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
多年前的一个夜晚,菁清从屋檐下抱进一只小白猫。发现猫在屋里仓皇四顾,我们就给它喂了一盘牛奶,被它舔食得干干净净。我们为它擦干身上的雨水,它便倒头呼呼大睡。此后,它渐渐肥胖起来,菁清又不时把它刷洗得白白净净,因此,我们戏称其为“白猫王子”。
现在,“白猫王子”大概已到中年。人到中年往往会发福,脖梗后隆起几条肉,形成几道沟,那些饱食终日的肥胖之人尤其如此。白猫的脖子上隐约也出现了两三道肉沟。它腹部的长毛脱落了,原以为是季节性脱毛,秋后会复生,谁知寒来暑往又过了一年,它腹部仍是光秃秃的,只有一层茸毛。只见它眉头紧锁,上面有数条竖直的“皱纹”,抹也抹不平。难道它有什么心事不成?
“白猫王子”比以前更懒了。以前只用一根绳子或一个线团,就能使它欢欣不已,还可以诱它翻筋斗、“竖蜻蜓”。它会玩大半天,直到疲劳后才停止。抛一个乒乓球给它,它会抱着球翻滚,还会和我们“对打”几番,除非球滚到沙发底下,它才肯罢休。菁清还喜欢和它玩“捕风捉影”的游戏:将一个衣架之类的东西在灯光下摇晃,墙上便会出现一个活动的影子;这时,白猫便蹿到墙边,跳起好几尺,去捕捉那个影子。
如今,情况不同了,绳子、线团再也引不起它的兴趣了。它还是喜欢乒乓球,可如果让它跑几步路去捡球,它就觉得犯不着,必须把球送到它跟前,它才肯举爪一击。此后,“捕风捉影”的游戏它再也不屑玩了。《山海经》曰:“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白猫未必比夸父聪明,它不再对“捉影”感兴趣,其实是因为懒。
哪有猫不爱吃腥的?锅里的鱼刚煮熟,揭开锅盖,香味四溢,白猫就会从楼上直奔而来。可它只是蹲在一旁,并未对鱼肉垂涎三尺,也不向前凑,表现出迫不及待的样子,而是静静地等我摘刺去骨,将不冷不热的鱼汤,送到它嘴边,它才慢条斯理地进餐。它有吃相,从不挑挑拣拣。它从盘内距离自己最近的食物吃起,徐徐蚕食,吃完鱼再喝汤,喝完汤又洗脸,洗完脸就倒头大睡。它只喜欢吃鱼,即使天天吃沙丁鱼、鲢鱼,也吃不腻。胃口不好时,它也会流露出“日食万钱无下箸处”的神情,闻一闻就悻然离去。这时“对付”它的办法就是饿它一天。菁清不忍,往往会给它开个罐头番茄汁鲣鱼,让它换换口味。
“白猫王子”并非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高兴时,它会依偎在主人身边,接受主人的抚摩;不高兴时,任你千呼万唤,它也照样不理。即使将它抱过来,它也会纵身而去。菁清说它很骄傲,我想,它只是很倔强。猫的性格各有不同。有人说猫性狡诈,可白猫并非如此。《旧唐书》列传三十二中写道:“义府貌状温恭,与人语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阴贼。既处权要,欲人附己,微忤意者,辄加倾陷。故时人言义府笑中有刀。又以其柔而害物,亦谓之‘李猫’。”“李猫”这个绰号似乎不洽。“白猫王子”柔则有之,丝毫没有“害物”之意。它根本不会笑,自然不会“笑中有刀”;它的脚垫中藏着利爪,那是它自卫的武器。它时常伸出利爪在沙发上抓挠,把沙发抓得稀烂。我们应该在沙发上钉一块皮料让它抓。
白猫喜欢在固定的地方静卧和酣睡。它有时喜欢居高临下之处,能爬多高就爬多高;有时,它又喜欢窝藏在什么旮旯里,我们找都找不到。它喜欢孤独,能不打扰它最好就不要打扰,让它享受那份孤独。有时,它好像又不甘寂寞,在我伏案写作时,它会嗖的一下蹿上书桌,不偏不倚地趴在我的稿纸上,我只好暂停工作。随后,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是在书桌上为它放一个垫子,它居然了解我的用意。从此,我可以一边拍抚它,一边写稿。我知道,它不是有意来陪伴我,而是需要我陪伴它。有时,我一起身,去书架取书,它立刻就从桌上跳下来,占据我的座椅,安然睡去。它可以在我的座椅上睡六七个小时,我只好任由它高卧。
猫最需要的伴侣当然是猫。“黑猫公主”泼辣刁钻,不是被我关在楼上的寝室里,便是关在笼子里,将它与“白猫王子”隔开。后来逐渐“解禁”,就可以将两只猫放在一起了。它们追逐、翻滚一阵之后,也能并排而卧、相安无事。小花进门之后,我们怕它和白猫之间互不相容,也将它“隔离”了很久。现在,这两只猫也能在一起共存,不争“座位”,不抢饭碗。
3 月30 日,“白猫王子”迎来七岁的生日。菁清为它准备了一份礼物——一辆用于装菜的推车,打算在天气晴朗、惠风和畅时将它抱进车里,推着它在街上走走。这样,在“食有鱼”之外,它总算是“出有车”了。
名师点评
本文语言既风趣幽默,又生动细腻,向读者讲述了“我”养猫的趣事,以此表现“我”与猫相伴、以猫为乐的闲情雅趣,字里行间流露出“我”对它无以复加的爱。白猫活得那么洒脱、从容、自由,这也是许多人追求的理想生活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