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龙祥,张玉兴
(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天津 300387)
天宝十四载(755)爆发的安史之乱是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分水岭,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轨迹,唐玄宗朝名将张守珪之子张献诚就是其中之一。安史之乱中,张献诚历经逆臣到功臣的转变,然两《唐书·张献诚传》记载其任职于安史叛军期间的事迹却十分简略,仅以“陷逆贼安禄山,受伪官;连陷史思明,为思明守汴州,统逆兵数万”[1]3497一语带过。张明《唐人对安史之乱的书写》对张献诚及其子张佶、张任墓志做过分析,指出张氏诸人墓志在书写张献诚于安史之乱中的表现时都为其辩护,皆言张献诚陷贼是为叛军所迫[2]。孟献志《安史之乱伪官研究》则认为张献诚假意投靠叛军,实际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并大胆推测张献诚实际是潜伏于叛军的唐军间谍[3]78。对于张献诚陷逆的原因,陈寅恪先生《唐代政治史述论稿》讨论河朔胡化问题时,指出张献诚为大臣之子又非河朔土著,其与田承嗣等无别之因在于少居河朔、渐染胡化[4]。但限于论述主旨未对张献诚叛节问题做更细致的分析。那么,张献诚在安史之乱中是被迫陷逆还是主动投敌?他在安史之乱前后具体表现如何?安史之乱后张献诚为何能够从逆臣一跃成为功臣,甚至获得图形凌烟阁的殊荣?笔者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结合《张献诚墓志》与传世文献,对上述问题进行讨论。
《张献诚墓志》志石长74厘米,宽73厘米,河南洛阳出土,现藏于洛阳古代艺术馆。为便于讨论,今据墓志拓本(参见图1),参考《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及《全唐文补遗》录文重录于下:
图1 《张献诚墓志》拓片
唐故开府仪同三司检校户部尚书知省事赠太子太师御史大夫邓国公张公墓志铭并序
朝请大夫、前金部郎中王邑撰
赫赫神将,昭昭忠烈,载在简策,其非邓□□公□。公讳献诚,黄帝之后,南(1)《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南”字作“□”。阳人□□□封□族,开国承家。子房运筹,茂先博物,系之于公矣。公则沙州刺史才之曾孙,同昌军使、赠蔚州刺史义福(2)《唐代墓志汇编续集》“福”字作“□”。之孙,御史大夫、幽州节度等使、南阳郡开国公、赠兵部尚书守(3)《全唐文补遗》“守”字作“□”。珪之子也。凛然威名,森然高节,海阔大量,山横雄气。燕颔俟其封侯,龙泉昭其利用,信之矣。天宝初,补太子通事舍人,历典设郎、太原府士曹参军(4)《全唐文补遗》作“典□□”。、孟县令、左清道率。时幽州节度使表请为檀州刺史,皆谓良二千石也。顷者禄山乱常,庆绪有毒。公所悲侯印犹在虏庭,乃于邺中与王伷、邵说、崔溆等相约而言曰:潜归圣代,贤人之节;耻饮盗泉,高士之志。今请逃于寇难,誓比骨肉。及随肩之时,为追骑所困,遂絷于思明之众也。然肃宗清华夏之岁,思明蓄横猾之谋,有诏遥授公卫尉少卿,旌其善也。乾元二年,思明攻孟津,盗鼎邑,公陷身增叹,无翼高飞,而朝义继逆,疑公携贰,遂污公为兵部侍郎、汴州节度使。虽白刃可胁,岂顾一门。而丹心不移,能怀双阙。是时宝应之初也。公每与从事田僎等仰天望日,裂帛题表,募间道入秦之使,申潜谋破虏之策。及天兵收洛邑,朝义乞复郊(5)《全唐文补遗》作“朝义走浚郊”。,公使坚壁者善守,衔枚者出战,皆愿挺剑翦翼,挥戈舂喉。是以巨寇(6)《全唐文补遗》作“臣寇”。奔北而受毙,官军自东而势,公之力也。上嘉其忠亮,授特进、试太常卿、兼汴州刺史、防御等使,又授左威卫大将军,封邓国公,食实封二百户,仍为宝应军左步军使。永泰初,特拜梁州刺史、山南西道节度等使。登坛初绾于中司,秉节又迁于副相。时羌浑贼帅高玉聚剽掠之党,扼褒邪(7)按,“褒邪”当作“褒斜”。之路。公以三军作气,六鼓乃禽,遂加仪同、检校工部尚书,恩出九天,荣兼八座,而山南狂贼氾元曜等凭凌州邑,俶扰士庶,公招必示信,讨必示威。川有湉鳞,野无暴客。由是圣札褒美,珍器赏功,又加剑南东川之节。大历三年春,公请朝觐,遂检校户部尚书知省事。忽有风痹之疾,御医良药,宠赐超等。呜呼!其年九月十五日薨于上都光福里,春秋卌六。诏赠官僚亚相,又遣山南西道监军使、宫闱令梁文秀赙绢五百匹,仍护丧事。况有班剑骑吹之仪,此实哀荣也。以大历四年二月三日与夫人清河崔氏合袱于河南县谷阳乡谷阳里邙山原,从南阳公之茔也。继室陇西李氏,昼哭而言曰:位雄上将,亦足为荣;年未中身,奚其不寿。有子一十八人,女□二人(8)《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作“女二人”,检视墓志拓本最末一行当还有一字,然拓印不清,依稀似“十”,严谨起见可释作“女□二人”。。长子佶,次子信,早亡。次子前太子洗马位,前太常主簿任等,悲号罔极,见托为文。恭述邓公之铭,庶旌吴札之墓。其词曰:
唐有忠臣,生为间气,达识宏略,雄名雅志,其一。一扫胡虏,能还圣朝,家传上将,身致□霄,其二。倏忽朝露,悲凉夜壑,武库节归,文昌星落,其三。卜葬兹日,(9)《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作“筮”。崇勋刻铭,魂飞垄树,剑□泉扃,其四。河水泛泛,邙山寂寂,万古高坟,苍然松柏。其五。
关于张献诚的籍贯,墓志仅云“黄帝之后,南阳人□□□封□族,开国承家”,未作明确记载。《旧唐书·张献诚传》载为“陕州平陆人”[1]3497,唐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之子。同书《张守珪传》记载其为“陕州河北人”[1]3193。据《旧唐书·地理志》:天宝三载(744),改陕州河北县为平陆县[1]1428-1429,故“陕州平陆人”即“陕州河北人”,父子俩籍贯一致。又《张守珪墓志》云:“其先南阳人也,因宦于陕,故遂家焉”[5]190,张守珪受封为“南阳郡开国公”。又张献诚之子张任墓志亦云:“远祖以避仇南阳,因家服陕。”[6]773可知“南阳”乃张献诚家族本贯,后迁居陕州平陆[7]。
关于张献诚家族的世系,墓志云曾祖为张才,《张守珪墓志》亦云:“曾祖,朝散大夫、金州长史迁;大父,宣威将军、同州济北府折冲都尉才。”[5]190然新出其堂弟张献甫墓志则载“曾祖善才,游骑将军、守左卫诩府中郎将,赠邓州刺史”[8],“才”或为“善才”的省称。张献诚祖父“义福”,“福”字拓片不甚清晰,《唐代墓志汇编续编》作“义□”。据《张守珪墓志》载:“烈考,京兆府常保府折冲都尉,赠蔚州刺史义福。”《张献甫墓志》也载“祖义福,蔚州刺史、赐紫金鱼袋,赠潞府大都督”[8],则祖父为“义福”应无疑义。张献诚之父张守珪,又据两《唐书·张守珪传》有子献道、献诚,张献诚母陈尚仙墓志除献诚外还有“次子尚舍直长献心”[9]214,则张献诚兄弟三人。张献诚先娶清河崔氏,后娶陇西李氏,生子张佶、张信、张位、张任等。据此,张献诚一支世系为图2所示:
图2 张献诚家族世系图
关于张献诚的初仕时间,墓志记载“天宝初,补太子通事舍人,历典设郎、太原府士曹参军、孟县令、左清道率。”似张献诚初仕时间为天宝初年,其实不然。开元二十二年(734)张守珪大败契丹,次年回朝献捷,唐玄宗褒奖“与二子官”[1]3195。张守珪长子为张献道,次子为张献诚,可知此次授官也包括张献诚。按唐门荫制度,张守珪官拜辅国大将军,为正二品散官,荫子官当为正七品下,即开元二十三年(735)时张献诚就有了正七品下散官身份。张献诚之母陈尚仙葬于开元二十四年(736)二月,墓志中载有“嗣子太子通事舍人献诚”[9]214,太子通事舍人的品秩为正七品下,正与张守珪享受的荫子待遇相吻合。由此可知,张献诚的初仕时间应当在开元二十三年或二十四年,初仕官职为太子通事舍人。开元二十八年(740)五月张守珪贬死括州,按唐服丧制度制,张献诚需要丁忧二十七个月,如果没有夺情起复等特殊情形,丧满后才可回朝为官。因此,《张献诚墓志》所云“天宝初,补太子通事舍人”,也有可能是张献诚服父丧期满后又重新补为原官。但若如此,墓志则漏载其初仕时间。
天宝年间,张献诚历任典设郎、太原府士曹参军、孟县令、左清道率,其时张守珪已经去世,因此失去父亲靠山的张献诚升迁并不算快。不久之后,张献诚便迎来人生转机,他被时任幽州节度使的安禄山表请为檀州刺史,成为地方大员。安禄山发迹之初正是在时任幽州节度使的张守珪麾下,可以说张守珪对安禄山有知遇之恩,将他从一个偷羊贼慢慢提拔为手握重兵的大将,甚至将其认作“义子”。飞黄腾达后的安禄山自然对昔日恩人之子投桃报李,将其提拔为自己管辖州内的刺史,而张献诚也在安禄山的麾下认真理政,成为一个“良二千石”。
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身兼河东、范阳、平卢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于范阳起兵反唐,拉开了持续近八年之久的安史叛乱序幕。由于事起突然,河北郡县无暇防备,“守令或开门出迎,或弃城窜匿,或为所擒戮,无敢拒之者”[10]6935,河北地区大量朝廷官员变节投敌,叛军仅用一个月时间兵锋便进抵河南,将唐廷军队牵制在黄河以南战场。而此时身为檀州刺史的张献诚又是何处境呢?《旧唐书·张献诚传》云“陷逆贼安禄山,受伪官”[1]3497,《墓志》则云:“禄山乱常,庆绪有毒。” 从本传和墓志语气来看张献诚乃被动陷贼。张献诚之子张任墓志更为其开脱,云:“初盗发幽蓟,(张献诚)为之胁从,诡输小诚,求彼大任。虏不我诈,我藏其忠。”[6]773言张献诚迫不得已才假意投靠安禄山,实则心存唐室,等待时机归唐。这两种说法的共同之处都在强调张献诚参与安禄山叛乱是被动的、迫不得已的选择。事实上安禄山叛乱之初,确实有不少心怀唐室的官员为避叛军锋芒而假意投敌,等待时机归唐,常山太守颜杲卿就是一个典型。《资治通鉴》云:
禄山至藁城,常山太守颜杲卿力不能拒,与长史袁履谦往迎之。……杲卿归,途中指其衣谓履谦曰:“何为着此?”履谦悟其意,乃阴与杲卿谋起兵讨禄山[10]6936。
但张献诚情况是否与颜杲卿一样也是假意投敌呢?考虑到张献诚与安禄山的关系和墓志惯常的掩饰之词,被动陷敌之说未必可信。
安禄山叛乱初期的一年多时间里,河北始终反复于朝、叛两方之间[11],叛军未能将河北的统治权完全控制在手中。除了许多官员变节投降外,河北仍有一些忠于朝廷的官员暗自结成反安禄山力量,这股力量的核心便是颜杲卿、颜真卿兄弟。事实上,早在安禄山起兵之前,平原郡守颜真卿就看出了安禄山的野心,“知禄山且反,因霖雨,完城浚壕,料丁壮,实仓廪。禄山以其书生,易之。及禄山反……真卿使亲客密怀购贼牒诣诸郡,由是诸郡多应者”[10]6938。平原起义后不久,河北南部的饶阳(深州)、景城(沧州)、博平(博州)、乐安(棣州)、河间(瀛州)、清河(贝州)等六郡相继倒戈,加入勤王联盟,并推举颜真卿为盟主,相与拒贼。颜真卿联络其从兄、假意投靠安禄山的常山太守颜杲卿一同举义。
常山郡地处要冲,尤其控扼着犹如河北命门的重要关隘——井陉关,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安禄山为了防备颜杲卿,一方面“赐杲卿金紫,质其子弟”[10]6935,另一方面又使其将“李钦凑将兵数千人守井陉口,以备西来诸军”[10]6935,“安忠志将精兵军土门”[10]6942,牵制颜杲卿势力。此时,张献诚亦被安禄山从幽州之北的檀州紧急调往博陵担任博陵太守[10]6936。博陵紧邻常山,张献诚的檀州刺史原本就为安禄山所表请,此时调任博陵太守除了要加强对博陵的控制外,更重要的是借其监控博陵附近郡县,尤其是颜杲卿所在的常山郡。所以当后来饶阳太守卢全诚拒不受代,颜真卿兵反平原时,安禄山立刻派兵包围饶阳,领兵的人正是张献诚:
饶阳太守卢全诚据城不受代;河间司法李奂杀禄山所署长史王怀忠;李随遣游弈将訾嗣贤济河,杀禄山所署博平太守马冀;各有众数千或万人,共推真卿为盟主,军事皆禀焉。禄山使张献诚将上谷、博陵、常山、赵郡、文安五郡团结兵万人围饶阳[10]6942。
由此可见,张献诚颇受安禄山信任和重用,是安史叛军的骨干人物,其在河北的经历也证明他相当活跃,不断接受和执行安禄山交给他的任务。退一步讲,如果张献诚确是假意投敌,此时完全可以联合颜杲卿兄弟,接应唐廷平叛大军东出井陉,直捣叛军老巢范阳。但事实证明他并未如此。当河北义军纷纷揭竿而起形势一片大好之时,至少此时的张献诚还没有反正归唐的想法。其实不只是张献诚,安禄山攻占两京前后,大批唐廷重臣也都投降了安史叛军,所谓“为贼所污者半天下”并非虚言。如宰相陈希烈“失恩,心颇怏怏。禄山之乱,与张垍、达奚珣同掌贼之机衡”[1]3059;开元宰相萧嵩之子萧华在长安失陷后,从驾不及,投身叛军[1]3095;哥舒翰兵败潼关后,“为火拔归仁执降于贼。禄山谓之曰:‘汝常轻我,今日如何?’翰惧,俯伏称:‘肉眼不识陛下,遂至于此。陛下为拨乱主,今天下未平,李光弼在土门,来瑱在河南,鲁炅在南阳,但留臣,臣以尺书招之,不日平矣。’禄山大喜,遂伪署翰司空”[1]3215。唐军节节败退,皇帝出逃,两京陷落,而安禄山叛军兵锋正劲势如破竹。在此形势下,投降安禄山不仅可以保全性命,万一叛军取得胜利,或许还有成为开国功臣的“荣耀”。由此可见,张献诚“陷贼”不一定是被动的。孟献志《安史之乱伪官研究》一文中所谓张献诚“间谍”说更多是猜测,过于相信墓志的记载,忽略了当时背景下张献诚在叛军中的积极表现[3]38。
至德二载(757)正月,形势发生变化,安史政权内部权力斗争激化,安庆绪伙同严庄密谋杀害安禄山自立。九月到十月,唐军在回纥军队的帮助下先是收复长安,大败安庆绪军队于陕州,进而收复洛阳,安庆绪仓皇出逃相州。十月底,失败后的安庆绪虽然在滏阳击败李光弼,重新集结了大批叛军,但叛军集团却早已分裂,将领们也都各怀二心,安庆绪既没有其父的能力,也没有足够的威望来号令那些早已手握大权的叛军将领,尤其是盘踞范阳的史思明。所以当至德二载年底,安庆绪派阿史那承庆等人前往范阳向史思明征兵时,史思明直接将其囚禁,“遣其将窦子昂奉表以所部十三郡及兵八万来降,并帅其河东节度使高秀岩亦以所部来降”[10]7048。
《张献诚墓志》记载此时张献诚“悲侯印犹在虏庭,乃于邺中与王伷、邵说、崔溆等相约而言曰:潜归圣代,贤人之节;耻饮盗泉,高士之志。今请逃于寇难,誓比骨肉”。预感到安庆绪即将败亡的张献诚与王伷、邵说等人密谋脱离安庆绪,另谋出路。此时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北上投奔史思明,二是南下投奔唐廷。史思明虽然此时名义上归唐,但是仍然保持原有地盘和独立地位,“外顺命,内实通贼,益募兵”[12]6429,积极扩张势力。张献诚最终没有选择南下,而是投奔了史思明。张献诚选择北上的原因,墓志讳言“及随肩之时,为追骑所困,遂絷于思明之众也”,这与此次同行的邵说归唐后写的《让吏部侍郎表》所说“属思明数万之中南镇赵州,送臣于范阳”[13]如出一辙,都将未能归阙之因归咎于史思明的阻挠。但这些恐怕都是讳饰之言,真正的原因当如仇鹿鸣分析王伷在安史乱中经历时所指出的:“唐肃宗在收复长安之后,对于陷伪官员处分严厉……这些自知为唐廷所不容的‘贰臣’与‘元从’恐怕绝无自投罗网的可能,而归唐后保持了独立地位且正在积极招兵买马的史思明,则成为他们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庇护人。”[14]唐廷处置陷伪官员的严厉政策才是张献诚心结所在,而与之同行的王伷墓志也说,“禄山子庆绪走保相州,又为所协受职,乃与友人邵说间行诣思明于幽州”,表明张献诚等人北上投靠史思明应是主动而为。
至德二载(757)十月,唐廷收复两京,在对俘获的陷伪官员的处置上,唐廷内部出现了不同的意见,崔器、吕等人建议:“诸陷贼官,背国从伪,准律皆应处死”[10]7049,李勉、李岘则认为应当加以甄别,从轻发落。唐肃宗最后采纳了李岘的建议,史载:“上从(李)岘议,以六等定罪,重者刑之于市,次赐自尽,次重杖一百,次三等流、贬。壬申,斩达奚珣等十八人于城西南独柳树下,陈希烈等七人赐自尽于大理寺;应受杖者于京兆府门。”[10]7049
虽然唐廷以六等定罪,甄别处置陷伪官员,但这种处罚依旧十分严厉,也使得原本有意归唐的陷伪官员望而却步。唐廷有识官员纷纷上书建言从宽处罚,代表人物仍是李岘(10)刘昫《旧唐书·李岘传》卷112记载其建言肃宗:“夫事有首从,情有轻重,若一概处死,恐非陛下含弘之义,又失国家惟新之典。且羯胡乱常,无不凌据,二京全陷,万乘南巡,各顾其生,衣冠荡覆。或陛下亲戚,或勋旧子孙,皆置极法,恐乖仁恕之旨。昔者明王用刑,歼厥渠魁,胁从罔理。况河北残寇未平,官吏多陷,苟容漏网,适开自新之路,若尽行诛,是坚叛逆之党,谁人更图孝顺?困兽犹斗,况数万人乎。”见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345页。。唐肃宗虽然下诏停止了进一步的清算行动,但事情真正的转折出现在相州之役后。乾元元年(758)十月,唐廷为一举消灭安庆绪,以鱼朝恩为观军容使,会同九节度使围攻相州。安庆绪求援于史思明,早已对唐廷怀有二心的史思明再次叛唐,起兵南下应援安庆绪。张献诚此时应该也在南下的队伍中,其墓志云“乾元二年,思明攻孟津,盗鼎邑,公陷身增叹,无翼高飞”,就是指乾元二年(759)三月史思明击败唐廷军队,取得相州之役的胜利。史思明进入相州后,诛杀了安庆绪,兼并其部,然后返回范阳创建史燕政权。九月,稳定后方的史思明再次南下,兵锋直指汴州,唐汴州节度使许叔冀“与战,不胜,遂与濮州刺史董秦及其将梁浦、刘从谏、田神功等降之”[10]7082。不久,史思明再陷洛阳,至此,河南战场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史思明手中。
鉴于这样的形势,唐廷开始真正反思原有清算陷伪官员的做法。相州之役时,时任伪魏州刺史的萧华有心归唐,不料事泄被囚,所幸唐军攻陷魏州后将其救出。萧华归阙后,曾向唐肃宗谈及安史阵营中的情况:“贼中仕官等重为安庆绪所驱,胁至相州,初闻广平王奉宣恩命,释放陈希烈已下,皆相顾曰:‘我等国家见待如此,悔恨何及。’及闻崔器议刑太重,众心复摇。”唐肃宗幡然醒悟说:“朕几为崔器所误。”[1]3374由此可见,唐廷对陷伪官员议刑过重使得安史阵营许多人归唐之心发生动摇,张献诚等人北上投奔史思明与此不无关系。认识到了这一点,唐廷开始转变政策以期从内部瓦解叛军。宝应元年(762)十一月,即位不久的唐代宗下诏:“东京及河南、北受伪官者,一切不问。”[10]7136至此,唐廷处置陷伪官员的政策发生重要转变。
与此同时,叛军再次发生内讧,史朝义谋杀史思明自立为帝,反叛队伍的离心倾向越来越明显,尤其是蓟门之乱的爆发使得蕃汉矛盾激化,动摇了史朝义的统治基础。于是史朝义开始重用许叔冀这样的降臣来稳固统治,张献诚这种旧臣自然就远离伪燕权力中心,被调往河南接替许叔冀担任汴州节度使,也就是墓志所言:“而朝义继逆,疑公携贰,遂污公为兵部侍郎、汴州节度使。”(11)此处记载张献诚守汴州的时间与墓志不符,《旧唐书·张献诚传》云张献诚“连陷史思明,为思明守汴州,统逆兵数万。”《通鉴》云史思明南下后,唐汴州节度使许叔冀投降,史思明“以叔冀为中书令,与其将李详守汴州”。直到史思明死后,史朝义征召许叔冀回朝,张献诚才前往汴州接替许叔冀担任汴州节度使,旧书本传所云“思明”当为“朝义”。驻守汴州后的张献诚预感到史朝义政权败亡不远,开始产生降唐的想法,于是开始暗中与唐廷联络,正如墓志所言:“是时宝应之初也。公每与从事田僎等仰天望日,裂帛题表,募间道入秦之使,申潜谋破虏之策。”唐代宗宝应元年冬,唐军平东都,史朝义兵败洛阳,逃往汴州,张献诚“不纳,举州及所统兵归国,诏拜汴州刺史,充汴州节度使”[1]3497,他正式投降唐朝。张献诚决心降唐除了不想为伪燕政权陪葬外,此时唐廷对处置陷伪官员政策的转变也具有重要推动作用。
唐廷处置陷伪官员政策的转向与张献诚的归唐引起的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黄河以北的叛军将领如薛嵩、田承嗣、张忠志等纷纷降唐。广德元年(763)正月,叛军范阳节度使李怀仙降唐,并在平州石城县追上败逃的史朝义,史朝义被逼自缢,长达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结束。与乱后那些安史降将分镇河北的命运不同,张献诚受到唐代宗的嘉奖,“授特进、试太常卿、兼汴州刺史、防御等使,又授左威卫大将军,封邓国公,食实封二百户,仍为宝应军左步军使”,又任职中央并图形凌烟阁,《册府元龟·褒功》载:“二年七月,上尊号,大赦。河北副元帅怀恩,河东副元帅光弼,幽州节度怀仙,李抱玉……张献诚……各赐铁券,以名藏太庙,尽画像于凌烟之阁。”[15]
同为降唐叛军实力派将领,为何张献诚颇受唐廷信任能获此殊荣呢?究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从唐廷方面考虑,其一,张献诚虽然是最早附逆安禄山的将领之一,但并不像史思明、孙孝哲、崔乾佑等人一样能征善战,其所承担的任务多为防守州镇,并未对唐军造成重大损失,在唐军的平叛过程中也没有起到很大的阻碍作用。例如颜真卿平原起义后,安禄山命张献诚率五郡团结兵进围饶阳,张献诚就中了颜真卿之计,不战解围而去。其二,张献诚在史朝义与唐军作战中,曾暗中联络唐军表达主动归降之意,并向唐军提供军事情报,献破贼之策,算是有功于唐军。其三,张献诚的归降使得唐军兵不血刃夺回河南,给叛军带来沉重的打击,河北将领纷纷效仿来降,加速了史燕政权的败亡。其四,张献诚是名将张守珪之子,优待名臣之后可以使还在叛军任职的陷伪官员看到唐廷的政策,有助于平叛战争的最终胜利。从张献诚与河北降将的对比来看,河北降将只是希望瓜分河北,稳固势力,并不想完全受制于唐廷,而张献诚则更愿意真心归唐。要知道当时刚归唐的张献诚仍被唐廷任命为汴州节度使,手中还掌握着数万兵力,如果他和那些曾经的河北同僚一样割据一方,也颇令唐廷头痛。不过张献诚选择了放弃割据,于次年归朝,这也让唐廷看到了张献诚忠心唐室的态度。
另外一位与张献诚命运相似的将领还有令狐彰,他早年在安禄山手下任事,也曾追随安禄山、史思明,最后主动归唐(12)《旧唐书》卷124《令狐彰传》:“安禄山叛逆,以本官随贼党张通儒赴京师,通儒伪署为城内左街使。王师收复二京,随通儒等遁走河朔,又陷逆贼史思明,伪署为博州刺史及滑州刺史,令统数千兵戍滑台。彰感激忠义,思立名节,乃潜谋归顺……自禄山构逆,为贼守者,未有举州向化,肃宗得彰表,大悦,赐书慰劳。时彰移镇杏园渡,遂为思明所疑,思明乃遣所亲薛岌统精卒围杏园攻之。彰乃明示三军,晓以逆顺,众心感附,咸悉力为用。与贼兵战,大破之,溃围而出,遂以麾下将士数百人随万定入朝。肃宗深奖之,礼甚优厚,赐甲第一区、名马数匹,并帷帐什器颇盛,拜御史中丞,兼滑州刺史、滑亳魏博等六州节度,仍加银青光禄大夫,镇滑州,委平残寇。及史朝义灭,迁御史大夫,封霍国公,寻加检校工部尚书。未几,检校右仆射,余并如故。”见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528页。。令狐彰归唐后也备受皇帝宠信,被任命为滑亳节度使,但因其与宦官鱼朝恩不协,常年不曾入朝。即便如此,令狐彰在唐廷官方认定中仍不失一位忠臣,唐宪宗时李德裕就曾说:“(令狐)彰将死,籍上土地兵甲,遣诸子还第,彰同时河朔诸镇,传子孙,熏灼数代,唯彰忠义奋发。”[12]4767由此可见,与河北藩镇相比,令狐彰在临死前并没有将土地传诸子孙,而是将图籍兵甲交还朝廷,唐廷依然认为他是忠臣。相较而言,张献诚要比河北藩镇更心向唐室,也比令狐彰恭顺得多,他不仅放弃了汴州节度使的职位,而且及时入朝觐见皇帝,这也是张献诚能够任职中央的重要原因。
归朝后的张献诚颇受恩遇,“代宗宠赐甚厚。三迁检校工部尚书,兼梁州刺史,充山南西道观察使”[1]3497,不断升迁。山南西道临近京畿,是唐廷控制下的大镇之一,唐代宗命张献诚节制山南,足见对其信任有加,而归唐后的张献诚也尽心为唐廷。广德二年(764)十月,五谷防御使薛景仙奉诏征讨南山群盗,连月不克,唐代宗又命李抱玉前去征讨,最后张献诚擒获贼酋,《资治通鉴》载:“贼帅高玉最强,抱玉遣兵马使李崇客将四百骑自洋州入,袭之于桃虢川,大破之;玉走成固。庚申,山南西道节度使张献诚擒玉,献之,余盗皆平。”[10]7171
墓志较《资治通鉴》记载更详,除讨平高玉外,还有山南贼氾元曜。借由讨平群盗之功,张献诚升任尚书,荣兼八座。永泰二年(766)正月,张献诚向代宗“献名马二、丝绢杂货共十万匹”[1]3498,讨得唐代宗欢心。于是唐代宗“圣札褒美,珍器赏功”,并命其兼领剑南东川节度观察使,封邓国公。三月,西川崔旰祸乱蜀中,唐代宗命张献诚率兵征讨,“献诚与旰战于梓州,献诚军败,仅以身免,旌节皆为旰所夺”[1]3498,即便如此,大败而归的张献诚也并未受到任何惩罚,皇帝对他的宠信依然有增无减。此时张献诚的身份俨然从参与叛乱的逆臣蜕变成大唐的功臣,除了张献诚对皇帝百般殷勤外,唐廷也有意树立张献诚的功臣形象,其原因就在于要为河北藩镇树立一个榜样,告诉他们相较于不顺朝命,独立于王化之外,子孙后代背负恶名的行为,张献诚效忠朝廷飞黄腾达的人生或许是更好的出路和选择。
大历三年(768)初(13)《旧唐书·张献诚传》记其事在“大历二年四月”,《新唐书·张献诚传》则云“大历三年”。《资治通鉴》亦载,大历三年“四月,戊寅,山南西道节度使张献诚,以疾举从父弟右羽林将军献恭自代,上许之”,《张献诚墓志》也记在“大历三年春”。张献诚大历四年(769年)二月下葬,卒于上一年九月,可知张献诚归国当在大历三年。,张献诚以疾请朝觐,诏许之,以其为检校户部尚书知省事,张献诚推荐其从弟张献恭担任山南西道节度使。张献诚死后,张献恭节制山南近十载,立下了赫赫战功,张氏家族也多为仕宦者,这一切都受惠于张献诚的功劳。可以说张献诚功臣形象的获得是张献诚个人经营与唐廷有意推动的结果,也对张献诚个人和家族命运产生了重要影响。
通过对《张献诚墓志》和传世文献的解读与分析,可以看到张献诚在安史之乱中四易其主,最后安全归唐。张献诚基于与安禄山的私谊,在后者起兵反唐时主动附逆,成为安史叛军的骨干。后来又基于唐叛双方实力消长和唐廷对陷伪官员政策的判断,先后追随安庆绪、史思明和史朝义,最后选择降唐。归唐后的张献诚颇受唐代宗宠遇,不断加官晋爵,成为大唐功臣。墓志和史籍的书写者所要讳饰的正是张献诚附逆的人生污点,维护唐王朝官方早已为其树立好的“功臣”形象。张献诚从逆臣到功臣的身份转变是安史之乱的附属品,也映射出当时情况下以张献诚为代表的陷伪官员人生轨迹的变迁,是8世纪中叶的唐帝国在遭受安史之乱打击后中央权威丧失,国运江河日下的真实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