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的欣悦:道家思想与西方现代艺术的跨时空对话
——以老子与赖特为例

2022-09-13 12:31柳思如
民族艺术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赖特道家老子

宋 伟,柳思如

人类文明发展史表明,不同文化间的交流互鉴是文明充满生机活力并不断创新发展的重要条件。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文明因多样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鉴,因互鉴而发展”①习近平:《深化文明交流互鉴 共建亚洲命运共同体——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人民日报》2019年5月16日。。作为一个生命有机整体,人类文明通过不同文化间的交流、影响、互鉴、互动,逐渐形成了一个全球性的文化交往共同体,由此构成人类文明的“命运共同体”。人类的文化艺术创造总是在交互“影响”中互动发展的,但人们对待“影响”的态度却不尽相同。在布鲁姆看来,“影响”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深层文化“无意识”,但艺术家却总是想摆脱前辈的“影响”,并因其无法摆脱而产生出无以名状的“影响的焦虑”。显然,布鲁姆过于眷顾艺术家标新立异的诉求,只看到“影响”带来的“焦虑感”,其实,除却负面化“影响的焦虑”,许多真正伟大的思想家和艺术家并不刻意回避或有意否认自己的师承和影响,并享受这种正面化的“影响的欣悦”,以至于可以在跨越时空的文化交流影响中,创造出具有永久魅力的艺术经典。

作为西方现代建筑艺术美学的开拓者,赖特深受老子及其道家哲学思想的影响,构建其独具特色的有机建筑论,成为“东风西渐”的重要文化事件和典型范例。赖特奉老子为师尊,从不否认这一来自远古东方的影响,而是从中尽享“影响的欣悦”。然而,在以往关于赖特的现代建筑艺术研究中,学者们更多地关注其有机建筑论的现代艺术实践,而往往忽视中国古典智慧对赖特的影响研究。因此,在“东风西渐”的文化历史语境中,勘察与回溯“老子与赖特”之间的跨时空文化交流互鉴,对于拓展跨文化艺术史的研究视野,将具有特殊的学术意义和当代价值。

一、发现东方:老子与赖特跨时空对话的文化语境

长期以来,东西方两大文明体系在交流融合与碰撞冲突中相互生发、相互促进。然而,由于文化间的差异,存在着文化交流上的不平衡性,这种不平衡往往导致文化交流上的不平等现象,导致文化之间出现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的区隔区分,甚至于产生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侵蚀乃至消灭。尤其是,世界历史进入全球化进程以来,现代西方文化逐渐成为一种以“进步主义”为标识的强势文化,由此产生西方/东方、进步/落后、文明/野蛮、现代/传统等两元对立的文化主义观念。正是在这种两元对立的文化观念影响下,人们更多地关注西方文化对东方文化的影响——“西学东渐”现象,但却忽视了东方文化对西方文化的影响——“东学西渐”。

从19世纪末逐渐蔓延开来的“世纪末”情绪和氛围开始,一直到“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西方文明的危机引发思想理论家的警醒和关注,其中,施本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可以说是振聋发聩的警示。从某种意义上说,“西方的没落”虽然未必就可以推导出“东方的崛起”,但确实暗含着某种“西降东升”的意味。我们看到,在这一“西方的没落”的语境中,西方人开始重新“发现东方”,试图通过东方文化智慧寻求克服危机的可能性和希望,以找到拯救西方现代性危机的替代性方案,由此形成了“东方转向”的文化思想潮流。也正是在这一重新“发现东方”或“东方转向”的文化思想潮流中,作为东方文化的思想精粹——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引起了西方社会的广泛关注,成为“东风西渐”的重要组成部分。

西方世界之所以在20世纪掀起“东风西渐”的热潮,其主要缘由在于东方思想所特有的文化内蕴恰巧弥补了工具理性所带来的文化危机和心理焦虑。这一历史现象与现代工业文明的高度发展有密切联系,在人类社会巨大技术进步的同时,工具理性也带来了难以克服的精神危机。正如德国学者齐奥尔格·西美尔(Simmel Georg)在《大都会与精神生活》中所说:“在某些时候,我们注意到个体文化中灵性、精巧和理想主义的萎缩。”①[德]齐奥尔格·西美尔:《大都会与精神生活》,载《时尚的哲学》,费勇、吴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197页。西美尔捕捉到现代都市对精神自由的约束,“理性”的文化态度操控了主体特性,使人困顿于焦虑之中。在工具理性形成压迫的同时,个性上的不完整也开始让人们检讨与反思城市现代性所带来的精神束缚,人们力求摆脱“一种由紧张、期待和未释放的强烈欲望交织在一起的情绪”②Simmel Georg,Tom Bottomore and David Frisby(trans.),The Philosophy of Money,Routledge,1990,p.481.,试图从东方文化中觅寻拯救危机的良方。1893年9月21日,“世界宗教会议”(World's Parliament of Religions)在芝加哥召开,日本禅宗师释宗演及弟子铃木大拙在会议上发表了演说。此次演讲不仅成为禅宗思想传入美国的标志,也为道家文化进入美国社会进行了铺垫和提供了契机。20世纪初期,美国出版家保罗·卡鲁斯(Paul Carus)在铃木大拙的协助下翻译了重要的道禅典籍,《道德经》译本以及多本涵盖老子思想的书籍数年间出版量激增。此外,道家思想不仅引起了思想家和宗教研究者的关注,其丰厚的美学意蕴也被艺术家所广泛关注。爱德华·莫尔斯(Edward Morse)与费诺罗萨(Ernest Francisco Fenollosa)等美国思想家在更直接地接触和了解道家思想之后,对东方世界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由此展开对中国以及日本艺术的不断探索,开启了东西方艺术理论和美学思想的对话交流。1904年,日本美学家冈仓天心抵达美国,任职于波士顿美术馆中日美术部。1906年,冈仓天心撰写的英文著作《茶之书》(The Book of Tea)在纽约出版,书中介绍了茶艺中的道禅审美旨趣,蕴含着道家哲学思想与禅宗美学精神。《茶之书》的出版引起美国社会的广泛关注,一时间形成了“禅悦之风”的热潮。对此,西方学者评价说:“西方人可在冈仓觉三所著的《茶经》一书中得到最佳的认识。此书以优美的英文散文,写出了茶艺(它是一种艺术)所产生的某种精神和严格限制。”①[美]蓝敦·华纳:《茶艺》,载奋力编选《禅与艺术》,徐进夫译,北方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18页。发展到20世纪中叶,道家与禅宗越来越风靡美国社会,兰丝·罗斯在《风靡欧美的禅》中这样描述说:“过去若干年来,有一个小小的日本字眼,开始以一种并非不当的嗡嗡之声,在美国的若干似是不太相称的地方:在学院的讲台上、在鸡尾酒会和女士们的午餐会上,以及校园里面聚会之处,传播开来。这个小小的字眼就是‘禅’(Zen)。”②[美]兰丝·罗斯:《风靡欧美的禅》,载奋力编选《禅与西方世界》,徐进夫译,北方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3页。让兰丝·罗斯惊奇的是,作为古老而神秘的东方思想,道家与禅宗吸引了西方现代思想家的广泛关注,并由此展开了一场独特的东西方文化的对话,“禅所标示的实践目标(运用它所特有的方法)——一种高度的自知以及由之而来的心灵清静,已经引起了包括荣格、佛洛姆以及已故的卡伦·霍妮在内的西方心理学家的注意。从柯锡勃斯基到基尔凯郭尔、从萨特到雅斯贝尔斯、从克罗阿克到卡夫卡、从海森伯格到马丁·布伯等人在内的现代西方神学、哲学以及文学名家,亦都参加了有关禅的讨论行列。德国的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在看到有关禅的著述时,坦承发现了他一直自力探发的那些观念。”③[美]兰丝·罗斯:《风靡欧美的禅》,载奋力编选《禅与西方世界》,徐进夫译,北方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6页。我们从兰丝·罗斯所罗列的名单中可以感受到这场风靡西方的“东方转向”几乎涉及西方文化思想的各个领域。古老的东方智慧在美国引起了强烈反响,美国社会通过对日本禅道精神的体悟,进而对中国道家思想产生更为浓厚的兴趣,由此形成注重道家美学的文化艺术思潮。

此外,美国本土的超验主义思潮也为道家哲学思想的渗入提供了文化基础。1877年,美国超验主义思想家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822—1882年)出版著作《东方宗教及其与普世宗教的关系:中国卷》(Oriental Religions and Their Relation to Universal Religion:China),书中专设一章介绍老子思想,他提道,老子的学说倡导了生命的直观体验与淳朴回归,强调了人类对其他生命无干扰的自由状态。约翰逊给予老子极高的评价,认为老子的言论代表了“宇宙的真理”④Samuel Johnson,Oriental Religions and Their Relation to Universal Religion,Mifflin,1877,p.862.。19世纪30年代超验主义思潮在美国盛行,爱默生、梭罗等超验主义思想家认为,自然万物充盈着泛神论意蕴,因而主张人的精神世界与自然的客观世界和谐统一。这种回归自然的精神诉求与道家思想具有内在的亲和性,对美国文化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爱默生的代表作《论自然》对赖特影响很大。1958年,赖特辞世前一年撰写The Living City,书末附录了爱默生的论文《耕作》⑤Ralph Waldo Emerson,Farming,Frank Lloyd Wright,The Living City,The New American Library,1963,pp.251-255.,爱默生是他经常提到的文学家,可谓终身服膺。他曾说:“‘我已经被惯坏了,首先是我的出身,其次是我受的教育,再就是我的信念。’赖特在这里涉及他一生中所受到的三种重要影响:‘出身’于劳埃徳·琼斯家族;‘教育’来自沙利文;‘信念’是学习爱默生著作的结果。”①[美]罗伯特·麦卡特:《赖特》,宋协立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74—75页。据相关赖特的研究表明,劳埃德·琼斯家族信仰是唯一神教;赖特的老师沙利文特别推崇爱默生的思想,由此可见,赖特的“出身”“教育”“信念”之间的联系十分紧密,都与自然和生命的感悟息息相关。正是超验主义神秘性文化的影响,奠定了赖特接受东方哲学的本土文化思想基础。由此观之,赖特对道家思想的接受并非偶然的现象,也不仅仅是个体现象,正如心理学家荣格所说的那样:“在我看来,对道的追求,对生活意义的追求,在我们中间似乎已成了一种集体现象,其范围远远超过了人们通常所意识到的。”②[德]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55页。作为一种新的认识世界的方式,对西方现代性的批判常常促使人们回望东方传统,中国古代哲学强调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思想深刻影响了20世纪西方现代艺术样态和审美取向。当代西方学者巴瑞特分析说:“这些古代的东方大师们,对于属于今日西方的我们究竟有没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认为非常之多;其所以非常之多的理由是:我们西方人直到最近始将面对的若干人生真相,东方人已以它们生活了若干世纪之久,这是一个不小的问题。”③[美]巴瑞特:《禅与西方文化》,载奋力编选《禅与西方世界》,徐进夫译,北方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51页。我们看到,正是为了克服技术理性压迫,解决西方人所面对的宇宙人生困惑,以道家哲学思想为代表的东方神秘主义与以超验哲学思想为代表的西方神秘主义,亲和相通,遥相呼应,互渗互鉴,形成了有别于西方工具理性精神的文化思想潮流。

二、师尊老子:空纳万有的空间哲学与生活境界

20世纪初期,赖特开始关注老子思想并从中汲取理论以阐释和构建其有机建筑论。赖特曾说道:“很多人惊讶于他们在我的作品中所看到的东方特质。我想,确证无疑的是,当我们提及有机建筑之时,更多的是在谈论东方事物而非西方元素。其原因恰恰是我的作品在更深层的哲学意义上讲,是具有东方属性的。”④Frank Lloyd Wright,The Natural House,Horizon Press,1954,p.218.赖特毫不掩饰他对东方美学的热爱,他所建构的有机建筑论带有道家思想的深刻烙印,赖特所谓的“更深层的哲学意义”,指的便是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值得注意的是,赖特对老子哲学的接受不仅在其自述中有据可循,在学者的回忆与研究中也得以证实,通过与赖特一同生活的学者描述,我们可以从多角度了解赖特对老子思想接受的详细情况。

在谈及赖特与老子思想的融通时,不能忽视日本美学家在其中的引介作用。赖特曾在自传中提道:“西方有太多东西要向东方学习,而日本是通往伟大东方的门户。东方,是我自从第一次见到浮世绘,第一次读《老子》时起就魂牵梦系的地方。”⑤[美]弗兰克·劳埃德·赖特:《一部自传: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杨鹏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76页。事实上,赖特初次感受到老子思想的理论魅力是借助日本学者而得。长期以来,日本不断汲取中国古典哲学智慧,道家思想对日本美学的发展尤其有着长久且深远的影响,在积极地推崇并宣扬东方文化艺术的日本学者中,冈仓天心最具代表性。他是日本明治时期著名的美学家、美术评论家,20世纪初期,冈仓天心为波士顿美术馆搜集了许多东亚的艺术品并为其编排目录和撰写简介。在美国的这段时间里,冈仓天心倾力向西方世界宣传东方文化,举办多次以东洋美术为主题的演讲活动,同时在美国上流社会宣传推广茶道艺术。赖特正是通过冈仓天心的《茶之书》开始关注道家哲学思想的,他在演讲中回忆道:“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接触到老子的思想。一天,我从工作的花园走进来,看到一本驻美日本大使送给我的书,在这本书里,我看到了我向你们提到的建筑理念。它简洁地表达出我心中所想和我一直在建筑上所做的努力:‘建筑的实质不仅仅是墙和屋顶,它还包括建筑中的居住空间。’”①[美]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有机建筑论》,陈琦编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0年版,第20页。这里所说的日本大使送给赖特的书便是《茶之书》。《茶之书》成为连结赖特与老子的重要介质,二者由此产生了思想上的互通共鸣。

通过阅读《茶之书》,赖特了解了东方道禅美学精神,领悟到老子“有无相生”的哲学思想,这种关于空间的理解不仅与他一直以来所构建的有机建筑论具有亲和相通性,并且对进一步丰富有机建筑论提供了重要的思想来源和理论依据。梁思成早年曾拜访赖特,梁思成回忆说:“我这次在美特去访问美国建筑界老宗师佛兰克莱特Frank Lloyd Wright,他今年八十多岁,而仍是美国建筑界最先进的一个,他于本世纪初已设计‘合理’的建筑,当时被视为洪水猛兽,然而现在看来,仍不愧是最近代的建筑。”②梁思成:《建筑市镇设计的新观点》,《大公报》1947年12月8日。在访问过程中,当梁思成问及建筑理念时,赖特对他说:“中国的建筑师只要了解中国古代哲人老子的几句话就行了,著名的道德经上曾说过:‘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牗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③梁思成:《建筑市镇设计的新观点》,《大公报》1947年12月8日。老子的这段论述被赖特奉为理解建筑精神的真谛。中国建筑学者汪坦在《1948年生活在赖特身边》的回忆录中也谈到赖特对老子的推崇,“他极推崇我国战国时期哲学家老子,常引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来阐明他的空间概念”④汪坦:《1948年生活在赖特身边》,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178页。。汪坦在来往书信中多处记述了赖特与其学生们谈论老子的情景,描述了赖特“颂扬老子,认为无以伦比,随手拿起一只杯子,问这是什么?‘这不是由电子、分子等组成的物质(matter or substance),而 是 一 位 空 间(space),可以盛住水的(contains water)’,不说及形状(form),因此无拘束,绝对自由,多变化,本身又是不变的(这种说法在建筑上自然更明确)”⑤汪坦:《1948年生活在赖特身边》,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87页。。赖特的孙子艾瑞克·劳埃德·赖特(Eric Lloyd Wright)也提道,赖特“引用中国哲学家老子的言论——杯子的实际在于内部的空间而非杯子本身”⑥Paul Bennett,Naturally Wright,Landscape Architecture Magazine,Vol.88,No.2,1988,p.86.。赖特经常举起空杯来讲授“有”与“无”的空间理论,这早已成为建筑学界广为传颂的一段佳话。此外,赖特还将老子这一段话挂在墙上,其成为西塔里埃森的校训名言。⑦参见陈少明《老子、莱特与“有机建筑”》,《建筑师》1981年第6期。所有这些表明,在赖特眼中,老子的哲学思想已经超越了建筑领域,成为体悟宇宙、自然与生活的至理名言。

道家哲学虽是古老久远的东方智慧,但在赖特看来,老子的理论是现代空间营造乃至精神生活的最高境界。赖特痴迷于万物运行的最高规律——“道”。“道”是道家思想中世界运行的法则,赖特将其作为有机建筑五大资源的首要资源,曾在自传中言明有机建筑论中五项资源的“第一项资源,比希腊的‘古典’建筑更具真切的现实感,比基督教统治的中世纪的一切建筑都更为人性。事实上,这种思想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在耶稣指点有机的简洁之前大约五百年,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提出了自然的哲学——‘道’”⑧[美]弗兰克·劳埃德·赖特:《一部自传: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杨鹏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22页。。赖特不仅将“道”视作是对“虚实相生”空间观的诠释,更把“道”看成具有独特魅力的东方智慧。赖特强调“这种建筑的‘新’概念(老子在公元前500年已经表述过)就不再沉睡了”⑨[美]埃德加·考夫曼编:《赖特论美国建筑》,姜涌、李振涛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0年版,第210页。。他所构建的具有“创新性”的有机建筑早已被老子道出了内涵与实质。在此基础上,赖特将道家思想奉为精神生活的最高境界,并将其融会于生活细节中。汪坦回忆起他第一次到赖特工作室的感受:“登阶入室之后,我不禁愕然呆立!制图室尽端为巨石成堆的峭壁,与室顶相遇处留了一段空隙,仰望可以观天。垂枝挂藤、临风扶疏,峭壁下壁炉炉床下沉成池,每逢骤雨,悬崖流泉,岂非洞天山堂,道家养气之所。”①汪坦:《1948年生活在赖特身边》,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页。汪坦描述的是一座沙漠中的天堂——赖特亲自设计的西塔里埃森,他的寓所兼工作室。西塔里埃森表达了赖特极为崇尚自然的生活状态,“他酷爱自然,尊重本性也和道家思想相通”②汪坦:《1948年生活在赖特身边》,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178页。;“他笃信老子学说,所以不受拘束”③汪坦:《1948年生活在赖特身边》,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55页。。西塔里埃森自然天成的生动气韵和生活境界,展示出天然的魅力与蓬勃的生命力。

三、跨越疆界:东西方文化思想交汇的当代意义

老子与赖特之间展开的这一场跨越时空、跨越疆界的交流对话,无疑是东西方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个独具特色的文化事件。在这一文化事件中,东方与西方,中国与美国,传统与现代,前现代与后现代等交错汇聚在一起,建构生成出一种独特的现代主义文化艺术风格。时至今日,这一场跨时空的对话又经过了一个多世纪的传奇播撒,不断吸引着当代学者的目光,促动了全球化时代的文化思想反思。伴随东西方文化交流互鉴不断深化的过程,越来越引发了人们对老子与赖特研究的关注。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关注将为当今时代的文化交流互鉴,提供可资借鉴的思想与经验。

中国学者陈少明较早关注和研究这一重要的文化交流事件。他于1979年撰写了题为《老子、莱特与战后西方现代建筑》一文,文章认为,赖特接受老子思想的途径并非单一的,一方面赖特从《道德经》中获取老子的哲学思想,另一方面赖特在访问日本时接触并深入考察日本茶室等建筑艺术,与东方美学结下亲缘。众所周知,日本建筑深受中国古典建筑影响,效仿中国古典建筑营造法式,蕴含了丰厚的道家与禅宗美学意蕴。陈少明进一步提出,中国古典园林建筑与有机建筑之间的“有机”共性是道家美学与有机建筑论的通达之处,在他看来,“莱特不仅把这视为一种影响,而且把这看成是对自己各种信念的验证”④陈少明:《老子、莱特与战后西方现代建筑》(未刊稿),铁道部第三勘测设计院科研所,1979年12月,第4页。。20世纪90年代初,高介华先后发表《楚学——莱特学派的哲学基础》《“莱特艺术”的魅力和莱特学派的哲学基础——楚学》,他着重探讨了赖特接受东方思想的哲学基础,使这一问题的研究向纵深拓展。在他看来,“莱特学说的哲学基础是什么呢?是‘老子’哲学,就是‘楚学’”⑤高介华:《楚学——莱特学派的哲学基础》,《华中建筑》1991年第4期,第4页。。高介华从本体论、自然观、人生观以及方法论等多层域出发,论述了老子思想成为赖特有机建筑论的哲学基础,探寻老子与赖特的深层文化思想关联。高介华认为,“老子的构想竟然在两千多年以后新兴的资本主义美国得以再现,其历史背景何其相似,而其思想则是一脉相承”⑥高介华:《“莱特艺术”的魅力和莱特学派的哲学基础——楚学》,《文艺研究》1992年第2期,第146页。。美籍华裔建筑师周仪先是赖特的入室弟子,也是赖特十分喜爱的学生之一,他在纪念赖特诞辰110周年时对美国记者说道:“说起来弗兰克·劳埃德·莱特的感觉与思想与东方哲学家和艺术家有很基本的符合处。这不是表面的符合,所以他的建筑并不曾从东方抄袭皮毛。如果在他的建筑中我们感到与东方风味有相同之处,那是因为他与东方的思想与感觉之符合是很基本、很内在的,而不是皮毛的。”⑦陈少明:《老子、莱特与“有机建筑”》,《建筑师》1981年第6期,第212页。周仪先曾于1987年发表《莱特大师的建筑艺术》,着重描述了赖特的为人为师的轶事,其中以“莱特对东方文化的理解及老子对莱特的影响”为主题说道:“莱特对东方的文化,特别是道家思想,有极浓厚的兴趣。……莱特说:‘老子说出来了,我却把它盖出来了。’他做到了老子没有做到之处。所以他有时笑着说:‘我是一个更好的老子’。”①[美]周仪先:《莱特大师的建筑艺术(下)》,《建筑学报》1987年第1期,第68页。周仪先对赖特的回忆给我们带来了研究赖特与老子关系的重要启示,赖特认为他与老子的思想不仅是不谋而合的,甚至在建筑艺术方面是具有超越性的。

在探究老子与赖特深层文化思想关联的同时,学者们不断扩展研究视域,进一步探寻赖特现代建筑美学思想与东方道家文化思想的内在深层关联。美国传记家罗伯特·麦卡特(Robert McCarter)在建筑学领域著作颇丰,他对赖特长达72年的建筑生涯进行了如实描述并做出中肯评价,出版了一部极为重要的“当代建筑大师传记”——《赖特》。传记中记载:“赖特还参加饮茶仪式,学习由利休界说的饮茶仪式和冈仓觉三的《茶书》阐释的老子哲学。”②[美]罗伯特·麦卡特:《赖特》,宋协立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62页。赖特在茶道仪式中体味“虚”与“实”的理论内蕴,欣赏道家的“处世之道”,体悟领会茶道中蕴藏的生活哲理和美学观念,尤其是中国道家美学精神及其高远的审美境界。美国学者凯文·纽特(Kevin Nute)曾深入地探究老子与赖特的关系,他指出,“赖特非常明确地承认其作品与东方思想存在着直接的联系,这个东方思想是以中国大哲学家老子为核心的,尤其是其著名的论断,‘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③Kevin Nute,Frank Lloyd Wright and Japan:The Roleof Traditional Japanese Art and Architecturein the Work of Frank Lloyd Wright,Chapman&Hall,1993,p.122.在他看来,“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到20世纪20年代末,赖特已经有效地将儒家和道家的领域——社会与自然融为一体。……并且在陈述语气上明显带有道家色彩。”④Kevin Nute,Frank Lloyd Wright and Japan:The Role of Traditional Japanese Art and Architecturein the Work of Frank Lloyd Wright,Chapman&Hall,1993,p.131.纽特的叙述充分体现了有机建筑在构建过程中对中国古典哲学的借鉴与思考。不仅如此,《时代建筑》期刊创办者之一罗小未也特别关注赖特,并言明赖特在空间方面的设计思想受到了老子哲学的启发。中国建筑师马国馨院士在讨论赖特与日本亲缘性关系时,认为赖特实际上是中国古典智慧的崇拜者。同时,中国第一位建筑学博士项秉仁著书《赖特》,探究了赖特与中国文化的互动与欣赏、亲近与交流,他说道:“在日本,赖特初次领略了东方文化,包括对自然的态度、人们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宗教等等,这引起了他对西方文化的反思。”⑤项秉仁:《赖特》,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2年版,第10页。这种反思是站在西方现代建筑艺术视角对艺术理论构建的深度思考,指认了赖特汲取东方美学的精神诉求。

关于赖特与老子思想的内在深层关联,也有学者认为赖特有机建筑论不是在老子思想影响下形成的,而是“一种‘共鸣’现象”⑥吴麒、吴平祥:《赖特与老子:心灵深处的共鸣》,《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第56页。。诚然,此观点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仍显出局限和不足之处。在我们看来,有机建筑论的形成不是偶然的,自童年时代起赖特的文化教育、成长环境、宗教信仰等诸多方面因素都给予他对于生命以及人与自然关系方面的神秘主义式的感悟和理解,这无疑为其暗合道家文化的思想、理念、观念奠定了深层次的内在文化关联。这给予我们的启示是,尽管不同文化间存在时空的隔绝,但因人类文化精神的共通性决定了,人类能够超越文化疆界,超越时空阻滞,超越文化差异,建构人类文明的“命运共同体”,这就是费孝通先生倡导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文明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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