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里

2022-09-01 10:20:06林希声松塔
南风 2022年8期

文/林希声 图/松塔

1.

“你在想什么?”话音刚落,她一抬眼,便看见李起游的脸在面前渐渐清晰放大。胡羌发誓在此之前,她甚至对这个新人演员没有任何好感,“累了吗?”

可是在一刻欢闹中,他发现了胡羌这快到来不及反应的一瞬失落,于是她也跟着短暂心动了一瞬。

胡羌立刻避开他的目光。

“很冷,有点困了。”她压压帽檐,希望他不要过分关注到自己这张清淡如水还带着疲惫的脸。

偏偏今天没有化妆。

十二月的某一天骤然降温,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差点被头一天快递到家门口已经冻成冰块的水绊倒。

偏偏今天还是大夜外景拍摄。

夜里三点,困意侵袭了胡羌的大脑。手若是外露与风接触,只需一秒就会冻红。可就算是这种天气,她还是给自己点了一杯冰美式。

“死也冰”冷死也要喝冰。

胡羌感觉自己的头昏昏沉沉有些失神,看了眼放在一旁的半杯冰美式,顺手拿起来就喝了一口。

没喝着,她不过小酣片刻,液体表面就已经结成了薄薄一层冰。

她是南方小城出来的孩子,没感受过这种程度的寒冷。比起拒绝领略寒风,她更觉好奇,忍住寒意用手隔着牛皮纸套,小心翼翼地将杯子倒过来。

嘿,还真的倒不出来。

明明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她却因此觉得有趣,把玩了起来。

“那个……你喝的好像是我的……”一个声音悠悠传来。

这是李起游来到这个学生剧组拍戏的第二天,他早就习惯片场这个外国小女孩的爱答不理,许是因为她是外国人,在片场总是不爱说话。

她还不爱笑,总是皱着眉,让看得人也觉得哀伤。也不知道她小小年纪到底藏了什么苦难,也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把自己封闭地死死,不让任何人靠近侵入。

出于好奇,他才主动靠近。

毕竟天已经这么冷了,身体在寒冷下的冷是无可奈何,可不要让一个在异国他乡追梦的女孩心也冷才好。

在他看到她拿起自己的那杯被冻冰了的热美式时,他没来得及阻止。于是,他就看到了这么一幕。

原来她会笑,还是个孩子啊,会因为这种简单的事情开心。

李起游不忍打断这一幕,可眼看着她又要把吸管放入口中,他才回过神来出声阻止。

胡羌闻声,身形定了定。随后瞪大了眼睛,看向了他,脸颊通红。

他觉得她真的太可爱了,挤眉弄眼地示意她看手上的杯子。

她一看,被自己的手覆盖着的杯套上,用黑色油性笔写了“LGY”。再一看,桌上被外带盒挡住的侧后方,还有一杯喝了一半的冰美式。

胡羌的脸变得更红了,她急得想解释,手一松,李起游的那杯冰美式就这么掉在了地上。杯盖和杯身分离,冻成冰块的热美式也因为掉落撞击摔裂,碎裂的冰渣和地上未融的雪花混在了一起。

她熟练道歉,低着头不敢看他:“不好意思。”

李起游用手捂脸浅笑,然后摸摸她的头,“把暖贴放在后颈脖子,这样全身就会暖和起来了。”

胡羌微微抬头,用一只眼睛偷瞄他。

正好对上他满含笑意的眼:“冷得话,就不要喝冰的啦。你们中国人不是只喝热水的嘛?”

“那你们韩国人也有喝热水的啊。”她立马反击,又小声嘀咕,“话不是这么说的,不要讲的那么绝对。”

李起游一愣,随后吃惊道:“原来你韩语这么好啊?那为什么不说话啊?”

胡羌刚要回答,被一个冷风侵袭催生的喷嚏打断。这个喷嚏来得突然,她的上半身随着喷嚏惯性弯下,羽绒服上的帽子也随即扣上。

小孩子,还真是小孩子。

李起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暖贴,伸手进了她的帽子里,将暖贴放在她的后颈脖子上。他的指尖有些许凉意,触碰在她脖子后的皮肤时,令她像触电般起了全身反应。

2.

学生时期的拍摄大多数时候都是有趣的,冬天拍摄最难熬的,除了抵抗冷空气就属熬过大夜之后的早起。

胡羌作为制作人,她每天早晨第一个工作就是收集菜单然后带着咖啡抵达片场。

她提着九杯咖啡到达时,现场已经开拍。她怕发出声响,愣是提着咖啡直到导演喊咔才敢放下。

“冰美式、冰茶、冰拿铁……”胡羌坐在地上,分着饮料,最后剩下两杯热的黑糖牛奶,一杯是她的,“黑糖牛奶是谁的?”她问。

李起游卷着袖子朝她走来:“是我的。”

胡羌扬着脖子,略微惊讶:“你也喝热的?”

他避而不答,单手拿了一根吸管插上,喝了一口,嘴角带着笑意:“小孩,今天可别喝错了。”

这话一出,胡羌的耳朵就红了。她早在来留学前就听说过,这个国家的男生都很会撩人。他们说种话时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把多情刻进了骨子里。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这个淳朴又保守的小女孩耳里多了一丝暧昧。

担当副导演的女孩,喊了声:“导演要去上厕所,休息十分钟!”

小跑出去的导演气得原地跳三跳:“这种事不说也可以!”

大家都笑得不行,只有胡羌还沉浸在那句话里没回过神。

李起游坐到她身旁问道:“昨天后半夜不冷了吧。”

她用围巾遮住了发烫的耳朵,小声回答他:“嗯,多亏了你。”

他用蹩脚的中文说:“那就好。”

然后两个人就没话了。她这话说得李起游不知道该怎么接,胡羌也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你中文,也挺好的。”

他眉梢上扬:“我其实也在中国留过学。”

她一听来劲了:“噢?在哪里?学什么?”

他回:“在北京,学中医。”

胡羌嘴一抿,差点把刚入口的黑糖牛奶吐了出来,眼里满是怀疑。

她不信。

“你不信啊?”他爽朗大笑,“不是啊,我很认真的跟你说是真的。”李起游的中文说起来很奇怪,能听出来他努力说得字正腔圆,每个字也都挺准确的,连在一起却不让人觉得标准。

他说话的时候习惯盯着别人的眼睛,偏偏胡羌又没办法坚定看着任何人的眼睛。在她又一次避开他后,他起身直接蹲到她的面前:“我现在还记得怎么拔火罐。还有,黄芪、当归羌活……所以我才知道,只要把暖贴放在后颈脖子,哪怕只穿一件衣服整个身子都暖起来,不会太冷。”

他说话整体结构还是韩式,可是“黄芪”“当归”“拔火罐”这几个词都是用中文准确地说出来了。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还当了演员?”

“太孤独了。”他眼里闪过悲伤,可她并没注意到,“一个人在陌生的国家,中文太难了。”

“韩语也好难,活着也好难。”胡羌信了,她太懂这种孤独感了。

李起游大笑起来,用大人的口气对她说:“小小年纪,不关乎生死都不算难事,都能过去。”

她突然想到什么兴奋地告诉他,“我的中文名字叫胡羌,羌就是羌活的羌。”

李起游眼神里闪着光:“我会写!”

然后他抓起胡羌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羌”字。问她:“对吗?”

“对。”胡羌含着笑。

“我不会忘记你的名字。”两人第一次四目相对超过五秒,然后他缓缓地,准确地重复了两遍,“胡羌,胡羌。”

胡羌觉得自己的名字很美,一直遗憾来到这里留学后没办法准确音译出自己的名字。“羌”,这个字的发音对于韩国人来说太难了。她觉得中文是最美的语言,然而在这天,她头一次觉得韩语的表达方式也很浪漫。

因为他明明可以说“我记得你的名字了”可他却用了“我不会忘记你的名字”,一句日常对话,突然就变成了一句承诺,令她在寒冷的冬日也从心底生出暖意,心神荡漾。

3.

平安夜那天是李起游的杀青日,却临时被他告知要请大半天的假,无奈,制片人胡羌只能临时改日程表。

这是特别的日子,能让李起游在杀青日请假,一定是要在这个特别的日子要去见什么特别的人吧。

胡羌本来沉浸在李起游杀青后就再不能见面的离别情绪中,如今烟消云散。

Kakao 里两人的聊天记录是李起游贴心用翻译器翻成中文的消息:小羌,今天我有了一件比较着急的事情。剩下的一场戏,我可不可以请个假?

她能怎么说,能拒绝吗?本来就是学生剧组,又没签合同,她拿什么来约束人家呢?

胡羌越想越气,下午在片场也没有心情看戏了,拿起手机阴阳气回了条:“圣诞节过得开心吗?”

过了很久,久到从第五个镜头拍到了第十六个镜头,久到天渐暗了下去,他才回复。

然而看到回复的她,呼吸一滞。

李起游回。

本来不开心的。

但你来找我了,所以现在开心。

胡羌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之后恢复理智,把手机一扔,用中文说了句:“呸!大猪蹄子!”

所有人都默默回头看了眼她,感受到目光注视她才想起现在是拍摄中……她连忙道歉,谁也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胡羌,于是很容易的原谅了她。

没过两分钟,李起游就匆匆赶到。杀青戏在一个咖啡馆里,胡羌坐在摄像机拍不到的窗边。

摄像机正在rolling,他不能进来,她也不能出去。

等待的时间里,李起游隔着透明玻璃窗拿着一枚硬币给她变了一个魔术。

一枚小小的硬币在他手上变幻来去,最后他让她闭上眼睛,那枚硬币居然无声无息穿过了玻璃,来到了她的面前。

李起游又一次成功把她逗笑了。

胡羌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她从小到大都是个薄情的人。她的薄情也许是来自于她的平凡,她的普通。因为从来都不是个受人关注的孩子,于是她为了保护自己也收敛起了自己的感情。

可很奇怪,看着李起游和女演员的对手戏,明明知道这是在拍戏。她依旧很羡慕这两个人物——从一而终的喜欢,懵懂青春里的唯一。

她记得刚上初中时,周围的同学都开始有了萌动。她没有,故她不懂,这一不懂她就比别人晚了好多好多年。

没有人喜欢她,她也从没喜欢过任何人。

此时她看着两人的表演竟出了神,多年来第一次生出想要谈恋爱的心情。

她不确定,自己这种莫名心情是否跟李起游有关。

随着最后一次杀青打板声,剧组正式杀青了。李起游与所有人互相拥抱,然而眼神却在一众庆祝杀青的混乱中,寻找着谁。

终于,他找到了。

他快步走到胡羌面前,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声:“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胡羌汗毛竖起,紧张了起来,眼神出卖了她此刻的慌乱。

可他决定了要逗她,知道她着急,偏偏语调慢慢悠悠不打算轻易告诉她:“你破解了我的魔术我就告诉你!”

她有些恼:“李起游!”

“没大没小,我比你大了六岁,不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话虽这么说,可他不仅一点也没恼她,嘴角还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胡羌心虚扭头就要走,李起游用手去抓她,又把她拉回了自己面前。他可能也意识到这个举动有些逾越,很快放开了她的手,轻咳了两声:“回家吧,到家了我再告诉你。”

李起游在她眼中一直都是个奇奇怪怪的人,她早已见多不怪。想到再也见不到,她突然有些想哭,再次躲开了他的眼神,低下头与他道别:“祝你以后一切顺利,李起游。”

没等他回答,她就跑开了。

胡羌从小到大最讨厌也最不会应付离别,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所以她不喜欢相遇,相遇总是简单,离别却不易。如果非要相遇,她宁愿从一开始就不倾注情感。

这样抽离的时候就不会太难过,显然李起游破坏了她与自己情感平衡的拉扯,成为了一个例外。

4.

那一年的最后一天,胡羌是和李起游一起度过的。

圣诞节来临的那一晚,胡羌收到了李起游的消息。他给她分享了一个视频,那个视频是胡羌唱歌的小视频:这是你吧。

胡羌喜欢唱歌这件事,没有人知道。她唱歌从不露脸,可他还是认出了她的声音。

她嘴硬不承认:不是我。

李起游懒得跟她争,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胡羌,你不想让他们知道这是你的话,就陪我一起跨年吧。”

这种好事,她怎么可能拒绝。

李起游带她来到朋友的作曲室里,介绍起那一排未成形的歌曲,从中抽了一张出来:“这首歌,女生部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声音。小羌你的声音很适合这首歌。”

胡羌有些犹豫,抽搐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答应或拒绝。

“你先听听看吧。”

室内响起了全新的音乐,窗外也正巧响了烟花声响。李起游想去拉开,胡羌拉住了他:“我不喜欢看到烟花。”

李起游饶有兴致问:“为什么?”

胡羌眼中怀着忧伤:“你不觉得烟花看了会让人觉得很难过嘛?就像快乐一样,是美好又很短暂的。好像在说,无论多么美好最后都会消失。”

一瞬一瞬,她的所有情绪也是这样。

李起游在此情境下对她生出了怜爱感,他忍不住抬起手,又放了下去。他好心疼面前这个小女孩,他不能完全知道她所经历,光是听她的声音,看着她没有光亮的眼神就足够心疼了——如同陨灭的烟火。

他有很多想说的话,到嘴边却说了句毫不相关的话:“小羌,送首歌给我吧!这首歌就是只属于我们俩的歌。”

话术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她本来还在犹豫,他这么说了,她就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了。

“小羌,烟花被制作的使命就是为了这一瞬,我们一起看了,再看到烟花时就会想起一起度过的今天。或者回想起今天时,会记起这一簇烟火一瞬的美丽,这就够了。要是不看,连这一瞬都没有,就好像没在这世界上存在过一般,不是更难过吗?”

胡羌觉得他说得特别对,她固执了十几年的想法,就这么被他一句话化解了。

李起游拉开窗帘,可惜的是烟火似乎在另一边,只能听得到声音,不过她却能清楚感受到。

是新的一年来了。

“新年快乐,小羌。”最后一声烟火消尽,他转过身,背后只有万籁俱静下的灯火通明,“祝你永远快乐。”

5.

胡羌还是录制了一个版本,但最终还是很可惜只是作为demo 被卖给了一对大热的男女组合。幸运的是,这首歌依旧受到了关注,李起游也因此得到了一个参演音乐剧的机会。

李起游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与她分享。

等到音乐剧首演那天,胡羌带着一瓶亲手做的蜂蜜柚子酱去看他的首秀。她最喜欢看李起游一个人站在舞台中央,灯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的那一幕。好像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就明白了,自己加快的心跳是因为什么。

胡羌记得那一天,他们之间大概相隔不到一百米。

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

谢幕时,她打了一个哈欠,李起游也学着她的模样打了一个哈欠。

她看着他学自己又羞又恼地鼓嘴。

他看到后也这样做了。

她抿嘴,他也抿嘴。

然后她被逗笑了,低下了头。抬起头的时候,刚好看见他也低头浅笑。他抬起头的那一瞬间,他们相互对视一笑。

她用口型对他说:“很棒。”

他头一歪,用口型回:“谢谢。”然后用两根手指对她比了一个小爱心。

胡羌偷偷在心里想:我才是。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喜欢了,这不是她的初恋,却是她的初次心动。

大概这辈子仅此一次的心动。

三月的首尔还没回暖,零下的温度很难让人想起其实已经算是春日。胡羌习惯性在后颈放了一块暖贴,以至于不算太冷。手上宝贝似捧着那罐蜂蜜柚子,左手食指被白色纱布包裹住。

她站在剧场外等待着李起游出来,大片大片的粉紫色天空作为背景,美得不像话。万物都在迎接春天到来的时候,天空却飘起了小雪。

这是春雪,在这个国家象征着幸福,只是当时的她并不知道。

胡羌赤手接住了温柔的春雪,却一点也不感觉寒冷,反而觉得雪花轻触之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真实感。自从认识李起游后,她的五感都被放大了好几倍。而这些感觉里,还有很多她从前没有过的情绪。

“小羌。”她闻声抬头,李起游直直向她走来,直接把她揽进怀里,把她的头按进了自己的心窝。

“你的手怎么了?”他注意到了她手上的伤,可胡羌并没有告诉他这是做蜂蜜柚子刮柚子皮白囊时弄得。而是将头埋得更深,她听着他的心跳声,竟有种想哭的心情。

她从前不懂爱,过往的恋爱经历里,那些对她说爱的人里没有谁待她真心。他们来到她的世界,对她说爱却不闻不问。把她的软弱当成利器,只因为她是人见都热爱好骗的备胎形象。

她从前害怕过冬,或许是觉得自己的春天不会再来了。她总觉得一个人也可以,哪怕一个人会让冬天更加难熬。此时此刻,李起游把她抱进了怀里,她突然觉得冬天很好,两个人也很好。

“李起游,为什么春天来了还是会下雪?”想着想着她真的哭出了声,她哭着说,“我不想再被人当成备胎了。”

我也想要被人认真对待,成为绝无仅有的first choose.

6.

李起游的音乐剧大热受到了关注,而胡羌听着两人录制的那首demo 写了一个音乐剧题材的电影剧本被导师推荐给了一个有名的制片人,最终得到了投资制作的机会,并敲定由胡羌执导。

这是她想着李起游写得剧本,所以不会有比他更适合的男主角。

她争取到了这个机会,李起游却并不因此而高兴,在胡羌的软磨硬泡下,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这是胡羌第一次以导演的身份在现场看李起游演戏,再次看他跟别的演员演爱情桥段,她再也不感到悸动而是些许醋意。

一时间,她感觉心里有些烦躁,直接喊“咔”,随后站起身小声与副导沟通休息十分钟。

这么长的时间,他们之间从未说过爱,但并不代表她不期待。

她一直在等,等他先开口。而李起游总是适时地在快要捅破两人关系那层纸之时及时收住。

李起游看出了她的不对劲,来到她身边,想摸摸她的头,却被她躲开了。

“怎么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胡羌的委屈因为他一句“怎么了”爆发,像个孩子似地撅起嘴,谁看都会觉得心疼的委屈语气说道:“李起游,我会不会是你的first choose?”

她还是有些着急了,沉不住气了,等不了了。

所以她先开了口,李起游用拇指擦去了她的眼泪,只当她是任性:“是不是第一选择很重要吗?”

“重要。”她就是这么固执。

因为从来没有成为过任何人的第一选择,所以重要。

他没有迟疑太久,低下头笑了:“小羌,别爱上我。”

她终于学会了爱,他却不让她爱他。

你看,她就说吧。这就是为什么胡羌从来不轻易交出感情的理由。所有的开始都是那么的容易,交付感情也容易,可她做不好怎么洒脱的收手。最后受伤的,也从来都是她。

胡羌是个好面子的人,她想让人觉得她是个薄情的洒脱人。哪怕她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也绝对不让眼泪掉下来。她难看地笑着问他:“李起游,你上次变得那个魔术是怎么做到的?”

李起游半天不说话,好久,他也苦笑了:“对不起,小羌。我不能告诉你。”

7.

胡羌向导师请辞,她以自己没有信心也没有好状态为理由,不再以导演的身份参与拍摄。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窗台上还有上次做蜂蜜柚子剩下另装的半瓶,她在天气转暖的时候,打开了那半瓶,用热水给自己泡了一杯蜂蜜柚子茶。

她也是这时候才知道,那次在做的时候,因为刮白囊时候手受伤了,整个影响了后面的制作。白囊没刮干净,黄糖也熬过了头,变苦了。

原来那次的蜂蜜柚子做得那么失败,明明浸在蜂蜜里那么长时间,却还是无尽的苦涩。

即便如此她还是一点一点喝完了,她不停反问自己:“为什么呢?明明用了最甜的蜂蜜,用了最多的分量,可是为什么这么苦……”说着眼泪又在一个人的时候掉了下来。

该不会是过期了吧?

也没有,只是过头了。

她习惯了喝热水,习惯了贴暖贴在后颈,所以她不习惯没有李起游的问候。

两人再次见面是在电影杀青的时候,胡羌作为编剧来到了杀青宴上。她全程没有参与,听导师说拍摄很顺利,也许换导演是个很正确的选择。

她笑笑,她能感受到有一个人的炽热目光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同时也在控制自己不让目光追随他而去。

杀青宴进行到后半段,每个人都喝得醺醉,她的面前还是放着一杯没喝过一口的热草莓拿铁。她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还不认识李起游的时候。每个人都很热闹,只有她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明明置身于此,却不被人注意。

李起游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移动到了她的座位边。他怕引起她的反感,中间隔了一定安全距离。

两人的面前放着两杯相同的热草莓拿铁,背影看上去却是那么生疏。

他用刚好她能听见的声音说:“对不起。”

“没关系。”几乎没有犹豫,好像她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在等着回答一般。

中间不时有人来找李起游敬酒,他们的对话便停留于此。

“哦对了。”等人都走了,胡羌先开了口,“上次送给你那罐蜂蜜柚子……”

李起游想起了什么,避开了她的眼神,用一根手指挠了挠头:“啊……好吃,很甜,谢谢你。”

胡羌苦笑,没再多说什么。

也是,这么苦,没有人会吃的。

事实上就算不苦,他也不会吃的。

“再见啊,李起游。”她用中文郑重其事地道别。没告诉他自己决定休学回国调整一段时间,但她有好好告别了。

因为有预感,他们从此以后不会再见了。

8.

还没等到这部电影制作全部结束,李起游就去世了。

胡羌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国内闭关写剧本,可再怎么写,也写不出想要的滋味。等她知道他因病去世的消息,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说来好笑。他的死讯是因为导师的一通电话问她想要休息到什么时候。寒暄间,导师提起:“哦对了,你写的那个音乐剧,可能要推迟送去电影节了。”她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导师继续说,“那个男演员好像是生了什么病去世了吧,剪辑的时候,发现他有句台词说错了……因为这么一句台词不得不重新配音了。”

后面的话,胡羌已经听不太清了。

她的脑子一声轰响,随后是一阵长时间的耳鸣。她觉得自己胸口被一股气堵住,瞬间窒息。

“好像是说了句中文,难不成是你在剧本里特意设置的?”导师还在自顾自的说,“你等等,挂了电话发给你。”

胡羌捂着胸口一点一点滑落倒地,她气沉处肋骨每大口呼吸一次都会生生地疼。泪腺比头脑诚实,她发不出声音,任由眼泪乱流。在看到导师发来的视频,听到了她故意说错的那句台词后,终于尖叫大哭起来。

他说:“我也想,可我不能。”

胡羌瞬间就懂了所有关于李起游的奇奇怪怪。

导演是她的韩国人同期,他用了一个主观镜头,李起游明明在笑,却流着眼泪。用最轻松地语气说着最悲伤的台词。当时那条他的戏很好,再加上因为是身为中国人的胡羌所写的剧本,原台词本就有些奇怪,哪怕完全没按照剧本走,但意思在这场景却并不违和。在场所有人都被他的演技感动了,导演也没有考虑地一条过了。

而她分明看到他在说完这句台词之后,低下头,喉咙滚动,说了两个字:“小羌”

他说得最标准的两个中文,是她的名字。

“坏掉的是我。”

我也想爱你,可是我不能。

9.

李起游来中国那一年,他才二十四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他住进了一家母亲年轻时待过的中医馆里,老先生每天给他针灸、艾灸、拔火罐。就这么折腾了一年以后,他终于有了好转,他为了这么一点好转洋洋得意,提前回国回到了校园。不为别的,他只是耐不住那漫漫长夜,厌倦了一眼看尽的四方小屋,没有人能跟他交流,只是每天闻着浓浓的中药味。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要好转的时候,他又晕倒了。当母亲再带他找回去时,老先生也只是摇了摇头。

在他的二十五岁,判下了死刑。在他知道自己无力回天时,他毫不犹豫回到了家乡。他不想自己的生命在最后是躺在病床上的悲哀,当演员是想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尽可能延长三倍去感受。

李起游从没想过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能碰上和自己如此默契的胡羌。不同的饮品、相同的温度,连他自己每次看到都会发笑的程度,太巧了,怎么会这么巧。他们是相似的,又不同。她就像是他尽力想要隐藏住的那个真实的自己,她的出现,让他多好死赖活了更久的时间。一点一点治愈着自己,到最后好像真的变成自己所希望的模样。

他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对胡羌是否来自惺惺相惜,在他有记忆的人生里好像一直都在求医,从小到大与病魔做斗争,最多的记忆是白色的床单和刺鼻的消毒水气息。

他没有机会去爱,毕竟生病的人哪有资格去奢求爱。但,老天仿佛可怜他,最后的最后还是让他不带遗憾的走了。要是非得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在胡羌问他自己是不是他的第一选择时,他真的很想肯定她。

她一定是自己的第一选择,可是自己不可以是她的。

他不知道那瓶蜂蜜柚子是苦的,那是她亲手做的,他怎么舍得吃啊。

可他知道,她才二十岁,还是个小孩。她未来可期,他已然走到尽头,怎么能因为一时私欲,让她的后半生平白无故多了个奢想呢。

“你的未来春暖花开。即使春天里也会下雪,那些雪花只会让你更加绚烂,却不能阻止春天的到来。”

不止我,这么好的你,以后一定会有一个把你放在第一位的人出现。

哪怕,我不能是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