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默
在我印象中, 李建树老师一直是个笑眯眯的老人家, 他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 粗粗算来, 从第一次见他, 到他走了——整整二十年, 这二十年, 他一直是这么个形象, 亲切得让人见到他就想叫一声爷爷。
第一次见他是在月湖畔的 《文学港》 杂志社。 大概在 2003 年, 我刚到宁波, 写了一篇两三千字的散文, 不知听谁说的, 投稿最好把稿子打印出来, 直接送到编辑手上。 我就信了, 拿着稿子冒冒然去了 《文学港》 杂志社,如今想起来, 还是有些轻率、 唐突。 杂志社在风景怡人的月湖边, 一幢旧兮兮的老房子里,走进去, 里面有三五人在聊天, 但气氛热烈,从门外听像有一大群人在说话。 走到里面, 我才开始有些紧张, 因为一个人都不认识, 该怎么开口呢?
当时编辑部在一个大房子里, 好像李老师和荣荣老师坐在最里面, 外面是王毅老师和艾伟老师, 江晓骏老师坐在门口, 孤零零一张桌子, 有点像守门人, 门的另一侧是会计和出纳。 编辑部里稿件如山, 桌椅都旧, 看着总觉得这是一个跟门庭外的繁华相去甚远的职业。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编辑部, 他们也见怪不怪, 大概平时很多人就是这么突然闯进来投稿的。 王毅老师问我, 是投稿吗? 我说是的。 就把手里的稿件递给了他, 他说看题目好像是篇散文, 编了号, 就搁在了桌子上, 也没多余的话。 他们继续聊天, 我无所适从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 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诚惶诚恐地从里面出来了。
自此以后, 也没消息, 到了 2004 年, 我去余姚电视台工作, 遇到了一个余姚的朋友,他说在 《文学港》 上看到了我写的一篇散文。我不信, 找来了他说的那期杂志, 果然看到了那篇短文, 文末署着责编的名字: 李村。 我并不知道李村是谁, 以为是编辑部某位不认识的老师, 过了好多年后, 我才知道这是李建树老师的笔名。
跟 《文学港》 来往多起来是在2008 年以后。 那一年, 李老师因为身体原因, 从 《文学港》 正式退休, 杂志社人手不足, 把谢志强老师从余姚文联借调过去, 后来他主持了 《文学港》 特别关注栏目, 我成了其中一位作者。
我在电视台待了整整十年。 前九年,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去 《文学港》 工作。 在第十年的上半年, 我和同事搞了一场大型电视直播晚会, 那段时间, 没日没夜地待在电视台, 连老婆要生孩子了, 我也没顾得上送她进医院。 直播结束后, 我孩子第二天出生,之后我休息了半年, 那段时间让我明白了自己不能再这么忙了, 于是2013 年年底, 我考进了 《文学港》 杂志社。
初到杂志社工作, 荣荣老师交代了我一个任务, 说你在电视台待过, 元旦前后, 我们搞一个新春茶话会, 这事你负责。 当时第一感觉是茶话会如一个遥远年代的产物, 好像上世纪的时候, 大家才会逢年过节的时候凑在一起,摆点瓜子水果, 看点歌舞表演, 然后再聊聊天, 联络一下感情。 事实上, 荣荣老师是用心良苦, 觉得我在电视台热闹了那么久, 一下子到冷冷清清的杂志社工作, 担心我一下子不习惯。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12 月31 日是李建树老师的生日, 杂志社的传统是在这一天陪老主编一起过个生日。
杂志社人不多, 但以集体的方式给一个人隆重地过生日, 这对一个生活在从来没有突出过个人的大集体中, 甚至都没有像模像样过过一次生日的我来说, 还是一个很大的震撼, 虽然这让我略感夸张, 但那种浓浓的人情味还是让我深受感动。 我喊了几个玩杂技、 变魔术的演员, 像模像样地组织了一次新春茶话会。 那时候, 李老师行动不便, 坐着轮椅参加茶话会, 他一出现, 我看到宁波老老少少的作家都涌上前去问候他。 那时候, 我还不好意思跟他说, 我的第一篇小文章是您发表的。
这之后, 每年的 12 月 31 日, 杂志社同仁都会一起上李老师家, 陪他过生日。 也在那时候, 我才注意到眼前这个笑眯眯的老人家曾经也年轻。 他家客厅的显眼位置摆放着他年轻时的照片, 那时候, 他头发浓密, 唇红齿白, 神情严肃, 我猜他可能还没开始写童话, 大概是童话让李老师成了一个和蔼可亲, 终日笑眯眯的老人家。
去年年底, 荣荣老师提了好几次, 说31日那天她要出差, 得提早一天去看望李老师。我以为她就是平日惦记着, 怕忘记就多说了几遍, 想来可能跟冥冥中的安排有一定关系。 那天到了李老师家里, 他和阿姨都在等我们, 阿姨说李老师刚刚从康复医院出来, 现在行动更加不方便, 平时也需要垫尿不湿了。 见到我们过去, 李老师兴致有点高, 他问我, 他会活到几岁。 我愣了一下, 说当然是长命百岁。 之前他八十岁的时候, 李老师也说到过自己的寿命, 他仿佛还很欣慰, 那时候他说: “过了今天, 我就八十大寿了, 哪怕现在走了, 也可以说享年八十了。” 那时候, 他听力还好, 我们说什么, 他都听得明白, 而那天我们去看望他的时候, 他的听力已经明显不如以前了, 我们说什么, 他听不到, 所以我们坐在那里聊天,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们嘴巴在动, 但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他只好想到一出说一出。 那天,他突然问起: “王毅的股票赚钱了吗?” 其实,王毅老师前几年就已经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 让我们都惊了一下, 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想起来, 这可能是一个人的回光返照, 他在怀念往日的同事, 想念在 《文学港》 时一起经历过的那些琐事。 荣荣老师说再过两年她也要退休了, 这一句, 李老师却听清楚了, 他像个老小孩一样, 摇着头说: “退休不好, 还是工作好。” 这句话应该是李老师发自内心说的,他确实是一个热爱工作的人, 他对文学有着超乎常人的热情, 每次去看他, 他对宁波文学界发生的那点事如数家珍, 谁得了个什么奖, 谁的作品改编成了电视剧, 同时, 他还在操心那些文学后辈的婚事, 见面了总要问一下, 谁对象找了没。 荣荣老师也多次跟我们提到过李老师的工作热情, 2008 年李老师中风后, 他还一直打电话给荣荣老师, 希望单位装修厕所的时候, 能装一个抽水马桶, 说现在的他蹲坑蹲不了。 虽然退休了, 他还在惦记着什么时候身体康复了, 能回到 《文学港》 那个小小的办公室, 哪怕坐一个上午, 跟文学同道聊一会天也心满意足了。
那天, 我们从李老师家出来是下午四点。后来阿姨告诉我们, 六点多, 李老师吃完饭后, 喝了口茶就发病了, 等儿子女儿女婿赶回来, 已经不太有意识了。 也就是说, 他人生中见的最后一拨人就是我们。
12 月 31 日, 这既是李老师的生日, 也是他的忌日, 人生像一个圆, 李老师圆满地画了一个句号, 走了。 而我想说的是, 我很感恩,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 还跟我们在一起, 而幸运的是, 在那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 他很开心, 人生定格在笑容中, 这应该是一个人最大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