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淮
张明明能想象到在未来的某一天, 他走进一座崇尚雕塑艺术的城市, 迎面飘来绒球状的柳絮, 他拈在指尖, 一定会想起一个没有雪的地方。 那里的日光是白色的, 带一种有坠感的亮, 空气中弥漫着牛羊马粪的味道, 沾上衣物便永远清洗不掉, 风蚀山壁如帷幕般低垂, 小嘴乌鸦扎堆蹦跶, 黑色的背, 黑色的尾, 闪着混沌的光, 极少叫。
那年有个闰八月, 张明明二十九岁, 从中央美院毕业的第六个年头, 换过十三份工作,负债五万。 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在莫高窟当讲解员, 月薪四千五, 试用期三个月, 干满辞职;他的下一份工作是给熟人送货, 从敦煌到玉门, 全程四百多公里, 两千酬金预付一千。 他借来一辆跑起来哒哒响的柴油皮卡, 将一桶工艺品树脂、 三箱精雕油泥、 十余袋半水石膏粉搬上车斗, 并扎好雨布, 于隔日清晨超载出发。
天气顶好, 一路顺风。 上午十一时, 张明明驶离连霍高速, 继续向南, 经省道开赴玉门老城。 沿途的景色渐渐荒凉起来, 落叶遍布的民房, 被时间凝固的磕头机, 处处皆有肉眼可见的破败; 柏油路笔直地通往天际, 形单, 影只, 有如一条分割黄色海洋的青蓝绸带; 蒙着灰的后视镜映出来路, 沙尘暴追撵正酣。 有那么一瞬间, 他想起摩西。
导航女音提示目的地还有三公里。 张明明拉下面罩, 抄起副驾驶座上的大瓶包装水猛灌一口, 咽不下的往车外吐。 拐过一个缓弯, 前方出现一辆侧停在路中间的吉普, 钛银色, 不见人。 张明明远远地鸣笛, 没有收到回应, 他稍微点下刹车板, 右打方向盘绕行。
“师傅, 帮个忙。” 路边突然冒出一个女人, 她身裹一件军绿色的长款风衣, 过膝高筒靴能当裤子, 手上套着仿蕾丝的黑色防晒手套, 头上还有面巾、 墨镜、 渔夫帽, 大热天的竟是一丝不露。
张明明熄火下车, 走近问她: “抛锚了?”
“车胎爆了。” 女人指指吉普车的左前轮。
张明明望了眼太阳, 挺直腰说: “备胎在哪儿? 我帮你换。”
迎面吹来热烘烘的风, 燥得人不想呼吸。张明明取下备胎, 滚到车门处撂倒, 又回自己车上取来千斤顶及一本硬装的 《中国当代雕塑史》, 垫好支好, 然后抄起一把折叠十字板手,先蹲后跪, 三下五除二卸掉毂盖、 换好备胎,接着拧螺栓, 转扳手, 扳紧, 再踩紧。
“辛苦了。” 女人递来一听冰可乐, 随口客套, “驴友吗?”
张明明扣开拉环, 摇头说: “来跑腿。 前头是不是有个工地?”
“有座博物馆, 正在建。”
“我便去那里。” 张明明将可乐一口饮尽,开始打嗝。
风吹掉女人的帽子。 她慌忙捂住头, 连连后退。 张明明捏瘪易拉罐, 追上去截住, 拍拍灰还给她。
重新戴上帽子的女人恢复从容。 她轻轻抬起墨镜, 淡淡地说: “艺术家的手。”。
“啊?” 张明明愣了愣, 反应过来, “我可不会弹钢琴。”
“我又没说你会。” 女人拢拢头发, 黑色的手指像蜘蛛腿, “谢谢, 今天多亏碰上你了。我该走了。”
“去哪儿?”
“往北。”
“我往南。”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皮卡与吉普同时启动, 瞬间惊起两片浮尘, 它们漫卷着, 撞击着, 经风一吹, 渐渐散了。
玉门石油博物馆坐落在石油河的上游, 主体是一座二层十三米高的椭圆形清水混凝土建筑, 造型简洁明快, 色彩粗犷自然, 与周围折纸状的褶皱山体完美交融, 堪称天工之作。 其实这或多或少算个巧合。 博物馆一开始的选址本来是在业已废弃多年的玉门老城, 毗邻老君庙油矿遗址, 设计院勘察时考虑到施工用水问题, 一再南移, 直到挖出两口水汪汪的深井,这才保住博物馆前头的 “玉门” 两字。
张明明将车开进无人值守的工地, 掏出名片拨电话。 没多久, 一名头戴白色安全帽的精壮汉子从一栋彩钢板房迎了出来。 他叫马致远, 甘肃陇南人, 桥梁专业出身, 眼下在一家中字头的建筑公司挂职, 主要负责博物馆的绿化及装修。
工地的太阳尤为毒辣, 烤得人直不起腰,张明明忍着热浪蹬开车门, 朝他挥手。
“辛苦辛苦。” 马致远极客气地招呼, 顺手掏出一包中华。
“我不抽烟。” 张明明说。
“没关系, 先拿着。”
张明明收好烟, 解开雨布说: “树脂, 油泥, 石膏粉, 这三样, 你清点下。”
“不用。” 马致远咧嘴笑, 挤出俩大酒窝,“我兄弟介绍的人, 放心。”
“还是清点下好。” 张明明坚持着, 他抹一把鼻子上的汗, 捋起袖子准备卸货。
“兄弟, 这活儿不是你干的。” 马致远叫住他, “来, 我先领你逛逛。”
张明明跟上他, 从应急疏散通道走进空荡荡的博物馆大厅, 东转西转摸到阶梯口, 爬到二楼。 二楼的塑胶地板正在铺, 东南角有七八个没戴安全帽的工人在打牌, 不时起哄大笑,瞅见马致远便小声了些。
马致远清下嗓子, 大步跨上一摞花岗岩石材, 展开双臂介绍: “这里本来是个古生物化石展厅, 主要展览恐龙蛋、 珊瑚玉、 古鱼, 还有草木虫子什么的, 后来新意见传达下来, 觉得还是没有必要——毕竟咱是个石油博物馆嘛——所以按照最新的施工图, 这个角落将被改造成一条以玉门石油工业为主题的历史走廊。”
“蛮好, 蛮好。” 张明明说。
“上个月我去了趟大庆。” 马致远并脚跳下来, 示意张明明往前, “人家的石油博物馆建得像主题公园, 整三层, 一万多平米, 那叫一个气派! 咱们这儿呢, 位置远, 面积小, 需要优先考虑基础设施, 所以勘探啊钻采啊炼化啊, 这些展示性的场景搭不起来, 留下来的旧物件又不多, 就只能搞搞图文影像这些。 是不是挺糊弄人? 我是觉得不行。”
马致远迈着步子数, 到一排小窗处停下,指着说: “这头到那头, 只这么大。 前段时间设计师给了个新方案, 想顺带把历史走廊做成艺术走廊, 上头还没拍板, 但大概率就是这么来。 能和玉门历史、 石油精神产生呼应的艺术品, 必须量身定制, 依我看, 人物雕塑是比较合适的, 可以参考延安的青铜群雕——当然,不一定非做成那样——再现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石油工人的拼搏面貌, 忆苦思甜, 极具教育意义。”
“蛮好, 蛮好。” 张明明说。
“兄弟。” 马致远凑近些, 好声好气地说,“二十一局投资过一款3D 打印系统, 这回想用上它。 我们在兰州做过测试, 完成一件常规设计的石膏像只需三个小时, 效率没得说, 水准也不差……只是呢, 这些样品, 它们更像一批高矮不一、 胖瘦不均的工业化产品, 精细,却平庸, 不是我们需要的东西。”
“技术是艺术的手段, 不是目的。”
“哦, 专业!” 马致远搭上张明明的肩, 眉飞色舞起来, “我听说过你, 央美雕塑系的高材生, 拿过老美的奖, 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不干了, 但不要紧, 我不是要你操刀, 只是想请你调教调教打印机, 给它一点儿创造力。”
眼见张明明有犹豫, 马致远赶紧趁热打铁: “走委托合同, 五万预付金, 尾款计件算, 具体我请示下领导, 再谈, 反正保证不会让你失望。 原料什么的也不用你操心, 我来,你只需负责一件事——建模, 艺术地建模。”
“工期多久?” 张明明抬眼问。
马致远乐了, 露出发黑的牙龈。 “不会超过半年,” 他说, “土木作业将在一个月内收尾, 接下来主要是装潢, 到时会有另一批人来, 他们的工期也很紧。”
“风格呢?”
“嗯?”
“雕塑的风格, 写实还是抽象?”
“有什么区别?”
张明明蹲下抓一把细沙, 微微松手, 又握紧, 解释: “抓的是沙, 漏的也是沙, 这是写实。” 将剩余的沙抛出窗外, “抓的是沙, 撒的是雪, 这是抽象。”
“写实, 必须写实。” 马致远语重心长地说, “兄弟, 历史是不能抽象的。”
马致远差人迅速搭建好一栋独立的双层板房, 一楼作为打印工作间, 二楼留给张明明住, 他没再提签合同的事, 甚至不管也不问,平日里碰面了只有一声招呼。 张明明自然清楚个中缘由, 但他不急。
张明明花了两天时间熟悉这款叫 “马良”的3D 打印系统。 和他之前接触到的纯工具性质的打印机不同, “马良” 是个弱人工智能,有着一套极其强大的数据库, 可以即时调取包括人体、 建筑、 概念模型在内的海量扫描数据, 将它们作为素材导入建模程序, 继而根据算法自动调整, 如花艺师那般精细地修剪, 在毫秒间使作品达到一种圆润、 规整的状态, 让人挑不出任何工艺上的毛病。 张明明想起砸掉程序员饭碗的代码之神 “贪吃蛇”, “马良”和它如出一辙, 不仅够快、 够熟练, 还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学习能力, 一旦投入商业应用, 势将革新设计行业。 人们总喜欢追求高效, 追求方便与省心, 这是他们爱走直线的天性使然,可是一旦闭上眼, 谁能保证不会拐弯呢? 张明明不愿深究这个, 他调出米开朗基罗的 《摩西像》 和一张少女嗅花的平面摄影, 分别打印出来, 结果前者是完美复刻, 后者则差强人意,由此他认为 “马良” 目前是存在缺陷的, 首先它的基础逻辑属于一种仅仅针对形体的分解重构, 摆脱不了机械化的桎梏, 没有发散, 缺乏表达, 作品便流于表面, 结果和那些痴迷非审美化雕塑创作的人没有差别……可是, 它又是那么的 “博学”, 人类数千年来的艺术成就储集在它的大脑, 等它啃食消化, 等它融会贯通, 到时任何流派、 任何艺术家的任何作品将化成一个具体化的变量, 按需调用, 排列组合, 所能集结的艺术特征、 情绪表达比起人那短暂一生所学所感, 绝不可等量齐观。
张明明畏惧着那一天, 却又隐隐期待。 他关闭了 “马良” 的算法程序, 手动检索出大量有着 “戈壁” “石油工人” 等属性的模型, 一个个地挑选、 微调, 像木雕课上那样细致地打磨, 只不过工具不是刀, 而是一杆精度极高的电容笔。
经过连续两天的不眠不休, 张明明决定放弃, 因为他无法从这些数据上感受到情绪。 这个问题可大可小, 只要他愿意承认自己的匠人身份, 应付交差并不难, 但是, 他不想。
他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 将工地上的建筑工人视为原型, 赋予创作一个真切的立足点。他瞒着马致远, 花五百块雇了一位五十多岁的防水工, 请他接受 “马良” 扫描, 并在闲聊时了解到颈椎顽疾、 老伴血压、 孙女成绩等琐事。
活生生的人和人的生活给予张明明创作的勇气。 很快, 第一件石膏像完成了, 它赤裸着上身, 腰背弯如马虾, 双手呈龙爪状往地上抓, 光秃秃的脑袋侧着向上, 眼角的肌肉纠成树筋, 像在直视太阳。
张明明请来马致远检验。 马致远先看后摸, 表示非常满意, 转头又提出一个建议, 希望多体现时代特征——言外之意就是别光着了, 最好穿些衣服。 张明明说会考虑。 马致远高兴地拍拍他, 打开对讲机让人送来合同, 当面填了个数字。 张明明看了, 点点头, 一一签名。
由于工地用电情况复杂, 接线时的断电、冷不丁的跳闸都会给 “马良” 带来不小的麻烦, 张明明找马致远反映, 马致远说发电机不归他管, 改电路要备案, 还得走流程, 总之很麻烦, 让他先克服一下。 张明明没有办法, 只好把工作时间安排在半夜, 等工人们鼾声阵阵了, 他泡缸茶下楼, 拉亮灯先静坐一到两个小时, 然后启动 “马良”, 给脑绘的作品完善细节。
不到两个月, 张明明完成了五十件雕塑。这些石膏像兼蓄着不俗的立意和经典的民俗风, 视觉冲击强烈, 尤其对于肌群的处理, 极力淡化力量感, 而着重展现工人们在擦汗、 抽烟、 吞咽等劳作间隙的放松状态, 可谓别出心裁。 马致远鼓励他再接再厉, 同时委婉地劝他工地上不能太追求效率, 重要的是和别人同步。 张明明知道他的意思, 但没当回事儿, 继续按自己的节奏来。 后来他不得不慢下来了,因为当他拿不出钱的时候, 便再难邀人谈心。
面壁多日, 他借来马致远的车, 决定出去走走。
马致远的车是一辆改装过的陆地巡洋舰,块头大, 马力强劲, 握住它的方向盘, 坐得高高的往前望, 自有一股豪情。 马致远怕张明明开不习惯, 特地载他溜了一圈, 路没跑多远,油倒耗了不少, 便又拿出一张三千面额的加油卡, 交待他一定要先加油, 不然指不定就撂路上了。
张明明沿着近乎干涸的石油河谷往南开,朝导航地图上距离最近的加油站去, 到了才发现早关门了, 又原路返回, 顺利开到玉门老城。 他加满油, 在街上转悠两圈, 没瞧见几个人, 觉得无趣了就停车步行, 来到一处有些像操场看台的观景棚。 景区牌上介绍此地是观测海市蜃楼的最佳地点, 并给出形成原因、 演示、 摄影等图文科普, 附在最后的是一句谚语: 桃花三月开, 菊花九月开, 各自等时来。
张明明趴在栏杆上等。 极远处的天际线映入他的眼帘, 化成一位侧卧女子的半梨身形,玲珑有致, 熠熠生辉。 太阳给她烫的边儿, 他想。
有一家三口来了。 父亲是个大嗓门, 左手牵着儿子的右手; 母亲有张娃娃脸, 右手拉住儿子的左手; 儿子夹在他俩中间, 走一步荡两步。 他们三个经过张明明, 从这头晃到那头,停下了, 父亲开始抱怨运气不好, 母亲不知讲了句什么, 儿子挣开他们, 指着黑石碑上的字念: “海……市……虫……楼。” 因为豁牙的缘故, 有些许漏风。
“错啦! 不念虫, 念蜃, ‘shi’, ‘en’,蜃, 四声。” 母亲纠正他。
父亲拦腰抱起儿子, 像拎个玩具。 “走吧, 走吧。” 他嗨呀呀地说。
他们走了, 仿佛没有来过。 张明明走近石碑, 捡起一截劈裂成柴的松木, 横着看看, 又竖着看看, 随后返回原处, 坐在水泥阶梯上,摸出一把斜口小刀, 搁牛仔裤上磨磨。 他开始刻了。 那是一只胖乎乎的娃娃手, 五根手指并拢着, 像什么鸟的头, 木屑在刃口下雪花般洒落, 依次现出关节、 指甲、 掌纹……仿佛它本来是躲在里面的, 终于被人发现了。
“艺术家的手。” 有人在旁边说。
张明明的手一滑, 先前描的关节纹被刮出一道花, 他恼极了, 猛地起身, 将刀握在胸前。
“不怪我。” 女人赶紧后退两步, 往上推推墨镜。
这身打扮实在熟悉, 张明明莫名泄气了,他用刀背挫平瑕疵处, 正迎阳光, 平举着瞅。“怪我。” 他说。
太阳红了, 像柿子的脸。 女人双手环胸,靠近些, 稍稍探出脑袋: “哪吒的莲藕臂吗?真行, 上个桃色儿都能吓人了。”
“花心思雕的东西, 怎么能用来吓人?”
“似人非人的东西, 怎么不能用来吓人?”女人发出清脆的笑声, 她抽出戴有长手套的左手, 纠成木雕的形状, 乍一看倒更像乌鸡爪,“大师, 有没有心思照我手来一个? 哎, 不白雕。”
“改天。” 张明明重新坐下, 继续眯眼勾画。
女人将衣摆往上提提, 蹲下了, 她的胳膊肘托着膝盖骨, 手掌托着腮帮子, 看不出墨镜下的眼睛的焦点。
张明明被她盯得很不自在, 他挪挪屁股,面向着火似的夕阳, 甩甩手, 不刻了。 “你就这么闲吗?” 他忍不住问。
“上次没认出来。” 女人的语气活泼起来,“你是张叶, 七年前纽约那届当代雕塑艺术大奖赛的头奖, 作品是一尊与你本人等比等高的自塑像, 据说是用三千支蜡烛一滴滴滴出来的!”
“两千八百零八支。” 张明明纠正她。
“呵! 那得滴多久? 我说你们这些人至于吗?”
“不至于。”
“哦。” 女人换个手支脸, 故作惋惜地说,“你说你, 起点那么高, 年轻, 健康, 又不丑,怎么就伤仲永了?”
“我从来不是什么天才。” 张明明笑笑,“我宁可没拿过那个奖, 它给我带来的不是荣誉, 而是迷茫。”
“说说看?” 女人来兴致了。
张明明看看她的小黄帽, 又往下瞄了眼那上翘的鞋头, 缠好小刀, 缓缓开口: “我滴了三个月, 蜡像算完成了, 但由于滴蜡法的特殊性, 很难做到零瑕疵, 我便又偷偷打磨, 使它更加圆滑、 完美, 只是宣传上仍然采用 ‘冷却即定型’ 的噱头。 艺展的头三天, 我给评委和记者们留下观赏、 拍照的时间, 第四天, 我点亮蜡像头顶的灯芯, 让它燃烧, 让它一寸寸地消逝, 而我站在旁边等, 一直等到评选结果出来的那天——它只剩下一对不像腿的腿了, 其上的蜡体经历融化、 溢出、 滞凝, 积成一堆山涧冰瀑模样的肠状物。 丑, 真是丑, 丑极了。”
“至少美过。” 女人小声说。
“但是真实永远比完美重要。” 张明明扭动脖子, 发出咔嚓嚓的响声, “你知道马兰多先生对它的评语吗? 不是见报的那些, 而是私下里。 他亲口告诉我, ‘给你这个奖不是因为你有多优秀, 而是其他人更让我失望。’ 马兰多先生是当届赛事的评委会主席, 也是我多年的偶像, 听他这么讲, 我太难受了, 于是就追到他房间问错在哪里, 他说, ‘你错在既然选择滴蜡, 就不该再动刀子, 这不只是你的问题,这是当代艺术的问题——讨巧, 讨巧着雕, 讨巧着塑, 甚至讨巧着活。 孩子, 从创作的层面考虑, 这个奖对你有什么用, 奖金又有什么用, 你好好想想。’ 当时我还不太明白, 参赛不就是为了拿奖吗? 奖杯代表荣誉, 奖金维系热情, 正是我迫切需要的东西。 直到它们慢慢变凉、 慢慢花光, 我才如梦方醒——没用, 全他妈是没用的东西, 它们不是我的空气, 也不是我的水。 我停下迷恋, 渴望成为马兰多先生的学生, 不为雕塑, 为生活。 为此我时刻准备着。 后来他终于答应见我了, 可是在见面的前一周, 他却吞枪自尽……我无法接受。 我真的接受不了。”
“所以你选择颓废?”
“不, 我依然热爱生活。” 张明明抬起眼睑, 舔舔唇边的干皮, “并且尝试重新热爱雕塑, 但不再是那种追求高品位高审美的雕刻,而是基于生活的塑造。”
女人默默盘腿坐下, 抬手, 伸掌, 一本正经地问: “能看见我的手吗?”
张明明迟疑着点头。
她挽起宽松的衣袖, 摸到手套口的拉链拉头, 一拉到底, 又扶下墨镜, 轻轻拽掉手套,露出空荡荡却兀自漂浮着的袖管, 仿佛里面有一只看不见的小臂。
张明明揉了揉眼睛。
女人撑起身子前移, 单膝下蹲。 “现在呢?” 她朝张明明的手示意。
感受到手背传来的温暖、 柔软, 同时嗅到栀子花的香味, 张明明回过神来, “看不见,摸得着。” 他愣愣地说。
女人又开始笑。 她往后退, 停在日光与棚沿倒影的分界处, 以托的姿态向夕阳伸手, 很快收回; 肩膀一高一低地耸动, 双臂伸展成直线, 看得见的手在高处, 看不见的手在低处;手腕一勾, 摘掉黄色的渔夫帽, 往台下丢; 屈膝倒仰, 双肩向后夹, 风衣顺势脱落; 踩上风衣, 躬身解开鞋带, 再蹬腿, 甩掉笨重的马丁靴; 抓住翻领毛衫的衣尾, 往上伸臂, 露出乳白色的蕾丝文胸以及其下处空无一物的腰、腹、 背; 继续后退, 在霞光下依次褪去高腰牛仔裤、 赭色的及膝袜、 另一只手套; 喘息带来的起伏渐渐平复, 地上的影子不动了。
张明明的视野里只剩下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 一件略显干瘪的文胸、 一条平角的女士内裤, 他盯着它们朝自己飘来, 想起她的温度,没有躲。
“喂。” 女人解开面上的丝巾, 露出里面的空气, “给我做个雕像吧?”
她的声音仿佛也是飘着的。
女人自称雪, 是一个光学意义上的透明人。 她说明这个的时候, 张明明的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摸, 风吹起那诡异的飘垂着的头发, 打在他手上, 他微微一颤, 停下了, 指尖触及之处是一块柔软与坚硬并存的所在, 像是肩胛骨。 雪没有动, 张明明缩回手, 问她: “你会冷吗?” 雪的脑袋沉默着, 突然向右转, 假发也被摘掉了, 仅剩一副墨镜。 “胡冷, 也胡热。” 她的声音含糊不清, 似乎在打哈欠。
张明明应下雪的请求, 将她带回打印工作间。 这本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只要雪再脱去内衣, 完全隐形, 掩人耳目并不难, 但张明明执意让她穿好衣服, 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贼似地潜入工地。
“为什么?” 雪捧着张明明的搪瓷茶缸, 问他。
“没必要。” 张明明这么回答。
等到夜深人静, 张明明启动 “马良”, 请雪接受扫描。 雪一开始不乐意, 嫌他没诚意,张明明好说歹说, 她才勉强走进那间有些像淋浴房的简易扫描仓。 拿到形体数据以后, 张明明看着那双剪刀手的搞怪动作, 顿了会儿, 直接下达打印指令。 “马良” 嗡嗡响动起来, 预先准备的物料经一个沙漏状的设备搅拌处理,根据成分、 稠度的差异被导入不同管道。 管道的输出端是操作间三架机械臂的二十一根 “手指”, 指尖有闸口, 孔径梯度递减, 最宽处逾五公分, 最窄处仅半毫米, 可以通过程序设置, 无缝执行切片、 注料、 涂抹、 修补等一系列操作。
张明明忙完这些, 雪正斜倚着沙发靠垫,帽檐遮眼, 发出轻微的鼾声。 “马良” 的预计完成时间在凌晨四点, 张明明没心思继续建模, 越熬越困, 便跑去厨房找些吃的, 再回来时雪已经醒了, 她趴在操作间的玻璃墙角, 一动不动。
“还得半个小时。” 张明明看看表, 把捎带的罐装咖啡递给她。
雪摇摇头, 没有接, 掰着食指问: “你说, 机器做的雕像, 与我能有几分相似?”
“七八分应该有。 仅就人体速写而言,‘马良’ 的塑形功力强过任何一位雕塑家, 甚至比活人翻模更到位, 但从感官上来说, 再写实的绘画也不可能像照相机那样如实地还原景象,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雕塑, 雕塑艺术在视觉上存在更多空间、 角度, 不能简单以 ‘像’ 或‘不像’ 来形容。”
“那为什么蜡像馆的蜡像如此逼真?”
“它们本就是为了逼真而生, 效果只和成本挂钩。”
“我想要那个!”
“……要不少钱的。”
雪哼哼地笑, 摸着下巴说: “想不到, 你居然在干这些……怎么称呼来着? 新时代的人民艺术家? 不用手的手工艺者?”
张明明没有在意她的挖苦, 他走到一件待打磨的雕像跟前, 伸出食指感受肌肉的线条,背着身说: “按目前的考古发现, 人类的雕塑历史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 那时候没有青铜铁器, 没有刀、 凿、 斧等一切精细化的工具,仅仅凭借石刃来实现塑形, 以及生产。 所谓科学史技术史, 往通俗了讲就是工具史, 工具的发展、 创新必将深刻影响到艺术的表现形式,比方说铅笔、 合成颜料对绘画的革新, 照相机、 放映机和电影的诞生。 ‘马良’ 正是这样的一种新工具, 它基于数据创作, 在表达上有着绝对的理性, 而人类则更多地仰仗情绪、 经验, 感性占据上风。 你应该清楚, 二者虽有黑白之分, 但并非对立的。”
雪接满茶水, 坐下来问: “网上不是骂你是个勒德分子吗? 像那伙砸织布机的人。”
“应该没骂错。” 张明明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挠挠脸, 走向沙发, “人总有年轻的时候,偏激, 冲动, 不堪回首。 管它什么技术艺术、方式形式, 我已经不想追究到底了, 作为一个渴望表达的人, 勇于表达并且乐于表达, 才是理想的状态。”
“这样啊。” 雪牛饮一口, 翘起二郎腿,“那你知道吗? 我身上也有一种这样的新技术,一种来自休斯实验室的重组蛋白表达技术, 它可以像苔藓那样附在人的皮肤表层, 结成一张极薄的能够折射光线的膜, 从而在视觉上实现透明化——这样讲是不是挺像一件隐身衣?像, 但不是, 隐身衣能脱掉, 它不能。”
“为什么脱不掉?”
“它已经与我血肉相连, 摆脱它至少需要两场大手术, 剥皮, 还有植皮。”
“……你怎么穿上的?”
“打哪儿说起呢?” 雪侧头望向天花板, 揉揉鼻子, “我八岁那年, 楼下失火——见过以前矿上的职工家属楼没有? 就是那种房子, 窗户是木头的, 很容易着——嗯, 火势来得凶,又赶在大半夜, 人被烟呛醒就很难逃生了。 结果烧死二十九个人。 其中有我妈——我爸搞医药研发的, 经常不在家——我呢, 运气好, 被我妈从三楼推下去, 摔断一条腿, 好歹算活下来了……唉, 我始终想不明白, 她怎么不跳?完全有机会的, 活着总归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对不对? 哼, 对个屁! 我全身烧伤高达百分之九十五, 只剩腋下一块整皮, 人不人鬼不鬼的, 还怎么活? 也就是当时年纪小, 才傻乎乎地扛着疼。 我在医院躺了一年多, 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到终于能下床的那天, 我偷偷溜出病房, 扶着防撞扶手瞎溜达, 结果呢, 吓哭不少小朋友, 路过洗手间, 把自己也吓哭了。 那以后我开始沉默。 医生护士们有可怜我的, 也有埋怨的, 我都有听到, 后来创面修复手术无望, 我被爸爸接回新家, 在那间不足十平米的逼仄小屋鼠居起来, 每天不敢照镜子, 不敢出门, 更不敢跟同学联系——她们有来看望我,但我不敢开门。”
雪重重地呼一口气, 暂止话头。 张明明没有吭声, 他拧开咖啡瓶盖, 对嘴抿一小口, 又凉又苦。
“我的房间朝北, 每到冬天, 全天的光照时间不会超过四十分钟。” 雪捏捏小臂上的肉,继续说, “我算过很多次, 基本是从下午三点五十分开始, 太阳绕过邻楼楼顶的水泥蓄水池, 渗出一点稀碎的光, 接着缓缓伸头, 像有双小手扒拉着外墙线, 露出瓜皮似的半拉脑袋——它很少能整个儿出来, 总是斜着往下出溜。 有时我会守在窗前等, 等那一缕爱走直线的阳光, 它能为我带来一分和暖气、 鹅绒、 羊毛所能带来的不一样的暖意, 像……小时候妈妈抱着的感觉。 心情好的时候, 我喜欢推开窗户去触摸防护栏上的光痕, 但事实往往是和属于北京的、 六环外的、 十二月的、 二十四楼的高空寒风达成亲密接触。 冷热交加, 极易受凉, 我常因此感冒、 发烧、 腹泻, 甚至生过一场癔症——这个不讲了, 怪难为情的——其实我挺喜欢生病的, 那样爸爸就不得不带我去医院了, 我可以躲在他身后全副武装地出门, 坐在后座一路扒拉着车窗, 看见什么就让他去买。 甜筒冰淇淋, 糖人儿糖葫芦, 我爱吃这些。 当然, 我可不是什么恋喷嚏癖, 医院是我的噩梦, 这个永远不会改变。”
雪再饮一口, 茶缸见底了, 张明明主动给她续满, 又拿纸杯给自己冲了杯。 软趴趴的尖细的茶叶片儿旋着起伏着, 缓缓沉落。
“到十五岁, 有天爸爸半夜回来, 兴冲冲地告诉我, 他有一个远在美国的大学同学传来消息, 说休斯实验室多年前攻关的一组反射蛋白在应用上有了突破, 它可以和体外复合培养的人体表皮细胞有机结合, 通过基因工程在特制的人造皮肤上表达隐形。 他讲得很快, 很兴奋, 但我并没有听懂多少, 表现的就比较冷淡,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他, 他给了我一巴掌, 不一会儿又道歉, 说国内一家生物科技公司有意推进这项技术的人体实验, 他想争取这个机会, 实验成不成功没关系, 反正至少能白落一身造价不菲的人造皮肤, 以后我再怎么活都跟他没关系。 他在说气话, 我知道。 我还知道他这些年很累了, 因为我。 我没有选择,只有认命。 接下来的大半年, 我跟着他跑东跑西, 发动所有愿意帮忙的亲戚朋友, 拜访一切可以说得上话的业界前辈, 频繁接受体检、 心理评估、 精神鉴定, 再往后是独处观察、 细胞取样、 皮下芯片植入。 经过重重筛选, 在同情分的加持下, 我终于遂了爸爸的愿, 成为唯一的志愿者。”
张明明突然感觉有些燥热, 嗦一口咖啡,猛地打个激灵, 又觉得冷了。
“你可以当故事听, 不必全信。” 雪摘掉墨镜, 擦擦又戴上, “实验当然是成功的, 我的新皮肤极其光滑, 处处吹弹可破, 那些糟糕的瘢痕、 疙瘩全不见了, 简直就像被剥去树皮的洋槐树……可是, 一旦走出实验中心的观察室, 这些就不可见了。 明白吗? 我变得透明,甚至抽象, 像水中的水, 风中的风, 而对我本人来说, 更要命的是新皮肤对光线的偏折效应是无差别的, 那意味着我的视网膜将无法捕捉任何光线, 隐身的同时沦为深海盲鱼。 显然,我不可能被观察一辈子, 在爸爸的努力下, 他们给我配了副眼镜——就是现在戴的这个——有了它, 我可以拥有接近二百度近视的视力,同时显现出一份至少是属于眼镜的存在感。”
“从你接受实验的那天算起, 到现在有多少年了?” 张明明忍不住质疑, “既然已经实现隐身这一千百年来令人神往的愿景了, 没道理秘而不发。 至少我从没听说过。”
“是实现了, 然后呢?” 雪平伸双臂, 手掌正反正地翻, “隐身有什么用? 如果仅仅是些负折射率的超材料, 或许还有应用的空间——但请相信我, 率先应用的场景必脱不离欺骗、冲突、 对立, 甚至战争, 因为隐身的本质是障眼法, 是一种和游戏开挂、 赌博出老千相似的欺诈行为, 利益永远是它的价值追求。 隐形皮肤作为基因工程的衍生产品, 终究是要应用到人身上的, 想想看, 如果监管侧的技术跟不上, 一个隐形人足以祸害一所学校, 一百个就可以搅翻一座城市, 再多呢? 人一旦隐身, 内心的恶将无限膨胀, 这个你不会比我更有体会。”
“可以想象……你都干过什么?”
雪一拍手, 双掌合十。 她含含糊糊地说:“也就……偷偷东西, 花店的花, 小学生的宝贝, 不值什么钱……去年楼下新搬来一对小两口, 做饭香死了, 我就常去……嗯, 蹭吃蹭喝。 别拿这种眼神看我, 没别的了, 我也不敢过火, 墨镜就是我的眼睛, 我不可能摘了它去抓瞎, 顶多涂点儿隐形材料, 骗骗那些低分辨率的监控设备, 面对面可禁不住细看。 况且还有芯片定位、 红外线、 雷达, 这些是躲不了的。 你可能不知道, 叫停实验的是军委的人,大红头文件, 牵连甚广, 不过嘛, 对我的处理还算人道, 他们给我画了个圈, 以玉门老城为中心, 方圆十里我可以随意走动, 只要遵守三项规定: 不出圈、 不主动暴露、 不闹出什么新闻, 这些恶作剧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现在算主动暴露吗?”
“当然。” 雪打个哈欠, 把手搭在膝盖上,“不过他们需要时间才会知道。”
有风吹进来, 灌进张明明的脖子, 他握紧纸杯, 茶水已经隐隐有些凉了。
“人们渴望隐身, 但默认的前提是可以恢复原状。” 雪的语气突然伤感起来, “如果一切皆如时光那般不可挽回, 得失之间就会有人后悔, 就像我, 以前打死我也不愿引起别人注意, 现在我恨不得在世贸天阶跳一场艳舞……你能理解吗? 像我这样的透明人——不止是形体上, 更是精神上——已经没有多少存在的意义了。 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太少了, 像贝斯的弦, 过去, 母亲, 父亲, 未来, 一根一根地断。 我没有时间了。 我能感觉到我的皮肤开始收紧, 视力一天天变差, 变异的反射蛋白正在侵蚀我的肉体, 很快我就将……透明地死去。”
“我希望我能理解。” 张明明按住她的手,掌心贴掌背, 很快又缩回。
“呣……哼。” 雪嫌弃地抽抽鼻子, “用不着安慰我, 笼中鸟是我的命, 孤独也是, 它们或许很糟糕, 但碍不着我。”
三短一长的提示信号响起, “马良” 渐渐息声。 张明明起身切断电源, 推开操作间的门。
见到成品以后, 俩人对视一眼, 各自杵着, 谁也没吱声。 过了好久, 雪才想起埋怨:“真行! 崩成这样儿也不容易。”
“你不该扮鬼脸的, ‘马良’ 的速写很快,也就抓拍的工夫。”
“好歹提一嘴!” 雪骂句脏话, 拾起一把钢尺, “让开, 我得把它毁了!”
“不急, 我还有用。” 张明明拽住她, “至少现在它可以证明, 你是真实存在的。”
“反正我不满意。”
张明明注视着墨镜, 一字一顿地说: “放心, 你的雕像我会亲手打造, 到你满意为止。”
“这才对嘛!” 雪放下钢尺, 瞬间笑嘻嘻起来, “诚意! 没诚意你搞什么艺术?”
“你说得对。” 张明明竖起大拇指。
照着那件 “崩坏” 的雕像, 张明明先捏了十来件巴掌大的泥人。 其间雪一直守在旁边,不时提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要求, 诸如 “来个金鸡独立” “给胸加点料儿” “不要脸成不成”。经过连续多日的打岔和拌嘴, 雪最终选了一件左手捂眼、 右手捂嘴的半裸全身像。
张明明又借来一辆皮卡, 迎着南风往南开。 车上装满了石膏粉、 目结土、 矿泉水, 此外除了桶、 盆、 碗等杂物, 还有雪——她执意留在外面吹风, 张明明拗不过。
开了两个小时, 一百多里地, 张明明来到石油河的源头, 他向右转弯, 驶入仅有一道车辙路的无人区。 继续西行二十分钟, 左前方出现一处薄荷色的湖: 光极亮, 水极浅, 被泛白的盐碱土包围着, 仿佛公主裙上的蕾丝边; 处处有鸟叫, 却不见一只鸟, 日光直直地坠下来, 为湖水染上一分天空的颜色。
这里是野马大泉附近的一片盐滩地, 地势比较开阔, 能远远望见祁连山的冰川, 从地上的车辙、 脚印来看, 应该已经有不少人造访过了, 但四周并未见什么指示牌, 地图上也没有标注。 张明明在大西北游荡三四年, 从天池到青海湖, 再到现今全靠人工补水的月牙泉, 还是头一次遇见如此纯净、 诱人的水。
或许正因为如此, 它才有机会呈现出一种近乎圣洁的美。 他想。
张明明尝试将车开向盐湖, 半路见前方没了车辙, 当即停车熄火。 雪跳下车, 双手做喇叭状, 肆意高呼。 张明明点一支烟, 看着, 等她回头了, 示意她去湖边等。 雪逆着风, 呜啦啦不知说了句什么, 颤悠悠地跑去了。 张明明看她在湖边脱掉鞋子, 挽起裤脚, 小心翼翼地下水, 往前蹚; 突然弯下腰, 掬一捧水凑到嘴边, 像猫那样舔一小口, 而后猛地甩头, 把水往天上洒。
张明明掐灭烟, 将车上的物料搬到湖边,十多趟跑下来, 累得他气喘如牛。 他一口气喝光一瓶温可乐, 又点上烟, 叼着, 舀两桶盐水提到临近的一块平地。 那里摆着一扇三指厚的门芯板, 作为他的雕塑工作台。
张明明支起户外遮阳伞, 固定好了, 扭头喊: “过来帮忙!”
雪应了声, 赤脚走来, 先要瓶水漱口, 又努努嘴问: “你带摩托车头盔来干什么?”
“戴上。”
“嗯?” 雪接过头盔, 戴到一半又取下来,“我戴它干嘛?”
“雕像的形态有了, 还缺细节, 我要往你身上泼墨, 让你现形, 帮我完成泥塑初稿。”
“凭你的本事, 不用模特也行吧?”
“行不行也分很多种: 肯定行, 勉强行,没准儿行。”
“行行行。” 雪哼笑一声, 戴好头盔, “我脱, 你泼。”
张明明带来的是一种自制的金粉墨水, 极黑色, 写出来的字缀着金星, 在阳光下尤其醒目。 他将墨水倒进瓷盆, 端到悬浮着的头盔旁边, 招呼一声, 然后拾起一杆尺把长的粗毛笔, 边转圈边挥洒。 大片的墨汁沾上雪的身体, 受重力的影响渐渐变化: 有些像竖琴的弦, 平行着往下滑, 越过一马平川的腰背腹,留下道道墨痕; 有些像荷叶上的水滴, 顺沿肌肉的走向汇成一线, 行至尽处, 墨珠缓缓垂落。
雪全程没有乱动。 张明明征求过她的同意, 舔舔毛笔尖, 大笔一挥, 迅速勾勒出一枝写意的花。
“痒。” 雪忍不住说。
张明明当即收笔, 帮她摘掉头盔。
“完了?” 雪扭身观察自己身上的画, 什么也没瞧出来。
“完了。”
“好吧。” 她挠挠胳膊肘, 又问, “可以玩水吗?”
“可以, 别跑太远。”
张明明返身取来铅笔和画本, 就地坐下,望着盐湖中央金星点点的人影, 笔尖飞扬。 不到半小时, 他完成了三十多页人体速写, 从头到脚尽是龙飞凤舞, 仅能辨出粗略的比例和线条。
雪觉得无聊了, 跑过来看他画, 看着看着更无聊了, 于是开始找茬: “脸呢? 脸怎么不画?”
张明明合上画本, 站起来说: “可以把墨镜摘了吗?”
“先告诉我为什么摘。”
“人的脸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图案, 在看不见的情况下, 我需要用手去摸。”
雪晃晃脑袋, 老老实实摘掉墨镜, 折起来攥在手心。
张明明将手搭在她的双肩, 缓慢地上移:先摸到的是耳朵, 小小的两只, 耳垂有肉, 捏起来像布丁; 虎口贴着头皮往上, 没有头发,更没有发茬, 整体光滑似蛋壳; 五指并拢摩抚, 头顶平坦, 后脑勺饱满, 头型大体规整;额头偏窄, 有抬头纹, 眉骨扁平, 无眉; 太阳穴微凹, 颧骨突出, 下颌线条柔和, 有少许赘肉; 上唇较薄, 唇峰微翘, 下唇呈一线形, 有浑圆感; 鼻梁不高, 鼻头有肉; 眼距略宽, 外眼角上扬, 似乎也没有睫毛……张明明突然停下, 问她: “你是单眼皮吧?”
“内双。” 雪回答。
张明明收回手, 夹着画本走向太阳伞。
雪返回盐湖, 俯身清洗身上的墨迹。
张明明先捆扎出一副简易的铁丝骨架, 然后割开编织袋, 将目结土置在工作台上, 一边喷雾保湿一边揉合, 捣炼得差不多了, 再往骨架上一层层地堆贴、 拍打, 如此循环往复。 等泥塑成形已经是傍晚了, 气温降得厉害, 张明明在车内寻到雪, 请她先过目一下, 哪里不满意再调, 雪说不必了, 张明明给她扎好帐篷,简单做口吃的, 决定干个通宵。
他把车开到泥塑附近, 打开前照灯。 这时雪跟来了, 她看着泥塑, 幽幽地说: “我耳朵上有颗痣, 记得帮我点上。”
张明明点点头, 目送她钻进帐篷, 熄灭露营灯。
星空如画卷铺展, 其繁密其洁净, 皆叫人惊心动魄。 张明明收回心绪, 开始着手泥塑的局部塑造。 接下来的两天三夜, 他完全沉浸其中, 从泥塑的压光刻划到皮肤肌理处理, 再到石膏倒模、 翻模, 这些看似简单的步骤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和体力。 终于在一个朝阳初升的早晨, 他给那件近两米高的圆柱形模具注入最后一碗石膏浆液, 紧接着浑身一软, 倒地沉沉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将要落山了。 脑袋嗡嗡地响, 肚子咕咕地叫, 张明明到车上找到水和面包, 刚咽两口, 拍拍脑门往帐篷处赶。
帐篷的拉链没有拉, 敞开着, 他掀起一角, 没有看, 又缓缓放下。
张明明返回工作台, 凿开模具的贴合处。石膏块稀里哗啦地掉落, 露出里面的雕塑实体。 他小心割开玻璃丝布, 从上往下轻轻扯动: 先见光的是紧捂眼睛的左手, 像树根一样抓在脸上; 下边挨着的是右手, 虎口贴在人中的位置, 其余三根手指朝外倾斜着, 为唇留出空间; 一个圆圆的鼻尖从双手间隙冒出来, 有挤压感, 像煮烂的汤圆, 透着一股滑稽。
张明明突然停手, 不再给它脱模, 而是轻轻放倒, 倒拖着往盐湖走。
将近一百公斤的重量让张明明非常吃力,尤其是在饥困交加的状态下, 他强撑着一口气, 花了两个多小时把石膏像拖到盐湖中央,轻轻放下, 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水淹上雕像的耳朵, 在毫厘间冲刷。 他呼哧呼哧地掏出记号笔, 想了想, 分别点了下左右耳垂, 紧接着一屁股坐在水里, 也躺下了。
半夜, 张明明返回工地。 马致远提前收到短信, 守在工作间等, 他没有对张明明一声不吭消失三天的逃工行为表示任何不满, 反而又是敬烟又是倒茶, 更客气了。
“兄弟, 还是你行, 那些雕像我请专家看了, 都说好, 都是这个。” 马致远竖起大拇指,表情仿佛在夸自己, “领导也很满意, 还说有机会请你吃饭, 只不过吧, 他们觉得石膏白太单调了, 想镀一层铜, 或者彩绘也行, 你看……你有什么想法?”
“石膏电镀工艺不简单, 很容易损坏, 而且成本可能比直接浇铸铜像还高, 最好别这么干。 彩绘应该没问题, 但一定要找对人。” 马致远刚咧开嘴, 张明明赶紧又说, “我不行,我天生色弱, 不是画画的料。”
马致远抬起的手滞了下, 最终轻轻搭在张明明的肩头。 “那我找找看, 你有什么人选也可以介绍。” 他说。
“等我回北京问问, 看谁时间上方便。”
“北……要走了?”
“现在一共有七十二件石膏像检验合格,合同上的数目是不低于五十, 绝对够了, 再磨洋工没有意义, 不如换个地方。”
“磨洋工多舒服。” 马致远笑笑, 又递一支烟, “先别急着走, 过两天有架十吨重的汉白玉运来, 雕一座伟人像, 这可是个肥差, 文件我看过, 工时费方面的预算……这个数。” 他偷偷比出一个 “六” 的手势。
“这都什么时候了?” 张明明有些惊讶,“如果博物馆真有预留它的位置, 那在打地基之前就应该准备了。”
“哎!” 马致远夸张地叹口气, “本来一切都是规划好的, 我们这些玩泥巴的照着来就行了, 可是工期一长, 麻烦事就多, 今天搞旅游的来个建议, 明天搞宣传的来个意见, 哪天换个领导就再来一遍……唉, 不说这个, 伟人像的工期是三个月, 我没时间找人了。”
“你最好找家石雕厂, 他们更有经验。”
“那……好吧。” 马致远的眉头纠起来, 显得有些委屈, 转眼又乐呵呵地说, “尾款我会尽快给你打过去, 这个你尽管放心。”
第二天上午, 张明明收拾好行李, 到工地上找熟人一一告别, 他把从工友们手里接到的香烟装进烟盒, 点上一支, 慢步走近博物馆西门的门禁闸机, 半道又原路折返, 回到打印工作间, 从一堆被敲碎的石膏块中翻到一只发黄的耳朵。
张明明盘腿坐在路边, 等候去镇上采购食材的师傅。 没多久, 一辆陆地巡洋舰先行而来, 马致远降下车窗, 朝他喊: “上来, 我送你!”
张明明坐上副驾驶, 随口客套两句, 顺手调低音响。
行至一段窄路, 迎面驶来一辆银色的吉普, 马致远主动靠边, 摁喇叭让它先过。 吉普经过张明明的时候, 停了下, 鸣笛表示感谢,又继续前行。
等路面的黄烟散去, 马致远重新上路, 他一只手把着方向盘, 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往后戳, 语气神秘: “知不知道刚才过去的什么人?”
“什么人?” 张明明配合地问。
“西北院的肖设计师, 这座博物馆就是她的作品。”
“厉害。”
“那真是一女强人, 理念超前, 拿奖无数,人长得也漂亮……哎, 你猜她老公是谁?”
“姓叶。”
“……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她。”
马致远拍下方向盘, 侧脖说: “也是, 忘了你们都一个学校的。 要不我现在掉头, 你俩见一面?”
“不必了。”
“有事。” 马致远不怀好意地笑, 没有追问, 自顾自地絮叨起来, “明明老弟, 你知道吗? 我太舍不得你走了, 不关他妈的什么指示、 工期的事, 就是想想以后少个中意的人说话, 难受! 工地那些人我早受够了, 可没办法, 我也是他们当中一个, 换句话说, 有时候连自己都恶心。 你不一样, 你有才华, 有禅心, 性情也好, 像你这样的人, 能不能出人头地咱不说, 至少不管走到哪儿, 都会发光。”
“你愿意成为那样的人吗?”
马致远降下车窗咔一口痰, 又迅速升起。“不愿意。” 他说, “那些光是烧出来的, 火灭了, 人也就没了。”
“嗯。” 张明明别过头, 小声喃喃, “艺术……不过是生活的灰烬。”
张明明在玉门新城的火车站下车, 告别马致远, 拎着背包向附近街道的巴士站牌走去。他路过一家四川饭馆, 嗅到花生米和干辣椒的香气, 不觉驻足观望, 饭馆的门口有俩河南人在划拳, 看那架势好像要打起来; 继续走, 斜对街有家挂着破烂招牌的修车铺, 生意想必不怎么样, 师傅徒弟全在睡大觉, 被机油染花的羽绒服裹在身上像焦糖麻花, 肯定比睡袋暖和; 再往前, 马路牙子上停着一辆卖菜的低栏板货车, 萝卜白菜小山似地堆着, 戴白帽子的司机坐在电子秤上嗑瓜子, 咯, 咯, 呸,咯……
一大滴雨砸在张明明的手背, 他仰起头,接下来是第二滴, 第三滴。
“也许它们本来是雪, 只不过飘着飘着先化了。” 似乎有谁在他耳边说。
张明明环顾四周, 从裤兜摸出那枚裂纹横生的石膏耳, 正反正反地看, 逐渐露出笑容。他俯下身子, 将它卡进人行道上的地砖缝, 然后背起背包, 避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