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仕安,杜芳娟,吴克华,刘宇炫
(1.贵州省山地资源研究所,贵阳 550001;2.贵州师范大学喀斯特研究院,贵阳 550001)
世界遗产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世界遗产委员会确认并列入《世界遗产保护名录》的人类罕见且目前无法替代的财富,是全人类公认的具有突出意义和普遍价值的文物古迹及自然景观。《世界遗产公约》和《世界遗产可持续旅游工作手册》中明确提出将社区作为可持续旅游的核心,当地社区参与及支持对旅游发展成功与否十分关键[1]。然而,遗产地旅游开发中,社区参与会受到来自位置、资源、政策等多种要素的影响,并且伴随着不同要素的发展变化,社区参与也会处在动态变化之中。
旅游地生命周期理论较早探讨了在旅游地演化不同时期,东道主社区参与呈现的阶段性变化,即社区参与领域、规模不断扩大,但在外来资本的介入,社区参与决策权逐渐弱化,会失去对自身发展的管理控制[2]。有学者也发现社区参与的广度与深度和旅游地发展程度成正相关[3]。20世纪末,国外学者认为发展中国家社区参与正处在咨询式和象征式两种阶段[4]。Tosun进一步将发展中国家社区参与旅游划分为压力产生、内外压力影响中央政府、地方行政管理重构3个阶段[5]。国内学者开始剖析探究社区参与旅游发展动态过程,胡志毅等将社区参与旅游发展划分为4个阶段:个别参与、组织参与、大众参与和全面参与,总体发展为“近S形”曲线[6]。沿着胡志毅对社区参与发展路径的分析,众多学者展开案例实证研究,以形成研究区自身的社区参与阶段,例如根据参与规模发展的个别参与阶段、组织参与阶段、全面参与阶段[7];按照参与的主导力量划分的劳动力为主的初级阶段、资金为主的中级阶段、社区精英为主的高级阶段[8]以及稍有差异的无组织个体参与、政府和资本主导式组织参与、社区精英群体主导式大众参与过程[9]。显然,由于旅游介入社区,地方乡村由传统的农业生计方式转向新型的旅游经营[10],整个过程中亦伴随着当地居民身份由“农民”向“市民”的转换[11]。这些研究揭示了社区参与旅游呈现阶段性发展的规律,但就其背后的发展机制却未做出更多的解释。
已有研究从参与主体的感知、资本、制度、权力等单方面探讨社区参与旅游的问题,有助于认识对社区参与旅游的发展变化。例如,社区居民主体感知[12,13]、参与动机[14]、能力[15]会促进抑或限制社区参与可持续发展;土地资本推动社区生计方式的转变[16],社会资本和人力资本则与居民参与旅游程度呈正相关[17];不同主体间的制度关系[18]以及制度的嵌入性[19]成为影响地方社区参与的制度性因素,也体现了参与过程中居民主体的权利、话语[20]。透过影响因素探究社区参与内部互动机制问题,当前多采用实证主义方法构建影响机制模型,分析旅游支持度、参与能力、感知等因子与社区居民参与度之间的复杂影响机理[21]。此外,“制度嵌入性”理论、“增权理论”等也被用于试图揭示背后的参与机制,但这些研究较少涉及社区参与旅游的动态问题。
对国内外社区参与旅游发展的梳理、总结,不难发现:以往研究发达地区或知名景区的社区参与旅游,集中在总结社区参与的模式或探讨矛盾与冲突问题,较少关注在旅游地快速发展而社区参与旅游却逐渐势微的现象。国内外社区参与旅游研究总结形成诸多模式、发展阶段及相应的理论。随着社区参与旅游愈加深入,学者们将视线转移至社区参与影响因素研究,从内外部综合要素分析社区参与呈现差异性的影响因子,并试图从实际出发提出对策建议。固然,影响因素研究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各因子在社区内部发挥的作用,然而将诸多因素视为单一独立的存在,割裂了彼此间的联系与互动。同时当前学界多采用的实证主义定量研究过度将作用机制指标化,未能从整体、全局维度解析社区参与的整个过程。研究对象上,国外学者关注于乡村旅游地、国家公园、自然保护区;国内则侧重知名旅游地,如黄山、九寨沟等。当前偏重于研究成熟旅游地下的社区参与发展,然而现实情况下,国内存在更多相较于成熟旅游地之外的欠发达旅游地,它们往往散布于偏远地区,地理位置和旅游发展程度处于劣势,学界也需适当关注这一类旅游地社区的研究。
社区参与旅游作为一个整体结构,其中各要素都处在社区系统网络之中,彼此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只有探究各因子构成的社区运行机制才能全面深入地解析社区参与过程。然而,这一过程中旅游地乡村社区参与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阶段性变化?乡村社区为何难以良性、有效地参与旅游之中,甚至是在遗产地品牌加持下社区发展仍然受限,这背后的驱动机制又是什么?基于此,文章选取了地理位置上西部偏远地带、经济发展程度上欠发达地区的贵州省施秉喀斯特世界自然遗产地,通过回顾社区参与旅游发展历程,明晰当前社区参与现状与困境,探析限制遗产地乡村社区参与旅游发展的机制问题,以期为边缘乡村社区发展提供一定的理论思考与现实参考。
施秉喀斯特世界自然遗产地位于贵州省黔东南州施秉县(图1),于2014年第38届世界遗产大会被成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遗产地范围包括云台山、杉木河和黑冲3个景区。云台山景区以喀斯特山地景观为主、风景秀丽,集奇峰、异水、流云为一体;杉木河景区因清澈的水质开发漂流,有“矿泉水上的漂流”之美誉;黑冲景区以施秉喀斯特景观而闻名,开发观光和徒步运动。
图1 施秉喀斯特遗产地及社区地理位置
遗产地缓冲区内有若干村寨,其中聂家堰、牌楼冲和黑冲作为景区门户社区参与旅游,时间或长或短,从几年到几十年不等。聂家堰作为杉木河漂流的终点,村民从事农家乐经营、漂流衣物售卖以及简易小吃等,参与旅游时间为每年5—10月(与景区开漂时间一致),季节性明显;牌楼冲空间位置上紧邻云台山景区入口,目前参与方式主要为农家乐;黑冲社区一直以零散游客接待为主,近年在政府支持下出现农家乐,2017年由于贵州麻卡黑冲文化旅游投资有限公司入驻开发景区,部分村民在当地临时从事旅游基建工作。
以施秉喀斯特遗产地为例,广泛收集了施秉县政府有关遗产地旅游发展的规划文本、遗产地保护管理规划、十三五规划等资料。基于此,实地调研了遗产地3个邻近村寨的参与旅游概况。2017—2019年集中开展5次为期20余天的调研,重点访谈61位相关对象,其中包括政府人员、公司人员、组长、村民、农家乐户主等,访谈时长多在半小时以上。访谈内容主要:村民回忆参与旅游历史及发生的重大事件;政府人员回顾旅游地发展历程、解释旅游发展规划和扶持社区参与相关政策;杉木河公司和麻卡公司对景区的经营策略以及未来规划等。
采用扎根理论为主的质性研究方法,基于访谈录音资料,转译为文本进行开放式编码、轴心式编码和选择式编码。开放式编码是将原始资料初步的概念化,形成抽象范畴的过程,以从资料中发现表征概念类属的意义单元加以标注;轴心式编码是用来确定各概念类属之间的有机关联;选择式编码是分析各概念类属,最终选择一个“核心类属”,并再其间建立观点性联系,逐渐走向命题性结论的过程[22]。
根据社区参与旅游的规模、内容、形式,施秉喀斯特遗产地社区参与旅游发展经历了“搭便车”型参与、自发组织型参与以及当前的衰退型参与等阶段。
旅游地开发初期,施秉遗产地门户社区村民利用空间位置的邻近性,呈现社区“搭便车”参与旅游,客流量稀少,仅由少数几户村民集体经营。
20世纪90年代中期聂家堰村民最先利用杉木河下游的水坝空地,售卖粉面、烧烤等小吃简食;牌楼冲少数几户村民发现云台山游客的餐饮需求,由几家集体制作农家饭,初步形成男性招揽客人、女性负责做饭的运作模式。
此时,旅游地景区尚属开发初期,游客量稀少,村民参与旅游仅仅作为务农之外的副业,同时伴随着参与混乱无序,产生矛盾与冲突。但正是由于早期的“搭便车”契机,邻近村寨得以参与旅游之中,成为社区参与的开始。社区在旅游发展中获得一定收入的同时,呈现经营的无序状态,也对环境造成负面影响。
聂家堰和牌楼冲村民在经历早期的经验积累后,于2000年后,随着景区客流量增多,开始了自发组织地参与旅游。在其后的10来年以农家乐为主要的参与方式得到快速发展。
2004年左右,聂家堰村民在早期摆摊经营中发现,游客漂流结束后就餐需求的商机,村民组长吴通兵组织号召村寨一起创办农家乐。共有16户家庭参与其中集资经营,收益风险共担。服务人员由各家派遣1人,女性负责后勤,男性则负责招揽客人、收账等,所得利润年底共同分红。其时,农家乐收益从开始7 000~8 000元/(年·户)到后来2008年的1万~2万元/(年·户)。聂家堰农家乐发展至鼎盛。
2003年前后,牌楼冲组长最先开始在自家房屋经营农家乐,其他村民纷纷效仿紧随其后,掀起当地创办农家乐的热潮,2010年约有16户农家乐。10年施秉政府在接待外来单位考察云台山时,就近选择牌楼冲就餐,当地农家乐得以快速兴起。2014年施秉工商局引导个体农家乐加入微型企业,给予资金支持和税收减免,当地欣怡农家乐等14位户主积极响应。至此,转型为微型企业的农家乐开始步入稳定发展阶段。
2014年施秉喀斯特申遗成功以来,作为邻近社区的聂家堰和牌楼冲面临困境,参与规模缩减、参与力度减弱;黑冲则在外来公司进驻下,居民参与旅游尚无清晰构想与实际行动。
聂家堰由于邻近杉木河,申遗成功之后受限于遗产地管理制度,农家乐无法扩大规模、改善条件,经营状况不佳。加之,杉木河景区周边其他村寨介入参与旅游,对聂家堰农家乐发展带来竞争与冲击,于2016年农家乐转让本寨2户村民承包。此外,杉木河公司招聘当地村民从事保洁和护航,目前仅有少量女性在景区清洁卫生,尚无男性从事护航工作。整体而言,当地居民保持旅游旺季参与经营,淡季务工的季节性状况。
图2 遗产地乡村社区参与旅游发展历程
2012年《中央八项规定》之后,施秉县政府根据有关要求取消接待附近就餐安排。由于缺少政府稳定的客流量,牌楼冲农家乐开始一蹶不振,越来越多村民外出务工。直至2018年,当地4户农家乐退出微型企业,仅少量农家乐在前期资本积累基础上扩大规模、改善食宿条件,几乎垄断了前往农家乐就餐客流。
2014年黑冲受施秉工商局支持创办5户农家乐,成立微型企业。然而景区客流量集中节假日,日常生意清淡,农家乐收益极为有限,逐渐成为务工和务农之外的副业。2017年麻卡公司入驻黑冲景区,利用喀斯特自然景观打造休闲度假旅游地。为此,公司招聘当地村民从事基础设施建设以及后勤服务。在实际调研中了解到,目前景区建设处于收尾阶段,仅有10余位村民尚在其中工作。更为关键的是,公司在试图将景区建设与社区发展整合的规划中,目前尚无具体的实际行动。
遵循扎根理论开放性编码的要求,将访谈录音转译为文本资料,着重围绕“遗产地社区参与旅游”这一研究议题,反复阅读文字资料,以开放性心态、抛去个人“定见”和研究“成见”,试图从原始资料中提炼初始概念。依据这一原则,从上万字的访谈语句中进行编码,最终形成地理位置受限、扩建农家乐受限、资金投入到县城、制定旅游规划文本、村民默默服从、住宿条件差等相关开放性语义的100余个初始概念(表1)。
表1 开放编码示例
在对访谈资料提取初始概念基础上,研究尽量使用访谈资料中的原始信息作为范畴,以免出现主观性表达导致的错误。按照聚类逻辑提取出遗产管理标准、遗产核心区、景区发展规划、社区依附型参与、社区旅游参与去权、市场需求更新、社区参与意识与能力欠缺等7个范畴。基于此,为进一步明晰解释范畴的性质与内涵,确定彼此间的关系,对上述7个范畴进行二次编码,归纳总结出遗产制度、地方决策、社区响应3个主范畴(表2)。
表2 扎根编码
(1)遗产制度约束。申遗对于旅游地而言,是赋予其拥有特殊含义的头衔,并伴随着旅游地属性的变动,遗产地保护管理制度对其产生约束,所属国需严格遵循遗产公约规章加强对遗产突出普遍价值的保护。治理视角出发,从全球到国家再到地方,不同层级下多元主体管辖的遗产地治理势必更为严苛,尤为对开发保护有着更为明晰的要求。这其中,包括对遗产地周边乡村社区的管理,通过限制参与旅游的位置、空间边界、规模等社区自主行为,以试图最大程度地约束人类活动而减少遗产地破坏。
施秉由舞阳河风景名胜区的国家旅游地属性转变为南方喀斯特遗产地的世界自然遗产属性,为遵循遗产地核心区和缓冲区的有关保护要求,自上而下制定法律法规,强化管理细则。由于严格的环境标准,施秉政府更是对杉木河景区周边社区明确禁止扩建房屋等基础设施,同时将参与旅游居民统一集中管理,村民在缺失自主权的过程中逐渐丧失发展的积极性,开始退出旅游,外出务工。
(2)地方决策失衡。遗产不仅意味着旅游地属性变化带来的管理变动,也代表了遗产地品牌背后蕴藏的经济、社会效益,对外塑造地方形象,对内推动旅游经济。为此,地方对遗产地景区给予政策倾斜,投入众多人力物力。然而这一过程中地方政府往往容易决策失衡,倾其所有于遗产地,对比之下社区成为决策中被忽视的一方。同时伴随政府的强势介入,社区在遗产地旅游规划、乡村发展、参与旅游方面缺失话语权[23],角色被迫服从,无疑加大社区参与的难度。
2014年施秉申遗成功以来,政府致力于打造“山水施秉”形象,一方面规划旅游景区、完善遗产管理体制,加强基础设施建设,美化景区环境;另一方面,加速遗产品牌对外宣传,举办黔东南州旅发大会,重点推出云台山、杉木河景区。在这一系列举动背后,对社区扶持显得格格不入,施秉政府仅在乡村面貌、道路交通、农家乐内部设施方面提供浅层次帮助,并未将社区与景区视作遗产地发展的统一体。正因如此,地方决策失衡导致的社区发展滞后,形成当前景区分离社区、超前独立发展现状,成为进一步制约遗产地社区参与旅游的要素。
(3)社区响应滞后。申遗初期,旅游市场需求骤升、客流量突飞猛进,遗产地一跃成为新的旅游热点。而当地方旅游供给仍处于传统模式,短时间内无法支撑骤然增加的游客量、满足多样化需求。在缺少发展意识与能力和外在支撑力量背景下,旅游供给主体无法更新旅游产品、完善旅游服务。当旅游供给长期得不到充分提升,必然造成旅游体验差、重游率低,客流量逐渐流失。如此,社区参与旅游将陷入“鸿沟—产品无法提升—客流量缺失”的恶性循环中。
施秉在申遗之后,客流量于初期实现突增,成为贵州省新晋旅游目的地。在伴随着遗产地名声鹊起的同时,由于周边乡村社区村民文化水平低、服务技能有限,未能及时应对市场的瞬息万变,处于被动接受状态,无法自我更新完善,所能提供的旅游产品仍较为初级。遗产地建设初期,政府尚处于旅游发展的探索阶段,周边村民更是无经验和能力做出积极响应,长此以往客流流失,社区参与走向衰退。
图3 遗产地乡村社区参与旅游发展作用机制
研究围绕“遗产地乡村社区参与旅游机制”这一关键性问题,通过对施秉喀斯特遗产地的案例分析,梳理了社区参与旅游历程,并运用扎根理论构建了影响机制的概念模型。研究发现如下。
(1)遗产地乡村社区参与旅游呈现阶段性,参与过程经历早期“搭便车”型参与、自发组织型参与、当前衰退型参与等3个阶段;易受外界环境干扰,呈现脆弱性,在政策和旅游地头衔变动之后,社区参与短暂停留于稳定发展阶段,而后参与旅游发展面临困境,前途迷茫。
(2)遗产地乡村社区参与旅游影响机制包括“遗产制度约束—地方决策失衡—社区响应滞后”3个维度。其中,遗产制度是旅游地属性变动下的外部制度性约束;地方决策是政府治理模式下的管理性失衡;社区响应是群体发展意识与能力欠缺下的内部反应性滞后。
社区参与话题在国内旅游界讨论多年,随着国家层面“乡村振兴”“生态文明”等战略的宣传与建设,乡村、社区愈加成为学界关注热点。同时,旅游作为当下所推崇的发展方式,也将日益影响居民的生产生活实践,未来必然伴随更多问题亟待发现与解决。
研究所选案例地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广大西部欠发达乡村地区,反映出资源优越性与经济发展落后性二者间的矛盾,以探讨当前中国边缘型乡村旅游地社区参与困境背后的问题。研究所关注的旅游地邻近社区参与,不仅需要政府在资金、设施、旅游培训上提供支持,更需要在如何整合景区与社区协同发展、激发社区活力、提升居民的参与能力等方面进行前瞻性的思考。
研究尽管具备一定的理论与现实意义,但鉴于研究时间、数据以及水平等,仍存在诸多不足与局限,有待之后研究继续补充完善。未来研究,一方面持续跟踪遗产地乡村社区参与旅游情况,时刻关注影响机制的变动以及可能出现的其他影响要素;另一方面,扩大研究范围,将研究视线延伸至不同区域、不同类型的乡村社区,尤为关注遗产地邻近社区,以探讨不同地方背景下社区参与的发展路径与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