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
他的背影突然僵住了,他回头看我时,我发现他的眼角噙满了大滴的泪水。
(一)
冬天总是夜长日短,当阳光照进卧室的时候,证明天已经不早了。但我就是不想起床,任凭阳光照在脸上,暖暖的。假装自己还在梦中,享受这短短的温馨时光。
“这就走了吗?要不我把小溪叫醒。”这是母亲的声音。
“不用了。”这是那个男人的声音——我生物学上的父亲。
然后是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再然后,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我自己呼吸的声音。
他又走了,妈妈大概会送他到公交站。昨晚妈妈告诉我,今天早上他会走,让我早点起来,一家人吃顿早饭,然后一起去送他。
我很早就醒了,却躺着不想动。妈妈敲过一次门,我没应声。他说:“让她睡吧,平时学习那么累,难得睡个懒觉。”
我不是想睡懒觉,只是单纯地不想送他。
(二)
听说小孩子学会的第一个词往往是“妈妈”或者“爸爸”,但是我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奶奶”。我的父母一直在外打工,我的童年里,只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反而像逢年过节才会来住几天的亲戚。
我对那个生物学上的父亲最深的印象是,有一年过完年他们又要外出打工,我追着他们跑,哭着不让他们走。他突然转过头来,大声喊道:“回去,再追过来我就打断你的腿!”状若猛兽!
后来我上学了,爷爷奶奶年龄也大了,妈妈终于回了老家,但是他依然留在外面打工。妈妈对他说过:“要不你也回来吧,我们做点小买卖,虽然挣得少点,但总能一家团圆啊。”他摇摇头:“混了这么多年,终于有点成绩了,就这么放弃,不甘心啊!”
据说那时候他已经是那个公司的小组长了,很快就能升职当主管。也许在他的心里,在公司里管几个人,远比陪着自己的女儿更重要!
母亲的陪伴,让我渐渐感受到了母爱的温暖,但是对于这个被我称之为爸爸的男人,我始终生不起好感。他回家的日子很少,回来后我即使与他面对面,也没什么话说。而他一张嘴就问:“最近考得怎么样?”得到我的回答后就冲妈妈发火:“你得监督她学习啊!”然后家里就是一阵鸡飞狗跳的吵闹,我就会躲回自己的房间,塞上耳机,假装这世界是清净的。
他不在,我和妈妈相处得很好,他一回來,家里就各种不和谐——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
(三)
那是一个安静的晚上,我却总有些心绪不宁,仿佛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此时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电话,妈妈按了接听键,里面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大到连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嫂子,老周出车祸了!”
我们连夜坐高铁赶到了医院,他头上缠着绷带,腿上打着石膏,看到我的时候脸上有些意外,略带不满地对妈妈说道:“你来就行了,怎么把小溪也带来了?她还有课呢,我没大事,赶紧送她回去,不能耽误孩子学习。”
我在那儿待了不大一会儿,他就催促妈妈:“孩子一晚上都没好好休息,肯定累了,你赶紧带她去我宿舍睡一觉吧。”然后还不忘嘱咐道:“我的被子脏,柜子里有一套新洗的床单被罩,你别忘了给孩子换上。”
(四)
是他的同事陈叔叔送我们去的他的宿舍。陈叔叔是个话痨,他说:“小溪长得真漂亮,怪不得你爸爸说,不管在公司再忙再累,只要看一眼闺女的照片,就什么都忘了。”
他说:“每次从家回来,你爸都特别兴奋,一个劲儿地跟我们说,我闺女又长高了,我闺女成绩又进步了……三句话不离闺女,我们都管他叫‘炫女狂魔’!”
他说:“嫂子,你们在老家买的房子肯定特别漂亮吧。老周经常跟我们说,虽然自己在这边苦点、累点,但是一想到老婆孩子在家里什么都不缺,就觉得值了。”
……
陈叔叔说了一路,妈妈一直笑呵呵地陪着他说话,可不知怎的,我的鼻子总感觉酸酸的。
他不止一次跟我们说过,因为他资历老,又是主管,单位特意给他分了一个单人宿舍,还能自己做饭吃。进去才发现,那是一个杂物间改成的小屋,连个窗户都没有,狭小到放下一张单人床后,连个桌子都放不下了。墙角的位置放着一个电磁炉,上面有一个小锅。床底下塞着一箱泡面——他所谓的自己做饭,大概就是自己煮泡面吃吧。
房间里唯一的一点亮色,就是墙上贴了好多照片,全是我的:我婴儿时期的照片、我蹒跚学步时的照片、我上学领奖状的照片、我和妈妈一起出游的照片……照片大都是拿手机拍摄的,他用彩色打印机打印出来,贴在那里。有我和妈妈的合照,有我和爷爷奶奶的合照,唯独没有我和他的合照。
(五)
妈妈把我送到,就又赶回医院去了。我躺在他的床上,心绪翻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中午的时候,妈妈回来说:“你爸催着我把你送回去,他不想耽误你的学习。你自己回去可以吗?我让你舅舅去火车站接你,你先在舅舅家住两天。”我点头答应。
妈妈说:“应该也住不了几天,过个两三天我带你爸一起回家,他的伤得养一段时间。”
我惊讶地问:“不在医院多住几天吗?”
妈妈苦笑着说:“我也想让他多住几天,但是他不肯,嫌住院贵,今天就闹着要出院。”我说:“他怎么这样?咱们家虽然不富裕,住院的钱总有吧。”妈妈说:“我也是这么说的,这些年他拼死拼活地挣钱,我们还是有些积蓄的。但是他说:‘以后闺女上大学不得用钱吗?将来闺女找工作、买房子不得用钱吗?咱俩没本事,漂泊了一辈子,不能让闺女也受这份罪啊!’”
(六)
回去的高铁上,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我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窗玻璃仿佛一张荧幕,不断地浮现着他的脸,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我一直觉得,他只是一个逢年过节回来走亲戚的人,只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但是在他那里,我又是什么呢?
陈叔叔的话突然回响在耳边:“你可是你爸的心尖肉啊!”
三天后,妈妈带着他回来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休养了两个月才完全康复。公司那边虽然没有解聘他,但是主管的职位是没有了,他整天唉声叹气,但还是决定回去上班。
看着他收拾行李,我突然鬼使神差地说道:“爸,要不你回来吧,在家里找份工作,或者做点小生意,就算挣得少点,一家人总能团圆!”
他的背影突然僵住了,他回头看我时,我发现他的眼角噙满了大滴的泪水。
我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这个曾被我视为仅仅是生物学上的父亲,却把我当成了他心底最深的牵挂,在我长年累月的误会中,他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爱着我——其实,他并未缺席我的成长,因为我一直住在他心里!
郝东摘自《演讲与口才·学生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