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依德咕之远

2022-08-30 10:40短篇小说霁虹
滇池 2022年9期
关键词:小文村长老张

短篇小说 霁虹

仰头看,天有多高,身后的山便有多高!小张老师天天都要仰头向身后看,更多的时候,他觉得山比天还高。山到极高处是一列前倾的危崖,仿佛随时都会向下倾塌,把小张老师身旁的这座小学校,还有几里外的那座小村庄覆盖。小张老师觉得这是迟早的事,总有一天,这座学校、不远处的村庄,都会突然间消失,这世界太大了,它不会引起人们的关注。然后,十年,五十年,两百年,这里依然山风猛烈,古树苍然,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上学期开学前,小张老师来到了这个叫莫依德咕的小学。在此之前,还不是小张老师的张方平大专毕业在家待业整整三年,三年里,他经历了与同学朋友醉生梦死,天天喝酒K歌的日子。他的无所事事,他的颓废迷茫,令父母忧心不已。在父母的一再劝导下,他放弃自己更高的理想,决定安安心心陪在父母身边,做一点小生意,把自己从待业青年那块萝卜地里拔出来。

张方平和两个朋友凑合在一起,做水果销售,家乡的石榴名满全球,年产量七十万吨,果农们早已甩脱贫困,步入小康了。每年石榴销售结束,城里的家电、摩托、建筑材料经销商便迎来黄金季节,年年都赚得斗满盆满。石榴经销有多种形式,一种是外地经销商直接跟果农签订合同,将水果贩运到自己所在的城市销售;一种是外地经销商与当地商贩合作,将当地商贩收取来的石榴贩运出去;还有一种是本地商贩将石榴收取来后运到各大城市,卖给当地的商户销售。张方平和两个合作伙伴,在城郊租下一间一百多平米的门市,请了两个小工,到乡下订购石榴,论片预定,三元一斤,拉到门市包装好后,再找货车一车车运出去。由于经验不足,货运成本过高,货到销售地又被当地商户压价。张方平他们初出江湖便遭遇滑铁卢,吃苦受累忙了一季,不但没有赚到钱,反而把父母凑给他的几万元本钱也贴进去了。

小张老师仰头上望时,总是要寻找山上的路,他觉得不可思议,这样一个山险谷深的金沙江边,本应是野狼羚羊的家园,为什么要有一个小村庄,悬崖峭壁上怎么能够修出一条路。他来的那天,村长用摩托车带着他,从山顶往下,转了无数个旋弯,从山顶就看见金沙江,却一直那么遥远。当时他在心里想,这是向地狱冲刺吗!他全身汗毛倒竖,心跳加速,好多次都要跳到体外了,又在摩托的一个右转之下,像被一只手强有力地拽了回去。一次次总是感觉摩托要冲出悬崖,又在一瞬间化险为夷。

村长把他带到自己家里,杀鸡招待他,村上大三职、小三职都到了。因陌生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因荒远而有一丝失落的小张老师,在兴奋和失落中把自己干醉了。

张方平经历了做生意的失败,心灰意冷,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能干,什么都干不成。他觉得自己都抑郁了,不想出门,怕见人。父母很着急,动员了多次,他听在心里了,却一样振作不起精神。一天早晨,母亲强行把他拉下楼,带他到公园里走,母亲说:儿呀,妈求你了,爹妈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你精神痛苦,我们就会比你痛苦。我们也是通宵睡不着。你爸都六十多的人了,再这样折腾,就只有往鬼门关里走了。看着妈一脸憔悴的样子,张方平一下子醒悟了,他不停地在心里骂自己混蛋。他抬头看见太阳宏阔东升,田园广袤无边。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振作起来,一定不能让父母再为自己操心。

他挽起妈往回走,春风满面。“妈,你和爹放心吧,我有自己的目标了。”

张方平继续“宅”在家里,抱着书本专心致志复习,但每天傍晚他都会下楼锻炼一小时。人一旦有了理想、有了方向,胸怀便会展开,心里便会敞亮。他苦苦复习了半年,遇到教育局招考村小教师,顺利考上了,并被分配到了偏远的莫依德咕小学。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建校,你是第五个到这个小学的公办老师。”村长告诉他。

村长掰着指头跟他叨咕:“第一个老王老师,来的时候就是个小老头了,教了十多年,到退休才离开。第二个周老师,爱人是公社的领导,爱人调走她也跟着走了。第三、第四个,才来几个月便辞职跑掉了。”

“怪只怪我们这里太偏远、太荒凉,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怎留得下城里来的老师!外面的分不来,只好聘请本村的一个初中生当代课教师,一直代到现在。”

村长讲述的时候,眼望向屋外,村长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兴奋,村长觉得他肯定是第三个辞职跑路的。村长是在家里,是坐在桌前手端酒杯望出去的,微醉的村长,目光越过金沙江,却被阴郁的山挡住。村长的眼睛也阴郁。村长的话时不时被风声和江流声淹没。

莫依德咕小学只有十多个学生,按照代课的纳老师的说法,要垮杆了。纳老师说,工资太低,他早就不想教了。在家种芒果、香蕉,都比代课收入高。只是不忍心丢下这些孩子,才坚持到现在。

“天天盼着分老师来,终于盼来了!”

仿佛一场大解脱,纳老师眼角眉稍都是笑。

看着纳老师脸上舒心的笑,小张老师心想,“我就是那第三个跑路的,要不了好久,你肯定还得再来代课。”

纳老师终于熬到可以辞职了,小张老师接替纳老师。每天早上十点半,离学校几里十几里外的学生才赶到,小张老师每天早上都要站在校门口迎接他的学生,等到太阳实然蹿到山顶,阳光像渔夫撒网既宏大又悄然的铺盖下来,整个学校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学生们便都到齐了,于是,他开始从一年级教到五年级。虽然取得了教师资格证,但怎样教这群山野的孩子,他没有一丝经验。他在城里是按父母图画的模式成长,在他出生之前,父母就把他每天的成长和生活模式图画出来了。进了学校,他是按老师早已定好的模式学习。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家里没有当好儿子,在学校没有当好学生,现在站在讲台上,他觉得自己当不好老师。但是,命运很固执地推动着他,让他很无奈地成为了一名老师。他觉得这是一个高尚的职业,是多么的荣光,而他又隐隐感觉他一点也配不上这个职业。现在,站在讲台上,他有如独步在梦里。他拿着课本照本宣科讲一遍,然后陪着学生们玩,孩子们教他玩乡土游戏,他教学生玩自己小时玩的游戏。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冬天到来时,从村长到村里的大三职、小三职,每个学生家长,排着日子杀年猪,排着日子请小张老师吃杀猪饭。小张老师发现,每次只要是有他和村长在的场合,总会有几个本村的姑娘忙前忙后帮忙。坐上桌子,村长便示意姑娘们轮番来敬他的酒。这些姑娘都是本村读过几年书,样子长得不错的。小张老师心底透明,怎会不知道村长的用意。村长是想用一根红线,把他一辈子拴在这个地方。小张老师揣着明白装糊涂,姑娘们来敬酒,他来者不拒,却保留着一种弯酸的矜持。

村长有意无意跟他说起,他便顾左右而言他。“这杀猪饭太好吃了,在城里哪吃得上这么香的肉。”

村长告诉小张老师,村里的杀猪饭你尽管放开肚皮可劲吃。自家的年猪是不喂饲料的,饲料喂大的都往外卖了。小张老师于是放开吃,放开喝,每场都把自己喝醉,不喝醉晚上回到江岸高处一个巴掌大的台地上的小学校里,那份寂寞怎样排遣。

小张老师趁着酒劲问村长,知道饲料喂的不好,自己都不吃,干吗要拿去坑害城里人。村长端起酒杯,连跟他干了三个跟斗杯。

村长长叹一声,“唉!要说坑害,谁坑害谁呀!饲料是城里人生产的,城里人卖饲料赚我们的钱,我们把猪养大了再卖给城里人。是城里人让我们养的嘛。换句话说,是城里人让我们坑害他们的。”

村长再长叹一声,“猪价太低,不喂饲料要倒亏本,谁还养呀。”

村长第三次一声长叹,讲了一个故事:“有从城里来专贩饲料的贩子,到村里宣传,他们的饲料是高科技产品,用他们的饲料喂猪,每天可以长五斤。村里人家家都买了他们高科技的饲料。这饲料果然好,圈里的猪一天一变样,像吹气泡一样长。有几家是老年人喂,不懂怎样调配,饲料比例弄高了,猪长得太快,长到三百斤后,先是猪毛竖立,猪皮泛红,接着背上裂开了几道裂口。这可把大家吓坏了,这样生长的猪自己肯定不能吃,吃了保不定人身上也会长出裂口,当然也不能卖进城去坑害城里人。这是我们自己的福报少了,神让猪长成这样警示我们。大家一合计,集体把猪赶到山上,交给山神保管。”村长揉着发红的眼睛,说隔壁七十岁的二婶,依依不舍跟着别人把猪赶上山,回到家里哭了两天,病了半个月才出门。

小张老师慢慢适应了咩嘟咕的生活,放了学抑或周末,跟学生兄弟们登山拾菌、采果,下到江边钓鱼。

学生兄弟是他对他学生们的亲切称呼,学生们受宠若惊,也称他为老师大哥。

他如果想喝酒了,便挨个家访,或者到村长家去。这里串门的习惯是,如果你渴了,自己到厨房的桶里舀水喝,主人没有敬茶的习惯。如果你坐下了,主人便会将倒满酒的二两杯放在你面前。主人不一定喝,但会频频相劝,没有下酒菜,两杯三杯你便醉了。若要下酒菜,得喝到正顿开始,那时你已说话颠三倒四,进入越喝越醉,越醉越喝的境界了。

更多的时候,小张老师习惯在学校自己的寝室里喝,他备了很多酒在自己的寝室里,有瓶装的,有当地人酿造的小灶酒。一个人,独守一处蛮荒之远,他已经很孤独了,他觉得人有时候需要孤独,一个人坐在一间小屋子里的孤独,一个人感觉自己离什么都很遥远的孤独,思念一个没有消息的心里爱着的人的孤独。

小张老师常常想起远方,远方在哪里,远方有多远,茫然一片。曾经的读大专院校时的一个女同学,自己暗恋了几年的那个女神,在毕业前夕,在回复他的信里告诉他,她早已心有所属,她的爱情在远方。

来到金沙江大峡谷的小张老师,觉得自己也是远方,他想要告诉远方的女神,可是啊,无论是醉里还是梦里,她都看不清女神的模样,他越想看清,她就越是模糊,就像一线虹影,当他追踪而去,到达面前时,眼前一片空茫。

小张老师想要离开,他觉得莫依德咕就是一个没有黎明的黑夜,黑夜一直包裹着他,他想要离开。可是,他们这批特召的村小教师有服务年限,年限不到,不能调离。他几次到了中心小学校长和片区教办主任办公室门口,几次都没有勇气进去。

小张老师开始漫长的等待,等到服务年限满期,便打请示、找上级,调离这个比梦还荒远的地方。

转眼又是一个新学年,莫依德咕小学添丁进口,又新分来了一位老师,而且是位女老师。女老师姓文,文老师文文静静,文老师说不上娇媚,但却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活力。有了新同事加入,小张老师觉得包裹他的黑夜没有那么黑了,他甚至觉得黎明就在不远的那座山后,正彳亍着向他走来。小张老师好似一张好车,平时烧的92号油,突然改烧了98号油,一下子活力猛增。

每天早早起床,把自己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把厨房打理得干干净净。心底暗压下去的笑声被锅里烧开的水哗哗宣泄出来。他总是早早地烧一锅水等着,等文老师起来,洗漱完毕,便各下一碗面条。

小文老师做事一丝不苟,特别认真,每一篇课文,每一个单元,都反复讲透,每个学生都要抽起来回答问题,安排布置的作业,没有完成的,罚站。学生们对小文老师既喜欢又惧怕。几个稍大特别调皮的男生,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癞蛤蟆,一天早上跑在了小文老师讲台的桌心里,把小文老师吓得大叫。有几个男生,本来学习不错,每天早上检查作业都没有做完,三天两头被罚站,下了课文老师自然又要单独为他们讲授。

轮着小张老师表现了,他把调皮恶作剧的和不完成作业的男生单独约到学校背后的小树林里研讨,几天下来,一切秩序井然,所有男生都变乖了。

在小文老师的影响下,小张老师的教学态度转变了,也像小文老师一样,认真备课,认真上课,认真辅导学生。有疑问的地方,主动找小文老师请教。很快,整个小学的教学质量有了大的提升,受到了中心校和片区领导的好评。

小张老师寝室里的吉他过去一直都挂在墙上,只是摆设,有时禁不住学生们反复请求,他便取下来弹上一曲。很多时候,一曲还没有弹完,他便显得很烦躁,草草收场。

现在,吉他时来运转,小张老师从孤傲的醉汉涅槃成为抒情王子,每天都把吉他搂在怀里,不停地爱抚。

小文老师虽然很阳光,很活泼,但是,在她的眼睛深处却藏着一种宽阔的忧伤。小张老师不好问、不能问,但那份忧伤也成为了他的忧伤,他更加想要了解小文老师。一个学校一个员工,现在有了两个员工,小张老师觉得,学校就像是一个大家庭,学生都是这个家庭的孩子,他和小文老师就是……

学校有一个小厨房,没有选择,不用选择,他们当然的搭伙办伙食。

学校门口有一小块地,小张老师到村里找来秧苗,种上了各种蔬菜,浇水、施肥、松土,看着他干得上心,小文老师也加入进来,他用桶从学校里把水提出来,小文老师舀水浇菜。夕阳西下,一线温柔的阳光移过江面,缓缓地往上升,最后升到东岸山顶,夜晚即将来临。如果是一个家庭,夜晚便是温馨,便是爱情。小张老师想着遥远的以后,想着以后的夜晚,幸福的感觉让他常常小声地哼起一首歌。天仙配里的那首歌,他哼唱很轻,只有自己听得到,他想让小文老师听见,又怕被小文老师听见。小张老师突然间觉得世界好像变小了,小得就只有一个咩嘟咕,就只有这一个小学校,就只有他和小文老师!他们一个是亚当,一个是夏娃。

小张老师感觉到了小文老师的胆小,他注意到她寝室里通宵开着灯。一天早上早餐时,他对小文老师说,你要是晚上睡不着,就打打墙壁电话。小文老师不懂,满眼不解看他。他只好笑着说,“就是敲敲墙壁嘛,起来,我陪你到小亭子里摆龙门阵。还可以弹吉他给你听。”小文老师不说话,只是抿嘴笑。

小张老师常在夜深人静时弹唱,这是他的新喜好。偌大的学校,夜深人静时有了吉他伴奏的歌声,人气便显得旺。

时间就在一种美好、一种温馨、一种等待中向前走去。时间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小张老师觉得时间就是金沙江水,“逝者如斯夫”,它从唐古拉山一路走到这里,它还要一路走下去。它走到大海,又跟着太阳走到天上,再从天上走下来,来到唐古拉山,又再从唐古拉山一路走过来。时间催人老,时间为人生冲泡的茶也会越来越浓,时间醺染的忧伤会变得越来越美!

又到了吃杀猪饭的时候,小张老师带着小文老师,挨个儿去各家喝酒吃肉。那天在村长家,几杯酒下去后,村长带着村里的大小领导集体敬小张老师的酒,村长说,本来他认为小张老师肯定是莫依德咕村小学第三个辞职跑路的老师,没想到小张老师那么有定力,竟然一干就是三年,感谢小张老师这么热爱莫依德咕村。村长没说完,小张老师端起酒杯一口闷了,说,“我早就想跑路了,小文老师来了,莫依德咕竟然有了磁力,我这腿抬不起来,跑不动了。”在场村干部们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全冲他挤眉弄眼笑。

村长偏过头来,把嘴贴在他耳朵上,告诉他一条秘诀:“两个人守座庙,机会多,速战速决,生米煮成熟饭,这戏才好唱。”最后一句,村长的嘴离开了他的耳朵,声音抬得很高,就像唱戏文一样,把唱字拖得老长。村长一脸坏笑,跑回自己座位。

这场杀猪饭,小张老师倒底喝了几杯,他自己也不知道,最后是村长安排人用小四轮拖拉机把他送回学校的。小文老师坐在拖拉机上扶他,他依稀记得,自己是躺在小文老师怀里回来的。

小张老师一觉醒来,午夜十二点过,酒已半醒,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他喝下一大盅凉水,取下墙上的吉他,走到园中的亭子里,哼唱起了他自创的歌,歌名叫做《莫依德咕之远》:

梦境有多远,

岁月有多远。

我的莫依德咕,

就在梦里边。

爱情有多远,

忧伤有多远。

我可爱的姑娘,

就在梦里边。

他闭着眼睛,反复地唱,整晚沉醉在自己的忧伤里。

“这是你自己写的吗?很好听。”

不知何时,小文老师站在了他的身边。

他说:“莫依德咕好远,像天边一样远。”

他说:“这江水声好宽广,大地上就是要有这样的声音。”

他说:“他一直感觉身后的山崖会倾塌下来,会把这里淹没。”

他说:“时间会过去,岁月会过去,一生会过去。”

小文老师静静地听着。升到中天的月亮渐渐西行,金沙江西岸的山崖暗了,像是隔开另一个世界的海水。

小文老师说,讲个故事给你听。小文老师没等他回答便讲了起来。有个小女孩,读过一本写金沙江的诗,大山、大江,朴实的山民,神奇的民俗。从那时起,她就向往着金沙江。离开学校,考取小学教师,她选择的便是到金沙江边的学校教书。她的男朋友在一个二线城市,一再动员她一起去。她思考了好久,最终选择了梦想。她放弃去那座城市之时,她的男朋友也放弃了和她的那段爱情。

不知何时,他的手和她的手攥在了一起。这个夜晚很长,这个夜晚和地球与生俱来一样长;这个夜晚好短,一眨眼便大亮。上学的孩子,已行走在远处的山路上。

“两个老师谈恋爱了。”

某一天,一群放学的学生,在校门口大喊一声一哄而散。

很快,小张老师和小文老师相好的消息传遍咩嘟咕村。

恋爱的时光是最美好的,小张老师觉得上天安排他来莫依德咕,是让他来邂逅爱情的,莫依德咕是他和小文老师的世外桃源。

小张老师向父母报告了他和小文老师的事,可把父母乐坏了,儿子有了工作,虽然远了一些,也总算稳定了,现在婚姻这桩大事也已落实,俩老没有任何忧虑了。小文老师家却有些麻烦,母亲对她说:“工作地方那么远,再跟同一学校的同事结婚,只怕是一辈子生根在那里,何年何月才能调回来。”小文老师耐着性子,几乎用一个假期来做父母的工作,先把父亲的工作做通了,再动员父亲和她一起做母亲的工作,终于取得了成效,母亲点头许可了。

过段时间,寒假里小张老师和小文老师回城把婚礼办了。

回到莫依德咕小学时,他们已经是一家人。这可乐坏了村长,他再也不担心学校没老师了。村长安排老婆杀了只鸡,专门请小张老师两口吃饭。一顿饭吃下来,村长觉得挺没劲,小张老师不像过去一样放开喝了,才喝第二杯,他就用巴掌盖住杯口。村长说,我们这地方习惯是“吞杯子”,已经放你一马,让你小口品尝了,咋么的总得喝五杯吧。可小张老师说,父母下了死命令,必须“封山育林”。村长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两位老师恐怕要撤退。

村长的预感是准确的,婚礼之后,两位老师的父母分别给他们下了两道死命令,一是赶快为他们生一个小孙儿,二是找组织,调出来。

小张老师的父亲专门在一个晚上,准备了一瓶酒,爷俩对饮,几杯下去才对他说:“你都在那里四年多了,就算劳改也该满期了。得想办法,两口儿一起调回来,早点要个孩子,趁我们老两个还有些精力,可以帮你们带。”

小张老师觉得父母说的也在理,总不能在莫依德咕干一辈子吧!结婚成了家,想法就不一样了,得让自己的下一代出生在城里,得让他接受更好的教育,一代更比一代强,总不能让下一代也到村小当教师呀!

小张老师开始一级一级找,找到镇上,副镇长说,教师分配调动权不在镇里,要找片区教育中心。小张老师去找中心,中心领导很同情,主任说:“你的服务年限已经够了,在那里一干四年多,也确实不容易,而且教学质量一年比一年好,连村长都说,老百姓希望你们能在那里多教几年,多为他们培养些人才,今后他们就可以依靠自己的人才在本村教书了。现在我们也想替换你们,可是全镇老师的编制是满的,没有新的老师分来,找不到接替你们的老师,那里的孩子就没有人教。”

主任说:“请你理解,再等等,支持支持我们的工作。”

时间又过去一年,小张老师和小文老师有了爱情的结晶,他们当上父母了。他们的父母更加着急催他们去找领导说调动的事。

小张老师这次往县上找,教育局人事股的干部十分热情,泡上一杯热茶,请他坐下,耐心地听他讲,小张老师像讲故事一样,把自己在遥远的莫依德咕小学五年多的酸甜苦辣都倒了出来,讲到后面,他把自己都感动了,不自觉地落下了一串珠泪。

教育局的领导也和教育中心一样,对他深表同情。领导拉着他的手,对他说:“你的辛苦我们都知道,感谢你对乡村教育作出的贡献。现在师资短缺,年轻人都不愿当老师,招不起来,今年初好不容易招到几个,分到偏远乡下,转身就辞职跑路了。”

领导语重心长,叫他再等等。

小张老师很难受,再等等,再等等,等到猴年马月恐怕还得再等等。小张老师心里焦躁不已,心想在那个偏远的地方五年多了,自己从一个光棍汉,到恋爱,到结婚,到生子。感觉仿佛经历了一生一世。小张老师想要调出的心情更急迫了,他要离开,他必须要离开。

可是,当小张老师从城里往回赶,越是靠近莫依德咕,想要离开的愿望就越弱,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回到学校的日子,小张老师和小文老师陷入了一对矛盾之中。他们一会儿迫切地想要离开,一会儿又十分不舍,新的老师分不来,这里的孩子怎么办。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好在他们两方的父母身体都不错,儿子交给他们照管很放心。一转眼几年时间又过去了,儿子读完幼儿园,开始上小学了。

自从结了婚之后,小张老师就几乎没有再去仰望过身后的山了。现在,小张老师又开始了他的仰望。每天放学后,他都要走出学校,仰头看山。刚到来时,他觉得那山会倒下来,不远处的村子和这所学校,都会被埋没。现在他看这山,似乎长高了,似乎更加向前倾斜了,让他感到莫名的紧张和心慌。但是,他又觉得这山更加的牢固,它已经存在无数年了,它还将存在下去。

小张老师和小文老师把浪漫和激情交给了过往,觉得日子越来越枯燥,每天按部就班起床、吃饭、上课,送走学生,做饭、吃饭,睡觉。对两边父母和孩子的牵挂,令他们心情烦躁。周末他们既想回家,又怕回家。一回到家里,就要听父母没完没了的唠叨,走的时候又是伤心伤肺般的难受。对儿子的学习,虽然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无从辅导,父母又管顾不上,好在儿子似乎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前几名。

虽然儿子学习成绩好,不用他们操心,但儿子的成长过程,他们作为父母缺席了,总觉得对孩子是个亏欠。每次从城里回莫依德咕,他们都是背着沉沉的郁闷回来。

在郁闷中两人也常吵架,到后来,都觉得疲乏了,架也不想吵了。

每天下午,小张老师面对身后的山,心想,这样下去很危险,他和小文老师仿佛在一种力量的推动下,在朝向金沙江走,止不住,他感觉惶恐、无助。

暑假将要临近,一年一度的调动也要在最近研究。小张老师下了狠心,决定再去找领导,这次直接找局长,不行找县长。他跟小文老师商量,这回找不动他就赖在局里不走。至少先解决一个嘛,让小文老师先调回去。作出这个决定他便释然了,平时心里背着让自己都走不动路的包袱,一下子抖掉了,感觉一身轻松。

小张老师突然想喝酒了,他从床下掏了几瓶藏了几年的好酒出来,走出学校,朝村长家走去。山坡上大片的芒果开着洁白的花,花香一阵阵飘来,令人神清气爽。路边的包谷也长到一人高,郁郁葱葱的,整个世界生机盎然。薰风吹着,小张老师衣袂飘飘,在傍晚时敲开了村长家的门。

小张老师觉得做人要坦坦荡荡,自己是村长用摩托把他驮进来的,决定要想方设法调出去的想法也要告诉他一声。

村长已经吃过饭了,看到他来,叫老婆再去炒两个菜。两人对坐,开瓶,倒酒,“呑杯子”。一瓶酒下去。过去在一起喝酒,大家都是大声武气说话,今天是个例外。村长站起来开第二瓶酒。

“有个事想跟你说一下。”

村长摆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这么些年苦了你了,我代村里的孩子感谢你!”

第二瓶很快又干完了。

咩嘟咕的夜晚宽阔无边,金沙江流动的声音像绵绵不绝的春雷。村长说他要唱首歌,于是扯开喉咙唱起来。

砍柴莫砍葡萄藤,

桑涅罗那,

嫁人莫嫁赶马人,

云南四川道上走,

一年都是赶路人。

歌声苍凉悠远,从这个叫莫依德咕的小山村飘出来,升上天空。歌声把金沙江抬升起来了,金沙江在莫依德咕的上空流过。

小张老师和村长频频“吞杯子”。小张老师不断念叨莫依德咕,莫依德咕,莫依德咕,莫依德咕为什么叫莫依德咕。

村长也醉了,他讲起了莫依德咕的来历,他说莫依德咕是彝语地名,意为驻兵的地方。洪武爷的时候,一个叫月鲁贴木尔的元朝将领,在明朝军队打过来时,降了大明。后来他又造反,把西昌占了,又打下了会理。占了这一大块地方,自封为王。朱元璋派蓝玉大将从南京带兵来平叛,仗打结束了,为了安定地方,大部分士兵就地驻扎下来,实施军屯。军队没有女人呀,驻屯的士兵们只好与当地少数民族妇女通婚。朱元璋很会弄啊,让士兵与当地少数民族通过结婚融为一体,成了一家人,不就好管理了嘛。

村长指着堂屋神槛上方告诉小张老师,他们的家神上写的祖籍南京应天府大坝柳树湾。他们的老祖宗是从南京来的,他们是一群有着江南籍贯的彝族人。

望着村长家的家神牌位,小张老师想起来,他家的神位上写的也是南京应天府大坝柳树湾。尽管他是汉族,但他的祖先也是从遥远的江南过来平叛守土的士兵。小张老师热血沸腾,原来我们脚下的每一块土地,都是祖先用鲜血和汗水开拓捍卫的呵,小张老师抬起朦胧的醉眼,沿金沙江望出去,他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南京。

比之于江南之远,他从城里到这里算什么远呢!

比之于祖先的付出,他在这里这些年算得了什么呢!

小张老师心里敞亮了,不再纠结能否调回去,一切顺其自然。

儿子学业顺畅,考取了重点大学。小张老师也早被大家改称为老张老师,小文老师称呼前面的小字也去掉了。老张老师和文老师没有了任何忧虑,他们已习惯了咩嘟咕的气候,习惯了在这里独处的孤独。他们喜欢上了这里朴实善良的村民,他们放不下这里天真可爱的孩子。他们刚来时教的学生,很多考上了大学,有的工作了。

老张老师面对身后的那座高山时,目光更多移向了空中奔跑的云。他的心中升起满满的成就感。

老张老师刚来时教的一个学生,大学毕业考取邻县公务员,昨晚来学校看他们,老张老师很高兴,他让文老师炒了盘花生米,煮了块腌肉,在亭子上陪往日的小学生一起喝酒,由于太高兴,多喝了几杯。

第二天早上,太阳老高了,老张老师才起床。他刚洗了一把脸,还没来得及早餐,就见远处两辆越野车向小学开来。从前一辆车里下来的是镇上的领导,老张老师见过。后一辆车上下来的有教育局局长,他也见过。新任的村长骑摩托随后也赶了过来。局长向老张老师介绍他们那辆车的另外一位领导。原来是分管教育的副县长。

局长把老张老师和文老师招呼到亭子上,对他们说:“张老师和文老师,从参加工作就来到这里,在这里恋爱,在这里结婚,一晃将近二十年了。”

局长揉揉眼睛,继续说:“你们的情况我们都清楚,今天,县长也来看望你们,我也代表局里向你们表示感谢,感谢你们默默无闻地在这个偏远的小学校无私奉献这么多年。”

县长站起来,分别和他俩握手,向他们表示感谢。

县长和局长亲自到小学校调研,高中毕业新当选的村长激动万分,一再请求县上多关心支持莫依德咕小学。“这里有多偏僻领导您们都知道,公办老师一直分不来,张老师来时我还是小学生,我就是张老师教出来的!终于盼来了张老师和文老师,他们两位一干就半辈子,从单身到成家,现在娃娃都上大学了,总不能把他们一辈子焊在这里吧。有新老师能否分两个来,把张老师和文老师调回去。”

“领导们的关心我和文老师心领了,我们从来这里教书开始,就一直想调回去,可是,新的老师分不来,我们也就一直走不了,和莫依德咕有缘,现在,我们已经适应这里、放不下这里了,再教几年,就退休了。”

听到老张老师这样说,局长和县长都不知道怎样说好。村长很着急,“张老师你不要说气话嘛,领导来调研,了解情况,回去才好解决。”

老张老师上前一步,拉着县长的手,对县长说:“感谢领导来看望我们,我说的是心里话,我们都快要退休的人了,再去新的地方也不适应,还是从一而终吧!”

县长、局长很感动,拉着老张老师的手摇了又摇。

看着领导们的车辆开出学校,向身后的山上开去,老张老师的内心有一丝丝落寞,更多的是一种放下和释然。

一个多月后,教育局发下通知,通知上说,为了整合教育资源,提高教育教学质量,对一些条件差,生员少的村小学校进行撤并。莫依德咕小学在撤并之列。老张老师文老师调整到城附近的一所中心小学。

看着红头通知,老张老师和文老师在学校里呆坐了一下午,感觉心里空,空如深渊。

他们本想悄悄离开,村长和老村长都赶到学校来说要给他们饯行。往届和现在的学生家长也要给他们饯行。

老张老师和村长商量,就吃老村长家的,其他的就免了,不给大家增添麻烦。老张老师把自己屋里的酒都抱上,到老村长家去。

村上的大小三职都到齐了,只是全是新面孔,有几个还是他们的学生。老张老师不禁感叹嘘唏,时间过得真快,好像一转身呢,好多面孔就已变换不在了!

老张老师和老村长“吞杯子”。

老张老师说莫依德咕之远,是六百年的距离。老张老师说他是从六百年前穿越过来的。老张老师的话,除了老村长,其他人都没有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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