库图佐夫、尤·曼德尔施塔姆等)提出了新的希望,认为他们“有能力开创新的重要的、有意义的行动”(Ходасевич,1930)。与此相反,他对利季娅·切尔文斯卡娅(Лидия Червинская)的诗歌嗤之以鼻,认为这些诗歌“缺乏文学的世界观”,缺乏意向和深层意蕴,是没有艺术内涵的、赤裸裸的、“凡人的”诗歌典型(Струве,1996:152)。与霍达谢维奇的观点恰恰相反,阿达莫维奇对“巴黎音调”的代表诗歌赞赏有加,认为其中最优秀的一批诗人都是不关心“技巧”和形式的,他们努力用简洁和真诚去表达那些触动他们内心的成分;对于“十字路口”诗人的写作,他表现出强烈的鄙薄,认为他们“缺乏与生活、自主性的联系”。从这一回合的论战中不难看出,霍达谢维奇和阿达莫维奇都在努力争夺年轻诗人加入自己的阵营中:阿达莫维奇指责霍达谢维奇以传统文学为“药材”,给年轻人“开药方”;而他自己在文章中流露出来的仍然是“医生”的那种激情,只不过开的“药”不同罢了。不过,经过几番论战,阿达莫维奇已经成为年轻人追随的目标,获得了比霍达谢维奇更高的威望。
从反对“导师制”到自身成为“导师”,我们无法得知这对于当时的阿达莫维奇是荣耀还是枷锁,但年轻的俄罗斯侨民诗人们已经自发地将这位可亲可敬的、为迷途的年轻诗人指引方向并肯定他们创作的人看作指路灯,这曾是霍达谢维奇曾经十分向往的身份。20 世纪20 年代末,以格奥尔基·伊万诺夫、尼古拉·奥楚普为代表的俄罗斯诗人、学者开始引用阿达莫维奇的观点,而30年代初奥楚普领导的《数目》杂志的作者群体更是紧紧围绕在阿达莫维奇的周围,形成了所谓的“俄罗斯诗歌的巴黎派”。与霍达谢维奇身后的“十字路口”诗人相比,该派别的影响力更大、人数更多。美国学者杰拉尔德·史密斯(G.S. Smith)在研究俄罗斯侨民诗人的格律时曾经做过统计,与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前的诗歌相比,侨民诗歌使用抑扬格写作的诗歌增加了,“而使用抑扬格最多的诗人是年轻诗人,他们占据了58.8%……从格律影响上来说,霍达谢维奇使用抑扬格写诗频率最高(79.6%)。他在‘十字路口’诗人团体中的学生有很多,但他们中的大部分却在节律学上与霍达谢维奇的文学论敌阿达莫维奇更加接近”(Smith,1978:32-46)。杰拉尔德·史密斯据此认为,不能单纯凭借表面上属于哪一个派别来判断两位导师的影响:霍达谢维奇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但这种影响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或许这种格律上的“背叛”彰显了阿达莫维奇的号召力,他的诗学观点比霍达谢维奇的更“新”,因此定义诗歌的标准更加宽泛,影响也更加深远。
阿达莫维奇能够收获这样的威望,与俄罗斯侨民文学的处境有密切的联系。通过阅读年轻诗人们的诗歌(无论是“巴黎音调”还是“十字路口”的代表作品),我们感受到一种普遍的悲剧气氛,这种较为哀婉的抒情不是由“导师”决定的,而是由“流亡”的状态决定的。1935 年,霍达谢维奇在评述年轻诗人的创作时指出,“年轻诗人的写作动力不过是个人失望情绪的宣泄”(Ходасевич,1935b)。的确,这种情绪是地缘上的疏离感、母语国文化的陌生感以及身份认同上的困惑导致的,只要身处这样的情境下,就必然会有类似的表达方式。年轻诗人不可能对俄罗斯文学传统保持父辈的敏感性,正如老一代作家无法对他们充斥着“无病呻吟”情绪的文本产生共鸣。因此,阿达莫维奇强调诗人进行自我剖析、情感上保持朴素,不是对年轻作者兜售的“写作要诀”,而更像是对年轻作家写作状况的总结。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阿达莫维奇的批评路径与青年诗人们是共同成长、相辅相成的,而霍达谢维奇则背道而驰。1934 年,切尔文斯卡娅在出版诗集《来临》时,阿达莫维奇对这本诗集大加赞扬,认为它是流亡经验的真实反映,切尔文斯卡娅捕捉到了侨民文学“悖谬”的一面(Адамович,1934)。而霍达谢维奇则批评切尔文斯卡娅的写作是“个人文献”,是无意义且无深度的自白式呻吟、日记体的废话,她身上体现的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年轻写作群体缺乏基本文学观念,“赋予自己的失望和虚弱以某种病态的美感”,体现了青年诗人们对写作“崇高性”的漠视和对深入探索兴趣的缺乏,也反映了诗歌的整体危机(Ходасевич,1934)。不过,霍达谢维奇并不认为年轻诗人的写作特点是由于外在条件的制约导致的,他甚至断言,阿达莫维奇在评论他们时也带着嘲讽,就像在讲述“钉在蒙帕纳斯咖啡厅小桌子上的伪普罗米修斯”——“秃鹰没有啄去他的内心,而是以无聊使他困扰。他被惩罚不是因为盗天火,而恰恰是因为他没有盗任何火,没有盗火的原因是他很懒惰,没有事业心”;同时,他向年轻诗人发出呼吁——“先生们,写点好诗吧”(Ходасевич,1935c)。
关于“个人文献式的”写作方式的评判问题,阿达莫维奇也很快在自己的文章中作出回应。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抓住了一个霍达谢维奇最熟悉不过的“靶子”,即以深刻的哲理性思索著称的普希金。他认为,无论怎样对诗歌进行理论上的审视,诗歌都是人的表达,是人的精神世界的反映。普希金确实写了极其和谐的诗歌,但是如果谈到美妙的、无与伦比的真诚,那么有可能说,这仅仅是因为在普希金的意识中还存在关于人的极致而和谐的概念。“普希金的诗歌与这种概念相得益彰,它使得这些诗歌鲜活起来,正因为有这种概念,这些诗歌散发出自己的光芒。”(Адамович,1935b)应当承认,阿达莫维奇的这种辩驳并不十分具有说服力。所有优秀的文学作品首先都是由人创作出来的,“人”是隐含在其中的重要主题。正如中国文学理论中提出的“一切景语皆人语”,无论是写景还是状物,都会融入叙事者的情感态度。一般的文学作品中不会缺乏“人”的情感流露,但这与专门以“独白”作为风格的“巴黎音调”诗歌有本质的不同。霍达谢维奇想要讨论的是:没有任何技巧,仅仅凭借诗歌是作者的真实情感表达,是否就可以判断这是一首好的文学作品?他希望给出诗歌的定义,即艺术作品区别于其他门类的最主要不同点在哪里。感情真挚的就一定是好诗歌吗?霍达谢维奇再次强调了“规则”“适度性”,他在文章中还推荐年轻诗人去读批评家弗·维德列发表在杂志《圆圈》上的文章《个人反对作家》,因为维德列在其中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个人文献”的对象只是人,是不足量的原生态的人。那种“没有嗓音,只剩下呻吟”的状况与动物的叫声也没有多大差别了。“离开了人的艺术不算完整的艺术,但是如果人脱离了艺术而单独存在——那这个人也不再是完整的人。”(Вейдле,1937:145)
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心论点经过一再推翻和重建,两个人的论战逐渐走向了自我重复的阶段。1935 年3 月,霍达谢维奇启动了新一轮讨伐,批评的主要问题是年轻诗人团体的“离散”。他不认为可以称巴黎为俄罗斯侨民诗歌的首都,因为这些年轻诗人的创作没有凝聚成一个整体,缺乏力量。阿达莫维奇曾经鼓励年轻诗人们保持写作的真诚,要只对自己的世界负责任,要多写人类存在的 “爱、死亡、上帝、命运”主题,正是这些主题构成了所有伟大的诗人和伟大的诗歌流派写作的基础。但是霍达谢维奇并没有从年轻的诗人那里看到死亡、心灵分裂这些主题背后的力量,他把这种“离散”状况归咎于阿达莫维奇,称他的那些“睿智却危险的”文章会将年轻诗人们领上歧途,如果他们跟随着阿达莫维奇,沉迷在堕落的情绪里,那他们真的不值得被称为诗人,因为绝望和创作是相互矛盾的两种状态(Ходасевич,1935c)。一周之后,阿达莫维奇对这次批评作出回应。他认为,霍达谢维奇“好为人师的训诫”——注重诗歌的风格和结构——只适用于“从月亮上下来的人”,而并不适合“一个20 世纪30 年代最为熟练的诗人”。诗人们的写作面向个人的情绪,这不能代表他们独断性地决定了自己和文学的命运,巴黎的社会秩序和他们的创作并不是矛盾的,切尔文斯卡娅诗歌的内容远远比霍达谢维奇推崇的那些严肃诗歌更加丰富。当时西方世界的人体验到一种“个性病”,在他看来,俄罗斯侨民文学的创作已经成为西方文化的一部分,如果流亡中的诗歌不发出“孤独的绝望音符”,那将是很奇怪的。在该文中,他再次号召年轻人关注文学中的人性,关注内容中的真诚,而不是关注形式(Адамович,1935a)。
随后霍达谢维奇回应称,他赞同欧洲由于缺乏宗教感而不能生产出“鲜活的文化”,声称巴黎是文化覆灭的中心之一,青年诗人不应该因此便自甘堕落,去应和欧洲文化的僵死状态(Ходасевич,1935a)。阿达莫维奇随后的回应十分简短,他承认,欧洲文化中的宗教性毫无疑问已经丧失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化的覆灭。文中他发出了半戏谑性的疑问:“没准我们自己也走在毁灭的道路上呢?”(Адамович,1935b)
阿达莫维奇的这段论述触及了两代俄罗斯侨民诗人在世界观上的巨大分歧:老一代诗人对以东正教代表的俄罗斯的依恋和年轻一代对宗教信仰的漠视或怀疑情绪。正如霍达谢维奇,他所接受的俄罗斯传统文化的熏陶使他不太能够分得清哪些是宗教成分,哪些是非宗教成分,有时候他们在诗歌中向“上帝”倾诉,其实是在向遥远的祖国文化寻求精神支撑。在老一代诗人如布宁的诗中,来自《福音书》的典故比比皆是;而年轻诗人鲍里斯·波普拉夫斯基(Борис Поплавский)对宗教的态度则复杂得多。阿·恰根在分析两代俄罗斯侨民作家的异同时也提到了这一点:这些年轻诗人们时而转向“上帝”寻求支撑,时而又带着怀疑,有的还转向了天主教。与侨居状态有关的无根感受使他们彷徨无助,破坏了宗教信仰里纯洁的成分。他们祈求“上帝”,期待一场神秘的“与上帝的相遇”,痛苦而空虚的“与上帝的浪漫曲”(波普拉夫斯基语)。这些状态都是不正常的,但是与蒙帕纳斯的精神内核又是那么贴切(Чагин,2008:291)。
阿达莫维奇1937 年11 月发表在《最新消息报》上的文章《文学简讯》(收录于《圆圈》〈Круг〉集刊第2 卷),可以看作两人持续十年论战结束的标志。在文中,阿达莫维奇反驳了《圆圈》集刊对所谓“个人文献式”写作的批评,尤其对霍达谢维奇推崇的弗·维德列的文章《个人反对作家》(Человек против писателя)中的观点进行了评述。他再次为“蒙帕纳斯诗人们”辩护,认为他们无法为整个欧洲艺术文化的堕落负责。霍达谢维奇没有再作出回应,或许他也觉得没有继续辩论下去的必要了,论战潦草收尾。事实上,自从1935 年鲍里斯·波普拉夫斯基去世,整个年轻一代诗人的创作活动便走向了衰落,许多诗人已经告别了创作,转向其他领域的活动,到1939 年霍达谢维奇逝世,老一代与新一代诗人之间的对立状态已经不那么泾渭分明了。
论及“十年论战”的结局,与阿达莫维奇和霍达谢维奇同时代的评论家米哈伊尔·采特林(М. Цетлин)指出,两个人很多的分歧最后都转向了和解,霍达谢维奇没有否定人的世俗性的重要性,更不用说是各种的死亡和堕落,而阿达莫维奇也承认形式艺术是必要的。两人的意见分歧并不在问题的实质,而是在各自强调的“重心”上面。“分歧仅在细微之处。对于当今的诗歌来说,阿达莫维奇这种自我中心主义的、呼吁诚实和自省的态度,比起对方那种呼吁抖擞精神、多样风格和直面世界等等的态度来说,似乎要更真实一些,也更容易被接受。”(Цетлин,1935:460-461)
这场论战共持续了10 年。在这10 年里,参与论战的不仅有霍达谢维奇和阿达莫维奇,大部分巴黎的俄侨诗人(如波普拉夫斯基)和评论家(如吉皮乌斯)都自发地参与其中,通过报纸与杂志,对侨民文学的继承性、文学的性质与边界、年轻一代诗人的自我认同与出路等问题发表看法。这样的大讨论能够轰轰烈烈地进行下去,可见所论述问题本身的现实意义。20 世纪20 年代至40年代,俄侨界俄罗斯诗歌整体上日渐衰落,这反映出俄罗斯侨民自身存在严重的精神危机。在自身流亡经验、俄罗斯传统文学和欧洲文化多种力量作用下,巴黎俄侨诗歌,尤其是年轻一代诗人的诗歌创作一直处在矛盾交织的氛围里,很多基本问题并没有得到厘清,这才使得论战能够广泛而深入地进行下去。
关于论战的性质还需要补充的一点是,我们不应当将两位批评家对文学的批评,直接对应他们对“年轻一代”的个人好恶选择。尤其是霍达谢维奇,他为巴黎的文学青年提供过很多实际的帮助,从尤里·杰拉皮阿诺的回忆录中可以看到,霍达谢维奇在初到巴黎的几年,为年轻人做了很多工作:帮助他们在《白昼报》《现代记事》上发表作品,向梅列日科夫斯基引荐年轻人,密切关注他们的写作并撰写批评文章;1928 年,他还组织了“十字路口”文学小组,培养了尤里·杰拉皮阿诺、尤里·曼德尔施塔姆、弗拉基米尔·斯莫林斯基、达维特·克努特等未来的诗人(Терапиано,1987:224)。阿达莫维奇与霍达谢维奇之间的分歧主要是基于年轻人写作出现的具体问题而就事论事,他们的出发点是一致的,即为了使俄罗斯文学能够在域外生存下来,实现艺术层面的发展。
俄罗斯侨民文学的研究者们对持续10 年的论战褒贬不一。对于论战所提问题的现实意义,很多学者认为这是毋庸置疑的。譬如斯特卢威(Г. Струве)把论战放到整个俄罗斯文学发展的进程中加以考察,将两者的论战上升到新的高度,他指出:“他们关于诗歌的辩论,虽然只是关于侨民诗歌——从更狭隘的角度来说——关于巴黎俄侨诗歌,但实质上却突破了框架,在‘诗歌危机’的背景上进行,这一点被广泛认可。阿达莫维奇认为,这种危机的原因是文化的危机、个性的分离和瓦解。”(Струве,1996:152)而1978 年在日内瓦举行的“一种还是两种俄罗斯文学”论坛上,安德烈耶夫(Н. Андреев)则对论战的意义,尤其是对阿达莫维奇在年轻一代诗人的成长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给出了负面的评价,认为他“对于侨民作者的形成作用甚微”(Андреев,1981:92)。罗赞诺娃(М. В. Розанова)则更为明确地指出:“总的来说,阿达莫维奇‘冻结’诗歌的提议是侨民诗歌的一场悲剧,而侨民诗人们并不总是有能力意识到这一点。”(Розанова,1981:202)伊瓦斯科回顾了与论战同时代人的各项评价,认为很多人都受到了阿达莫维奇的影响,但别季阿、别尔别洛娃、纳博科夫和斯特卢威持相反意见。总体看来,他们对论战是否真的对巴黎俄罗斯侨民诗歌起到了针砭时弊、发人深省的作用持怀疑态度。尽管如此,笔者通过分析论战的具体文本,并结合巴黎侨民诗人的写作状况,认为这场论战至少在以下几方面具有重要意义。
首先,通过不同的文学主张,可以研究二者不同的诗歌风格。霍达谢维奇作为普希金研究学者和经典文学的卫道士,对文学的见解也反映到了他自己的写作上面。他的诗歌格调和志趣都表现出庄严的古典风格倾向,结合了普希金诗歌明快、悲剧性的世界感受,诗体本身是秩序和规则的代言。这与他一贯宣称的“技巧性”“立意热情和浪漫”等原则是一致的。就像吉卜森概括的那样,霍达谢维奇“代表了20 世纪俄罗斯文学的另一个分支,这个分支更接近奥·曼德尔施塔姆和安·阿赫玛托娃的新古典主义”(Gibson,1990:67)。阿达莫维奇在侨居法国之前参与了阿克梅派的“诗人车间”,在移民之后结合阿克梅派与象征主义,发展出独特的文学见解,强调简洁与明快,以直抒胸臆的方式袒露个人情感,以“个人文献”作为写作的主要宗旨。以上这些都可以从两者的论战中找到线索。
其次,通过两人论战的焦点问题,可以窥知俄罗斯经典文学在侨民文学中被接受的状况。作为霍达谢维奇和阿达莫维奇论战的中心人物、俄罗斯文学传统的代表,普希金是二人“十年论战”的决定性论据。无论是霍达谢维奇所倡导的语义“明晰性”、外在与内在结构的和谐,还是令阿达莫维奇不屑的结构刻板和风格上以一概全,都和这位文学史上的“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有关系。其实在霍达谢维奇和阿达莫维奇之前,关于普希金在俄罗斯文学史上扮演的角色问题,已经被无数次地审视,如1850—1860 年间“纯艺术”倡导者批判了普希金写作的关于诗人作用的诗歌,认为艺术除了用于欣赏,不应该有任何实用性的功能。有学者总结,在19 至20 世纪,许多作家和批评家对“普希金问题”发表了看法,如尼·车尔尼雪夫斯基、阿·格里高利耶夫、弗·索洛维约夫、阿·勃洛克、德·梅列日科夫斯基、瓦·罗赞诺夫、费·索罗古勃等(Новикова,2016:164)。无论是对“普希金问题”,还是对此次论战中涉及的“普希金/莱蒙托夫问题”,对“普希金”的接受情况基本代表了俄罗斯传统文学及文化在不同时代受到的考验,而霍达谢维奇与阿达莫维奇的论战作为域外俄罗斯文化传承的实例,无疑是整个接受进程中的重要一环。
再次,通过论战中涉及的基本问题,可以了解巴黎俄侨诗歌,尤其是年轻一代诗人的生存状态。鉴于霍达谢维奇和阿达莫维奇与巴黎诗人的接触,他们的论断基本代表了诗人群体的整体状况。霍达谢维奇和阿达莫维奇论战的10 年正是弗拉基米尔·瓦尔沙夫斯基所谓的“不被注意的一代”创作走向顶峰又最终趋于消亡的过程。在他们的评论对象中,既有普希金、涅克拉索夫这些经典作家,也有鲍里斯·波普拉夫斯基、利季娅·切尔文斯卡娅等年轻作家。在巴黎的俄罗斯侨民圈子里,文学的受众毕竟有限,连知名度很高的茨维塔耶娃也要担心没有读者,从写诗转向散文写作,更不用提没有任何名气的年轻诗人。他们没有发表的渠道,物质生活更加困顿。两位文学批评家的论战为他们赢得了不少关注度,譬如专门刊登年轻一代诗人作品的杂志《数目》就与此次论战关涉颇深。且不论两人的观点对诗人们有多少思想触动,单是年轻作家们在这期间获得的创作环境的改善,就已经证明论战对于侨民诗人的生存状况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最后,如果我们像斯特卢威那样,将整个论战放到俄罗斯侨民诗歌历史乃至俄罗斯诗歌历史的进程中考察,会发现侨民诗歌这“缺失的一环”为整个诗歌史的全貌提供了新的内容,论战则充当了这些新内容的脚注,记载了俄罗斯诗歌受到的一次“外部影响”的全过程。以鲍里斯·波普拉夫斯基为代表的年轻一代诗人生活在异质的土壤上,无论他们对俄罗斯传统文学和法国文学采取接受或拒斥的态度,都无法完全脱离杂糅文化的影响。而霍达谢维奇和阿达莫维奇论战下的主观抒情、“个人文献式”写作等特征,正是巴黎俄侨诗歌对整个俄罗斯诗歌最突出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