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书外光阴长

2022-08-26 10:49虞颖洁
文学港 2022年9期

□虞颖洁

从书虫老虞头那里借来的书中, 有韦羲 《照夜白》、 赵广超 《笔纸中国画》、 熊秉明 《中国书法理论体系》 三种, 分别是关于中国画和书法的理论书籍。 用了一个多月时间, 竟也磨了一遍: 有图为文字做注解的书籍总比纯文字的理论描述容易使人明白一些。

如果把 《笔纸中国画》 当启蒙之作, 脉络单一, 浅近易懂, 那另两本相对就体量硕大、 信息浩瀚。 弱水三千, 愚笨如我只能取一瓢饮, 简单地把它们缩略为一个个彪炳书画史的名字和一堆似懂非懂的专业术语。 各个时代书画风格的继承、 发展和演变, 院体书画、 文人书画之间的对抗和融合, 线条、 色块、 光影的折叠和转换间的神奇演化, 对画品、 书品的思考讨论和孜孜追求……笔墨营造的方寸世界如此神秘、 阔大, 高远而深邃,足以令人茫然失措又入迷沉醉。 我的指尖无数次地掠过那一幅幅缩小后放入书页的字画, 仿佛以这样的方式就可以获得某种神秘的暗示。 在此之前, 我从来不曾如此真切地感受到, 在一个篇幅有限的平面内, 竟然深藏着这样丰富至无穷的奇妙世界。 天地时空交错, 云山苍苍, 烟波渺渺, 虚和实, 黑和白, 每一笔每一处都恰到好处, 仿佛天生就该如此——眼前所见和心里所感, 无一不是如此。

断断续续临赵帖近两年。 《丹巴碑》 《道德经》 《洛神赋》 略有所涉, 心里却一直惴惴。 因为不懂规矩和章法地依样画瓢, 更是对历代书家们对赵孟頫的评价无所适从。 虽和欧阳询、 颜真卿、 柳公权并称 “楷书四大家”, 他的字却一直被诟病为柔媚无骨、“因熟而俗”, 而且往往牵涉他身事二主的失节事件——又是一种 “因人废字” 的尴尬处境。直到遇到他的 《与山巨源绝交书》, 忐忑之心突然变得踏实。

虽然书家对此作的评论依然离不开 “清劲圆润” 之说, 我却分明感受到一股完全不同的气势。 如果说篇首篇末尚有一贯的规整谨严之风, 那么篇中自 “危坐一时, 痹不得摇” 开始, 至 “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 五不堪也” 百来字, 笔势草草, 气韵相连而用笔急转直下, 墨色枯淡, 在 “不” “丧” “能”“久” 等字中反复出现赵字极其少见的短捺,锋芒毕露, 急峻如斧劈。 后 “吾顷学养生之术” 以下近二十字亦有浩荡江水奔腾而下的势头。 反复收放之间, 似乎有一种压抑已久的凛冽之气喷涌而出。 每每临写到此, 我总手乱心慌, 后背冒汗, 信心全无。 旷达如苏轼, 亦在他的 《偃松图》 自题中说: “怪怪奇奇, 盖是描写胸中磊落不平之气”; 韩愈也说张旭写字“不治他技”, 不管哪种情绪, “有动于心, 必于草书焉发之。” 据说赵孟頫晚年多次书写此文, 或许是要借嵇康不与世俗同流的兀傲情绪为自己的选择做另一种方式的辩护?

古人素有 “书画同源” 的说法, 赵子昴说“须知书画本来同”, 恐怕说的不只是笔法。 晋人尚韵, 唐人尚法, 宋人尚意, 一个时代对书和画终极命意的追求大致相同。 包世臣 《国朝书品》 所言神、 妙、 能、 逸、 佳这 “五品” 中的前四品, 与绘画 “四品” 说法完全一致, 而《小山画谱》 提出绘画要戒的 “六气” 不也正是书法之大忌? 外行如我, 对书画的欣赏大概还停留在最肤浅的感知层面——它们是否让我产生欢喜、 舒适和愉悦感, 简言之, “赏心悦目” 而已。 多么任性而自我的评判标准! 我抗拒一切张牙舞爪或标新立异的东西, 那些线条或色块中的油滑气、 江湖气、 草莽气令我畏惧。 我确信自己身上有眼高手低的毛病, 并为此深感不安, 但有时候, 又为之窃喜: 它至少使我保留了不向某些东西妥协的决心。

毫无疑问, 不是所有称之为 “艺术” 的东西都能使人产生愉悦感, 也不是所有美的东西必然加以 “艺术” 的冠冕。 这让我想起某次书法展中匪夷所思的满墙二维码, 某名家的街舞书法、 竹子书法, 人民大会堂那幅色彩艳俗而怪诞的 “建” 画。 早几年读到董桥笔下那些读书人和风雅事, 总不可遏制地引发我痴迷的想象, 仿佛他们就站在我面前, 执一管紫毫, 从容地书写优雅的人生。 等看到董先生的字, 我确信他笔下那些人物的字不尽是真正意义的书法, 但定有一股脱俗的文人气。 “技巧不难苦练, 韵致倒要靠三分脾性七分涵养了。 脾性要天生骨子里不带俗气, 涵养求的是多读书, 学风雅, 溺爱天底下所有的美。” 溥心畲先生对写字画画说得如此简单而透彻。 要我说, 还可以加上 “少争强, 多静气”, 或许可以少些二维码主、 街舞书法家们为求夺目不要底线的江湖笑话。

拿到朱伟的 《日读古诗》 时, 习惯性地先翻看书中的插画, 很为其所选的明清余穉、 郎世宁、 陈枚等人的工笔花鸟画而叹惜。 这些画无不精细, 却非我所爱: 就像一面干净的镜子照出的影像, 形象过于逼真, 却静止得忘记了生长, 也因此失却了灵魂, 即便是与我之前所见的同时代恽寿平、 任颐的花鸟植物画相比,差距亦远。 恰巧看到韦羲那句 “朗世宁不过是个会画油画的传教士”, 虽然觉得有点刻薄,倒也让人释然: 文人书画的高峰期毕竟过去很多年了。

不得不说, 能以优美的文字来讲述美丽的中国山水画故事, 真是一件幸运的事。 陈丹青在 《照夜白》 序文中说, 他期待看到的书画史“须写得好看、 有文采……它该有锐度、 有性情, 它须能读到作者这个人”。 韦羲的文字确实清丽、 温暖。 不说其他, 只看作品中的小标题, “青青子衿” “太古之音” “月照千里”“人淡如菊” “如日之夕” 等, 就宛如一首首盛开在星空下的美丽诗篇, 云淡风轻又芬芳如初。 翻看 《日本浮世绘精选集》, 我惊叹于版画能拥有如此流畅的线条、 精致的设色, 然而那干涩坚硬、 逻辑混乱的介绍, 使我完全丧失了通过文字了解这种特殊绘画方式的热情,“翻看” 就真的成了 “翻翻看看” 而已。

出于自己对书籍爱护过度的古怪心理, 我不敢在老虞头的书上乱涂乱画。 某日无意中打开当当网, 适逢 《照夜白》 《中国书法理论体系》 限时抢, 大喜, 连忙收入囊中: 好书如美人, 值得反复端详, 一看再看。

在当当网上购得韦力作品 《琼瑶集》 《古书之美》 《觅诗记》 《觅词记》 等十种共十六本。 收到快递吓了一跳, 纸箱沉得有点搬不动。 那次下单, 几乎把当当网上他的作品都收纳了。 此前, 只有对扬之水的作品才有这样不能放过的决绝。

书单晒出后, 老虞头提醒我, 韦力另有《琼琚集》 一种。 一看书名就知道和 《琼瑶集》是一个系列。 于是又去当当网找。 海豚出版社的仿皮版本, 价格在一百四十元以上。 另又有《上书房行走》, 也是海豚出版的仿皮版本, 价格更吓人, 从二百八十元至六百多元不等。 小俞老师在朋友圈说他最近迷上买帖, 似乎对此有败家之虑, 我安慰他: 比起三四十元一斤的猪肉, 字帖实在不算贵。 我也经常这样安慰自己, 颇有 “宁可食无肉” 的境界。 可事实往往是, 肉不能不吃, 对这个书价倒望而却步了。老虞头说这个价格不贵, 他到孔夫子网上找了下, 《琼琚集》 新品六十五元, 《上书房行走》 一百八十元, 九五品, 于是就下了单。 清明假期急急从他那里拿来这两本书。 本来还担心 《上》 书的品质, 居然几近新品, 很是欢喜。

读 《上书房行走》, 等于跟着韦力走一趟当代民间藏书家的书斋之旅。 那些有名或无名却一概算得上面积巨大的书斋和一架架壁立的巨量藏书, 再想想依附于这些藏书的巨大货币和文化价值, 怎能不让爱书之人羡慕妒忌? 那寻书访书得书失书的掌故生动曲折, 令人欢喜叹惋; 书里书外的日常琐事有趣好玩, 性情迥异, 又叫人捧腹。 我想是因为圈内特点, 大多数藏书家往往对自己钟意的书籍怀有一种执念, 得之且喜且狂且得意, 失之痛惜后悔寝食难安。 韦力就认为陆灏手里收藏了一些老前辈的墨迹是利用职务之便, 并对他直言不讳, 那酸味儿, 隔几条街都闻得到。 当然有朋友间玩笑的意味, 却也是性情的真实流露。 前几日站到小凳上给书架高处的绿萝浇水, 视线突然扫到书柜右下角那本 《往事并不如烟》, 心跳随之加快——这两年翻箱倒柜地找, 它居然就在眼皮底下藏着! 一高兴, 从凳子上跌落下来。不知道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 跟藏书家们得到珍品后的快意可有几分相似?

对照韦力 《书楼探奇》 (浙江卷) 中一一寻访的二十多处历代藏书楼在历经变迁后或废园荒芜, 或人去楼空, 或印迹全无; 偶有书去楼在, 那楼也不是原来的楼, 不由人唏嘘。 苏轼说, “书画于人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 面对一个家族或几代人倾其心血汇聚的藏书最终难逃火焚兵燹、 散佚尘寰的结局, 即便旷达如他, 也难免痛心疾首吧。 “好事流芳千古, 良书播惠九州”, 天一阁的这对楹联时间虽不过几十年, 大概可以说出历代藏书家的心声和情怀。

机缘巧合, 今年 《收获》 第一期有冯骥才《书房一世界》 一文。 我下意识地便想知道大冯的书房有多大。 翻遍全文没找到, 只写到他的画室很小, 和书房相邻, 于是每天在这两处“甜蜜地往返”。 他倒是回忆了拜访吴冠中老先生的所见, 画室不足二十平米, 画案低矮, 小桌小柜, 极为 “寒酸”, 而那么多的传世之作就是在这里诞生的, 令他暗暗称奇。 从这样的描述来推测, 大冯的书房定不会小。 然而无论大小, 都不影响他借 “即使把我放在火柴盒里, 我也是无限空间的主宰” 传达的无上霸气!

陆续在微拍堂收入了几枚闲章, 最近的两枚分别为 “闲云” “真如”, 长不盈寸, 宽不过几分, 精巧可爱。 我对篆刻一无所知。 去年读过 《安持人物琐忆》, 作者陈巨来是治印人,据说在上世纪是开山立派之牛人, 独树一帜。尽管我买的这版和第一版相比, 已经删了不少料, 但当时文艺圈内的爱恨情仇、 相爱相杀依然可见一斑。 我觉得, 用 “民国版的世说新语” 来评价该书还算得体: 文人那点事, 总是这样是非短长搅不清, 不可不信, 不可全信。让我惊艳的, 是卷首几页他的印文。 有些虽然连字体都说不上来, 然而或丰神流动, 或庄重典雅; 特别是几幅细朱文印, 字体清雅, 古意盎然, 笔势清健, 转折处一气呵成, 直笔处如同枝叶落尽的水杉干净有力, 曲笔又如小河淌水顺势而为、 委婉有致。 难怪他在回忆录中处处显露自负自矜!

这次入手的 《珠痕探骊》, 是韦力研赏《飞鸿堂印谱》 的新作。 每篇结构大致相同,选取一印章钤文, 下有对应的说明, 正文对印文出处引用或考证, 再是自己对印文内容的理解, 用作者的话说, 是 “借汪启淑之口, 来浇自己胸中块垒”。 这种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印章解析和欣赏, 倒也令人耳目一新。 《飞鸿堂印谱》 是中国印学史上最具声名的 “三堂印谱” 之一, 对它的作者汪启淑有这样顶级的评价: “汪氏藏印之多和集谱之多, 可谓空前绝后。” 所以 《珠》 书吸引我的还是出自飞鸿堂的印文。 这样的书, 适合放在手边, 随时取来翻阅, 明眼静心, 驱赶疲惫和燥气。 我甚至有了学习篆刻的念头。

《诗》 曰: “彼泽之坡, 有蒲与荷”, 蒲荷并举, 尽显风姿, 与那寤寐以求的美人一样美好。 在案头放菖蒲的念头由来已久。 去花鸟市场看过几次, 因为这样那样的挑剔没有入手。 我想, 不如去溪涧里挖一株, 带上一块和它一同生长的石头, 养在紫砂托盘里,清水浅浅, 草叶青青, 那一定是绝好的景致。前几天重启本年度逛花鸟市场的节奏, 终于退而求其次, 买了一株小菖蒲种在紫砂盆中。紫砂盆高十几厘米, 四足方形, 上大小下, 造型简单。 菖蒲的油亮碧绿和紫砂暗沉的泥色相得益彰, 成为春兰之后的书案清供, 看起来不错。 《礼记·月令篇》 记录它为 “百草之先生者也”, 并视之为开启春耕的信号; 听说古时还把四月十四定为菖蒲的生日, 多么有趣的先民! 于是我觉得这丛来自春天的菖蒲有了某种意义。

焚一炷香, 看香烟袅袅, 白檀的香气淡雅中带着沉稳, 真好闻! 晚峰书屋的那款香味道似乎淡了点, 但香插上刻 “一斗三升” 几个字的字面意思却让我喜欢: 姚燮困厄时, “幸获升斗, 全家笑颜”, 我有这 “一斗三升”, 就觉得自己是个富有的人。 偶尔对着那一摞堆得颇有规模的书发愁: 什么时候能看完? 转念一想, 自己的书, 想看就看, 不想看, 就在若有似无的香气中默坐。 花谢草深,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 春天也快过去了吧。

入手的 《南朝岁月》 是在隔年的某个周末才翻开的。 两天里既读文字, 又读手帖。 大红袍金琥珀般红亮的汤汁在玻璃杯中静静浮漾——好久没有这样心静如水。 读到蒋勋在寒冷阴湿的立春 “泡一壶武夷山的岩茶大红袍”,窝在家里读 《衰老帖》, 瞬间觉得茶香更浓,心更欢喜。

《南朝岁月》 好读, 在于它的简近。 “简”为简朴, 因而浅近。 在这里, 蒋勋把读帖的感受表达得比较感性, 如他一贯温和儒雅的风格。 读 《寒切帖》, 他说 “寒切” 两字 “空阔清明, 不沾滞, 不挂碍”, “草体流转, 像雪片在飘。 映在日光里, 烂漫纷飞。” 读 《平复帖》, 他感叹 “帖是文人在乱世里一些小小的记忆, 却使人阅读后心情难以 ‘平复’”。 《执手帖》 中 “手” 字的厚重, 让他看到 “很具体的身体的渴望”。 右军帖中反复出现的 “噉”,他既有灰鹤引颈展翅和 “最轻盈的花式溜冰好手的飞翔纵跃” 之联想, 又为书者食不安稳体质衰退而忧心。

脱开专业的书法理论, 这样的简洁明净正与 “手帖” 这一特殊文体的本质特点相契合。所谓 “手帖”, 就是 “安安静静地写信而已”,是书者对日常细节的一些记录和传达。 谁会在与最亲密的亲友通信时反复掂量琢磨再三呢?或说肚痛牙痛, 或谈家常琐事, 或言三两心事, 或致关怀问候。 积雪凝寒时, 雨落初晴后, 兴起时随手在纸片上留下的三言两语, 是小情怀, 也是大自在。 文体随意, 书写随性,情感质朴, 是跳脱了所有繁华和虚饰后由此及彼的心灵传递, 是那个时代最朴素、 最生机勃勃的存在, 因而也如祝勇所说, “更加随意、潇洒、 灿烂”。

手帖有烟火气而无尘土气的率性, 既因为书写内容和书写方式的本真自我, 也因为南朝书人的生活际遇和人格魅力。 蒋勋认为, 《世说新语》 中常可见南方文人的感伤, “日积月累, 形成性格里一种挥之不去的 ‘谑’ 的玩世不恭。” 那是自然的。 《世说新语》 既为小说,记人述事难免有夸张乃至失实之处, 但缀珠成串, 人物形象可见一斑。 以杯酒浇心中块垒,以放诞怪僻掩饰对现实的不满, 以清谈和玄学来寄寓个人理想, 是魏晋人物的常态。 《南朝岁月》 中所录手帖, 以王氏一族为主。 永嘉之乱, 衣冠南渡, 时代动荡的冲击, 南北地域文化的冲突, 使个人命运难逃忧思伤痛, 所以帖中常出现 “劣劣” “愦愦” “耿耿” 这样的凄惶和牵挂, 更不必说 《丧乱帖》 《频有哀祸帖》 《忧悬帖》 中 “痛贯心肝, 痛当奈何”“悲摧切割, 不能自胜” 的彻骨伤痛和巨大幻灭感。 但豪门世族有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如“东床袒腹” 的放达、 “兴尽而返” 的潇洒、“固当不同” 的自信, 在墨色的浓淡变化和线条的疾徐快慢中随处可见。

手帖, 是书信, 是书法, 更是 “洞彻生活的空灵明净小品”, 让后人更真实地知道在那个追求美表达美的时代里, 文人们的隽朗风神和坦荡襟怀。 宗白华先生说 “晋人风神不滞于物”, 这 “不滞” 体现在手帖中, 就是天马行空, 游行自在。 这样的快意淋漓, 从晋至唐宋至元明一直延续, 不说 《争座》 《韭花》 《寒食》 《值雨》 等诸多名家手帖, 就看看近人赵珩写在梅花笺上的那些家宴菜单, 就足以使人心动。

《南朝岁月》 简净的诗意叙述中, 有作者的大悲悯, 也有他的美学判断和理解。 唐太宗开创以书取仕, 在书法史上贡献巨大, 死后却选择让一纸崇山峻岭、 茂林修竹陪伴自己地下长眠, 以为这样可以共享宇宙天地万万年之永久。 乾隆在 《快雪时晴帖》 上题写六十多个题跋, 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却忘记了喧宾夺主的羞耻。 包括这些手帖书写者在内的魏晋名士造就了中国艺术史上空前的 “唯美” 时代, 而唐太宗、 乾隆一流, 习惯了帝王权力对世间万物的占有, 习惯 “用非赢即输来看待人生”,于是 “在美学宽容的领域往往就捉襟见肘,少了坦荡自在, 也少了宽阔豁达”, 实在是对待手帖和其他一切艺术的执着偏见, 也证明了之前读到过的一句话: 在中国, 权力面前艺术都是雕虫小技。 拥有清真出尘品格的南朝书者对抗权力的有效方式, 恐怕也只能如王献之拒绝为孝武帝题写 “太极殿” 匾额般方正清雅了。

书读至一半, 腹中空空, 想想帖中那些或悲或喜忽忧忽乐的寻常日子, 起身, 决定做一道自带创意的红烧鸭。 平生第一次解剖鸭子是在妹妹高考那天, 因为当时的惨相, 我有几年不食鸭肉。 感慨间, 想到的是毫无关系的 《鸭头丸帖》。 “鸭头丸, 故不佳。 明当必集, 当与君相见。” 短短十五字, 果然简到极至, 天然妙趣到极至。

在黄梅季节读这样的文字和手帖, 如墨落宣纸, 有黑白分明的清凉之意; 也如美玉在手, 给人温润的慰藉。 那一声 “雨湿热, 复何似? 食不?” 的殷勤问候, 叫人眼眶酸热。 白色洋桔梗在静夜里芬芳, 一如那些流落到日本的手帖和与之一脉相承的日本现代文化——文学、 电影、 园林、 建筑, 甚至一朵花、 一盏茶——在时间和空间里清芬绵远。 南朝的岁月苍凉和士人风流就这样穿越一页页发黄的纸片, 踏歌而来。

六七月间, 读扬之水的 《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 于我来说有画风突变的感觉。 看时轻松, 之后不免多有惭愧: 学者皓首穷经, 在我这儿却以一种纯属欣赏的 “看图阅读” 方式被消解, 虽然不是轻慢, 总归不够严肃。

既如此, 文题作 “金钗记” 才契合, 输入时却自然成了 “荆钗记”。 无意盗用, 就是觉得好。 布衣荆钗, 带着烟火气, 亲切而温暖。我甚至很愿意相信, 薛涛在浣花溪边捶捣树皮、 李清照在南渡后的落日余晖中浊酒独饮,或文君当垆卖酒、 文姬蓬首救夫时, 无一例外是著布衣戴荆钗的模样, 铅华洗净, 也不谈诗情才气, 留下对寻常人生的寻常向往。

《荆钗记》 是一部南戏, 我不曾看过。 而《奢华之色》 中诸如 “头面” “钗” “簪”“步摇” 等名称和物件, 的确是因为一台台戏很早地走进了我幼小的记忆。

在我外婆家, 每年正月都会有戏班子来村里演戏, 两三天, 或四五天, 大概是以当年年成好坏决定天数的多少。 那几天, 不管阴晴雨雪, 村口的晒场上热气腾腾, 像是要把整年的悲欢光景以这样的方式宣泄出来。 鞋尖上挑着小绒球的绣花鞋, 鞋底厚得像砖的靴子, 粉的蓝的黄的红的宽大裙袍, 还有头上身上戴的各种被一致称为 “金银首饰” 的东西, 就这样,穿越喧闹的鼓声、 咿呀的胡琴声和高低缓急的唱腔, 穿越才子佳人的故事背景, 迤迤然而来。 远山后退, 戏台隐身, 眼里只有色彩和光影的跳跃、 融合, 分明真实, 又恍若梦幻。

即使有心忽略也无法否认, 这些看上去缤纷的装扮其实掩盖不了种种不和谐的细节。 缎子鞋面脏得失去了本色, 五彩的戏服布满皱褶, 或许还有一块来历不明的污渍; 而被称为“珠宝” 的饰品, 说到底不过是一些五彩塑料。而那时, 它们却像心照不宣的同谋, 共同营造了一个葳蕤生光、 充满诱惑的未知世界。

舞台上大号的白炽灯亮起, 那一张张算不上年轻好看的脸顿时俏丽生动起来。 在莲步轻移玉指曼妙中, 凤钗、 耳坠、 花钿、 镯子、 环佩, 颤颤巍巍, 摇出一串光影, 摇出一个故事, 摇出一段关于家国爱恨的慷慨或缠绵。 在这里, 呼吸变得悠长而畅快, 连脚下的尘土都在轻盈地起舞。 于是, 在这些草根的演绎中,在完全无意识中, 台上台下共同完成了 “以明朗而丰富的艺术语汇传达出生命之春天里的祈愿和祝福”。

有时, 我会偷偷溜进暂时被充当化妆间的旧教室, 远远地盯着戏里最主要的角色, 看她往脸上涂一层层的油彩和脂粉, 把珠钗玉簪一件件插进如云的发髻, 又看她下台后擦去厚厚的脂粉, 把头上手上的饰品一一摘下, 放进一个盒子。 “啪嗒” 一声, 盒子盖上, 那些美丽的故事都在幽闭和黑暗中深藏起来。

如果可以, 我真愿意成为它们的主人:《拾玉镯》 中伶俐又扭捏的小家碧玉, 《双珠凤》 中多情遗留珠凤的相府小姐, 《碧玉簪》中的李秀英虽然因为一支玉簪受了不少委屈,但她穿上霞帔戴上凤冠后一定美得像皇帝家的女儿……

三五天的集体欢娱后, 生活重回到日常的轨迹, 那些受了蛊惑的小心思却蠢蠢欲动。 挤出豆肉的罗汉豆壳成了指套, 盈盈地泛着玉的光泽, 让人欢喜。 番薯藤的枝蔓匀称地折成几个小段, 小心地撕开皮, 使它欲断还连, 紫红色的皮连缀起碧绿透亮的茎挂在耳旁, 学舞台上小姐丫环们一步三摇地走, 竟也生得些许摇曳的姿态。 我课本的空白处总有些女子的画像, 一律美目樱唇、 宝髻巍峨, 也一律金凤欲飞、 珠翠跌宕——拙劣的涂鸦, 集中起的是一个女孩对美的所有想象。

我祖母这辈人把耳环耳坠称为 “nǘ k (i)ān”, 不知道这称谓因何而起, 也不知道这两个字该怎么写。 如果 nǘ 写作 “女”, 以限定首饰通常的性别范围, 那么后一个字完全没有思考的方向。 而于她们, 叫什么怎么写都没意义: 穷其一生, 那也不过是跟她们缘分甚浅的奢侈品而已。

“玉在山而木润” “君子比德于玉焉”, 与温润洁美却不可重塑的玉相比, 金银器饰的不断发展和演变, 正是基于金银本身可不断重新打造、 翻新的属性。 元人的 《新编居家必用事类全集》 记载, “今时宅眷, 多喜时样生活,勤去更改。” 刚参加工作那会儿, 母亲对我的唯一要求是每月存点儿钱, 给自己准备一个戒指。 我大笑, 十分不在意, 却也无可无不可地照办。 后来果然去打了个戒指, 从首饰店出来后就没戴过。 后来又改成两个尾戒, 和妹妹一人一个, 没两天便遗忘于角落, 直到某一天发现它不知所终——似乎我郑重筹备的第一件“嫁妆” 在几经变更后就这样化身于无形, 谈不上伤心, 只是有点失落。

首饰的意义可简可繁, 可轻可重, 全在于人的心思。 扬之水说, 因为与用途密切相关,宋元金银首饰的纹样多含喜庆吉祥之意,“一个很大的用项是嫁女” 以及 “作为成年人的笄礼”。 不止宋元, 首饰已经从自身的材质属性及依附于这个属性的财富价值中剥离出来, 是人们 (特别是女人) 对时尚、 审美的认知, 更是某种情感的确认、 寄托。 所以,易安 “宝奁尘满” 懒于梳洗, 纵然有五味杂陈于心, 但大概总是茫然于 “谁适为容”; 所以, 王佳芝固然会在一颗鸽子蛋大的钻石里照见自己的心, 也完全可能对一个草编的指环心有所动 (只要易先生有这个雅兴)。 至于故事的结局, 与鸽子蛋或草环或金或银实在没什么关系了。

此间, 小何老师给我发来一个在珍珠市场拍的视频, 精致、 玲珑、 琳琅满目的饰品和配件, 就这样隔着屏幕扑面而来。 这些年她沉浸于此, 亲自设计甚至动手制作, 一枝一叶都是精巧的心思, 难怪她百玩不厌乐此不疲。 “只是看看都让人觉得开心!” 她弯弯的笑眼里闪着欢喜的光。 这纯粹的欢喜让我粗糙的心温暖起来: 寻常生活, 总还有些东西能让我们可以寻得些许美好。 为此, 我找出了久未使用的音乐首饰盒, 也原谅了自己读 《奢华之色》 时的轻率和冒昧, 因为在书中, 我照见了值得记取的过往和当下……

立冬, 传说中的寒潮在傍晚时分如期而至。 刚过去的秋天, 秋老虎猖狂得不可理喻,三十几摄氏度的高温持久坚韧。 “天教桂蕊擅秋分”, 桂花迟迟未见萌动的迹象, 直到霜降节气, 才让烦厌了炎热的人们在满城馥郁中鲜活起来。 朋友圈中, 桂花蜜、 桂花白糖、 桂花香囊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 有口福的, 已经吃上了糖炒桂花年糕, 仿佛唯其如此, 才能弥补迟到的慰藉。 花好不过一旬, 短短几日, 沉浸在蜜一样的香中, 生活因此丰富且风雅起来。

前次回老家, 见树荫下青苔在晨露中格外苍翠, 想到家里文竹面上的青苔已渐呈干枯之势, 便就地取一根枯枝, 挖了两块巴掌大小的带回, 换上后, 果然碧青喜人。

春末, 陆续在网上购得文竹、 吸水石透气盆、 紫砂托盆, 自制两个小盆景。 文竹种在吸水石上, 深绿的枝叶和石头苍黄的本色很是相宜。 吸水石和文竹都小, 文竹却长势良好, 服盆后, 不断有新芽破土而出。 老枝色沉如黛,新枝青翠俏丽, 枝叶相依, 欢喜可亲。 青苔换过几回。 先是网购, 铺在吸水石上肥厚碧绿,有喧宾夺主之嫌。 大概是培植时用肥过多, 滋生出不少小飞虫, 梅雨季节过后果断放弃, 换上从野外挖来的苔藓。 八月在千岛湖森林氧吧, 被密密披覆于山石的青苔吸引, 心动手痒, 扯了几片, 一路爱护, 最后却遗忘在了出租车上, 执念所致, 竟然梦中还念念不舍。

这些青苔长得完全不同, 那绿, 也绿得各有千秋。 或幽深寂静, 厚实如绒毯; 或苍茫葱茏, 充满郁郁野趣。 “岩石青苔, 寂之所生”,果真如此。 长夏过去, 文竹和绿苔被晨夕间的清风唤醒, 搁在漾着些许清水的紫砂托盘里,褪去了那份火燥气, 一片安静。 我于它们, 忙时相忘于江湖, 闲时殷勤相顾盼, 数着阴晴不定的秋光, 怡目怡心, 颇有几分得意。

竹和苔是小风景。 一直以为沙子、 碎石、水景是日式庭院代表元素, 最近才知道青苔也是常备单品, 不过是维护麻烦才被草地替代。原来, 小风景不仅有乐趣, 还可以有大乾坤。

从叠山师计成的 《园冶》 到治园大师张南垣精心炮制的多个园林大作, 再到王稼句先生《读园小集》 里的记录, 中国传统园林, 或隐逸山野, 借自然之大观成就园林之小景; 或偏居闹市, 在喧嚣尘世中得一隅之安静。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 就园林自身的构造来说, 表面的避世中隐藏着实在的热闹: 俯仰之间, 目之所及, 处处有景; 水石亭榭花木, 看似随意散漫, 无一处不用心, 无一处不新奇; 前后勾连, 高低呼应, 虚实相照, 不甘寂寞, 也不甘冷清。 “扫径护兰芽, 分香幽室; 卷帘邀燕子, 闲剪轻风。 片片飞花, 丝丝眠柳。 寒生料峭, 高架秋千……山容蔼蔼, 行云故落凭栏;水面粼粼, 爽气觉来欹枕。 南轩寄傲, 北牖虚阴, 半窗碧隐蕉桐, 环堵翠延萝薜。 俯流玩月, 坐石品泉。 苎衣不耐凉新, 池荷香绾; 梧叶忽惊秋落, 虫草鸣山幽。” 从这段摘自 《冶园》 的文字中, 景象之丰富可见一斑。

这些园林, 寄托了造园师、 园林主人审美理想和人生追求, 在雪光、 月色、 花香、 歌吹、 宴游中繁复而热闹着, 安放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身体和灵魂, 令人艳羡, 向往, 感慨又唏嘘。

如果说中国传统园林宜观, 宜赏, 宜走走停停, 日式庭院更凸现 “虚” 的特点, 无疑也更宜静坐和静思。 日本美学大师大西克礼认为, “侘寂” 二字包含日本美学的全部, 而枯山水, 是 “侘寂” 之美在日本庭院设计中的极致运用。 一方小院, 筑一浅池, 水满不过盈寸, 安一块小小的石, 种一棵孤独的树。 同样是精心经营, 但水石树沙的极简成就了另一种简净冲淡之美。 那天隔着玻璃, 看到天青里书房的中庭就是典型的日式枯山水的景致, 便想, 与这样几乎一览无余的虚空简洁相处, 最适宜的事是冥想。 闭上眼, 听水声风声掠过,神思邈邈, 遨游太古, 内心定是一派无物无我的宁静。 正如窗台上的兰花投下的日影, 从早到晚, 无声无息, 却又声息不断。

作为与 “物哀” “幽玄” 并列的日本三大美学概念之一, “侘寂” 的内涵极为丰富, 即便尽我全力也不能知其万分之一, 所以不妨在这些感性的表达中寻些端倪: 它是 “飘落中的叶子”, 是 “秋末初冬的景象”, 是 “晚秋那种盛极而败的凋敝状态”。 这种审美, 集中体现在茶道、 花道上, 也充斥在庭园、 服饰、 饮食和其他每一个日常的细枝末节。 “盛极而败的凋敝” 令人哀伤, 大西克礼却告诉我们:生活在 “侘寂” 中, 是 “为了更好地感知美与快乐”。 这看似矛盾的理解, 使我想到日本民族对朝颜、 樱花的情有独钟, 它们在最美的时候凋零, 却也因生命之短暂而保留了最美的容颜。 也因此想到夏目漱石1910 年在修善寺养病期间写下的诗歌: “风流人未死,病里领清闲。 日日山中事, 朝朝见碧山。” 在九死一生之后, 留给这位作家的不是死亡的阴影, 而是远离现实世界内心缥缈的宁静, 让他深深感激在此度过的 “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

蒋勋说, 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 套用这个说法, 或许对那些孤独的生命而言, 侘寂,是美和快乐的开始。

常常想, 如果拥有一个园子, 必得种上梅树、 桂树、 柿子、 芭蕉各一, 蔷薇半墙, 紫藤绕架, 清荷亭亭。 如此, 便可以看花开, 看叶落, 看一朵香如何坚持在深秋或寒冬。 万物静观皆自得, 年岁逐增, 更感受到独处的好, 和花草书页对话的好。 看多年老友兴之所至, 点一炉香, 插几枝花, 写几行字, 无关其他, 就是喜欢, 我的心也随之欢喜而感动——幸而还有这样的无用之物, 日常的琐碎在这里有了一个舒缓的气口, 让寻常人的日子也因一份闲情而美丽起来。

在桂子摇落的深秋, 读到一首无名氏的和歌: “秋萩叶落后/夜半孤床凉已透/不堪独寝愁; 且飞且啼哭/大雁泪洒庭中树/凝成萩上露; 萩叶缀露珠/游人可看不可触/一触即变无; 欲去秋萩枝/枝上白露如翡翠/摇摇欲下坠; 萩花落尽露为霜/荒野行路夜未央/夜露沾衣裳。” 刹那间竟然鼻子发酸, 几乎流下泪来。

室外下着雨, 室内却暖和。 这样的晚上,适合喝茶, 看书, 听音乐, 或窝在沙发中发呆。

傍晚收到朋友寄来的 《越读》 小册子一本, 卷首是玉兰儿的 《眼前无非生机》, 另有老虞头的 《因为爱, 内心一片荒芜》。 来不及细看, 心里已是亲近。 在离这个城市不远的那个小城, 有那么一群人, 他们读庄子, 读莫泊桑, 读萧白、 莎士比亚, 他们品茗闻香听琴吟诗, 风雅地生活, 自由地思想, 在四季的轮回和喧嚣里站成凌霜的芦苇, 令人感叹。

江南的冬天越发显得名不符实。 新年第一天, 坐在摄氏二十多度的阳光下, 看胡竹峰《雪天的书》。 在文字中寻找冬天冰凉的风和苍茫的雪, 有恍如隔世之感, 也有穿越季节的混沌与错觉。 无风无霜无雪固然舒服, 但对生长在江南的人来说, 冬天而不下雪, 总是一种遗憾。 去年初雪来得特别早而突然, 突然得让我以为那只是匆匆上场的预演。 第二天下楼看到小区内零散堆起的大小形状不一的雪人, 才确信雪已真正来过。 岁月忽如流, 靖节先生所言“行年向不惑” 当改成 “行年向知命” 才合适。然而今年小雪不寒, 大寒无雪, 健壮如处子的江南的雪怕是看不见了。

对一个喜欢的作家, 有时也不妨像对热恋中的情人, 在激情之后保持一定的距离, 更能细细品出她的好来。 一年半之前读胡竹峰, 就说过这是个有趣的男人。 一年半之后读他新出的集子, 又确定这是个安静的男人。 因为安静, 才能有思想和想象天马行空的驰骋; 因为安静, 才能在一片茶一叶草一缕风中浸染日子; 因为安静, 做的梦都美好得让人妒忌: 或云游半空徜徉于青光艳阳, 或潜入幽境觅一片桃源胜地; 又常得满壁图书满室书香, 草绿花香。 一片清风朗月, 一夜光明欢喜。 不像我,连梦中都被驱使奔跑。 当然也有快马长风, 烽火三月或快意恩仇, 毕竟是男人, 毕竟有男人的热血和豪情。 他曾梦见与叶圣陶先生对话的场景, 请老先生在笔记本上写字, “黑色的钢笔一顿一顿, 颇吃力”, 梦境竟比现实清晰。类似的梦我也有过, 依稀记得是寻访茅盾先生, 并得一墨宝, 欢喜而又惴惴, 不知所措。我试图从自己的微信朋友圈中寻找这一条记录, 但没找到——找不到的何止是梦。 他说闲情是他的还魂汤, 闲生静, 静有神。 朱光潜先生说是 “大约静中比较容易见出趣味”。 如陀螺般旋转着的我们终究是少了这一份从容的闲情么?

人生得闲是好事。 如张充和的手抄梅花诗, 疏朗中一派清闲, 百看不厌。 房子是蜗居, 书房也不过斗室一间, 一桌两椅一架书而已。 常把自己蜷在椅子中, 低头翻书, 抬眼四顾, 满是适意的感觉。 虚室生白也生闲, 也就真的有了些闲情, 既而生长思生短想, 生出日复一日中的些许温情。

这几天翻检架上的书, 来不及读的十之四五, 心有惶恐。 这样的状况和心境年年重复,毫无新意。 有时觉得买书似乎只是为了督促自己多读书。 胡竹峰说他每年的阅读量是四五百册书籍, 这是我听说过关于阅读的 “神话”。人到了这个年纪不再轻易说 “假如”, 因为知道那是毫无意义的空话。 但于我个人而言, 年轻时最遗憾的两件事, 其中之一就是荒废了十年光阴。 那真是被虚空的黑洞吞噬的十年。 我把这样的心境说给儿子听, 他似乎并不以为意, 只是在回校的时候带走两本书, 分别是鲁迅和张承志的散文集。

蒲松龄 《聊斋志异》 近五百篇, 鬼女狐仙数不胜数, 最爱的却是素秋——一只书虫化身的女子, “肌肤莹澈, 粉玉无其白也。” 听着名字就好, 素衣素心, 一身清净。 素秋, 素冬, 各得其妙, 其妙又同在一个 “素” 字,“甘淡守素, 未尝一色媚人也。” 素书更美,“客从远方来, 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 中有尺素书”, 素帛一尺, 墨色写就的长相思短叮咛令闺中人望断天涯。 如果真有什么神仙妖精, 那就做一只书虫吧, 在油墨香中迤逦而行, 汲文字精华, 得文气滋养, 通身的妖气仙气非同寻常。 聊斋先生身受科举之苦, 笔下就多有百无一用的书生。 自然的, 读书实在是无用之事, 茶、 书、 画、 琴, 诸如此类都一样,然而不为无用之事, 又何以遣有涯之生? 先生仁慈, 给苦读的穷书生安排一段红袖添香的艳遇, 成就一个个非人世的美丽幻梦, 慰己慰人慰天下。

冬季雨水多, 水仙长叶纷披, 凌波仙子变身蓬头村妇, 如徐渭大写意般潦草。 但花终究开了, 依然清雅, 亭亭如玉, 一如李渔笔下“淡而多姿” 的风华。 马路边的红灯笼已经亮起, 宣告旧年时日不多。 在红底洒金的卡纸上涂鸦 “福” 字, 点鼠眼如豆, 画鼠须愣忡、 鼠耳向天, 心情大好。 小同事一丝不苟地涂 “招财进宝” “一夜暴富”, 戏谑中满是憧憬; 地上桌上都是春联和福卡, 喜气盈室。 于暮色四起时带着一枝腊梅上地铁, 暗香幽浮。

这天正是腊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