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沈荣均
北京西山,雪转晴。“雪晴”。快雪时晴。腊月二十九,除夕。大寒已过,立春将至。忽然莫名感动。
我知道西山正白旗村一带,有一种野菜,寂寂无名。草棵在秋天萎去。宿根冬眠于晴雪中的浅泥。异香——真有异香的,酝酿冬韭、香榧、大葱、胡萝卜、藿香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浓烈。久违了。小萝卜头一样的清瘦骨感,形容憔悴,其貌不扬。除了正白旗村的老人,没有谁能精准叫出它的植物学细分命名。土称更是让人一头雾水——白头翁,一种高冷的鸟?多年后,读《红楼梦》,才知它的确是一味内敛的良药。疗救的辛苦,清热解毒,润肺利湿,专治无名烧热,小儿腹泻、尿路感染、崩漏、水肿、高血压之类,性价比超高。关键是,极端地耐涝与承寒。惊讶吧?是的。正白旗村的人因为它,记住了某位遗世的药王。
他叫曹雪芹,命名了一味中国式隐药。不,是它,命名了曹雪芹。此前,他叫“霑”,家里上一辈读书人给取的,“既霑既足,生我百谷。”(《诗经·小雅·信南山》)。曹家是大有来头的簪缨望族,“霑”,厚载一堆主流价值。也不知先生,为何对名号讳莫如深,在可以找到的传世资料中,我们对他的认知,并不比对一种叫雪芹的野菜多。
一些喜欢考据的文人以为,曹雪芹因仰望苏东坡得名。“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芹何时动,春鸠行可脍。”(苏轼《东坡八首》)甚至有附会者,煞有介事地说,隐居西山的曹雪芹最爱吃的一道菜,是苏东坡自创的“雪底芹菜”。我无从知道是不是有这么一道川菜或鄂菜。苏东坡写此诗句的时候,已谪贬黄州两年多。东坡是个念旧的人,念家乡四川眉州的味道,想巢菜,种蜀芹。诗里的芹,就是先生的老家,也是我的家乡,最常见的一种蔬品,在宋时已广泛种植。采摘季节就在腊月前后。东坡笔下,雪芹所以引发食欲,因那鸠肉炒烩,“蜀八贵,芹芽脍,杂鸠肉为之。”(苏轼《东坡八首》附文)“天上的斑鸠,地上的狗肉”。洁白打底,红绿搭配,色香俱全,油艳可人,似乎很应年景。或许,东坡真是个死要面子讲究吃食的性情人。
说到情感,我当然愿意相信曹雪芹的得名,源于对我乡贤东坡的追慕。曹雪芹或也读过此诗的。联想雪芹流落西山之窘况,会有谈论斑鸠肉的兴致?狗肉或有的,可那就是不入流的市井荤食,少年记忆里,江南金陵的织造府,就连丫鬟下人,都不会去吃的,腥骚那么重!且不说,腥骚跟大观园女儿国不搭,单说东坡耕作黄州的闲情,亦跟雪芹此情此景不搭的。虽说都是天上地下落差,一个士大夫的庙堂与民间,一个贵族的万劫不复,若不是当事人,如何感同身受?
曾经去过西山下的正白旗村,拜谒曹公。村里老人告诉我,曹雪芹自名“雪芹”“芹圃”,是在北京城西郊搬到西山之后的事。那一年,村东头有个老太太,丈夫在乾隆十三年(1748年)攻打金川时死了,留下一女孩。女孩偏又惹了“女儿痨”,差点吐血吐没了。老人找到会把脉开汤的雪芹,女孩便有了救。先生开出的药方,主药就是田边地头的野芹。此事,很多穷人传为佳话。先生不仅是个落魄的贵族,会写书讲故事,教人做风筝,还会医术。慕名看病的人多了,先生就在西山下辟出一块地来,培植野芹。正白旗村的人世代接力的讲述,让我坚信,雪芹和野芹,两者既为互名,也为复方。
他或者它,都是疗救的。
曹雪芹和苏东坡的关系,或不止于一道时令菜蔬,两人之间应在更高层面上有着互动。人生拿捏不稳的,往往在于偶然和无常。人生最无趣的,莫过琐碎和日常。唯有淡定,从寡味中咀嚼隽永,于偶然中习惯无常,一如那雪泥鸿爪,“雪底芹菜”。
经历常人难以想象的非常态跌落之后,曹雪芹和苏东坡必须得重新面对日常的不协和节奏,从容思考人生的定格。“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余。”(苏轼《儋耳山》)与坚信曹雪芹以“雪芹”疗治西山三教九流人家疾病的传说一样,我同样坚信,曹雪芹来到正白旗村后,不只一次地读过东坡《儋耳山》的。儋耳的苏东坡,贬无可贬,眼见路旁的粗坷粝块,触景生情。那些个卵石,堕落粗鄙,百无一用,恍惚就是自己的投影了。
若说苏东坡在儋耳吟咏的玩石诗,是文人士子的抑郁暮态,多愁善感,常陷于自我暗示的渊薮,那么曹雪芹的拳石诗,则将这种自我暗示,释放到极致,演绎至无穷了。“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渊源应太古,堕世又何年。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不求邀众赏,潇洒做玩仙。”(富竹泉《考槃室札记·曹雪芹题画石诗》)关于此诗的真伪,红学家们有考证,最新的研究倾向曹雪芹原创。就算此诗真实出处尚未揭露,我们试作曹雪芹的自吁去揣摩,似乎也无甚违和感。
正白旗村的老人告诉我,乾隆年间的曹雪芹,就是在他们村里写的《石头记》,记石头——“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练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 甲戌本在此有处侧批:“奇诡险怪之文,有如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由此可见,评者脂砚斋确认曹雪芹与苏东坡,在灵魂深处的交集——那绕不开的石头情结。
曹雪芹时代的西山,石头当然不会缺的。需要弄明白的是,究竟因为什么,触发先生唤醒骨子里的石头情结,从日常的自甘堕落,自我嗟叹,折腾出如此抑郁的末世情绪?
曹雪芹著书西山黄叶村写《石头记》,两百多年流传有序,似乎比红学家们的考证还要可靠。一些学者就已给出过说法:大约在乾隆八年前后,曹雪芹开始动笔,用了长达十年以上的时间,撰就传奇。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凡例)此诗编在了《石头记》的正文之前,相当于序言,一般认为是编者的评点,也有人说是著家自述。不管此话出自脂砚斋还是曹雪芹,读者似乎都能于此感受到某种痛彻肌骨的共鸣。十年,三十岁到四十岁,或四十岁到五十岁,对一个天才而言,短暂而又漫长。现在,它毫无保留地押在了一个市井风月的八卦上,还那么地非主流,与贵族士大夫的推崇格格不入。然而,对于曹雪芹自己来说,它的确又是天大的事——从一个没落贵族的主体内核开始,重塑和建构更广阔时空的外延。今天看来,就是个根本不可想象的使命。
曹雪芹因为《石头记》封神,那么《凡例》则是神祗的封面存在。于是,我们在揭开封面的瞬间,蓦地目睹一个天塌的悲剧,从天而降——“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天塌的黑洞,娲皇费力补天亦未逆转悲剧的基调,相反,那颗历经日月锻炼,本来该用以补天的灵物,却遭遗弃,不得不幻化入世,沦为人见人恶的“蠢物”。“蠢物”乃丑石先发制人的谦称。《石头记》开篇第一回里出现的僧道和甄士隐,也视其为“蠢物”,开口闭口不离“蠢”字,直到故事煞尾。真是“蠢”到家了。
昨天还是神物,今天就原形躺平,这等命运落差,天上地下,得多大的心啊!它是石头,还是神灵?
有人说《红楼梦》不是石头记,跟爱情也没啥关系。“它不是石头的故事,它不是讲自然的、本我的、率真的、性灵的我,如何在虚伪的人世间受到挫折和伤害,以致于悲剧的故事……在浪漫的外衣之下,曹雪芹讲的不是爱情故事,因为这里面根本没有谈到爱情,他讲的是对于万物的慈悲和博爱。”这个问题的确有些纠结,别说我们搞不太明白,曹雪芹也没办法。选择二元一体,角色轮回,如此隐晦的手段,仅仅出于文本的追求?投胎到贵族家,是要讲原生角色的,石头有资格吗?但是,这个问题很重要。是玉,还是石头,我们必须要拿个说法,不然对不起那幕悲剧。
胡适先生的考证,曹雪芹就是在西山完成的《石头记》。此前,曹雪芹辗转于京城和西郊。此前,在南京的织造府度过了贾二爷一般的奢华时光。其间,家族至少遭受了两次惊天变故。如果以玉来比喻贵族的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生活,石头比喻平民的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市井日常,那么童年的曹雪芹就是宝玉,在京城和京郊的青年交游就是石头,在西山的晚年(曹雪芹不到五十岁就病死了,三十多到四十多岁,算作他个人的晚年生活区间)著书则是玉和石的混合体。或者说,肉体的曹雪芹是石头,精神的曹雪芹是脂玉。《石头记》或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则全程记录了那玉到石头,又从石头到玉的前缘、现世和来生。也可以讲,西山黄叶村的曹雪芹,已然走出玉跌落民间沦为石硌的谷底,正在经历由石头到玉的逆袭与升华。
曹雪芹的朋友敦诚在一首题为《寄怀曹雪芹(霑)》的诗里写道:“残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在京城的侍卫和宗学的苟且谋生,于富贵亲友圈的寄人篱下,不只保证了曹雪芹作为一个沦陷顽石的肉身存在,也缝合了织造府“玉体”记忆的碎片。更为重要的是,京城和京郊的辗转,让他有机会能够达成一幕大戏必须的人物原型、故事本体的捕捉、收集和整理,日常细节、经验和背景的充分占有,以及文化的储备集成。然而,这又是不够的。它需要给那些现世的原型,找到一一对应的终极幻象,赋予其美学诗意,甚至还得给他们(她们或者它们)搭配对立统一的舞美氛围。他要赋予他们(她们或者)曾经的岁月静好,要给他们(她们或者它们)物色一个自由栖居的人间天堂,他要让他们(她们或者它们)以世间的石,活成理想的玉。现在,还缺一些能够加剧悲情反差的介质,或者叫素材,叫灵感,不对,是重新物色某个鲜为人知的僻静处,把他们(她们或者它们)都聚拢来,像彩排一样模拟对话。
他太需要倾诉的对象了。一个人与一群人的对话。鲜活的悲剧已经预演。灵魂的深恸正在寻求突破口。于是有了敦诚说的,曹雪芹著书西山“黄叶村”。正白旗村的老人张文海说,书叫《石头记》。
“黄叶村”。曹雪芹在西山过日子的家居,还是别有用意?
一百多年来,红学家们像猜谜一样,煞费苦心。甚至踏遍方圆上百公里,最终也只给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地名:健锐营、樱桃沟、白家疃、卧佛寺、贤王祠、金山寺……最多再加点景观描述:“深秋的山风染黄了柳叶,村里村外一片金黄……”(张宝章、严宽《曹雪芹在香山》)“秋天来临,先是黄枦叶、枫叶由绿变红再变黄,再就是柳叶、柿子叶等杂树也慢慢由青转黄,秋风一紧,上面是黄叶满天,地下是黄叶可扫。”(舒成勋述、胡德平整理《曹雪芹在西山》)如果照这些描述考据出处,我倒觉察出东坡的江南意境:“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苏轼《书李世南所画秋景二首》)曹雪芹著书“黄叶村”,苏轼也有“黄叶村”——它们与陶渊明的桃花源、杜甫的草堂一样,都是形而上的那一处所在。
那次造访,在农历四月下旬。满山红叶刚刚萌芽,寿安山和卧佛寺一带的红白双色野樱桃,都还没及成熟。一路蜿蜒下山的小溪沟,有个很雅的名——“退谷”。取名的是叫孙承泽的学者,生活的年代比曹雪芹的祖父曹寅还要早些。孙承泽无意官场红尘,隐居于此,自号“退翁”,曹雪芹选择于此著书,想来也有文人惺惺相惜的意味。正白旗村的人不叫“退谷”,叫“樱桃沟”,也有叫“水源头”的。小沟现已划入北京西山植物园的保护区域。
我在“退谷”的尽头,找到了大名鼎鼎的“元宝石”。很大的一块石头,两头微翘,仿佛天然的石案石床,比丈二的书案和双人床还要大。朋友说,曹雪芹在它的上面,“萧然坦卧”,于是有了“宝玉”幻化的“蠢石”——
“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甲戌本此处有句侧批:“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
脂砚斋想来是目睹过曹雪芹于元宝石上萧然坦卧,“他总是把笔墨纸张包在小包袱里,围在腰间,漫步到山涧里,登上元宝石。这块大石头上面有一个凹坑,坑里有凸出一块方石,好像桌面,曹雪芹就是在张石桌上写他的《石头记》。有时,他整天都在元宝石上写书,饿了就吃干粮,渴了就喝口泉水。就这样,前前后后花了十年工夫,才把书写完了。”(张宝章、严宽《曹雪芹在香山》录张文海讲述《〈石头记记石头〉》)直觉告诉我,离开喧嚣的曹雪芹,的确需要一场闪电般的灵感灌顶。“萧然坦卧”元宝石,以天作幕,抱石为枕,或是最好的冥想状态。此刻,他的虚构世界比正白旗村老人的讲述要癫狂得多,很可能处于辗转悱恻的高度凝聚状态:宝玉、石头,宝玉、石头,宝玉、石头……
前日还是宝玉,昨夜已为石头,今晨已然混沌……
正白旗村人还讲述了“空空道人和疯和尚”故事,从另一个侧面合了曹雪芹在“元宝石”上写《石头记》一说。元宝石旁,有洞名“白鹿洞”和“疯僧洞”。住着两个修炼的隐士,骑白鹿的道者“空空道人”和疯癫的大和尚。这就很有意思了,因为《石头记》的开篇在继续——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所谓的“元宝石”,其实就是北京西郊山区一带,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头,毫无灵气,更别言啥宝玉,假的宝玉也谈不上。曹雪芹之前,没有一个文人雅士为其抒过半句情。
多年后,有人感叹:“石归山下无灵气,纵使能言亦枉然。”(富察氏·明义《题红楼梦二十首》)明义是满洲的贵族之后,他对曹雪芹有多少了解,不得而知。只知道他跟曹雪芹的几位朋友,有着交集,且是读过脂评本的。明义的感叹很直白,要不是曹雪芹,就算那石头能开口说话,又如何?
曹雪芹躺在石头上超速运算,至少做了三件事:整理家族的幻梦和自己颠沛流离的一生;眼见石头的落寞感同身受;关于宝玉到石头,石头到宝玉的想象前移、宏旨赋能和多维建模。
有学者说,贾(假)宝玉是曹雪芹的文学映射,二者的人格高度契合,甑(真)宝玉又是贾宝玉的非虚构的原型。真假二宝玉的人设,奠定了建模的第一步:叙述主体与人物形象的三位一体。倘若小说的构思,就此止步,曹雪芹只能算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家。成就这一番传奇,不必要到西山来隐世,赖在京城富贵家,随便找个角落当书斋,呆个三五月,不缺酒肉,亦不影响一个才子佳人故事的演绎。
曹雪芹的世界要比我们的想象宏大得多。真假宝玉一幕幕就算历历在目,感同身受,也不足以表述其欲要抵达的丰富和深邃。他需要更为形而上的多维观照。比如,石头。于石硌情有独钟,因为它不太平整规矩的几何外观和体积,正好适合承载内心的郁积,仿佛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参照和投影。又如,玉与石头的前缘、现世和来生。真假宝玉是一个暗语系统。玉与石头是又一个超越时空,附加意识和情感的隐喻系统。它们都统一到曹雪芹的笔下,眼前那一块硕大无朋的“元宝石”上。真假宝玉。玉与石的三世缘。一个关于石头记的“元宇宙”扭结就此诞生。就这一点讲,曹雪芹的确是天才的虚构小说家,而不是简单的家族叙事者。于是,来到西山的审美对话,从一颗顽石伊始。
石本无言。无言即万言。万言的代言,在胸中,在石上,在笔下:“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磊时。”(敦敏《题芹圃画石》)
见过清人所绘《曹雪芹独坐幽篁图》,据说出自曹雪芹同时代的画师王冈(字南石)之手。此画的真伪,胡适和周汝昌曾有争议。我倾向周汝昌的看法。画中的曹雪芹,独自坐于竹丛。周汝昌说西山一带是有竹的,现在有,过去亦有。我在正白旗村三十九号院没有见着园竹。想来曹雪芹著书的老屋,应符合苏东坡笔下的文人氛围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脂评本第一回说,曹雪芹于悼红轩中写《石头记》,披阅十载,增删五次,遂成。倘若三十九号院就是曹雪芹的“悼红轩”,那么环抱它的除了黄叶、樱桃,又如何能少了竹?大观园没有悼红轩,只有怡红院和潇湘馆。怡红院和潇湘馆相提并论,曹雪芹安排他们一左一右,居于大观园门后两侧,形影不离。怡红院的海棠,潇湘馆的竹。这说的是曹雪芹的“宝玉”时代。西山的曹雪芹,已经回到石头的原点,他的“红楼”,何止一个“怡”到“悼”那么直接?晴雯没了,黛玉也走了,女儿一般的海棠已随记忆香消玉殒。画家没有画海棠,的确也是善解雪芹的,若硬生生描上红的花,刻意附会“悼红轩”,便是落了窠臼。唯清癯柔韧,方能承载之于那些个幽魂的寄托,“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林黛玉《题帕三绝》)
与《曹雪芹独坐幽篁图》一同流传下来还有一标签,注有“悼红轩”字样,于是有人相信,画像很可能就是悼红轩的主人曹雪芹。清瘦的竹,作了主人精神旨意的背景,极契合大观园潇湘馆的意境。潇湘妃子林黛玉。“竹”点缀她的四围,有着显著的“木”的昭示。然悼红轩又不只有竹的,还有乱石,横竖与皱褶的立面,主人坐拥植物和块垒的全部。这么看来,画者的意识,抑或曹雪芹的潜意识里,悼红轩主人俨然木与石的合体,也是曹雪芹隐居黄叶村著述《石头记》的写意。况且,那一堆石头,的确也近似西山樱桃沟一带自然景观的写实。若少了那一堆石头,我大概会像胡适一样保留质疑的。石头的暗示性太强了!我注定逃不开它的笼罩,就像曹雪芹逃不开它的魔性一样。
自元宝石沿溪而下,至正白旗村三十九号院,要穿过林木掩映的五里小径。多年前,曹雪芹应该是此路的常客,便有了今人追忆感怀的名字:“曹雪芹小道”。经小道过山,就是白家疃,一处远离喧嚣更为幽僻的所在,曹雪芹曾经有一年的时间,迁居去了那里,继续修定他的《石头记》。
那一次去西山,没有见着传说中的浓烈秋景,刚刚转绿的成片水杉,却也给人以无限的青春活力。还有那不时闪现的桃、李、樱、海棠,还有木兰、灵芝什么的山木药材,一律伴石而生。
樱桃沟的石头太多了。河里是石头,河边是石头,路是石头,路的尽头还是石头。通体一律的青黑色泽。我知道,它们的名字都叫“黛玉”,一种诞自西方的宝石,可代画眉之墨。此种说法,当然不是我的发明。多年前,曹雪芹在西山遭遇了它们,就像遭遇天上掉下自家妹子一样。捧于手心,画于眼眉,温暖怀柔,满含滋润。雪芹假借宝玉的话,杜撰了它们的前世传奇。但是,西山的妇女们,的确叫它们“眉石”或者“黛石”,用它们画过眉毛,先生也一定领略过黛石画眉的妩媚和多情,于是有了“颦颦”的命名,以及诗意纯情“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
我在一处树生石前,凝望许久,就像多年前曹雪芹的凝望一样。依旧是黛石,本来一株草也养不活的,偏在石缝里隐忍挤出一棵老松来。围着石头转了几圈,终于发现那树的根,竟然从上到下,贯穿整个石头,直到伸进石底一泓清泉。清冽的泉,甘甜如琼浆。忽然有一种触电般的心房悸颤。那年初恋。它是“木石前盟”,还是“三生石”?
西山的旗人相信,那就是“木石前盟”。
曹雪芹却到了“三生石”的千年一遇——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关于石头的主体叙事,就此敲定:神瑛侍者以甘灌溉绛珠仙草,绛珠仙草下辈子幻得人形,以泪相报。神瑛侍者,含玉而生,焕发璞玉的姿彩。那以泪相思,“泪尽夭亡”,报答“木石前盟”的可人儿,她是木,是玉的现世,也是暂时的分体。
多年后,脂砚斋不惜笔墨,圈出一堆的精彩——甲戌本侧批:“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观者至此请掩卷思想,历来小说中可曾有此句?千古未闻之奇文。”
甲戌本眉批:“情之至,莫如此。”“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蒙本侧批:“恩情山海债,唯有泪堪还。”
“木石因果”的玄思妙想,结构悲剧的主体。动机在于著者的肉体与灵魂的二元悖论。肉体的雪芹,遭遇世俗之弃,由玉而石。他(它)的表面跌宕不平。现实的他(它),欲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这便是先生以十年二十年之辛苦,倾诉的血泪之书。我们看到的贾宝玉,当然是雪芹的自比了,一个末世青年,纠结挣扎于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冲突,百无一用,无法全身。按弗洛伊德的学说,女生看见男生,往往会想到自己,是不是缺了什么。反过来,男生亦是。照这么说来,世俗男女,潜意识里都该对应另一个异性影子的补偿的。一辈子的苦心孤诣,曹雪芹虚构了“木石前盟”,想来也因了今生肉体的或缺,只有灵魂赴了来生,分出黛玉,甚至妙玉这样的纯洁身子,方能完善自我的造化。
脂砚斋想来深深懂得雪芹的内心世界,也一定陪同先生逛过西山,抚摸过“木石前盟”的。他(她)也许是雪芹的兄弟姊妹,也许就是那“木石前盟”的“木”也未必,不然亦不会如此忘我,不吝笔墨倾情,刻骨铭心点赞了。
我怀疑脂砚斋和曹雪芹甚至读过同一篇文字——
“舟次南浦,见妇人锦裆负瓮而汲者,泽望而泣:吾不欲由此者,为是也。源惊问之,泽曰:妇人姓王氏,吾当为之子,孕三岁矣!吾不来,故不得乳。今既见,无可逃者,公当以符咒助我速生。三日浴儿时,愿公临我,以笑为信。后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当与公相见……后十三年,自洛适吴,赴其约。至约所,闻葛洪川畔,有牧童,扣牛角而歌之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苏轼《僧圆泽传》)
苏轼记录圆泽禅师和李源的故事,定是他相信了杭州西湖天竺寺“三生石”的传说,真有其事的。作为叙事的核心,曹雪芹把它移植到《石头记》,升华为“木石前盟”,似乎也是在暗示我们,美丽和善良真的可以转世,爱情也一定会重生。
元宝石也好,黛玉也好,“三生石”也好,“木石前盟”也好,一切与石头有关的魔幻现实或者理想主义的虚构意象,在京郊的西山完成集结。是大自然垂青西山,还是刚刚迈入中年的曹雪芹想象爆棚?
正白旗村老人的讲述,忽略了一点:曹雪芹在踏访樱桃沟,登临西山之前,石头早已是他的审美对象,准确地说石头是个拿来说事,又不会惹是非的玩意——为曹雪芹的自我救赎背书。
也许最初的顾怜,源于老子讲述的关于砖和石头的一个故事。砖是短命的,石头是长寿的。世人抛弃了长寿,选择了短命,因为长寿的无用,短命的有用。莫不是世人太过功利?讲到这里,老子打住了,余下的留白,由后来的书生续写:屈原、陶渊明、李白、白居易、米芾、苏轼,甚至还有曹雪芹的祖父曹寅。
活在楚辞中的屈原,选择抱石而终。汨罗江畔的石头,扮演了同伴或者影子的角色。石头同屈原一道赴死,石头一点也不委屈。人与石的合体,那低调乏味的沉重,以及义无反顾的向下逆行,成就了另一个方向的永恒。多年后曹雪芹在《石头记》的第十七回,为我们描绘了蘅芜苑(今本作蘅芜院)一堆香草烘托的玲珑山石图,把《楚辞》芬芳的境界给具体化了。
陶渊明所居东里有大石,醉眠其上,名之曰醒石。究竟是陶渊明的醉传染了石头,还是石头的清醒异化了陶渊明?似醉非醉世不知,半梦半醒谁人识?黄山也有一块“醉石”。石头是被李白泼洒的酒给醉的。出走长安的李白,一路呼吸新鲜,吐纳自由,从未有过的释放。当他登临黄山,看到漫山遍野想着出头的奇峰怪石,他醉了。躺在石头上,自问自答:“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唐·李白《山中问答》)那一刻的自我崇拜,不是李白本人,体会不到,也理解不了。
白居易学不来李白。退隐香山的儒者,跟很多士大夫一样陷入了孤独。离群的石头,做了索居者的榜样。它是治愈的。治愈的石头,治愈了香山居士的孤独。
非主流的米芾,号称“石痴”,于顽石的痴迷令人发指。每次作画山石之前,米芾总要正儿八经穿上工作服,捧出朝笏,给石头作揖下跪,呼石头为“石兄”“石丈”。行为主义到此般地步,已然不是一个“石奴”“石头控”可以诠释的了。
苏轼并不是贬到儋州,才与弃石同病相怜的。刚刚步入仕途的时候,苏轼遇上回四川眉州老家三苏祠丁忧。面对后院的“疏竹轩”怪石,就曾大发感慨:“家有粗险石,植之疏竹轩。人皆喜寻玩,吾独思弃捐。以其无所用,晓夕空崭然。碪础则甲斮,砥砚乃枯顽。于缴不可碆,以碑不可镌。”在东坡眼里,人们之所以要把怪石搬到园中来,看重的就是它的“无用”。弃用即意义?苏轼似乎是在借丑石反观:“凡此六用无一取,令人争免长物观。”上苍既造化了这个累赘的“长物”(多余之物),大概也有道理。如此说来,“长物”是不是也应该有“长物”不一样的人生?东坡回答不了自我的设问。也许冥冥之中,也许性格即命运,后来的人生波折,还是被东坡自己言中了,一贬在贬,贬无可贬。已经贬到天涯海角的苏东坡,面对儋耳山路旁的卵石,估计也是百感交集。
相比屈原的决绝,李白的超然,白居易的淡定,陶渊明的迷糊,米芾的变态,东坡面对儋耳道旁遗石,那人与石的惺惺相惜,彼此的打量与同情,让我们看到了二十世纪以来现代人的悲悯——寂寥与寂寥的欣赏,悲剧与悲剧的叠加,末世与末世的同归。这一点,很像曹雪芹笔下的石头。但是,这些也只能说明,“石头”寓言对于“石头记”的审美借鉴意义。要让曹雪芹死心塌地,把自己与石头完全挂钩,可能还有漫长的情绪煎熬过程。
江南织造府,定是不能少园石的。大大小小的花石头,原本被这个世界忘掉许久了,结果又被宋人从太湖里捞出来,试图送去汴京城磊造艮岳,却在路上烂尾了。本来一无是处,千疮百孔,不避风,也不能挡雨,起房造屋如何实用,估计乡下农民造猪圈也看不上。苏州织造府的旧址,现在是苏州第十中学,还能看到一块花石纲,名气很大——“瑞云峰”,江南三大名石之一。石头在乾隆年间,搬进了织造府。想来小时候的曹雪芹,大约见识过这一路园中摆设,也有过疑惑的:百无一用,养尊处优,就那样被人圈养清供一辈子?
置身于曹家那样显赫的大家族,如此发问,显然不太协和好看,会受到家族的爷爷、堂爷爷、舅爷、父亲、叔父、姑父等书生,日益维系的士大夫价值观体系的不待见,甚至集体的鄙视、排斥和抵制。祖父曹寅,一个功成名就的大书生,著有《楝亭集》,收录有一首《巫峡石歌》的古风,就讲了“蠢物”逆袭成才的故事。“蠢物”取自巫峡,估计是一块雨花拳石,本为女娲神炼石补天所遗,排不上啥用场,跟随主人,东奔西走,百无聊赖,似乎就要“周老囊中”了。后来主人想了个办法,雕刻它,重塑它,在石头上刻下醒世名言:“磋哉石,宜勒箴。爱君金剪刀,镌作一寸深。石上骊珠只三颗,勿平崄平人心。”(曹寅《楝亭集》)曹寅以刻石铭志,自勉亦勉人。勉励谁呢?明眼人都知道,勉的是其后人。祖父刻意书写的故事,曹雪芹一定读过,也晓得其深长意味。可是,很遗憾,自己偏偏成了那巫峡石的反面典型,甘于做一块混世“顽石”,平庸无为,一无是处。很多年后,我们在《石头记》里读到了映射版的曹寅和曹雪芹。贾宝玉成天混迹于女儿堆,不学无术,不慕功名,终于惹毛了大家长贾政。面对贾政一顿恨铁不成钢的暴打,贾宝玉嘴巴还硬,死不认账,口口声声“打得好”。贾政举鞭笞娃,以暴力维系道统。宝玉甘愿挨笞,以隐忍还以颜色:对仕途经济绑架的不满由来已久。我们于此,看到了两声叹息——曹寅的恨,与曹雪芹的恨恨!
经历家道中落、二度中兴、再次沦陷的家族巨变,曹雪芹其实是有很多机会反思,纠偏,以致重回正轨的。他博学杂家,能诗会画。有资料显示,他在宗学和宫廷近侍,曾有过工作,甚至还有机会去御用的画院任职。且不说如何经营,按他的才华,稍微安分收敛点点,估计也会有看好的仕途未来。可惜,他还是放不下它的“石头”情结,选择最不入流的营生,闲扯补天遗石的糗事。
石头若不能成为补天的大器,而被鄙弃,那跟败家有何分别?
曹雪芹的祖姑父傅鼐家族的别墅“谢园”,在西山附近。从谢园到曹頫、曹雪芹的保护人,怡亲王家族墓地的官道上,就有一块“败家石”。这块石头,原来在云居寺的大石窝,亿万年来,淹没于众石,除了特别大,未见有啥亮点。到了明朝天启年间,有个号称“石友先生”的有钱文人米万钟发现了它,试图把它搬到自家的“勺园”摆设,耗尽财力,也只运至半途,弃置谢园附近。当地人,觉着石头晦气,要玩它不是一般的麻烦,是败家啊,于是有了“败家石”的说法。后来,乾隆皇帝不信这个邪,乾隆十六年(1751年)皇太后六十大寿,又花了更多的财力、人力、物力,才把它运到万寿山下颐和园万寿堂。现在都还在园中,被当做败家的反面,供世人对照。曹雪芹应该不只一次见过那块石头。想来,《石头记》的灵感,或有“败家石”的影子。此外,谢园附近的一万五千方房山石碑,还镌有三千万字的“石上书”,从又一个侧面辅证了《石头记》的开篇由来。
我不确定曹雪芹站在“败家石”前面,是不是怜惜过祖父曹寅的巫峡石,但我相信,那“败家”二字,一定很刺耳,也很无奈。他需要为“败家石”正名。他要为它找到出路,尽管,别无选择,走投无路——逃离红尘,隐于大观,完全不同于俗念的另类重生或自由存在。那儿或也是几十年来不寻常辛苦的情绪宣泄出口。
曹雪芹来到西山“元宝石”下,于是有了贾宝玉衔玉而生,有了“木石前盟”“三生石”,有了大观园理想国,有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和副册……
曹雪芹按西山的山川风物原型,再造了“大观园”的生机。“元宝石”挂于贾宝玉的胸前。林黛玉以情报情,害相思,哭成了桃花爱情不二。更多的女孩子,以海棠、芙蓉、牡丹、芍药、水仙、石榴、荼蘼、菱角、兰蕙、莲、菊、杏、梅、梨、樱……的传世模样,在大观园里活成了曹雪芹晚年个人情绪里的各种温暖,各种力量,各种升华。
败家的蠢物石头,死去活来。一死一活的蜿蜒曲折,建构《石头记》的闭环崇拜。多个三百六十度的螺旋审美,那么弯曲!弯曲的家族史。弯曲的雪芹人生。从汉人到旗人是弯曲的。从汉军降将到皇室包衣是弯曲的。从康熙四次南巡驻跸尊称的“吾家老人”到被雍正“重重处分”“向来混账风俗惯了”“作不法”(雍正二年江宁织造曹頫请安折雍正朱批)的阶下囚是弯曲的。从雍正二年李煦家被查抄受波及到雍正六年被查抄是弯曲的,从雍正六年到乾隆五年因站队被二次查抄是弯曲的。
从父亲曹颙到叔父或者父亲曹頫是弯曲的。从儿童到少年是弯曲的。从少年到青年是弯曲的。从旗人到拔旗回营旗汉不分是弯曲的。
从金陵和苏州织造府到菜市口是弯曲的。从菜市口到侍卫和宗学是弯曲的。从京城到黄叶村是弯曲的。
从宝玉到“元宝石”是弯曲的。从黑石到黛玉是弯曲的。从神瑛侍者到贾(假)宝玉是弯曲的。
从“三生石”到“木石前盟”是弯曲的。从怡红院到悼红轩是弯曲的。从正白旗村三十九号院到白家疃是弯曲的。从黄叶村黄叶满地到癸未(一曰壬午)除夕大雪纷飞是弯曲的。
从怡红公子绛洞花主无事忙富贵闲人混世魔王遮天大王到出家和尚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是弯曲的……
从肉体到精神是弯曲的,从转世到现世是弯曲的,从生到死是弯曲的,从死到重生是弯曲的……
弯曲的一段又一段弧。弧与弧的连接和交集,曹雪芹用了整整一部《石头记》的超级容量建模前世、现实和来生——那关于石头的三百六十度非闭合开放轨迹。
上辈子是玉,是神的存在;这辈子衔玉而生,幻化成石头般的“蠢货”。下辈子呢?《石头记》没有下辈子,甲戌残本没有,庚辰本八十回没有,程甲程乙二续本一百二十回也没有。没有来生衔接的圆弧,扼制了中国民间百姓几千年来诸如牛郎织女和梁祝一类故事的审美惯性,突然就没下文,显得那么地不圆满了,留下一弯无法缝合找回的缺憾口子。圆形崇拜者曹雪芹,在玉和石的闭环里,生生插入贾宝玉和林黛玉独立遗世的清纯悲剧,凄怆恋情,留给了我们一个“三生石”的悬念——那东方的“格式塔”审美空间,它是不是像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有一千个完形可能?
小石头,大世界。曹雪芹把多个家族几十个人物的悲欢离合,高度浓缩于一块非主流的顽石上,除了天赋的抽象神力之外,还得有多大的叙事勇气?从某种程度上说,《石头记》就是封建贵族士大夫家族集体意识的“人世间”,贾宝玉身上那块玉,就是“人世间”的观世音。有温度的石头,挂在贾宝玉的胸前,它是贾宝玉的眼睛,是贾宝玉的肌肤,能呼吸大观园的空气,触摸人世间的冷暖,有时候还会一个人自说自话——“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这段话的出现,完全颠覆了我们对于传统白话故事的认知,像那谁凌空高蹈,突然降临书页,神神叨叨大发一通警世恒言,又悄然隐去。真的有一种后现代的穿越感。不仅我们今天有此感觉,脂砚斋当年评点时,亦惊讶不已。庚辰本在此处有两处评述。“自此时以下皆石头之语,真是千奇百怪之文。”(庚辰本双行夹批)“如此繁华盛极花团锦簇之文忽用石兄自语截住,是何笔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绝。试阅历来诸小说中有如此章法乎?”(庚辰本眉批)这也正如鲁迅所言:“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还在其次的事。”脂砚斋和鲁迅看到的是著书者的文本意识,我则读到曹雪芹一个人的心跳和寂寞。显然,叙述到此的曹雪芹,已是人石不分了。我是贾宝玉,还是贾宝玉是我?我是石头,还是石头是我?如果我是贾宝玉,那石头又是谁?如果我是石头,那贾宝玉又是谁……
曹雪芹隐居西山写上面那段话的时候,我估计已然处于神志高度凝聚的疯癫状态。横空出世“跳出来的话”,估计也是情不自禁,忍无可忍,不是所谓的“作家代言”所能解释的了。我的理解是,他或借助“石头”给自己找情绪出口,尝试还原石头的人间模型,也可以说在“这一刻”灵光闪现,突然照见“我”的前世和来生。
可惜,现世并没有给曹雪芹“三生石”的闭环崇拜,以完形的机会。胡适博士承认曹雪芹是清朝贵族和士大夫中最为顶级的天才,却对曹雪芹的文学成就评价了了,认为曹雪芹限于生活和交游条件,无法从容创作,也就是说没有精力和心血去完成一部宏伟的巨著。我倒以为,十年的准备,十年的增删,前后至少二十年,他沉浸思考于一桩事,仅就创作而言,这二十年已经足够了。再说,那二十年,曹雪芹自由穿梭于底层和贵族之间,这种丰富性还不够支撑他的文学经验?只是其人生并不支持他去完成一个我们皆大欢喜的“圆”。本来就坍塌了大半边的人生,又如何能看上去很美?
曹雪芹陷入了负面的情绪螺旋。纠结啊!普世观照的“圆”,已经不能抵达石头的自我救赎。肉体的曹雪芹在西山,与“元宝石”相互观照。灵魂的曹雪芹在《石头记》以通灵宝玉代言。他们不约而同合谋了一场“惊天之缺”,那冥冥之中石头的醒世预言!
石头果然在七十六回,不安分了。荣宁二府,一大家荣男贵女在大观园夜宴,贵族大家庭的情绪,如那中秋皓月一般悬挂当空。物欲的气息,已难提升人的幸福感。所有奢华的复制、铺陈和弥漫,只为酝酿一块石头并不起眼的小玩笑……
那个中秋,曹雪芹没有写诗,他的情绪已然被大观园中的一块挡路的石头绑架了——“那媳妇便回说:‘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崴了腿。’”大观园几乎没有谁在意这个细节。评者也没留心。他们无一例外地沉浸和陶醉于大消费时代的声色。只有曹雪芹一个人知道,大家庭的家长贾赦,“被石头绊了一下”,这对大观园,定不是啥好事。然而,作为大家族的一员,曹雪芹到底还是放过了那颗石头。他没有放大“被石头绊了一下”的情绪,在前八十回要结束的时候,依旧保留了石头一贯的行事风格——悄悄的走了,正如悄悄的来。
此后的冬天,贾宝玉的那块玉,丢失了几次。虽然说,这后面的四十回,已经很难推测是不是曹雪芹原本的想法了,续书者只是让石头干了道具的活路,大约也契合曹雪芹的初衷。好了,那让它渲染吧,三番五次地丢,有种神秘的恐怖。续书者还是半懂不懂。他们哪里明白,那块石头就是曹雪芹自己,是悲剧的主体。只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曹雪芹到底要给石头的闭环审美一个什么样的来生?
《闻撒慈那的传说》组画 赵光亮
曹雪芹估计也没想明白。这个矛盾太大了。作为女娲神缔造的第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估计跟前面的三万六千五百块也没啥区别,为何偏偏落得天壤之别呢?苏东坡想不明白。想不明白,苏东坡发发牢骚,就过去了。曹雪芹过不去,他的坎都在石头那里。好在他们两个都在幻想着“补天”的事对冲。两个人要补的天,叫“理想国”。苏轼从未脱离过超越出世入世、物质、精神和有条件束缚的“四超越”理想国建模行动,我们从他的诗文和贬谪人生中,看见动态的进行式,这比较好理解。曹雪芹的理想国呢?一个男生与一群女生的理想主义吗?可他们共同叙述了大观园集体悲剧的个个不同,难道曹雪芹的理想国就是一种主义的摧毁或者摧毁的一种主义么?如果是这样,那他如何在悲剧的二次重构中完成自我的救赎?不管如何,这并未影响他和苏东坡,在“石头”这个共同点上,找到形而上的超然自适力,结缘隔世传话的知音。
写完前面的话,已是虎年元宵节了。
贾家在元宵节被抄了,也可以说,曹頫和曹雪芹的家被抄了。抄家的由头之一,就是贾赦要找个啥玉石扇坠,捅了娄子。又是石头惹的祸!续书者这么安排,除了符合大喜大悲的传统戏剧冲突,是不是也夹带了某种石头的玩世情绪在里头?事实上,在第七十四回,曹雪芹已经借江南甄家的背景,暗示了贾家被抄的结局。我能感受到的是,在雍正五年腊月到雍正六年二月,发生在曹家的那一场天塌的抄家事件,对曹雪芹有着多大的心理摧毁效应。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曹雪芹该以什么力度的笔墨,去刻划那场悲情。好在续书者们给了读者出路,也给了曹雪芹出路,举重若轻,删繁就简——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曹雪芹在完成这一系列的思维组合后,已是冬天的尽头了。西山的冬天,真的白茫茫一片。他清楚地记得前年的大暑天,自己还画了一个几不像的“瓜”,题上“种芹人曹霑”的款。画瓜止渴,种芹解毒。一大俗一大雅,极似《石头记》的屌性。
在正白旗村三十九号院,我没有找到种芹人的痕迹。但苏东坡的诗文里有芹菜,樱桃沟也有,北京三屯城的东北还有辽代进士冯唐卿结庐种芹的芹菜山,加上白茫茫一片,构成了这个除夕到元宵的时空景深。而去年的夏天,他留下唯一的传世诗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回到西山,不再参加任何的社交了。西山,是他和《石头记》的唯一归宿——彻底回到一颗石头,或者植物的芹。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此时的曹雪芹,是自己和脂砚斋的合体,也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同心,是石头和雪芹的肉体混搭,更是木与石的灵魂会盟。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的除夕。曹雪芹四十九岁。一颗旷世奇石的肉体生命节点,在白茫茫一片中归于宿命。
元宵节这天,我挑了一株老婆做汤圆拌菜剩下的苦芹,还特意捡来一颗路旁丑石,两两清供。而后反复默诵:“《红楼梦》像一块灼热的陨石一样,从天空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