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凌
孙权称帝后,追谥兄长孙策为长沙桓王,封兄子绍为吴侯,后又改封为上虞侯。《三国志》作者陈寿批评孙权的“追谥行为”对孙策及其子嗣在情感和道义上都显得相当微薄,“尊崇未至”;而东晋孙盛则对孙权的追谥行为反复称颂。史家何以对孙权的“追谥行为”表现出迥异的议论呢?本文试图在理清相关历史脉络的基础上,分析史家的评论背景和立场,以期进一步认识孙权的潜在意图。
一般而言,帝王、重臣及有身份地位者在死后,朝廷根据其生前事迹给予的称号,常选特定含义之字以示褒贬,这样的称号就叫谥号。因此,欲深入理解孙权之“追谥行为”及相关评议,首先需对孙策及其对吴国的贡献有所了解。
汉末兴平二年(公元195年),孙策借口为袁术攻取江东,在“兵财千余,骑数十匹,宾客愿从者数百人”的薄弱力量下,开启了其在江东的创业历程。史载孙策“渡江转斗,所向皆破,莫敢当其锋,而军令整肃,百姓怀之”。孙策先后战胜了刘繇、笮融、华歆、王朗、许贡、刘勋等反抗力量,占据了会稽、吴、丹杨、豫章、庐陵五郡和江北庐江郡的一部分。随后袁术称帝,(孙)“策以书责而绝之”,在汉末纷扰的形势下为孙氏家族树立了良好的政治名誉。短短数年间,孙策从汉末袁术的附庸,依靠卓越的军事才能,以武力迅速占据江东,奠定了孙氏在江东的统治基础。《吴历》载,曹操听说孙策定江东,“意甚难之,常呼:‘猘儿难与争锋也’”。尽管《吴历》的这条史料有明显夸耀孙策的倾向,但却从侧面反映了孙策的实力已相当强大,引起了远在许昌,“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的高度重视。随后,曹操更是“以第女配策小第匡,又为子章(彰)取贲女,皆礼辟策及弟权、翊,又命扬州刺史严象举权茂才”。由于势力强大的袁绍尚存,曹操意欲通过联姻、官方征辟孙氏兄弟等方式与孙策建立良好的关系。
孙策(175—200)画像(选自清·金古良绘《无双谱》,康熙刻本)
但随后,年仅26岁的孙策意外身亡,临死前将“印绶”交于孙权,完成了权力交接。根据孙策开创孙吴基业,临终前又将江东托付于孙权的史实来看,孙策之于吴国政权建立及孙权称帝均有莫大功绩。曹魏大臣甚至认为孙权为“幼竖小子,无尺寸之功,遭遇兵乱,因父兄之绪……”这条史料虽为敌国政治诋毁之辞,但却从另一角度指出孙策对于江东政权奠基性的重大贡献。另外,孙权通过魏臣浩周向魏帝曹丕的信中亦提到自己:“本性空薄,文物不昭,昔承父兄成军之绪,得为先王所见奖饰,遂因国恩,抚绥东土。”此信虽为孙权缓和与魏国关系的谦卑之辞,但也反映出孙权建立吴国主要承绪于“父兄”功业的。其实就孙氏江东政权的功业而言,孙策的成就远远超过其父孙坚。清人王懋竑亦指出:“孙策创业江东,自借攻战之力,而于张昭、张纮、虞翻俱待之以师礼,委而用之,所谓爪、牙,腹心良、平,不专以武力也。”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无论在军事还是政治上,孙策确实奠定了孙氏在江东的统治基础,其对于孙吴政权来说,具有开创性的功绩。
孙权称帝后,“追谥策为长沙桓王,封子绍为吴侯,后改封上虞侯”。而“长沙桓王”的“桓”字,《谥法》上讲:“辟土服远,克敬勤民曰桓;辟土兼国曰桓”。可见“桓”字的谥号肯定了孙策对于“辟土”,奠定江东统治区域方面的重要贡献,不失为较为恰当的评价。但后世史家对于孙权追谥孙策为“王爵”、孙绍为“侯爵”的行为多有评议。
陈寿认为“割据江东,策之基兆也,而权尊崇未至,子止侯爵,于义俭矣”。陈寿肯定孙策对于“割据江东”的功绩,认为孙权对兄“尊崇未至”,在道义上也显得微薄。陈寿基于孙策对孙氏“割据江东”的贡献立论,从道义上批评孙权,认为其应追谥孙策为“帝”。
尽管陈寿的评论颇有依据,但依然引起后世史家的诸多评议。如东晋孙盛认为陈寿之论有失公允。孙权对孙策的追谥行为“于情虽违,于事虽俭,至于括囊远图,永保维城,可谓为之于其未有,治之于其未乱者也”。孙盛认为,孙权对于其兄一系虽于感情和道义上有所不妥,但在当时天下扰攘之际,孙氏“业非积德之基,邦无磐石之固,势一则禄祚可终,情乖则祸乱尘起,安可不防微于未兆,虑难于将来?”孙盛着眼于孙策意外身亡,江东政权危机四伏的现实环境,认为孙权此举对于巩固吴地安稳称得上是非常成熟的政治考虑。
清人李光地则进一步批判孙盛的论述:“陈评自是情理,亦何必累纸赞颂如此。使权果能防微远虑,亦无子孙相残之祸矣。盛之虚词迂气,皆是类也”。李光地反感孙盛“累纸赞颂”孙权,最后又从孙氏骨肉相残的后续结果上批评孙权对其孙策及其子的薄情寡义并未达到防患于未然的效果。
如何看待上述史家评述?逯耀东先生指出:“史传论赞是中国传统史学的特殊书写形式。虽然史学家有所论断,皆由其所叙的历史事实所引发,即‘论从史出’。然而史学家所作出的论断,则代表其个人的意见。”。可见,史家迥异的评论与他们所处之时代、环境及个人经历等方面密切相关。
大体而言,陈寿、洪迈、李光地、赵一清等人的评价立足于“兄弟亲情”“功绩贡献”等儒家观念方面,认为孙权称帝后的做法在情理和道义上很明显是薄情寡义。
诚然,以“兄弟亲情”和“功业贡献”等角度立论,自然容易否定孙盛的评价,但“史识”颇高的裴松之在此不厌繁琐,载录孙盛300余字的评论作注,可见其对孙盛史论的重视。
孙权(182—252)画像(选自唐·阎立本《历代帝王图》)
孙盛在崇尚简约玄风的东晋,针对“孙权追谥孙策”一事而发表长篇议论,当有深意蕴含其中。因此有必要对史家孙盛予以简单介绍。据史书记载,西晋末年,孙盛父亲遇害,其在10岁避难渡江。“(孙)盛笃学不倦,自少至老,手不释卷。著魏氏春秋、晋阳秋,并造诗赋论难复数十篇。阳秋词直而理正,咸称良史焉。”从史书记载来看,孙盛的史学才能非常高,著述广博,并且在“词直和理正”方面颇有特色。
导致孙盛幼年丧父,10岁避难江东的原因当为西晋末年的天下动乱。而“齐王司马攸问题”和“八王之乱”是导致西晋灭亡的重要事件。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两个事件均与“追谥”密切相关的“名分问题”有所关联。
关于司马攸与西晋政局的相关研究,学者多有探讨,在此不再赘述。仇鹿鸣先生指出:“由于司马师本人有大功于晋室,齐王攸作为其子嗣具有很高的人望与政治合法性,无论他本人才具如何,在魏晋之际,都不可避免地被卷入政治旋涡的中心。……齐王攸曾有两次接近皇位的机会,分别是在咸熙元年前后,司马昭确定继承人时,以及咸阳二年武帝病危之时,这两次都引起了相当大的政治纷争。”但对比孙权追谥孙策的行为,我们可以看出齐王司马攸的政治上的合法性不仅与司马师的功业有关,还与司马昭追谥司马师为“晋景王”,司马炎又追谥司马师为“晋景帝”等密切相关。由于“晋景王”或“晋景帝”的子嗣身份,司马攸便在政治合法性上有资格与“晋文王”或“晋文帝”之子司马炎角逐晋王、晋帝的地位了。而在太子司马衷政治能力明显不足的情况下,朝臣自然会认同司马攸在政治上的合法性,并试图提升其声望,潜在影响到晋武帝时的政局。
可见,追谥行为看似较为简单,却影响深远,甚至会造成统治集团内部的大规模纷争。而孙盛便评论曰:“夫正本定名,为国之大防;杜绝疑贰,消衅之良谟。是故鲁隐矜义,终致羽父之祸;宋宣怀仁,卒有殇公之哀。皆心存小善,而不达经纶之图;求誉当年,而不思贻厥之谋。可谓轻千乘之国,蹈道则未也。”孙盛身处东晋,不便在议论中直指司马昭、司马炎的过失。他引用先秦“鲁隐公”“宋宣公”之事说明“正本定名”的重要意义,并强调追谥行为过度追求舆论褒扬只是“求誉当年”的短视行为,却会对后世埋下危险隐患。而司马昭于魏咸熙元年(公元264年)三月称晋王,当年五月便“追加舞阳宣文侯为晋宣王,舞阳忠武侯为晋景王”;司马炎称帝不久又“追尊宣王为宣皇帝,景王为景皇帝,文王为文皇帝”,进一步确定了司马师的地位。这样司马师便逐渐在官方认可下成为仅次于司马懿之后的西晋帝国的创业之主,其子嗣的地位甚至会高于司马炎。甚至连司马昭都以为自己只是“摄居相位,百年之后,大业宜归(司马)攸。每曰:‘此景王之天下也,吾何与焉。’将议立世子,属意于攸”。从某种意义来看,司马昭父子及时追谥司马师确实令其短时间取得了类似东汉刘秀的良好声誉,亦得到后世众多史家的赞赏,但这样的追谥行为确实直接造成司马攸与司马炎之间关于皇位继承人的剧烈斗争,对西晋政局造成相当大的负面影响。
在此背景下,我们便容易理解孙盛对于孙权的“累纸赞颂”的隐藏意图,并非“迂谬”之辞。
另外,“八王之乱”大大削弱了西晋的国力,直接导致北方少数民族南下,西晋王朝的灭亡。关于“八王之乱”的本质,有学者认为“当时的皇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由皇帝和皇后(及其连带的外戚)、皇太子(皇太弟),甚至是“封建”的宗室诸王所共有的,因此八王之乱每场战斗的开端多是他们的废立之举,而他们还在起义中作为核心出现”。从这个角度而论,武帝死后,西晋宗室反复纷争的重要原因即为“共有皇权的不确定性”引起了当时宗王、贵族等各方势力的觊觎。而当时“皇权的共有性”局面的形成与晋武帝、晋惠帝未能付诸有效“正本定名”政策密切相关。这样,各方势力便会不断反复发生对皇权的争夺,酿成了持续性的内部纷争。由于“齐王攸事件”和“八王之乱”对西晋的政局影响巨大,故而自幼颠沛流离,避难江东的孙盛很容易在史论中体现自己对“正本定名”的深刻认识,以引起当朝之重视。故而裴松之会选择将孙盛这篇颇具历史借鉴意义的长论附于此处。
上述业已提及司马昭父子对司马师的追谥行为酿成的“司马攸问题”,对西晋政局贻害深远。事实上,汉末诸多割据军阀的内部纷争亦经常由继承人名分不定所引发。如袁绍对继承人的狐疑,袁谭和袁尚在其死后互相攻伐,加速了袁氏的灭亡。因此在军阀割据的局势下,较有政治远见的政治家为防患于未然,宁可冒着损害名声的风险,仍然会倾向选择较为理性的处理方式。如蜀汉诸葛亮建议刘备除掉养子刘封,刘备虽于心不忍,但为彻底消除刘禅的潜在威胁,仍选择赐死刘封。可见,在战乱频仍,群雄并争的时代背景下,孙权自然会对“追谥孙策”的问题相当谨慎和重视。
孙策不仅在武力上为孙氏立足江东奠定了基础,还在政治上初步构建了以“张昭、张纮、周瑜、虞翻”等为核心的政治集团;因此,其在吴国的政治影响不用说是非常大。若孙权追谥孙策为“帝王”名位,那么孙策之子便会在政治合法性上拥有与孙权子嗣同样的地位,这便很可能会像司马攸那样影响政权稳定。事实上,吴国第三任皇帝孙休死后,“左典军万彧昔为乌程令,与皓相善,称皓才识明断,是长沙桓王之畴也”。此后孙皓顺利登基为帝。可见“长沙桓王”在吴国后期仍然在政治上有较为强大的号召力,孙皓与其较为类似,便拥有争夺帝位的优势,由此可见孙策在孙氏政权中的潜在影响非同小可。而孙皓时,孙策之孙孙奉继为上虞侯,“讹言谓奉当立,诛死”。这从侧面反映出孙策之子孙在“位止侯爵”的情况下仍然有可能对孙权子嗣构成威胁。因此,孙权似有先见之明,当时对待孙策的追谥及其子嗣的爵位问题是很审慎的。
最后再次看看后世史家对孙权的评议。由于孙权和司马昭同为继承父兄遗业而建国称王,但却在对待兄长及其子嗣方面差别较大。陈寿身为仕于西晋的亡国之臣,自然不敢对此等敏感问题作客观评价。陈寿避实就虚,只是从道义层面去批评孙权对孙策“尊崇未至,子止侯爵,于义俭矣”,而避免从防患未然等“事理”方面去肯定孙权的行为;不过却又在对孙权的贬抑中暗含了对于司马昭父子对司马师“尊崇备至”一事的赞叹和肯定。但是身处东晋,少年丧父,避难江东的孙盛则对当时由于“名分不确定”酿成的西晋诸王纷争深有感触,故而会引经据典,不厌其烦地反复称颂孙权当年的行为使得“贵贱殊邈,然后国无陵肆之责,后嗣罔猜忌之嫌,群情绝异端之论,不逞杜觊觎之心”。后世洪迈、李光地、赵一清等史家立足于儒家思想观念,自然会认同陈寿从“道义”“恩情”等角度作出的价值判断,而认为孙盛对孙权赞颂相当之“迂谬”。至于身处南朝刘宋时期的裴松之由于距离晋朝时间较近,自然更加容易理解孙盛的“累纸赞颂”蕴含的政治借鉴价值,故而会将这段看似繁琐的300余字的长篇议论载附于此。
孙权称帝后,根据孙策“辟土兼国”的开创性功绩,追谥其为“长沙桓王”。虽说是“论从史出”,然由于史家所处时代、环境和个人经历等方面的差异,后世对于“孙权的追谥行为”的评论仍呈现出较为迥异的认知。不过,实事求是地看,尽管孙权对建立孙氏帝业具有卓著贡献的孙策追谥谨慎,亦未能规避后续孙氏后裔互相残杀的局面,但我们却并不宜在“事理”上否定孙权的这项政治举措所欲达到的预防作用。总之,虽然备受后世批评,但在三国鼎立及内部山越扰动的政治格局下,孙权的追谥做法却不失为较为成熟的政治考虑。
三国形势图(选自张传玺等《中国古代史教学参考地图集》)
[1][2][3][5][9][26](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六《孙策传》,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102页,第1102页,第1104页,第1104页,第1112页,第1112页。
[4](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六《孙策传》注引《吴历》,第1109页。
[6][7](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七《孙权传》注引《魏略》,第1126页,第1127页。
[8][15]卢弼集解《三国志集解》卷四十六《孙策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882页,第2882页。
[10][11][12][20][27](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六《孙策传》注引“孙盛曰”,第1113页,第1113页,第1113页,第1113页,第1113页。
[13](宋)洪迈:《容斋随笔》续笔卷十《孙坚封兄策》,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267—268页。
[14](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十四《齐武王传》,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553页。
[16]逯耀东:《魏晋史学的思想与社会基础》,东大图书公司2000年版,第509页。
[17](唐)房玄龄等:《晋书》卷八十二《孙盛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148页。
[18]较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可参见王永平:《论晋武帝立嗣问题——以齐王攸为中心》,《河南科技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韩树峰:《武帝立储与西晋政治斗争》,《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9年第6期。
[19]仇鹿鸣:《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286页。
[21](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二《文帝纪》,第44页。
[22][23](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三《武帝纪》,第52页,第49页。
[24](日)福原启郎著,陆帅译《魏晋政治社会史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91页。
[25](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八《孙皓传》,第11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