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毅霖
(西南政法大学 经济学院, 重庆 401120)
共同富裕不仅需要做大“蛋糕”,还需要把“蛋糕”分好。分好“蛋糕”的问题说到底是纠正财富和收入的不平等,而皮凯蒂(Thomas Piketty)是这一领域近年来最具代表性的经济学家。继《21世纪资本论》后,皮凯蒂又在2020和2022年分别出版了《资本与意识形态》(Capital and Ideology)和《平等简史》(A Brief History of Equality)。不同于《21世纪资本论》主要是在经验上描述了西方世界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不平等恶化的事实,后续的两部著作着重讨论了经济不平等日趋严重的原因以及缓和这一状况的制度改革方案。并且,作为有意识地摆脱自身研究的西方中心主义视角(Western-centric point of view)的尝试,〔1〕皮凯蒂在近年的研究中愈发关注中国,并将中国与西方发达国家互为对照。但是实际上,皮凯蒂对中国国情和中国推进共同富裕前景的认识多有偏颇和疏漏之处,故其所作的努力更像是把显性的西方中心主义转化为了隐性的西方中心主义。由于皮凯蒂及其作品已经形成了所谓的“皮凯蒂现象”并成功确立了一种研究范式,〔2〕因而他关于中国和中西比较的看法至少可以为更贴近中国国情的研究提供一个参照系。通过对他的研究的探究式梳理和批判性反思,可增进我们对于推进共同富裕的西方制度陷阱和中国制度优势的理解,从而为更好发挥中国特色的制度优势推进共同富裕提供智力支持。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一些发达国家工业化搞了几百年,但由于社会制度原因,到现在共同富裕问题仍未解决,贫富悬殊问题反而越来越严重。”〔3〕显然,即使解决了经济发展问题,如果没有合理的可执行的制度安排,就可能像西方发达国家一样落入“制度陷阱”,在平等和效率的抉择中反复挣扎。皮凯蒂认识到了西方世界之所以趋向经济不平等从而无法实现共同富裕,根本原因在于资本主义制度的固有缺陷,他所强调的“制度陷阱”表现为两大方面:一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财富和收入的不平等扩大的经济内生性;二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将财富和收入的不平等合法化的文化(意识形态)内生性。
从制度陷阱的第一个方面即不平等的经济内生性来看,虽然使用了不同的模型(马克思假设工人的工资长期稳定在维持基本生存的水平,皮凯蒂假设资本回报率长期高于经济增长率),19世纪的马克思和21世纪的皮凯蒂其实都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经济不平等无关乎市场失灵,而是资本主义制度下市场竞争有效运转的必然结果。
马克思和皮凯蒂的模型的差异在于:“资本收入份额随时间上升。要么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增长率不变,制度和剩余劳动力大军导致工资水平固定。要么如皮凯蒂理论阐释的那样,利润率不变,能够在竞争性劳动力市场上导致劳动收入份额增加的生产率增速下降。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劳动需求缺乏弹性,供给有弹性。在皮凯蒂的理论中,资本供给缺乏弹性,需求有弹性。”〔4〕马克思的模型的关键环节是论证“过剩的工人人口是积累或资本主义基础上的财富发展的必然产物”。〔5〕厂商间的利润竞争激励企业主更多使用机器,这就提高了资本有机构成即导致劳动被资本所替代,从而使得工人的工资固定在维持基本生存的水平。〔6〕皮凯蒂的模型的关键环节是资本——皮凯蒂把可投资的资本(capital)等同于个人所拥有的财富(wealth)——的回报率(r)保持不变,〔7〕且持续高于经济增长率(g),即资本主义的长期趋势是r>g。
资本回报率长期高于经济增长率的结果是资本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占比提高,〔8〕从而导致富者愈富。因为与几乎没有可投资的财富的低收入者(皮凯蒂定义为收入低于中位数的50%的人群)相比,财富即资本总是集中于拥有最高收入的10%的人群。所以资本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占比越高,分配的不平等就会越严重。资本回报率长期高于经济增长率的情况并没有逻辑必然性,因为作为一种生产要素,资本的回报率也受边际报酬递减规律的制约。皮凯蒂从权力和制度的角度对此加以解释:“富人将操控政治经济秩序和其他因素,把利润率维持在高水平,避免凯恩斯所说的‘食利者安乐死’现象。”〔9〕西方各主要经济体的经济增长自2020年以来普遍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冲击,而富裕阶层在历次经济危机中都是西方国家的政府救市政策的最大受益者,r>g的模型设定在此背景下显示出了更强的经验合理性。
于是乎,无论是按照马克思还是皮凯蒂的论证,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本身即构成了分好“蛋糕”进而实现共同富裕的制度性反向动力。所以,为了抑制经济不平等,就必须有关于分好“蛋糕”的合理的制度安排,以调整资本主义制度下自由放任的市场秩序所决定的分配结果。
再从制度陷阱的第二个方面即不平等的文化内生性来看,资本主义制度不仅内生地创造了财富和收入的不平等,并且还通过意识形态手段赋予不平等以合法性。马克思和恩格斯揭示了“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10〕而这种思想来自统治阶级中的“思想家”或“意识形态家”编织出的观念幻象。从本质上说,这类“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过是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11〕与马克思主义对意识形态的认识不同,皮凯蒂将意识形态定义为:“一种被先验地假定为合理的观念和话语体系,用于描述社会应该如何建构。……其是一种回应关于可欲或理想的社会组织形式的广泛问题的尝试。”〔12〕皮凯蒂认为每一种意识形态即使彼此冲突,也都包含着不同程度和不同方面的合理成分;同时,他坚持意识形态具有自主性,而不是完全由经济基础所决定。关于意识形态的这种理解,使得皮凯蒂可以通过对意识形态的变迁的梳理,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甚至解释经济不平等的历史趋势以及为什么西方国家始终无法实现共同富裕。
为了解释广泛和严重的不平等,皮凯蒂强调了所谓的“私产意识形态”(proprietarian ideology),〔13〕将之追溯至18世纪晚期的美国《独立宣言》和法国《人权宣言》。而在20世纪80年代,作为这一传统意识形态的新变种,“新私产意识形态”(neo-proprietarian ideology) 成为了思想市场和大众信念的主流。〔14〕皮凯蒂认为,新私产意识形态(此概念在皮凯蒂的框架中的含义类似于“新自由主义”,只不过更加强调产权方面)的兴起有其宏观的社会背景:苏联式社会主义模式的失败;社会民主主义者无法拿出可回应当今时代急迫问题的有说服力的替代方案;经济学与历史学之间不幸的学科分割掩盖了资本主义经济繁荣背后的历史真相和历史教训。〔15〕
遗憾的是,皮凯蒂没有进一步深入探析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何以旧的或新的私产意识形态能够反复占据社会观念的主流,其内生的微观动力机制是什么?他在此问题上只是浅尝辄止地引用了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观点:在西方国家,名牌大学的精英教育远不仅仅甚至主要不是一种人力资本的培养,而是更多体现了针对精英阶层的合法性营造。〔16〕名牌大学文凭的拥有者被设定为掌握着“文化资本”的精英,其值得在市场上获得高回报。这一逻辑忽视了名牌大学的入学机会对于不同家庭出身者来说的完全不对等。于是,“现代不平等试图用基于成就、生产率和道德的意识形态来证明自身的合理性。这种辩护体系以污名化‘不值得帮助的穷人’和……‘极端贤能主义’为基础”。〔17〕
实际上,将不平等合法化的意识形态的再生产过程远非皮凯蒂所描述的那样简单。除了把名牌大学的文凭树立为能力和身份的象征,西方世界的富裕阶层还凭借资本的力量,依靠资助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和掌控新闻媒体等方式来垄断思想市场,从而对大众的观念施以控制。并且,富裕阶层对思想市场的垄断自20世纪以来越来越多地通过对国家机器的俘虏而进一步深化和隐蔽。马克思主义革命家和理论家葛兰西(Antonio Gramsci)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发现:现代资本主义国家已经“把提高广大人民群众的道德文化水平,使之达到符合生产力发展所要求的水平,从而符合统治阶级利益的水平,作为自己的主要职能之一”。〔18〕之所以富裕阶层的经济权力可以转化为政治权力继而再转化为操纵意识形态的权力,是因为富裕阶层会通过“呼吁”(voice)〔19〕来影响公共政策。而富裕阶层的呼吁之所以会有效,除了他们所传递的信息本身就代表了潜在的选票而对政治决策者产生激励,更是因为他们有经济实力也更容易组织集体行动通过游说甚至利益输送等手段影响决策。呼吁所导致的结果是不平等的经济内生性和文化内生性彼此交织:财富和收入的不平等增强了富裕阶层推动贫富差距在文化领域达成意识形态合法性的能力,而意识形态的合法性又令大众可以容忍经济领域的不平等进一步扩大。
此外,经济全球化时代“退出”(exit)成本的下降强化了富裕阶层的“呼吁”,资本和人才外流构成了对社会福利制度的激励约束,通过再分配缓解经济不平等的政策空间在客观上缩窄了。于是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资本力量侵入意识形态领域甚至借用国家机器对主流意识形态加以塑造,其影响在西方资本主义世界集中表现为“新自由主义”(皮凯蒂的术语是“新私产意识形态”)逐渐成为经济学界乃至整个社会的共享信念。
无论是财富和收入不平等的经济内生性还是文化内生性都打破了人们对于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实现共同富裕的幻想:二战后的“辉煌三十年”(1945—1974年)期间实现了相对较高的经济增长和社会福利的均等可及的同步——导致了一种误解,认为西方世界已经出现了“没有资本的资本主义社会”。〔20〕但在“辉煌三十年”结束后,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同步出现的经济增速相对下降、社会福利相对萎缩以及财富和收入不平等的严重恶化再次证明:“除了世袭资本主义,不会有其他资本主义形式长期存在。”〔21〕
皮凯蒂(按照与马克思不同的理论路线)论证了资本主义制度下财富和收入不平等的经济内生性,也暗示了不平等的文化内生性,其实已经指明了西方世界在推进共同富裕方面存在制度陷阱。那么,皮凯蒂是否认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在消除不平等并最终实现共同富裕的问题上是新私产意识形态笼罩下的西方制度的合适替代方案呢?答案显然为否。
皮凯蒂多次表达过对中国特色的政治和经济制度体系及其在解决不平等问题上的作用的看法。在不同的文本中,他所表达的态度存在着微妙的差异。并且,由于皮凯蒂在中国问题上以一种隐性的西方中心主义替代了显性的西方中心主义(显性西方中心主义是完全不去讨论中国,而隐性的西方中心主义则是一味套用西方的标准来评判中国),故他对中国的共同富裕前景的认识难免存在严重的漏看和误判。
在只面向中国读者的文本中,皮凯蒂显示了其看好中国的制度优势有助于推进共同富裕的一面。皮凯蒂认为,中国与印度(两国的被殖民历史类似、独立后的经济起始水平接近、人口总量相近)相比不仅经济增长更快,而且不平等程度更低,这可能要归功于前者在教育、健康和发展所必需的基础设施上的投资。〔22〕而之所以能够有更多的必要投资,制度上的深层原因是中国更好地达成了“国家构建”(state building)这一经济发展的必要前提。〔23〕在皮凯蒂看来,中国自改革开放后尤其是中共十八大以来通过国家构建所形成的政治经济制度框架存在两大基石:〔24〕
一是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这是中国特色的政治制度的根柢,这一政治制度的优势在与西方式的以选举为中心的政治制度的对比中得以彰显,“美国的联邦机构有时如欧洲的机构一样,几乎瘫痪,欧洲的机构越来越倾向于只为很小一部分经济和金融精英服务;中国从原则上讲,可以依赖于高度统一的中央领导体制和领导者的反腐以及推动公共福利的决心来贯彻累进税制,免于游说压力以及竞选政治献金带来的制约”。〔25〕
二是混合经济(mixed economy)。〔26〕此为中国经济制度方面的特色。由于当前西方发达国家的公共资本的净值(资本减去负债)都几乎为零甚至为负,而中国公共资本占国民总资本的比重超过30%,“中国可能在21世纪初的现在最终找到了公共资本和私人资本之间的良好妥协与平衡,实现真正的公私混合所有制经济,免于整个20世纪期间其他国家所经历的种种波折、朝令夕改和从众效应”。〔27〕
党的领导和混合经济的制度组合的效果是:党和国家所拥有的公共资本占国民总资本的近1/3且在生产领域掌握着全社会约55%的企业总资本,故能够自主地决定投资、创造就业、启动区域发展项目并对生产体系加以控制。这使得执政党有充分的国家能力领导经济,保证经济发展总体上按照推进共同富裕的路线前进。
如果从上述内容来看,皮凯蒂对中国的共同富裕前景似乎颇为看好。但实际上,他在《资本与意识形态》和《平等简史》中多次表达了对中国的制度模式和共同富裕可能性的消极看法。
皮凯蒂称中国现有的制度模式为“威权社会主义”(authoritarian socialism),〔28〕在经济上反映为“威权混合经济”。〔29〕皮凯蒂归纳了中国的制度模式在纠正经济不平等进而推进共同富裕时的“弱点”(weak point)。除了在政治领域缺少西方式的(投票和协商两方面)虚假民主和消极自由这类老生常谈,所谓在经济上的弱点主要是改革开放后不平等的明显加剧,以及近年来越来越严重的出生率下降和人口老龄化。〔30〕除了强调中国是一个特例而并非一种普遍模式,〔31〕皮凯蒂更警告西方各国必须严肃对待中国模式的挑战:“若是坚持捍卫过时的、超级资本主义的模式,则西方模式注定无法成功。”〔32〕
显然,皮凯蒂其实并不欣赏中国的制度模式,甚至也不看好“威权混合经济”降低不平等进而最终实现共同富裕的前景。从方法论根源上看,皮凯蒂上述看法的产生很大程度上源于其并未成功地摆脱西方中心主义视角,他关于中国的看法还是沾染着西方中心论的通病:从当代西方的背景来理解什么是重要问题,并以西方的价值观作为是非曲直的判断标准。
西方国家经过二百多年的工业化,“蛋糕”体量较大已经是一个既定事实,“蛋糕”如何分配的问题自然更受重视。但是对于广大发展中国家包括中国这样一个仍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国家来说,做大“蛋糕”仍然是分好“蛋糕”的未尽前提。只要绝大多数人都在不同程度上感受到了经济发展的益处,则受惠于“隧道效应”〔33〕(人们在经济发展初期可能因为周围人变得更富裕而愿意忍受不平等扩大),做大“蛋糕”至少短期内在政策序列和问题重要性上优先于分好“蛋糕”。遗憾的是,皮凯蒂没有分析中国“蛋糕”快速做大的根本原因——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和完善,而只是关注了为什么中国的低收入者也分享了做大后的“蛋糕”,他将之归功于“混合经济”中的公有制成分。这正确但不全面,因为很多低收入者也受益于市场经济改革,不仅在有帕累托改善性质的改革阶段如此,甚至在有卡尔多—希克斯改善性质的改革阶段仍然如此(否则无法解释中国的劳动者工资水平的提高和随之造成的劳动力成本上升)。这说明中国的混合经济中的非公有制成分也提高了普通劳动者的收入水平,从而推动了改革红利的共享。
皮凯蒂不仅没有区分在中国背景和西方背景下做大“蛋糕”和分好“蛋糕”之间关系上的差异,并且他还沿用着西方式的价值标准来评判中国解决共同富裕问题的既往实践和未来前景。皮凯蒂一方面承认中国对西方民主的批判不无道理,甚至认同中国的制度模式在某些方面具有积极意义;但是另一方面,皮凯蒂仍然批评中国模式不符合西方式的自由和民主的价值观,甚至以“威权”和“专政”来形容。〔34〕
在不了解中国国情的情况下带着价值观有色眼镜来批判中国其实是不少西方学者的通病,近年来另一位非常受瞩目的经济学家阿西莫格鲁(Daron Acemoglu)的观点其实与皮凯蒂的看法颇有值得比较的意义:前者在经济上主要关注做大“蛋糕”,认为中国模式会因为无法通过自主创新实现持续发展而失败;后者在经济方面则聚焦于分好“蛋糕”,且认为中国模式可能会取代西方现有的超级资本主义(皮凯蒂并不希望如此)。〔35〕然而无论重点关注的经济问题和对于中国模式未来成功的可能性的判断有何差异,二者在制度领域的共识却是一致的:中国模式并不是现有西方制度的正确替代方案。阿西莫格鲁构想的理想化的制度模式是“包容性”(inclusive)制度和“受限的利维坦”(Shackled Leviathan),且认为美国等西方国家现实存在的制度模式非常接近于这一理想型;而在皮凯蒂心目中,当今西方世界现实存在的“超级资本主义模式”(hypercapitalist model)并不理想,但正确替代方案不是中国模式而是所谓的“民主社会主义”(democratic socialism)。〔36〕
由于皮凯蒂既不满意西方式的超级资本主义制度,也不看好现有的中国式的社会主义制度,故他所提出的“民主社会主义”同时是面向前者的制度改革方案和针对后者的制度竞争方案。〔37〕皮凯蒂显然希望自己的方案能够具有普遍意义,但碍于这一方案在机制设计上极为明显的激励不相容,他所推崇的“民主社会主义”其实具有极强的乌托邦色彩。
“民主社会主义”的主要内容包含一国之内的“参与式社会主义”(participatory socialism)和跨国合作的“社会联邦主义”(social federalism),〔38〕其由四项制度改革的具体内容构成,分别是:1.建立一种具有社会化色彩的“临时所有制”(temporary ownership)。这要求在工人和股东之间实现权力分享,并且设定任何单一股东的最高投票权重。2.高度累进的财产税、统一的资本禀赋以及不停歇的财富循环。3.实施累进的所得税和对碳排放的集体规制,其收益用于支付社会保险和提供最低收入保障,也用于实现生态改善和真正的教育平等。4.订立合作发展的协议(其内容包含可量化的社会、财政和环境正义方面的目标)以便实现全球经济的丰裕;贸易自由化和资金流动必须首先有利于实现这些基础目标。
上述方案在制度实施方面的主要困难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平等和效率的抉择,因为现有的理论和经验研究都说明,适度再分配即使有效率损失也是十分温和的。〔39〕并且其中的部分制度安排,例如工人参与企业管理和税收(收入税和财富税)高度累进在西方世界都实行过甚至在部分国家仍在实行,而在这些制度安排最盛行的“辉煌三十年”期间,西方国家的平均经济增长率其实要高于改旗易帜为“新自由主义”的20世纪80年代之后。
实际上,皮凯蒂方案的最大阻碍来自政治层面,其制度安排因触犯了掌握政治权力的西方社会强势利益集团而无法自我实施。在国际政治领域,皮凯蒂希望基于跨国的民主协商程序为世界各国的协调发展重新设立全球宪制即“合作发展协议”(treaty for codevelopment),〔40〕以实现全球统一税收、西方国家承担更多的碳减排责任和西方国家为近代史上遭受过其殖民的落后国家提供更多经济援助。但是,在当今世界逆全球化和新冠肺炎疫情冲击的大背景下,全球税收统一和强化国际义务——明显违背了西方国家富裕阶层的既得利益——无异于是一种乌托邦幻想。
在国内政治领域,皮凯蒂方案的乌托邦色彩也不遑多让。工人参与企业管理和强化税收累进等再分配提议都违背了富裕阶层的利益,在政治上受富豪统治(plutocracy)的西方世界不可能经由正常民主程序通过。所以,皮凯蒂把希望寄托于对西方的政治制度的改造——称之为“重新发明民主”(reinvent democracy)。〔41〕然而,皮凯蒂只是强调要提高不同社会阶层在政治舞台上的代表性并在广泛参与的基础上增加协商对话,这改变不了西方世界以选举为中心和以投票民主为优先的政治制度的底色。由于只有争取选票最大化才能获得执政地位,西方国家的政党都可视为选举型政党。它们并不关注制度安排在长期如何影响社会福利,而只关心能否在短期获得更多选票,故其效用函数是短期分利型(未来收益的贴现值较低且只关注联盟成员的利益)。具有这类效用函数的政党只与富裕阶层在利益上一致,这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国家观:“国家无非是有产阶级即土地所有者和资本家用来反对被剥削阶级即农民和工人的有组织的总权力。”〔42〕富裕阶层既可以通过政治献金为政党的选举提供资金支持,也可以通过自己所掌握的私营媒体为他们所支持的特定政党造势;反过来,接受支持的政党一旦获得执政权力,就可以反哺这些金主。既可以在有高租金的经济领域通过赋予富裕阶层垄断经营权而让他们直接获益,也可以通过公共教育和公营媒体上的“新私产意识形态”宣传而让他们间接获益。
其实,皮凯蒂也承认,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通往共同富裕必须要有强有力的群众性社会运动。但是皮凯蒂仍然认为,自己建议的制度设想为批判提供了新的思想武器,却忽视了自身方案所具有的乌托邦性质。〔43〕在遗漏了经济和政治领域的激励约束的意义上,批评皮凯蒂将“激励问题通过假设抽象掉了”〔44〕并不算对他过分严厉。
在任何一个国家,由执政党领导政府来消除严重不平等进而推进共同富裕(模型中设定的最优化目标),都要满足激励约束和能力约束(模型中的约束条件)。在西方世界,政府既无国家意愿(所以要重新发明民主)也无国家能力(表现之一是公共资本为零甚至为负)完成这一政策目标。皮凯蒂不仅论证了资本主义制度下不平等在经济和文化上的双重内生性,且寄望于以“民主社会主义”来满足激励约束和能力约束。但是,皮凯蒂却忽略了“民主社会主义”的改革方案本身存在着明显的激励不相容,故这一方案既不是西方式超级资本主义的好的改革方案,也不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好的竞争方案。皮凯蒂未意识到:如果以消除严重不平等乃至于实现共同富裕为政策目标,则中国式社会主义制度超越西方式超级资本主义制度之处恰恰是其可以内生地化解激励约束,且同时可以更好地满足能力约束。即是说,中国的执政党不仅有强烈的国家意愿而且有充分的国家能力来推进共同富裕。
皮凯蒂对中国的“党领导下的民主”(party-managed democracy)的看法是较为保守的。虽然他承认中国的政治体制相较于“西方选举超市”(Western electoral supermarket)〔45〕的优势在于避免了金元政治(富裕阶层对媒体和政党的控制),此外还可能有利于国家大一统和社会稳定、财产安全以及更加理性的协商民主,但是皮凯蒂的概括只是骨皮之相,远未从根源上说明为什么中国的党和政府同时拥有推动共同富裕的意愿和能力。
从推动共同富裕的激励约束来看,中国特色的制度优势表现为:其一,作为一个使命型政党,中国共产党人自建党以来始终以“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目标”作为自身的终极效用函数。由于无论是做大“蛋糕”还是分好“蛋糕”对实现此一政策目标都有正向贡献(一阶导数都大于0),故中国共产党人为完成自身使命必须扎实推进共同富裕。其二,这一政党效用函数的稳定以政治制度上的正式安排作为客观依托。由于中国共产党是领导地位长期稳固的执政党而不是西方式的选举型政党,故不同于后者的政策视野至多只能投射到四五年一轮的选举周期和仅仅关注关键选民的偏好,中国共产党具备“共容利益”(encompassing interest)。〔46〕就是说,“党代表中国最广大人民根本利益,没有任何自己特殊的利益,从来不代表任何利益集团、任何权势团体、任何特权阶层的利益”。〔47〕其三,中国共产党是具有理论先进性的政党。中国共产党可以在坚持根本使命的前提下开展意识形态领域的观念创新,并通过自身的执政地位将新的观念转化为新的制度安排。执政党关于共同富裕的认识始终在与时俱进地发展,不仅继续坚持改革开放以来“鼓励辛勤劳动、合法经营、敢于创业的致富带头人”的先富观,〔48〕且正在开始强调“保护产权和知识产权”“反对资本无序扩张”“调动企业家积极性”等新观念,〔49〕这就为协调好做大“蛋糕”与分好“蛋糕”的关系奠定了理论基础。
由于执政党利益与社会普遍长远利益的一致性内嵌在前者的效用函数之中,而执政党的理论创新又为其自身开展制度创新和实现政策目标提供了新的政策工具和意识形态上的补充激励,故只有中国共产党从根柢上有意愿协调好做大“蛋糕”与分好“蛋糕”的关系,带领中国人民最终实现共同富裕。
从推动共同富裕的能力约束来看,正如皮凯蒂所认识到的,中国的“混合经济”(主要体现为公有资本和国有企业)为纠正不平等进而推进共同富裕提供了政府可利用的物质资源。但皮凯蒂所遗漏的是,从推进共同富裕的视角来看,中国在国家能力上的制度优势不仅体现在资源的汲取,更远非仅仅是国家对公有资本和国有企业的掌控所能反映。
国家能力是一个综合性的多维体系,表现为在不同的政策目标上执政党和政府将自身意愿加以贯彻的国家制度的“实力”(strength)。〔50〕之于推进共同富裕来说,支持经济发展的能力、汲取财政收入的能力和提供公共服务的能力都非常重要。〔51〕其中,汲取能力是党和政府实现这一共同富裕目标的物质基础。皮凯蒂只强调了中国政府掌握着1/3左右的社会总资本和超过一半的企业资本(财富存量),却完全没有论及物质资源上很重要的另一个层面——中国的党和政府有着很强的国家收入汲取能力(收入流量)。
如图1所示,国家(中国)所汲取和控制的流量资源即“国家全部收入”,最近十年几乎都占到了GDP的40%以上(除了2020年由于受到疫情的外生冲击而略低于40%),最高曾经接近45%(2013年),〔52〕这证明了国家有很强的资源汲取能力,无论是与西方国家横向比较还是与自身1994年分税制改革之前的情况纵向比较都是如此。党和政府掌握了充足的存量和流量资源是推进共同富裕的必要非充分条件。即使补充了执政党拥有推进共同富裕的意愿这一激励相容条件,非充分性仍然不变,因为能力约束还是未得到完全满足。凭借基本的制度经济学原理甚至朴素的常识即可知,制度的关键在于执行,而执行的关键在于具体落实政策的行政组织之效能。皮凯蒂之所以用“威权混合经济”来形容中国的政治经济制度,是因为中国经济的显著特征不是只有混合经济,更有党对经济工作的领导。皮凯蒂怀着西方中心主义的偏见暗示了对这一领导体制的先验怀疑,却没有更深层次地去分析党的领导的质量问题。党的领导的质量至少在执行层面涉及国家能力的另一个维度——行政能力。这是资源能够得到有效利用的能力保障,故当且仅当其与国家的汲取能力和国家意愿同时具备,方可有推进共同富裕的充分条件。
数据来源:“国家税收收入”的数据来自《中国统计年鉴》(历年)。“国家财政收入”即一般预算收入,其中包括税收收入和纳入一般预算管理的其他非税收入,数据亦来自《中国统计年鉴》(历年)。政府性基金收入的数据来自《中国统计年鉴》(历年);社会保险基金的缴纳金额的数据来自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发布的《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事业发展统计公报》(历年)和财政部发布的《全国社会保险基金收入决算表》(历年);住房公积金的缴纳金额的数据来自住房和城乡建设部、财政部和中国人民银行印发的《全国住房公积金报告》(历年);国有企业利润的数据来自国务院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发布的《全国国有及国有控股企业经济运行情况》(历年)。
在韦伯(Max Weber)看来,作为理性组织权威关系的工具,现代行政体制(他称之为“官僚制”)所“理性组织与指导下的行动就总是会优于任何其他类型的集体行为,也会优于和它对立的社会行动”。〔53〕中国共产党始终注重按照列宁主义模式“建设一个全国范围的、广大群众性的、思想上政治上组织上完全巩固的布尔什维克化的中国共产党”,〔54〕逐步形成了适合中国国情的行政体制。该体制从建立初始就强调严格的组织纪律(惩罚性负面激励),即“四个服从”,这就在正式规则上保证了党的领导的高效;并且时至今日,中国的行政体制每年仍在按照选贤任能的制度化标准——“尚贤制”〔55〕——将精英纳入体制内并提拔到更重要的位置(奖励性正面激励)〔56〕,从而在人才储备上保证了党的领导的质量。
服从和尚贤(惩罚性激励和奖励性激励)使得党中央有较大的空间在推进共同富裕的过程中进行顶层设计和微观治理。之于前者的例证是近年来关于国家汲取能力的制度设计上的若干变化(如2018年的国地税合并和2021年将政府性基金收入统一纳入税务部门管理),有利于中央更为合理地集中和利用资源消除绝对贫困,为推进共同富裕打下基础。从1991到2015年,中央的“扶贫专项资金”支出增长了10多倍;从2016到2020年,该项支出连续5年每年新增200亿元。这些专项资金的绝大部分被分配给了中西部贫困地区,且坚持直接下拨到基层、专款专用以提高资金的使用效率。〔57〕之于后者的例证之一是在作为推进共同富裕的先导的消除绝对贫困的斗争中,党中央的权威压实了各层级行政部门的协同和扶贫责任。数万名被派往农村贫困地区的基层干部成为了落实扶贫政策的关键少数,保证了党中央治理目标的落地。
在理解了中国推进共同富裕的制度优势是什么(执政党兼有推进共同富裕的意愿和能力)之余,还有进一步的问题需要回答:中国特色的制度优势是如何形成的,为什么中国没有落入制度陷阱而是成功破解了阻碍好制度变迁的“路径依赖”(path dependence)?
解释制度变迁的理论进路一直以来包括两种:一种是以生产力等客观物质维度作为推动制度变迁的力量,另一种是将宗教等主观观念的维度作为核心的自变量。综合来看,“片面的唯物论因果解释”和“片面的唯灵论因果解释”〔58〕都无法揭示历史的真相。中国的有效制度变迁之所以成功,在于相反于皮凯蒂所提出的制度改革设想在西方世界激励不相容,中国的制度变迁无论是在客观还是主观的维度都满足激励相容约束。
在客观层面,正如皮凯蒂所言,西方世界之所以有二战后“辉煌三十年”甚至在更广阔的历史视角下出现从一战到20世纪70年代末的“伟大再分配”(great redistribution),〔59〕原因在于两次世界大战和20世纪30年代全球经济危机所导致的资本主义制度危机以及替代的制度选择所构成的竞争。与之类似,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在客观物质维度上也面临着危机和竞争压力。之所以可视当时的经济情况为危机,是因为经济“一度濒于崩溃的边缘”,〔60〕而且这不是一个纯粹的经济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如果“不搞现代化,科学技术水平不提高,社会生产力不发达,国家的实力得不到加强,人民的物质文化生活得不到改善,那末,我们的社会主义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就不能充分巩固,我们国家的安全就没有可靠的保障”。〔61〕之所以说存在制度间的竞争压力,是因为当时中国经济发展水平不仅远远落后于西方发达国家,即使与东亚新兴经济体相比也有明显差距,而“搞社会主义,一定要使生产力发达,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要建设对资本主义具有优越性的社会主义,首先必须摆脱贫穷”。〔62〕
经济和政治上的危机加上制度竞争的压力显然构成了中国实行改革开放和发展市场经济的客观物质驱动力。改革开放和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直接目标是通过解放和发展生产力来做大“蛋糕”,因为如果没有社会财富的积累,分好“蛋糕”进而最终实现共同富裕其实就是一句空谈。做大“蛋糕”不仅让一部分人和一部分地区先富了起来,并且让所谓的后富者在绝对收入上也有提高(只是收入相对占比下降),中国一度通过“大富裕”而不是主要依靠再分配解决了相当大部分的贫困问题。〔63〕与之相比,改革开放前的主流分配观念脱离了中国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客观经济基础,导致了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生产激励不足和经济效益不高。
在改革开放后开始尊重做大“蛋糕”这一共同富裕的前提,显然是解放思想的结果,反映了观念变迁对于制度变迁的推动作用,这是冲破无效制度的路径依赖的另一种可能进路。因为包括观念(意识形态)在内的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之间“有着作用和反作用的现实过程,并不是单线式的简单决定和被决定逻辑”。〔64〕观念创新可以控制在工具性范畴内而非发生根本目标的彻底转换,若执政党主动推动观念变迁则更易于控制观念创新的范围和强度。从激励相容的角度来说,由于观念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们关于何为利益(目标)和如何追求利益(工具)的理解,即“利益是观念的一种形式”,〔65〕因而“观念创新通常可以放宽对可行性策略的限制……从而使精英们可以在不削弱政治权力的情况下改善他们自身(以及社会上其他人)的境况”。〔66〕
作为改革开放的重要思想准备,中国共产党以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为宗旨推进观念创新,开展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通过派遣领导干部大范围出访发达经济体开拓眼界,〔67〕并在实践中不断摸索建设社会主义的新经验,最终冲破了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无法共存的意识形态束缚。让一部分地区和一部分人在市场竞争机制下先富起来,然后再通过先富带动后富逐步实现共同富裕成为了新的发展理念,先做大“蛋糕”然后才谈得上如何分好“蛋糕”成为了新的观念共识。21世纪初,中国共产党又主动对发展理念再次进行观念创新,表现为和谐社会概念和科学发展观的提出,进而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升华为正式提出到2035年和21世纪中叶分阶段实现共同富裕。最新一轮的观念创新是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的发展理念的升级,而绝不是再走单纯侧重分“蛋糕”的老路。通过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的有机结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致力于促进做大“蛋糕”与分好“蛋糕”即效率和公平的有机统一,从而不断推进共同富裕。
上述共同富裕领域的观念流变表现了中国共产党主动进行观念创新进而带动制度变迁的理论和实践自觉,这是从以毛泽东同志为核心的第一代党的领导集体即已开始形成的品质。
不平等的经济内生性和将不平等合法化的文化内生性共同造成了共同富裕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不可能。皮凯蒂尝试为逃脱制度陷阱提供解决方案,但是由于政治和经济的制度改变对掌握政治和经济权力的富裕阶层来说激励不相容,其方案具有极为明显的乌托邦性质。更由于并未完全摆脱方法论上的西方中心主义,皮凯蒂忽视了“西方选举超市”的根本缺陷在于对选民的诉求——例如化解不平等进而实现共同富裕——缺乏有效回应,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执政党的特征恰恰是始终能对最广大人民群众的诉求作出有效回应。
有效回应既是执政党代表了国家意愿的结果,也是其掌握了充分的国家能力的结果,二者的组合满足了推进共同富裕时的激励约束和能力约束。而回顾改革开放前后的历史可知,当前中国特色的制度优势的形成既是执政党应对客观的危机和竞争压力的结果,也是执政党坚持解放思想,通过对外学习和干中学开展观念创新的结果,属于多种因素综合作用下的制度变迁。
长久以来,为平等而实施再分配以及在更高层次上追求共同富裕都是社会冲突和理论研究的焦点。皮凯蒂在这一领域的研究为后来者提供了一个参照系,但也仅仅是一个并不完美的开端。在扎实推进共同富裕的过程中,继续强化和发挥中国特色的制度优势肯定是一个重要方面;另一方面则是要避免类似于西方的超级资本主义的制度陷阱,警惕资本无序扩张以及资本力量侵入意识形态领域的可能。这意味着我们在学理和实践上必须更加丰富对共同富裕的西方制度陷阱和中国制度优势的认识。
注释:
〔1〕〔12〕〔13〕〔14〕〔15〕〔16〕〔22〕〔23〕〔29〕〔31〕〔38〕〔40〕〔41〕〔45〕Piketty,Thomas,Capital and Ideology,translated by Arthur Goldhammer,Cambridge,Massachusetts:Belknap Press,2020,pp.1038-1039,3,120,20,417,711-712,693,693,606,616,1036,1022,636,632.
〔2〕〔4〕〔9〕〔17〕〔美〕希瑟·布西、布拉德福龙·德龙、马歇尔·斯坦鲍姆编:《皮凯蒂之后:不平等研究的新议程》,余江、高德胜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2年,第26、102、6、537页。
〔3〕〔48〕〔49〕习近平:《扎实推进共同富裕》,《求是》2021年第20期。
〔5〕〔德〕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28页。
〔6〕19世纪末以来,发达国家工人生活水平提高在一定程度上挑战了马克思的模型,虽然我们可以通过引入特设性(ad hoc)假设作弥补性的解释——可维持劳动力再生产的最低工资水平不仅取决于生理因素,还受各国的文化传统和风俗习惯的影响。马克思自己就提出过这种解释:“除了这种纯粹生理的要素,劳动的价值还取决于每个国家的传统生活水平。这种生活水平不仅要满足生理上的需要,而且要满足人们赖以生息教养的那些社会条件所产生的某些需要。”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4页。
〔7〕r表示的是顶层富裕者的财富投资组合,其一般大于经济增长率。r不同于中低收入者顶多可以拥有的小额储蓄的利息率。实际上,在经济低迷和较高通货膨胀率的情况下,小额储蓄的真实利息率经常为零甚至为负。
〔8〕假设一个经济体的经济增长率是g,储蓄率为s,则可自我持续的资本收入比就是s/g。然后,用r乘以s/g,就可以得到资本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r·s/g)。显然,r和s是决定贫富差距的重要因素,而这两个变量无关乎中低收入者的选择,只与富裕阶层有意识的努力有关。
〔10〕〔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8页。
〔18〕《葛兰西文选(1916-1935)》,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39页。
〔19〕〔美〕阿尔伯特·赫希曼:《自我颠覆的倾向》,贾拥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1-51页。
〔20〕〔21〕〔法〕托马斯·皮凯蒂:《漫长的危机:欧洲的衰退与复兴》,洪晖、张琛琦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9页。
〔24〕除了制度层面,皮凯蒂还指出,“与无法相互协调、陷入过度税收竞争的欧洲小国相比,中国的优势之一是国土辽阔、人口众多、经济体量大”。参见〔法〕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巴曙松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XXI页。
〔25〕李实、岳希明主编:《〈21世纪资本论〉到底发现了什么》,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15年,第X-XI页。
〔26〕Piketty,Thomas,Li Yang, and Gabriel Zucman,“Capital Accumulation, Private Property,and Rising Inequality in China,1978-2015”,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l.109,No.7,2019.
〔27〕〔法〕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巴曙松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XVII页。
〔28〕〔30〕〔32〕〔34〕〔36〕〔43〕〔59〕Piketty Thomas,A Brief History of Equality,translated by Steven Rendall,Cambridge,Massachusetes: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22,pp.238,233,226,233,226,244,121.
〔33〕〔美〕阿尔伯特·赫希曼:《经济发展过程中收入不平等容忍度的变化》,刁琳琳译,《比较》2010年第3期。
〔35〕汪毅霖:《国家制度建设的欧洲经验的逻辑、局限及与中国经验的分殊——以阿西莫格鲁和罗宾逊的〈狭窄的通道〉为起点的思考》,《人文杂志》2020年第12期。
〔37〕皮凯蒂在《资本与意识形态》中更强调“民主社会主义”改革资本主义制度的一面,而在《平等简史》中则更强调与中国当前的社会主义制度展开竞争的一面。
〔39〕〔英〕安东尼·阿特金森:《不平等,我们能做什么》,王海昉、曾鑫、刁琳琳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229页。
〔4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40页。
〔44〕〔匈牙利〕雅诺什·科尔奈:《缺失与误导:〈21世纪资本论〉读书笔记》,余江译,《比较》2015年第6期。
〔46〕〔美〕曼库尔·奥尔森:《通向经济成功的一条暗道》,张宇燕译,《财经》2004年第7期。
〔47〕《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66页。
〔50〕〔美〕弗朗西斯·福山:《国家构建:21世纪的国家治理与世界秩序》,郭华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17年,第21页。
〔51〕〔英〕蒂莫西·贝斯利、〔瑞典〕托尔斯腾·佩尔松:《中国面临的挑战:通过制度改革提升政府能力》,《比较》2014年第5期。
〔52〕按照广口径来定义,“国家全部收入”包括:一般公共预算收入、政府性基金收入(主要是地方政府出售土地使用权的收入)、社会保险基金(五险)的缴纳金额、住房公积金(一金)的缴纳金额、国有企业利润。
〔53〕〔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第二卷)》上册,阎克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360页。
〔54〕《毛泽东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02页。
〔55〕〔加〕贝淡宁:《贤能政治:为什么尚贤制比选举民主制更适合中国》,吴万伟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XXVI页。
〔56〕姚洋、席天扬主编:《中国新叙事:中国特色政治、经济体制的运行机制分析》,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30页。
〔57〕谢岳:《中国贫困治理的政治逻辑——兼论对西方福利国家理论的超越》,《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10期。
〔58〕〔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阎克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328页。
〔60〕〔61〕《邓小平文选》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86页。
〔62〕《邓小平文选》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25页。
〔63〕〔美〕迪尔德丽·麦克洛斯基:《已测度的、未测度的、错误测度的和不足为据的悲观主义——对〈21世纪资本论〉的评论》,张彩琴译,《比较》2015年第6期。
〔64〕习近平:《坚持历史唯物主义不断开辟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发展新境界》,《求是》2020年第2期。
〔65〕〔66〕〔美〕丹尼·罗德里克:《当观念超越利益:偏好、世界观和政策创新》,张彩琴译,《比较》2014年第2期。
〔67〕迟福林主编:《口述改革历史》(下),广州:广东经济出版社,2019年,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