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两天的爱情

2022-09-06 07:23苏联帕乌斯托夫斯基
读者 2022年18期
关键词:鲍姆壁炉维斯

☉〔苏联〕康·帕乌斯托夫斯基

◎董晓译

诸位应当听一听这个关于拿破仑手下的一位元帅的命运故事,因为你们时常抱怨人类的情感太贫乏了。不过,我不想说出这位元帅的名字,不想惊扰那些历史学家和学究。

这位元帅还很年轻,少许白发和脸上的伤疤反倒给他增添了一种特殊的魅力。士兵们都很喜爱这位元帅:他和士兵们一同挑起战争的重担,一起面对战争的残酷;他时常睡在篝火旁,仅盖着一件披风,然后被嘶哑的号角声弄醒;他和士兵们用同一个行军壶喝水,他穿的制服也是破旧不堪、沾满尘土的。

除了令人疲惫的行军和战斗,他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知晓。他从未想过俯下身来问一问农民,被他的马儿踩塌的草叫什么名字,也从未想过打听一下,他的士兵们为了法兰西的荣耀所占领的城市究竟因何而闻名。无休止的战争教会他保持沉默,教会他忘却自己的生活。

冬日的一天,率骑兵团驻扎在伦巴第的元帅突然接到命令:骑兵团必须尽快进驻德国和大部队会合。

行军到第十二天,骑兵团在一座德国小城里过夜。小城周围是寂静的山毛榉森林,天上的星星闪烁着,星空下的一切仿佛都凝滞了,只有被白雪覆盖的山峦在夜色中泛着银光。

元帅住进一家旅馆。简单地吃过晚饭后,他支开了随从,独自坐在小客厅里的壁炉旁。他累坏了,只想一个人待着。整座小城都被白雪覆盖着,寂静无声。这种静谧一会儿让他想起童年时光,一会儿又让他想起一场梦——他好像不久前刚刚做过这个梦,又好像根本没有做过。元帅知道,未来几天之内,皇帝就会下达最后的决战命令,他现在很需要这种已经让他不太习惯的安静。他宽慰自己,权且当作发起总攻前最后的休憩吧。

元帅紧盯着壁炉里燃烧的木柴——火焰往往会让人陷入沉思,并没有发现一位消瘦的老人已经走进客厅。这位陌生人穿着一件蓝色的、带补丁的燕尾服,他走到壁炉旁,伸出冻僵的双手去取暖。

元帅抬起头,不满地问道:“先生,您是谁?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出现在这里?”

“我是音乐家鲍姆维斯,”陌生人答道,“我轻手轻脚地进来,是因为在这样一个冬夜,人会不由自主地保持安静。”

这位音乐家说话的声音让人产生了一丝好感,于是元帅思忖了片刻,说道:“请坐到壁炉边吧,先生。我承认,我很少能遇上这样安静的夜晚,所以我很高兴能和您说说话。”

“谢谢您,”音乐家说道,“不过,如果您允许,我想弹一会儿钢琴。”

“好吧。”元帅同意了。

鲍姆维斯坐到钢琴前,弹奏起来。元帅觉得,小城周围那被厚厚的白雪压弯了的山毛榉树仿佛在歌唱,甚至壁炉里的火苗也在歌唱。他问道:“您是一位了不起的钢琴家吧?”

“不,”鲍姆维斯停了下来,说,“我只是在爵位不高的贵族人家的婚礼和节日晚会上演奏而已。”

这时,门外传来滑板撞击的声音和马儿的嘶鸣声。

“好啦,”鲍姆维斯站起身来,说,“他们来叫我了。我得向您道别了。”

“您这是要上哪儿去?”元帅问道。

“两里地之外的山里,住着一个护林员,”鲍姆维斯答道,“我们最了不起的女歌唱家玛丽娅·采尔尼正在他家做客。她是为了躲避战争才藏到这里来的。今天是玛丽娅·采尔尼二十三岁的生日,她举办了一个小小的生日晚会。有哪一个晚会能够缺了老演奏员鲍姆维斯呢?!”

元帅一下子站了起来。“先生,”他说道,“我的部队明天早上才会离开这里。如果我加入你们的行列,跟你们一起在护林员的房子里度过这个夜晚,您会不会觉得太唐突?”

“随您的意愿吧。”鲍姆维斯回答道。他鞠了一躬,元帅的话让他有点儿惊讶。

“不过,”元帅开口道,“这件事对谁也别说。”

鲍姆维斯又鞠了一躬,走出门去。

元帅笑了起来。“到真正的冬天里去!”他自言自语道,“到森林里去,到大山里去,这该多么惬意啊!”

元帅披上披风,悄无声息地走出旅馆。他穿过花园,来到停在井边的马车前,鲍姆维斯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了。马车经过岗哨,哨兵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习惯性地把枪扛到肩上,对元帅行了一个军礼。

夜色中,马车渐行渐远。车上的铃铛摇晃着发出叮当的声响,元帅听着铃铛声,高兴地说道:“多美的夜晚啊!哎,要是能喝上一口热酒该多好!”

马车在裹着一层银装的原野上飞驰。严寒使森林变得更加神秘。深色的常春藤牢牢地缠在山毛榉树上,仿佛要尽力把树包裹住,好让树干里那些生机盎然的树汁变暖和些。

突然,马儿在一条溪流旁停了下来。这条小溪没有封冻,它泛着水花,哗哗地从山洞里,从满是倒下的树木和冻硬了的落叶的密林里流出。

马儿走到小溪边饮水。不知是什么东西突然从水里跃起又落下,划出一道耀眼的水波。马儿受到惊吓,猛地一跳。

“是一条鳟鱼,”车夫说道,“一条快乐的鱼儿!”

元帅微微笑了一下,陶醉在这份喜悦之中。当马车来到一片山林中的空地上,停在一座有高高屋顶的老房子前面时,元帅仍然没有从陶醉中清醒过来。

元帅脱下身上的披风,拉着鲍姆维斯的手,走进灯火通明的房间。房间里有一些穿着考究的男女。这时,一个女人站了起来。元帅望了她一眼,便立刻猜出,这就是玛丽娅·采尔尼。

“请原谅,”元帅脸上微微泛红,不好意思地说道,“请原谅我这个不速之客。可是我们这些战士已经很久没庆祝过节日,没体会过祥和的欢乐了。请允许我在您的壁炉边稍微暖和一下身子吧。”

老护林员对元帅行了礼。玛丽娅·采尔尼快步走向前,望了元帅一眼,然后伸出一只手,元帅吻了吻她的手背。所有人都沉默着。

玛丽娅·采尔尼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元帅的面颊,用手指轻轻地触了触那道深深的伤疤,问道:“这是不是很疼呀?”

“是的,”元帅回答道,“这是刀伤。”

然后,她挽起元帅的手,把他领到客人们面前。她略带羞涩地把元帅介绍给客人们,仿佛在介绍自己的未婚夫。

亲爱的读者,我不知道是否需要向你们描绘玛丽娅·采尔尼的美貌。假如你们,当然我也一样,能够生活在她那个年代,就一定听说过这个女人光彩夺目的美貌,听说过她那轻盈的步态,和她那任性但迷人的脾气。没有一个男人敢指望获得玛丽娅·采尔尼的爱。或许,只有像席勒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获得她的爱。

后来怎样了呢?元帅在护林员的屋子里住了两天。我不打算谈论爱情,因为我们至今也不清楚,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爱情就是那一整夜都在飘落的白雪,抑或是那有鳟鱼跃起的冬日的小溪。也许,爱情就是那黎明前的欢笑声和歌声,就是当蜡烛燃尽,星光透过窗玻璃在玛丽娅·采尔尼的眼睛里继续闪耀的光芒。谁知道呢?也许,爱情就是轻轻搭在硬肩章上的那只手,就是抚摸着冷冷的发丝的那几根手指,就是鲍姆维斯身上那件破旧的燕尾服。谁知道呢?也许,爱情就是男人遇到了从未遇到过的、震撼心灵的情感时所流出的眼泪。也许,爱情就是离别之际,玛丽娅·采尔尼心力交瘁地抚摸着她的爱情的见证者——这间屋子的墙纸、桌子和门框时的绝望之情。也许,爱情就是当窗外出现了火把,伴随着指挥官尖利的叫喊声,士兵们跳下马车,闯进屋子,准备依照皇帝亲自下达的命令逮捕元帅时,这个女人的叫喊。

曾有过关于他们俩的故事,然而这故事像鸟儿一样,一闪而过,消失了,但它会永远留在偶然成为他们俩爱情见证人的那些人的记忆里。

小城周围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山毛榉树依然在风中沙沙作响,小溪依然把深色的落叶卷进小小的漩涡,山林中依然会传出斧头砍树的回音,小城里的女人们依然聚在水井旁闲聊。

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些森林,这些飘落的雪花,还有那条鳟鱼在溪流中闪现的身影,都使鲍姆维斯情不自禁地从燕尾服的口袋里掏出那块虽旧但仍然洁白如雪的手帕,擦擦湿润的双眼。他喃喃地说着一些毫不连贯的悲伤之语,回忆着玛丽娅·采尔尼的爱情,感叹着生活有时竟会像音乐那样充满诗意。

尽管鲍姆维斯时常痛心地自言自语,但他由衷地感到欣慰,因为他是这个事件的亲历者,并且体会到了此生很难再有机会感受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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