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诗传(二):经典

2022-08-30 01:29黄乔生
传记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陆游诗经鲁迅

黄乔生

《诗经》

中国古代儒家的“五经”中,《诗经》是唯一的文学作品。多亏了这本书,科举时代学子们的生活才不那么枯燥。鲁迅说:“《诗经》是经,也是伟大的文学作品;屈原宋玉,在文学史上还是重要的作家。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究竟有文采。”(《从帮忙到扯淡》)

儒家诗教讲“温柔敦厚”,但《诗经》并非一味如此,而是各种情绪都有表现。孔子就说过“诗可以怨”(《论语·阳货》)。鲁迅指出《诗经》并非全然的“思无邪”:“实则激楚之言,奔放之词,《风》《雅》中亦常有,而孔子则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后儒因孔子告颜渊为邦,曰‘放郑声’,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遂亦疑及《郑风》,以为淫逸,失其旨矣。”(《汉文学史纲要·书与诗》)鲁迅根据嵇康的观点对“放郑声”进行了辨析:“自心不净,则外物随之,嵇康曰:‘若夫郑声,是音声之至妙,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耽槃荒酒,易以丧业,自非至人,孰能御之。’(本集《声无哀乐论》)世之欲捐窈窕之声,盖由于此,其理亦并通于文章。”(《汉文学史纲要·书与诗》)

言为心声,在发声者是不得不发,在听者是不能阻挡,也阻挡不住的。因此,文学有普遍性,人人得而为文学,人人都是创作者。鲁迅晚年撰写《门外文谈》,讲到文学的起源,又特别提到《诗经》:

就是周朝的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罢,它是《诗经》里的头一篇,所以吓得我们只好磕头佩服。假如,先前未曾有过这样的一篇诗,现在的新诗人用这意思做一首白话诗,到无论什么副刊上去投稿试试罢,我看十分之九是要被编辑者塞进字纸篓去的。“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爷的好一对儿!”什么话呢?

就是《诗经》的《国风》里的东西,好许多也是不识字的无名氏作品,因为比较的优秀,大家口口相传的。

中国古代语文教育的一个重要方法是背诵,《诗经》就是学童必须背诵之书。鲁迅曾跟着本族的子京公公读书。子京多年应试不第,在家开办私塾,招收几个本台门的学生。但他文理不通,讲书错误百出。有一次,他教鲁迅读《孟子》,讲到其中所引《诗经·公刘》诗中的“乃裹糇粮”一句,本来简单解释为“带上干粮”就可以,他却发挥说:“这是描写公刘非常穷困,把活狲袋里的粮食也‘咕’地一下挤了出来,装在囊橐里带走了。”一时传为笑话,父亲就不让鲁迅到他那里听讲了。

三味书屋

鲁迅12 岁被送去三味书屋。三味书屋原名“三余书屋”。三国时魏人董遇被问及怎么有效利用时间读书,回答说要利用“三余”。所谓“三余”,乃是“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鲁迅去上学的时候,书屋已改名“三味”,也有出典:“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三味书屋”匾额下边,是两扇蓝底洒金的屏门,上面挂了一幅《松鹿图》,一只梅花鹿屈腿伏在老松树下。学生初进书塾,要按规定行礼,首先拜至圣先师孔子,但三味书屋里没有孔子的牌位,学生就对着那块匾和《松鹿图》行礼如仪。书屋两侧木柱上有一副木刻抱对: “至乐无声唯孝悌,太羹有味是诗书。”呼应着“三味”的含义。书屋正中间放着一张八仙桌和一把高背椅子,是寿镜吾先生的座位。学生们的书桌分列周围。鲁迅坐在东北角,他用的是一张从家里搬来的带抽屉的长方形书桌和一把有扶手的木椅。

学童们的日课主要是读书。读书的检验标准是能否背诵:每到月中要背出上半月读过的书,月底要背出一个月里读过的书,到年底要背出一年所读过的书,背不出要受责罚。

以鲁迅当时的年龄和颖悟,对古书已有些理解,曾引用《诗经·小雅·青蝇》来讽刺过小弟弟。有一次,鲁迅兄弟几个见到日本画家小田海仙的《海仙画谱》,很想买下来,但价格昂贵,需要他们的零花钱凑起来才够。这事必须瞒着父亲,因为那时候看图画书是不务正业。买来后,他们把《海仙画谱》藏在楼梯底下,趁父亲不在时拿出来翻阅欣赏。过了些天,三弟建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把这事报告给了父亲。父亲其时正躺在床上抽烟,听完了建人的叙述,就把鲁迅叫来,让他拿书来看。鲁迅忐忑不安地将书递上,担心父亲责骂。出乎意料,父亲接过书翻阅了一会儿,不但没有责骂,脸上还显出很有兴致的表情,把书还给他。小弟弟建人这次的行为引发了鲁迅的不满和不屑,就得了个绰号“谗人”。这个绰号出自《诗经》:“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但还没有读过《诗经》的小弟弟不明其义。

那时候读书要求读出声来,循声会意,得其韵味。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写寿镜吾先生命令读书,学生们便“放开喉咙”,一时人声鼎沸,有人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有人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有人念“上九潜龙勿用”,有人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但读着读着,他们的声音逐渐变小了,因为一个更有韵味的声音吸引了他们,是寿先生自己的读书声。他读的不是经书——因为他不需要功名了——而是他喜欢的美文。鲁迅举出一段:“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多少年后,鲁迅还仿佛看到先生读书的姿态,听到他读书的声调,在文章中把先生读书的语气词“呢”“噫”“嗬”也写出来:“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寿先生所读的是清末刘翰《李克用置酒三垂冈赋》中的一段:“座上酒龙,膝前人骥;磊块勘浇,箕裘可寄。目空十国群雄,心念廿年后事。玉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金叵罗,倾倒淋漓,千杯未醉。”

诗情画意

[日]冈元凤纂辑:《毛诗品物图考》

诗中不但有声,而且有画,相应地催生出诗配画。古代有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后来还有徐鼎的《毛诗名物图说》。日本的诗经研究也很发达,当时流行冈元凤的《毛诗品物图考》。冈元凤,字公翼,原是医师,对本草学素有研究,此书图画雕刻工致。1893年,鲁迅在表兄家里看到《毛诗品物图考》,引发买书的兴趣,从小皋埠回家后买的第一本书就是这一本。这部书考释并绘图说明《诗经》中的动植物,分为卷一、卷二《草部》,卷三《木部》,卷四《鸟部》,卷五《兽部》,卷六《虫部》,卷七《鱼部》。周作人《瓜豆集》记载了鲁迅购买这部书所费的周折:“在大街的书店买来一部,偶然有点纸破或墨污,总不能满意,便拿去掉换,至再至三,直到伙计烦厌了,戏弄说,这比姊姊的面孔还白呢,何必换掉,乃愤然出来,不再去买书。这书店大约不是墨润堂,却是邻近的奎照楼吧。这回换来的书好像又有什么毛病,记得还减价以一角小洋卖给同窗,再贴补一角去另买了一部。”

鲁迅从这些配图的《诗经》读物中获取了不少关于鸟兽草木的知识。他抄录了《唐诗叩弹集》里的“百花诗”和《唐代丛书》有关花草的文字。鲁迅少年时对植物的喜爱,从现存鲁迅的堂房叔祖周芹侯为他篆刻的两个印章上或有窥见:一个印文是“只有梅花是知己”,一个印文是“绿杉野屋”。

鲁迅对梅花的喜爱与乡前辈陆游一脉。陆游词《卜算子·咏梅》广为流传: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一生酷爱梅花,将之当作精神寄托,反复咏唱。陆游出生于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时值北宋国运衰颓,金人虎视眈眈。“儿时万死避胡兵”(《戏遣老懹》),是他早年动荡不安的逃亡生涯的写照。高宗绍兴二十三年(1153),陆游赴临安应进士考试,被取为第一,但因秦桧的孙子排在陆游之后,触怒了秦桧,第二年礼部考试时陆游未被录取。秦桧死后,陆游方步入仕途,但并不顺利,几起几落。这首词写出梅花的坎坷命运和艰难处境,也写出梅花的孤傲灵魂,暗喻陆游自己坚贞不屈的性格,是咏梅词中的绝唱。鲁迅请人刻了“只有梅花是知己”的印章,可谓陆游的隔世知音。

此外,1897年鲁迅还手抄过会稽人童钰所作《二树山人写梅歌》,篇末署“光绪丁酉七月下浣抄竣 桐华阁·人珍藏”,鲁迅的文章中常出现梅花,小说《在酒楼上》中有这样的描写:“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

鲁迅从《毛诗品物图考》中见到很多动植物图画,也引发了他对博物学的兴趣。他陆续购买了不少讲植物动物的书。遇到太贵或是稀缺的图书,他就借来抄录,由此扩展到大量抄录动植物学资料,如《梅谱》《蟹谱》《记海错》等。至于《花镜》,更是不但阅读,还按照书中的内容实践。就孔子诗教“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这一点来说,鲁迅堪称好学生。

鲁迅从日本回国,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协助日本讲师开设“植物学”课程,曾带领学生外出采集标本,有些标本至今还保存完好。

对动植物的喜爱,以及丰富的植物学知识也被鲁迅带入文学活动中。他以诗意的眼光去发现并关注文本中的动植物。1922年,鲁迅翻译爱罗先珂的童话剧《桃色的云》时,曾专门撰文《记剧中人物的译名》,介绍了见于书上的中国名、未见于书上的中国名、中国虽有名称而仍用日本名等七类植物译名,以及两种动物:雨蛙(Hyla arborea)和土拨鼠(Talpa europaea),尤其是还专门区分了春七草和秋七草。1927年,他译成《小约翰》后,特意写了一篇《动植物译名小记》,逐章介绍书中十四章的动植物名称。如第九章的月见草,也曾出现在他翻译的《桃色的云》中:“月见草,月见者,玩月也,因为它是傍晚开的。但北京的花儿匠却曾另立了一个名字,就是月下香;我曾经采用在《桃色的云》里,现在还仍旧。”

晚年在上海,日本诗人山本初枝向鲁迅请教中国古诗中的大雁和鹤的解释。1936年1月17日,鲁迅致山本初枝信中回答:“中国诗中,病雁难得见到,病鹤倒不少。《清六家诗钞》中一定也有的。鹤是人饲养的,病了便知道;雁则为野生,病了也没人知道。”信中还谈到棠棣花:“棠棣花是中国传去的名词,《诗经》中即已出现。至于那是怎样的花,说法颇多。普通所谓棠棣花,即现在叫作‘郁李’的;日本名字不详,总之是像李一样的东西。开花期与花形也跟李一样,花为白色,只是略小而已。果实犹如小樱桃,孩子们是吃的,但一般不认为是水果。然而也有人说棠棣花就是山吹。”

鲁迅手抄《二树山人写梅歌》首页

中国古代诗歌的另一朵奇葩《楚辞》,也是鲁迅十分喜爱的,那里面的植物花卉也很多,而且更为鲁迅所熟悉。

《唐宋诗醇》

提起中国古诗,人们首先想到的可能不是《诗经》,而是唐诗、宋词。诗至唐而极盛。鲁迅喜欢的唐朝诗人,有李贺、李商隐、杜牧等。对于宋诗,他似乎没有什么感觉。至于宋词,除了几首名篇,例如他抄写赠人的欧阳炯的《南乡子》外,他的评论极少,自己一生也没有填过一首词。

唐诗是中国诗歌史上的高峰,就连鲁迅曾说:“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太圣’,大可不必动手。”(《致杨霁云》1934年12月20日)这让宋诗派和坚持写旧体诗的人们颇不高兴。但鲁迅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在写旧体诗,所以这段话的后面还有两句自嘲:“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时也诌几句,自省殊亦可笑。”

唐诗数量大、选本多,唐人就已开始选唐诗,后代唐诗总集、选集数不胜数。鲁迅少年时代使用的唐诗读本有《唐诗叩弹集》《古唐诗合解》《唐人万首绝句》。《古唐诗合解》是长洲(今江苏省苏州市)人王尧衢于清雍正年间编成的古诗和唐诗选集,共16 卷,其中古诗4 卷、唐诗12 卷。沈德潜在《古诗源序》中说:“诗至有唐为极盛,然诗之盛,非诗之源也。”“则唐诗者,宋元之上流;而古诗,又唐人之发源也。”将古诗与唐诗合为一编,就是这种观点的实践。

周作人在《〈唐宋诗醇〉与鲁迅旧诗》一文中提到,祖父给鲁迅的《唐宋诗醇》中夹有一张字条,内容是:“初学先诵白居易诗,取其明白易晓,味淡而永。再诵陆游诗,志高词壮,且多越事。再诵苏诗,笔力雄健,词足达意。再诵李白诗,思致清逸。如杜之艰深,韩之奇崛,不能学亦不必学也。示樟寿诸孙。”

鲁迅祖父手写字条,夹于《唐宋诗醇》中

鲁迅祖父题署《唐宋诗醇》

《唐宋诗醇》又称《御选唐宋诗醇》,是乾隆十五年(1750)皇帝命臣下编定的。封建时代,皇帝的文学品味一般是四平八稳的“文以载道”,歌功颂德,最多“劝百讽一”。乾隆皇帝喜欢作诗,一生数万首,数量多,佳作少。但他的臣子代他编辑的唐宋诗选本,却颇有见解。《唐宋诗醇》选了唐诗四家:李白、杜甫、白居易和韩愈;宋诗二家:苏轼和陆游。各篇有总评,并引正史或杂说加以考订,附录各家评语。既然是“御选”的,各地自然踊跃刻印。周福清寄回绍兴的就是浙江官书局刻本。

周福清这段话对白居易、李白、苏轼、陆游等大诗人的诗风概括准确,尤其是对读诗顺序的安排符合青少年的阅读和理解能力。祖父当然希望孙辈在人生道路上一帆风顺,平安健康,最后一句特别强调,杜甫和韩愈的诗“艰深”“奇崛”,“不能学”“不必学”。这让人想起郑板桥嘱咐弟弟多读平易柔和的诗文,培养温润的性情,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地生活,不至于像自己这样牢骚满腹、仕途多舛。郑板桥在《仪真县江村茶社寄舍弟》中说:

吾弟为文,须想春江之妙境,挹先辈之美词,令人悦心娱目,自尔利科名,厚福泽。

或曰:吾子论文,常曰生辣,曰古奥,曰离奇,曰淡远,何忽作此秀媚语?余曰:论文,公道也;训子弟,私情也。岂有子弟而不愿其富贵寿考者乎!故韩非、商鞅、晁错之文,非不刻削,吾不愿子弟学之也;褚河南、欧阳率更之书,非不孤峭,吾不愿子孙学之也;郊寒岛瘦,长吉鬼语,诗非不妙,吾不愿子孙学之也。私也,非公也。

鲁迅祖父这段话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评论陆游诗的三个字:“多越事。”陆游痛惜山河破碎,悲悯生灵涂炭,力主抗金,志切恢复。作品中表现了热烈的爱国精神和豪迈的英雄气概,如梁启超所说:“亘古男儿一放翁”(《读陆放翁集》其一),青少年读他的诗,有助于培养理想和志气。至今中国青少年无不能背诵他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还有临终歌《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的诗里常出现家乡名物,本地儿童少年读来感到亲切,易懂好记。陆游是山阴世家,祖父是陆佃。离鲁迅家不远的沈园,是陆游和唐婉凄凉爱情故事的发生地。陆游宦游各地,壮志不得施展,晚年闲居家乡,写了大量歌咏个人情趣和山川风物的作品,如“我家山阴道,湖山淡空蒙。小屋如舴艋,出没烟波中。”(《病中怀故庐》)《秋思》中写道:“桑竹成阴不见门,牛羊分路各归村。前山雨过云无迹,别浦潮回岸有痕。” 最脍炙人口的是《游山西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少年鲁迅读陆游诗,这些“越事”就在眼前。当读到“太平处处是优场,社日儿童喜欲狂”(《春社》)这样的诗句时,鲁迅一定会心一笑,因为他小的时候喜欢看赛会,喜欢《无常》之类的目连戏,还有乡下的社戏。在北京嘈杂的剧场观看京剧,不堪忍受时,他就想起小时候看社戏的经历。

八股文和试帖诗

鲁迅原本要走科举道路,当然学过八股文和试帖诗。

八股文讲对仗、讲声韵,与诗有相通之处。其基本功是背诵大量的范文,进行技巧训练。试帖诗和八股文都将对对子视为必备技能。《声律启蒙》自然是要背诵的,否则可能犯规。鲁迅在三味书屋中是对对子的能手。老师同学的回忆中记录了一些精彩的案例:“旧时学课,有对课一门,试以对句,为学做诗地步,尝以‘两头蛇’命对,因其喜阅小说,告以此系《水浒传》中人的诨名,不可止对字面,鲁迅脱口应曰‘四眼狗’。”(寿洙邻:《我也谈谈鲁迅的故事》)对对子看起来是技术层面的能力,其实是精深学问的一种外化形式。清华大学入学国文考试题目:“孙行者”对“胡适之”,传为美谈,就说明了它的重要性。鲁迅在那篇以太平军故事影射辛亥革命社会情态的文言小说《怀旧》中,就描写了私塾先生教导学生对课的情景:

彼辈纳晚凉时,秃先生正教予属对,题曰:“红花。”予对:“青桐。”则挥曰:“平仄弗调。”令退。时予已九龄,不识平仄为何物,而秃先生亦不言,则姑退。思久弗属,渐展掌拍吾股使发大声如扑蚊,冀秃先生知吾苦,而先生仍弗理;久之久之,始作摇曳声曰:“来。”余健进。便书绿草二字曰:“红平声,花平声,绿入声,草上声。去矣。”余弗遑听,跃而出。

对仗发展下去,就是诗钟、对联,在日常生活中很普遍,至今中国依然流行在春节写张贴对联,在悼念仪式上悬挂挽联。虽然鲁迅文章中对对仗训练用了嘲讽的口吻,但也说明这些训练已经深入他的脑海,成为他的修养的一部分,培养了他对文字的品味和讲究。他自己文章和文集的题目也讲对仗:“偶成”对“漫与”,“二心”对“三闲”,“南腔北调”对“五讲三嘘”。文句的对仗规范着意思的对仗,所以作文通篇贯彻对立统一的原则,最终四平八稳,圆满充足。但这个技术性的巧妙装置也不可多用,太讲究反而没有了诗情,正如礼仪,太讲究会失之繁文缛节,让人感觉累赘。诗人太拘谨于对仗,为对仗而对仗到不顾事实的地步,那就成了滑稽可笑。鲁迅注意到这种为对仗而对仗的危害,在《革命时代的文学》中提醒人们警惕:“文学家弄得好,做几篇文章,也许能够称誉于当时,或者得到多少年的虚名罢,——譬如一个烈士的追悼会开过之后,烈士的事情早已不提了,大家倒传诵着谁的挽联做得好:这实在是一件很稳当的买卖。”他在《病后杂谈》中也说这是一种老病根:“中国的有一些士大夫,总爱无中生有,移花接木的造出故事来,他们不但歌颂升平,还粉饰黑暗……满清焚屠之际,也还会有人单单捧出什么烈女绝命,难妇题壁的诗词来,这个艳传,那个步韵,比对于华屋丘墟,生民涂炭之惨的大事情还起劲。到底是刻了一本集,连自己们都附进去,而韵事也就完结了。”说得很痛切,具体到自己,他也想好了——死后不需要人们用虚头巴脑、装腔作势的挽联纪念他:

但我想在这里趁便拜托我的相识的朋友,将来我死掉之后,即使在中国还有追悼的可能,也千万不要给我开追悼会或者出什么记念册。因为这不过是活人的讲演或挽联的斗法场,为了造语惊人,对仗工稳起见,有些文豪们是简直不恤于胡说八道的。结果至多也不过印成一本书,即使有谁看了,于我死人,于读者活人,都无益处,就是对于作者,其实也并无益处,挽联做得好,也不过挽联做得好而已。

以诗作为科考项目,始于唐代。试帖诗也称“赋得体”,由“帖经”“试帖”而来,大都为五言六韵或八韵的排律,以古人诗句或成语为题,冠以“赋得”二字,并限韵脚,内容必须切题。诗的前两联全用“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以下第三四联、五六联和七八联依次循环往复。第一句不用韵,所以只用全诗八韵,故称“五言八韵”。

1898年,鲁迅一面尝试考南京新式学堂,一面为参加县考作准备。他写信给杭州的祖父和弟弟时,总是附上自己的习作。有一次附录自作时文两篇和试帖诗两首,上有寿洙邻的批改,可惜今已不存,只留下题目。文题为《义然后取》和《无如寡人之用心者》,诗题为《百花生日(得“花”字)》和《红杏枝头春意闹(得“枝”字)》。还有一次,鲁迅随信附时文两篇和试帖诗两首,文章题目为《左右皆曰贤》和《人告之以过则喜》;诗题为《苔痕上阶绿(得“苔”字)》《满地梨花昨夜风(得“风”字)》。

科考诗命题方式是撷取前人诗中的一句,或一个典故、一个成语。应试者如果不知命题的出处,也就无从发挥。所以,古代的诗一定要读得精熟,才好下笔。赋得体的要义是揣摩圣贤的口气写作诗文,所谓“代圣贤立言”。严格的要求、繁琐的训练,往往为青少年所不喜。但功名利禄是诱人的,加上前辈人的引领和督促,青年人不得不进入这种训练,而鲁迅当然也不得不入其彀中。

诗是吾家事

经典固然重要,但家学和长辈的教导往往更实在、更亲切。祖父周福清是离鲁迅最近的家族诗人,他的言传身教对鲁迅有着重要的影响。

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是唐初的大诗人,杜甫在《宗武生日》一诗中写道:

小子何时见,高秋此日生。

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

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

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

凋瘵筵初秩,欹斜坐不成。

流霞分片片,涓滴就徐倾。

鲁迅得子较晚,去世时儿子尚在幼年,因此没有类似的“示儿诗”。

祖父周福清受过严格的诗法训练,但这种训练只能让他掌握作诗的技巧,还不能保证他写出好诗。好诗必要经受生活的滋养和磨炼。

周福清因科场行贿案身陷囹圄,但仍怀着光大周家门楣的热望,希望孙辈在科举考试中折桂。他将乾隆钦定唐宋诗歌选集寄回供他们揣摩学习,还让进入新式学堂的长孙樟寿抄录他的诗歌《桐华阁诗钞》。鲁迅抄写完成后,庄重写下“会稽周福清介孚著 长孙樟寿录 光绪戊戌以前”字样。

《桐华阁诗钞》总计29 题105首,既有七古、五古,又有七律、七绝、五律、五绝,还有六绝,题材以咏史、题画和表现现实生活为多。其中咏史诗成就最高,例如《阅明季〈南北略〉》七律四首,前两首写《南略》,后两首写《北略》:

海棠花谢了残春,襟上犹题御墨新。十七年谁扶弱主,九千岁早奉奄臣。纷更将相多无赖,感召兵荒信有因。一事差堪夸列辟,不从刘敬劝和亲。

鲁迅手抄《桐华阁诗钞》首页

逆案新翻慰逆臣,只求一诏靖烽尘。脂膏括尽豺狼饱,门户纷争鼠雀驯。用夏变夷天有主,聚兵作盗地无民。佛郎机铳红衣炮,利器虽多利敌人。

计吏多方利尽搜,朝廷草野竟成仇。人求安饱民心贰,天厌昏庸王气收。那惜封疆随日蹙,且耽声色恣风流。南朝监国诸王在,玉友金昆貉一邱。

诸人扰攘思存汉,无奈天心早厌明。谁抱孤忠扶帝子,翻成大劫了民生。贼奴贪暴操兵柄,学究昏庸掌国衡。槐国衣冠真蚁聚,却教遗老叹忠贞。

《明季〈南北略〉》是对有关明朝灭亡的野史笔记的辑录和研究。读了这些诗,鲁迅早年喜欢阅读史书的原因或可明了一二。

鲁迅在南京抄写祖父的诗稿,对其中有关南京的诗自然关注更多。《金陵杂咏九首》(其三)写道:“春兰秋菊艳深宫,王气潜消醉梦中。帝主词人臣狎客,那堪敌国有英雄。”讽刺南朝陈后主君臣醉生梦死中不知敌国英雄已然崛起。鲁迅后来写诗,虽然身在上海,却每每以南京(金陵、石头城、白下)寄托情思,如“风声白下千林暗”(《赠画师》)“石头城上月如钩。”(《无题二首》其一)

转益多师是汝师。鲁迅的诗来自哪一派或哪一位诗人难以判定。不过,《唐宋诗醇》选录的几位诗人对他的影响并不明显,反是其他诗人让鲁迅心仪。周作人说:“讲到他在留学时代爱读的诗,第一要算李长吉,曾叫我写信托在四川的季自求,替他找了一部王琦的昌谷诗注,其次是温飞卿吧,因为他曾有石印的温集……” (《〈唐宋诗醇〉与鲁迅旧诗》)当然,鲁迅诗所取法的不止这两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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