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归去

2022-09-01 10:26:52苏轻浅金沙
南风 2022年8期
关键词:公主

文/苏轻浅 图/金沙

金秋桂月,燕帝携众臣驻跸朔木围场。大燕立国几十年,历任帝王皆循祖制,每每八月入围行猎,以昭大燕众将骁勇善战,国富兵强。

燕之颐被雕梁画栋里的繁冗拘了一整年,终于得见天日。这是她随行的第五年,朔木草场林木葳蕤,草深叶阔,金阳一落,漫山波光鳞动,像披了一层金色的甲衣。

大燕民风阔达,男子女子皆可骑马狩猎,燕之颐自小学习骑射,纵马驰骋,英武飒爽,不让须眉分毫。

今日她一绾高髻,薄妆浅黛,一身蜀锦绣如意云纹马装,凭高立马,如一只振翅凌云的白鹤。萧云渡见燕之颐打马而来,疾步上前道:“公主,今日赛马头筹可是一把玄金枪,你若助我拔了这头筹,我必重谢。”

燕之颐明眸一凛,道:“马上英豪萧公子也会有遇上敌手的一天?”

萧云渡双手抱拳:“今日若得公主相助,他日公主有令,萧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烈烈秋风呼啸,一声喝令,紫团墨在阳光下通体紫金如疾风闪电,以破竹之势踏碎空气,带着燕之颐一路疾冲。随行的赛马虽俱是骏马良驹,却不及紫团墨那般豪劲,不出半柱香,便只剩燕之颐,萧云渡与紧紧跟在身后的玄衣男子。

正当三人并行胶着之时,玄衣男子一扬马鞭,从外斜插进来,马蹄急踏,扬起一阵烟尘,几欲迷了燕萧二人的眼,只听萧云渡轻呼:“公主。”

燕之颐双腿一紧,鞭子在马腹抽的响亮,从右面急抄而去,借着并行,左调马头,飒露紫一阵鼻嗤,热流喷涌,玄衣男子的马斜斜偏向左侧,马步一缓,萧云渡借此空隙,策马扬鞭,飒沓而驰,险险赢了战局。

玄金枪在赤阳下夺目生辉,燕之颐握在手中临空一转,淡淡问道:“那玄衣男子是谁?”

“昔年同窗孟回朗。”

燕之颐眉眼一惊,侧头遥遥望去,那人风姿俊爽,萧疏轩举,行军多年,北境的风沙乱石早已磨去了少年的恣意,他如一块坚毅的磐石,光华内敛,却自有一派威仪。

燕之颐第一次见到孟回朗时,也不过五六岁光景。

她从小好武,那日正在院中练剑,紫檀木剑在手中翻转挑捻,一套剑诀下来,已是一身薄汗。

一院丫鬟皆为她鼓掌庆贺,她正得意之时,却忽听一个小儿的声音朗朗道:“木剑太重,你手不稳,形不定,不过区区一套花架子,无甚可喜?”

“你可看清了,这是上好的紫檀。”

“紫檀虽好,却不堪制剑,剑柄油光水滑,手中泄力,剑气虚浮,便也只能对付对付这几个丫鬟了。”

“你是哪儿里来的小儿。”燕之颐早已恼了,一剑便向他劈过去,只见他闪身而退,又从侧身疾步向前,抓住燕之颐的手腕,在她关节处轻巧一捏,木剑啷当落地。

燕之颐坐在地上,杏目倒悬怒不可遏,喝到:“来人,把他给我捆了。”那小儿淡定自若,你捆便捆,竟也不惊惧告饶。

燕之颐是燕帝最小的女儿,平日里多受兄姊照拂,免不得的骄纵霸道些,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不问来者何人,先办了再说。

夜间,她睡意正浓,却听见阖宫喧闹起来。原来白日抚远将军孟过带家眷来宫中参加宮宴,可席罢,却怎么也找不到小儿孟回朗,惊动燕帝,着派禁军各宫搜查,谁知却在公主寝殿的偏房找到已浑身高热的孟回朗。

燕帝大怒,罚燕之颐禁闭三月,日日抄经以磨心性。又特许孟回朗入云洲书院与众皇子一道读书,算是安抚。至此,燕之颐与孟回朗、萧云渡三人同窗数载,直至他随家人一同赴往边塞。

入夜,皇帝赐宴,围场上的宴席是大鸣大放的酒肉之乐,炙烤的肉香滋滋地搅弄着贪婪的肠胃,吃得人满嘴香肥,唇齿生津,定要豪饮几杯才算痛快。

正是酒酣耳热之际,衍国公从席间站起来道:“孟将军之子,器宇不凡,英姿勃发,又在北地屡立奇功。如今回京,正是风华正茂,嫁娶之龄,云章公主气度高华,他俩人若能结为秦晋,必是我大燕之福。”

衍国公一席话,正中燕帝心意,只是此事还未问过燕之颐,便不便替她做主,正当犹疑之际,却见孟回朗起身大拜道:“北地扈粟屡犯边境,战事未平,臣下无心婚事,只愿守一方百姓,保一方安宁。待大破扈粟,家国平定,再议不迟。”

孟回朗的话铮然有声,爱国之心纯然肺腑,群臣无不叹服。可燕之颐举着酒杯却咂摸不出滋味,不过一席宴中醉话,本就不甚作数,他却回绝的大义凛然,混不将公主颜面放在眼里。

燕之颐越想越气,不觉多喝了几杯。塞外的人豪爽旷达,这酒也如人一般烈性难驯,再加上炙肉的燥热,她起了醉意,便起身欲往帐内更衣。

夜里风凉,拂在脸上,如盛暑饮下一碗冰粥,通体畅快。她索性斜倚在一棵树上,解下颈上搭扣,一解胸中燥热。

忽听两个人在不远处说话,仿佛是萧云渡的声音,便探了耳朵仔细听着。风声烈烈,酒气上涌,只一些残音断句飘进燕之颐耳朵里。

“你孟家的事断不清,何必拉我趟这浑水。”

“她这些年顽劣不改,骄纵跋扈,不如你娶了她,好换得孟府安宁,我便烧高香备大礼感谢你了。”孟回朗的声音一如八月惊雷,劈风斩浪地从燕之颐心上碾过。

她的眼中顷刻急云密布,滚滚怒气霎时漫上身来,沉声厉喝道:“来人,把孟回朗给本公主捆了。”

那厢,孟回朗正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半靠在萧云渡身上,丝毫没有防备,燕之颐的亲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将他捆缚在地。

“把嘴也塞上。”

萧云渡霎时酒醒三分,瞠目道:“公主这是何故?”

“公主训诫臣子,无需萧卿多虑。”

“公主三思,”萧云渡忙跪下身来,“孟回朗不日便要受封骁骑将军。”

“既无册封仪典,那遑论什么骁骑将军?”

“公主,若明日众将士得知此事,岂不是寒了守边人的心。”

萧云渡正欲再说,燕之颐眼中掀起波浪,沉声道:“你若再论,连你一道捆了。”又吩咐左右道:“把他扔到山上去。”

翌日,围场行猎,燕之颐一人纵马走在前头,王公贵子们见她面色不善,谁也不敢与她结伴而行。

草木葱郁,林深叶茂,却无一只走兽,她便扬鞭打马往更远处去了。突然一头鹿从右边急驰而来,和紫团墨撞了个满怀,马匹受惊,前蹄高高跃起,她猛勒缰绳,引得马儿一阵嘶鸣。

那鹿似乎被撞晕了,站起身后,扬起尖利的鹿角,直插紫团墨的前腹,马儿吃痛,又切切地哀鸣起来。燕之颐霎时甩出玉骨鞭,套住鹿头,想要生生把它拽出来,可鹿角深入肌理,紫团墨浑身一阵剧烈地震颤慌不择路地疯跑起来,带着鹿与燕之颐消失了踪迹。

萧云渡与孟回朗在不远处听见了马的嘶鸣,“好像是公主的紫团墨,我们过去瞧瞧。”

二人一路行去,却见满地鲜血,一道长长的拖痕消失在了莽莽密林中。两人迅即策马追去,却只见一只奄奄一息的鹿倒在崖边,被横生的枝杈戳穿了身体,惶惶挂在半空。

崖虽陡,却不深,只是被密密的枝蔓挡住,看不真切,萧云渡喊了几声,也全无回应。回头却见孟回朗已撕开外袍,结成绳索,道:“我下去探探,你回去找人来救我们。”

“好,你千万小心。”萧云渡叮嘱。孟回朗常年野地行军,如此情形,便只他能应对自如。

从崖上下来,有一处深谷,孟回朗四处探寻,终于在一片草坡上找到了昏过去的燕之颐。他把她安置在近旁的一处山坳,又细细检查了她的伤,除了一些外部挫伤,便是那条折了的腿令他有些犯难。

云色敛尽天光,薄暮笼罩,孟回朗生起火,又打来水为燕之颐擦洗伤口,即便昏迷着,她仍止不住的轻颤。火色融融,映在她的脸上,温暖地撩起她颊上的细绒,她蜷在一角,像一只初生的小猫,乖巧又柔弱。

人都道他与公主不睦,其实她几次在书院为他挺身,爹爹戍守边塞,对京城之事鞭长莫及,那些皇亲贵戚的公子便几次围堵讥讽他是没人管的弃儿。

他自小懂事,不愿与他们发生龃龉,却被燕之颐听到,厉声呵斥:“若不是孟将军南征北伐,威名远播,怎会有大燕安定,若你们再敢欺负他,先问问我的鞭子答不答应。”

她是公主,原比旁人更有家国心,又生得一副侠肝义胆,洒脱爽利,他那时心中虽感激,可不知如何言谢才合宜。

苍苍晚色,寂寂深林,星光似着了寒,吹冷了这如墨的夜,而她眉目如画,清致隽逸,像隐在云间的皓月,温润明亮。不知怎的,孟回朗心底那一泓无波无澜的江海,陡然绽起潋滟春色。

天刚露出一盏白,孟回朗便去谷中采药。待他回来时,却见燕之颐正望着远山发呆,她眼中映着破晓云色,湿漉漉的眸子似含着朝露。

“公主。”孟回朗轻声唤她道。“可觉得好些了?”

她神色懒怠,许是睡的久了,只点了点头。

他坐下身,为她上药,轻笑道:“昨夜我说的并非公主,而是自家小妹,从小军中长大,一身侠胆,野性难驯,便想用她来挫挫萧大人的锐气,只是与萧大人玩乐罢了。”

说完,又敛声道:“如今北地虽一时风平,不过是因扈粟的两位王子穆里和穆玄争夺王位,待扈粟内部平息,与扈粟的一仗终将无可避免。”孟回朗长身玉立,轻轻一叹:“公主自小养在京中,怎可与我一道回边地受风沙之苦,烽火狼烟我又怎能确保公主平安无虞。”

燕之颐睫羽轻颤,抬起头看着眼前男子,他眉目端肃,不怒含威,曾几何时,这个同她一道读书的云容少年,已然长成了参天大树,傲然挺立,能挡八面来风。

没过几日,燕帝班师回朝,册封孟回朗为骁骑将军。边关来报,近日扈粟蠢蠢欲动,先断绝贸易往来,又滋扰百姓生活,恐欲再挑起战事。

燕帝大怒,扈粟人心不古,屡生战事,边境民不聊生,虽孟家父子在北境且战且退几十年,却始终没有镇下这图谋不轨的狼子野心。着令五万精兵,随孟回朗一同入北境镇压。

出征那日,燕帝亲自在城楼相送,旌旗遥遥十里,铠甲铮铮,那一霎,云破日出,号角震天,誓要点燃这所向披靡的壮志豪情。

春和日晴,燕之颐坐在庭中绣香囊,她向来不是心灵秀巧之人,奈何母后严令,她便只能应下。

绣针虽细,却不短,她一勾一绕,却只见粗糙潦草,心下顿生烦闷,脸上不由狰狞起来,手也失了分寸,一下把绢帛刺破,撕了好大一个口子。正要气恼,却听见流霜脚步飒沓地跑过来,贴着耳朵说道:“听闻北地大败,伤势惨重,孟老将军阵前被割了首级,骁骑将军也查无所踪,今早朝堂跪了一地,陛下怒极,昏了过去。”

“什么?”燕之颐猛地跳了起来,手上绣针没了着落,堪堪扎入她的大腿。她哎呦一声,复又跌坐在椅子上。

“公主莫急,已宣了太医,此刻陛下已经醒转。”

“怎会这样?究竟发生了何事?”第二日下朝,燕之颐在宫门口堵住了萧云渡。

“行军布阵图失窃,朝中人疑孟家父子通敌叛国。”萧云渡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波澜。

“通敌之人被斩于阵前,岂不是笑话?”燕之颐眉间微蹙。

“你这样信他吗?”萧云渡沉声问。

“孟家为大燕戍守边境几十年,熬尽年岁苦寒,怎能因一场战事,就草率下此决断。”

“公主。”萧云渡如鲠在喉,顷刻便跪在地上。燕之颐甫地一惊,忙伸手扶起了他。

“阖宫上下,臣不知还该信谁,却不知公主如此深明大义。”男儿泪霎时落下,烫的燕之颐心口一阵酸热。

“我听闻众人寻了他三天三夜,皆一无所获。”

“他人此刻正在京中。”

“什么?”燕之颐惊道。

“战败传入京中的第二天,他便被人在东市捡到,据说送他回京的副将,满身是血,已死在半道。而他拖着残躯,现已被羁押在大牢。”萧云渡冷哼一声,“天下岂有这般巧合之事,战报刚入朝,北地找不到的人,竟出现在了京城。是谁有这么一双通天的手,生生把孟家从将门世家拉入阶下死囚。”

黄昏,金阳陷落,风跌跌撞撞地一头扎进这有来无回的天字号死牢,燕之颐走在潮湿的甬道里,前面的漆黑如同深渊巨口,吐出一股浓腥腐臭的恶气。她回身望了望距自己几步之遥的萧云渡,他的牙齿死死地抵在已泛白的唇上,手指攥得咯咯作响。

孟回朗垂着头,衣衫褴褛,赤红的鞭伤,翻开他身上惨白的血肉,他就这样被挂在刑架上,像是被抽筋剥骨的野兽,只剩下一摊委顿的皮囊。

萧云渡一个箭步冲上去,“回朗。”酸涩翻搅着他气血上涌的胸口,呛出一阵哽塞。

孟回朗周身滚烫,伴着高热,他似乎有些迷茫,缓缓抬起头,从干涩的唇间挤出一丝疑惑:“萧兄?公主?”

“怎么会这样,北地到底发生了何事?”萧云渡急切地问。

孟回朗凄然一叹,“若我说生死兄弟阵前倒戈,你可相信,狱中数日,我反复思量,却仍不敢相信是他。”随即哀凉、屈辱、不甘划过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是边晁。”

“他素来忠勇,你又几次救他于危难,何故会突然投敌?”萧云渡心上疑云密布,声音不免激愤。

燕之颐掩嘴轻咳,道:“能在将军身边布下棋局,又让将军未察分毫,必是身边极亲近信任之人。”

“公主敏慧,是臣失察了。”孟回朗垂眸低声道:“若能找到边晁,真相便昭然若揭。”

待萧云渡和燕之颐从牢里出来,残阳已落尽,霞光肆意地泼洒在广阔的天幕上,灿烈如金,殷红似血。似有一张看不见的网,自云端撒下,只觉困顿压抑,却茫然不着头绪。

近日,衍国公夫人诞下一子,阖府摆宴。燕之颐代皇后施恩,本应一早到国公府,可今日不知怎地身乏力竭,如坠云泥,便准备去府中点个卯就走。

轿厢密不透风,她更觉憋闷,便掀开帘子,让徐徐清风吹散额间的热意。燕之颐一路且行且看,心中不自觉舒活起来,病也散了大半。

经过礼德巷时,一个男子从轿旁跑过去,她的目光便跟着随意瞧了瞧,那男子虽相貌平常,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随身的香囊跟着他的跑动起伏。“对。似乎那香囊的形制有异。”燕之颐神思一动,眼中陡然亮起一束光。

“跟上那个人。”她忙吩咐马夫。

七拐八绕的巷子,已然让燕之颐头昏,又几次差点被发现,绢帛手帕攥在手里早已被冷汗浸透。城西的一处僻院,从房中出来两人,与男子接应。一棵葱茏的树后,燕之颐躲在角落,探出头,竟是扈粟人。

一路快马,燕之颐的心绪也起伏不定,本以为茫茫人海,如海底捞针,没想到这么快便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到了萧府,未及通传,她便闯了进去。

“我看见扈粟人了。”燕之颐拿起茶盅,急饮下一盏。

“公主可肯定?他们怎会不饰乔装让你看见?”

燕之颐侧过头,一脸笃定:“我见那人的香囊与我们不同,便跟上去瞧了瞧。谁知竟见几个扈粟人藏于城西一处死巷。”

待他们亟亟赶去,早已人去屋空。

“恐怕这只是一处落脚地。”萧云渡边说边在屋内来回巡视。

“这是什么?”燕之颐捡起墙角一根短而粗的软棒。

萧云渡拿过来,放在鼻下轻嗅,一丝晕眩让他的身体虚浮地晃了晃。

“是沸陀香。看来没错,果真是扈粟人,看地上的痕迹,似乎他们藏了不少,他们想要干什么?”一丝阴霾缓缓压在了萧云渡的心上。

近日,萧云渡被陛下派去巡视大营,他便委托了燕之颐替他照看狱中的孟回朗。

一连几日,燕之颐来到狱中,都见孟回朗一言不发地枯坐在角落,他面上青髯丛生,污浊不堪。可细看之下,仍可依稀辩得是个清俊男子,只是那双眼,如秋后蓬草,焦枯萎黄,渗出无边无际的哀凉。

孟回朗一直敬佩父亲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心性;又仰慕他挥斥方遒无拘无束的恣意洒落;却无法面对因自己的疏忽,亲眼见父亲被斩于马下。

燕之颐走到他的面前,轻言道:“回朗,即便再苦再难,如今只有你能为孟老将军洗刷冤屈,你若不振作,祁巍山上几万忠魂何以安息,他们离家万里,沉冤未雪,怎能白白担这千古骂名。”

孟回朗苍白的嘴唇痉挛般地抽搐起来。燕之颐见过他意气风发的纵马飞驰,也见过他气势昂扬的春风得意,那日出征,风中的年轻将军,一口饮尽碗中烈酒,震臂高呼,声音似热油滚过的赤焰,烧沸血液里的狂莽。而如今却只剩下秋风扫尽满地黄的枯槁颓丧。

她忽地心头一软,想要拘起一捧清泉碧波,包裹住他重伤后那些疏离困顿的芒刺。她想把他从那场血海滔天的杀戮中剥离出来,任朝露洗去那一身冷酷的杀伐,用日晖拢住他心里仅剩的一丝生念。

“你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燕之颐兀地起身来,看向这幽微死牢里的唯一一扇小窗,漆黑的夜空没有一颗星子,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倾覆了所有生机,寂寂一如孟回朗的眼。

每月十五,燕之颐总要进宫与父皇母后一齐用膳,今日,满月恰如银盘皎皎袅袅,照得满室通亮。

她站着为父皇母后布菜,忽听到父皇问:“听闻你近日总往天牢里去,可是牢中有事绊住了你?”

燕之颐的手一顿,低着头,没有言语。

“你可知天牢里都是死囚,你以为仅靠一粥一饭便能救得了他的性命?”

“父皇”燕之颐猛地跪在地上,“孟家父子一案还未理清,这中间多少离奇巧合尚无决断,若匆匆处置孟回朗,定引来朝中非议。”

“若不是念着孟家守境几十年,他早已身首异处,还能得你看顾?”银箸摔在桌上铿锵作响,皇帝眉眼含怒,且瞪着燕之颐。

“臣女愿以性命担保孟家父子清白,父王欲查的真相,唯有从孟回朗身上解开,月余内,臣女一定给父王一个交代。”燕之颐伏在地上,语意决绝凛然。

“好。你既立下军令状,孟回朗便暂由你处置。”

昔日煊赫的将军府,不过数月,已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是夜,三人坐在荒草凄凄的院内,以茶代酒,聊叙旧话,晚香玉借着月光,懒懒地开了半扇,软软馨香,似驱散了梗在彼此心中的不安与悲怅。

翌日,流霜早起叫燕之颐梳洗,却遍寻不到公主,孟回朗的随侍闻声前来,竟也四处寻不见孟回朗。

二人急忙派人去萧府,萧云渡匆匆赶来,细问才知,昨夜待他走后,众人歇下,可一夜无梦,睡至清晨,俱头重身乏。他心下暗叫不好。

空荡的屋子里,微茫的沸陀香钻入萧云渡的鼻息。他暗自思忖:是扈粟人,他们到底在图谋什么?掳走公主,是一步险棋,若没有更大的谋划,怎会铤而走险?

他凝神片刻,心下有了决断,扬声道:“此事谁也不许声张,我自会派人去寻公主,近日,外邦来大燕朝拜,不可因此生乱。”

燕之颐和孟回朗被蒙着头捆在马车里,一路行来,车外人语喧杂。孟回朗暗忖,他们此刻还在城中,一定要将消息传出去。他的手臂轻轻碰了碰燕之颐,在身后摸索着找到她的手,写下几个字。

马车一阵颠簸,孟回朗一头栽在马车上,浑身猛地抽搐起来,燕之颐虽被捂着嘴,却仍发出撕裂般的惊惧声。

车停在医馆门前,郎中即刻为孟回朗施针,他的头因为刚才的碰撞渗了血,燕之颐入内寻了一块纱绵,为他包上。乔装的扈粟人虽神色无常,却一眼不错地紧盯着他们,生怕节外生枝。

待孟回朗将将醒转,一行人掳着二人再次策马而去。

宫内荧煌的灯火照亮沉沉夜色,丝竹管弦清婉悠扬,各国使臣坐在下首,举杯同贺大燕的时和岁丰,物阜民熙。

席上一片和乐,忽而,扈粟使臣起身道:“这歌舞音律素日常有,不如今日来些新花样。素闻大燕云章公主的玉骨鞭独步天下,今日一时技痒,想向公主讨教一番,不知公主可赏脸与我一道切磋技艺?”

大食的使臣忙道:“传闻云章公主不仅气度高华,容姿秀丽,骑射武艺也皆不输男儿,若今日得见,是我等三生有幸。”

燕帝环顾一周,不见燕之颐,便低声问向左右:“公主今日何故不在席上,去遣人唤她过来。”接着便含笑看向扈粟使臣:“公主府中有事,稍迟便至,使臣且等一等。”

少倾,内侍匆匆赶来,对着燕帝一阵耳语,“什么?这几日竟无人见过公主。”燕帝一惊,广袖不慎拂落了酒樽。

扈粟使臣唇边挑起一丝讥讽:“怎么?难道公主情怯不敢前来?怕不是这传闻都是徒有虚名吧?”

燕帝的脸霎时冷若凝霜,泠泠道:“使臣休要胡言。”随即又传令道:“紧闭城门,各部巡防即刻全城搜寻,禁军也不必守在这,速去阖宫各处探查,务必找到云章公主。”

席下一阵窃窃私语,外邦来朝,固若金汤的燕国丢了公主,明日传了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堂堂大燕,公主竟不知所踪,说出来岂不是笑话?”扈粟使臣哂道,言语中多有不敬。

衍国公忙从席上站起来:“使臣怕不是吃醉了酒,走走走,我陪你去园中散散酒气。”说罢,起身把扈粟使臣拉了出去。

待他们出去片刻,殿内突然腾起一阵异香,如朝露清荷,先是丝丝缕缕,继而,又如熏风弄芳,渐次磅礴起来,让人嗅之生迷,迷之将昏,不一会儿便都沉沉睡去。

待殿中悄无声息后,一人大踏步迈入,广额阔面,眉间阴骘一览无余。

为了这一天,他已筹谋多年,不惜与兄长反目,以莫须有的罪名致其锒铛入狱;又离间了孟回朗身边最得力的副将边晁,杀得大燕援兵溃不成军;这些年,多少白银流入大燕,换作机要军情,被衍国公秘密传入扈粟。

他一人执子,却是招招艰,步步险,早已破釜沉舟切断了一切后路,才能辗转杀到这大燕的宫阁之中。

“今日,这天下就是我的了。”看着满屋昏睡的能臣武将,穆玄的心如焦渴之人饮了烈酒,止不住地震颤又抑不住地狂喜。

突然一记鞭响,震碎窗棂,似一道疾风横贯而来。冰冷的声音自空中响起,“不怕做鞭下亡魂,便来一战。”莹莹玉骨,如潜龙轻啸,划破晦暗长夜,撕开了穆玄的外衣,重重落在了他的皮肉上。

穆玄疾步后退,说道:“边晁,你来应付公主,我去取燕帝首级。”

“是,殿下。”边晁的剑还未出鞘,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且慢。”

长剑在他手中翻出无数剑影,像是吞噬了这夜色里的冷霜,叫人看一眼便胆寒。“孟回朗,你、你们。”边晁的脸陡然失了颜色,惊叫了出来。

孟回朗点地轻跃,肃杀剑气带着胸中激荡的愤懑,翻卷出狂莽的气焰,如惊雷流火直扑向边晁,不过几回合,便一剑贯穿其胸,将其钉在墙上。

“为什么是你?”孟回朗怒啸。“我们是战场依托生死兄弟,边地大营,只有你可自由出入我的帐中,究竟为何?”

“依托生死?你可知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孟回朗冷笑一声:“穆玄便是以此来离间你我二人的吗?那一年,燕军经过数月鏖战,才拿下被扈粟侵占了多年的城池,我父亲下令善待安抚城中百姓,可边策却趁我父亲尚未入城,带领一众将士烧杀抢掠,屠戮百姓以泄私愤。父亲为整肃军纪,不得不将边策就地处决。”

“你那时年幼,母亲病故,我父亲便将你养在身边,望你将来能以一腔忠胆,建功立业,光耀门庭。可你……”

“你父亲枉顾军令,失节在前;你通敌叛国,失义在后,今日你便在这墙上,亲眼看看自己是怎么一败涂地的。”

殿外一阵脚步声急踏,似有援军而至,穆玄邪魅一笑,道:“只凭你二人,还想力挽狂澜,起死回生?”

“话说的太早了吧,穆玄殿下。”燕帝从屏风后徐步而至,声音肃冷萧杀,他的手轻轻一拍,禁军破门而入,刀上寒光刺目,穆玄的声音,如风中冷烛,惊惧交加:“你、你们……”

原来在萧云渡与燕之颐开始调查孟家叛国,寻找边晁之时,萧家城中暗桩便暗中活动,借此传递消息。那日孟回朗去的医馆,恰是萧家一处暗桩。待二人被扈粟人带走后,掌柜便派人一路跟随。

孟回朗与燕之颐被关在一处僻院,皆被蒙了面。是夜,街上起火,一路烧进院落,在众人忙乱之际,萧云渡趁机偷换了二人。后来,孟回朗与萧云渡几次趁夜潜入院中,才知悉他们的计划。

穆玄被缚于殿中,面色沉静,可眼底却隐隐透出一丝莫名的狞笑。

孟回朗心头忽而想起大败的那一役,燕军把扈粟杀退到一处隘口,莽莽静夜中,突然地动山摇,顷刻间乱石横飞,扈粟甲兵从左右包抄。他们拼尽全力想要突围,谁知,惊雷炸响,一瞬间血肉冲天,焦尸满地。可扈粟哪来的这么多火雷,滚滚白银,誓要铺成一条一击即中,万无一失的血路。

“不!不对!”孟回朗猝然一惊,猛地朝殿外跑去。

几个内侍手持风灯立在阶下,不同于平日内侍的瘦弱,他们皆生的高大,火苗在灯里兴奋地跳动,微弱却刺目的光,如尖刀一般狠狠剜在孟回朗的心上。

“快,快抓住他们。”他吼道,一个翻身跃下台阶,与几人厮打在一起。

尖利的匕首切进他的颈窝,如注鲜血霎时喷涌而出。玉骨长鞭随即而至,缠上内侍的脖子,燕之颐手中一紧,鞭中人已身首分离。

“有火雷,快。”孟回朗拉住燕之颐。

禁军飞身前去,将几名内侍就地扑杀,风灯落地而熄,离信捻不过寸余。

暮夏初秋,黄沙漫天的坦坦马道上,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这一路,燕之颐从软红十丈的京城辗转跋涉到飞沙蔽日的边塞,眼见漫山青绿化作遍地焦黄。当年那个云容雪质的少年,自簇锦团花中生,在大漠孤烟里长,一生傲霜斗雪,铁骨铮铮,把毕生壮志都挥毫在了这广袤辽远的土地上。

那一夜又如潮水一般漫上来,她按住他颈间的伤,指缝里潺潺流出的温热,是她竭尽全力想要留住的一脉生息。他看着她被悲切迷蒙的泪眼道:“这一生,臣不负家国,不负大燕,惟愿公主此生平安和乐,顺遂无虞。”

风越过宫墙,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吹熄了檐下飘零的宫灯,也扑灭了他眼中最后一泓灿烈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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