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挺
圣安东尼奥马刺夺冠的那一天,我奶奶去世了。我开着新买的二手旅行车行驶在深夜的沿海公路。这一天,开始写关于我自己荒唐而又真实的故事,而我正处于合理而又虚幻的生活之中。这是一个关于我们被海啸摧毁前如何出逃的故事。故事里的我因为整天游手好闲而成为第一个发现海啸即将来临的人。这个故事也可以理解成游手好闲对人生的重大意义。
此刻,海面和公路都非常平静,打破这个平静的是我妈的电话,问了我一句,这么晚去哪了?我说,正在庆祝圣安东尼奥马刺队夺冠。我妈当然不能理解圣安东尼奥马刺队夺冠是什么东西,但是如果换一种说法,我押了圣安东尼奥马刺队夺冠,赢了5000块,在麻将桌上叱咤风云的我妈一定会说,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圣安东尼奥马刺队一定要夺冠。
我押圣安东尼奥马刺,也经常押一些野鸡比赛,这个本质上和我妈热爱的麻将没有区别。
那一天深夜,我从沿海公路回来,开心地吃了一只汉堡,之后继续和奶奶告别。奶奶的告别仪式进行了三天三夜。我们守夜的时候,除了靠着对奶奶的爱与悲伤以外,还靠着几副扑克牌。我妈在跪拜奶奶的时候,虔诚地念念有词,我看着像保佑我今天赢。我的耳机里放着绿日乐队的音乐。我曾用几百块的手机放绿日的音乐给奶奶听,她觉得天下歌曲越剧排第一,绿日排第二,后来我发现在奶奶眼里,除了越剧,所有音乐都排第二。那一晚我的大嬷嬷很虔诚,一直跪拜在奶奶面前默默念诵,直到传来了呼噜声,让我觉得奶奶只是睡着了。这期间我还押了巴布亚新几内亚联赛一支记不住名字的球队赢,结果赢了好几百。要是奶奶还活着,我就会拿着押赢的钱,穿过悠长的弄堂,排很长的队去给她买最爱的豆酥糖,当我押输的时候,也穿过悠长的弄堂,嘘寒问暖很久问她借钱继续押各大洲的比赛。也就是说我奶奶也间接参与了几百场比赛的押注,就凭这一点,我和奶奶的感情就很真挚。
奶奶去世后的两天,1号台风就要来了。全城进入了防台抗台状态之中。我妈正在麻将桌上,一边摸着麻将牌一边猜着1号台风是在浙江还是上海登陆,押对了台风可能赢得比麻将还多。在我妈眼里,世界杯都是瞎猜,根本不知道谁输谁赢,猜台风还算有头绪。我和我妈说,那是中国男足没有再次进入世界杯。我妈对世界杯的全部理解只有两点,一是中国队必胜,二是押巴西队赢。
在我的真实故事里,奶奶不用躲避这一场海啸了,但是如果奶奶还在世,我一定跑过去告诉她,海啸马上就要来了。奶奶一定微笑着说,来了好啊来了好啊。我会告诉她,跟着我往西边跑,中国地势西高东低。奶奶依旧会微笑地说,那一定要跟中国跟得牢牢的。我和奶奶一直都是坦诚交流,相互信任,哪怕借钱押注球赛,我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她,我押了乌拉圭国内联赛一场坦基西斯莱和蒙特维多竞技的比赛,我押坦基西斯莱赢。我奶奶一定会微笑着说,鸭啊鸡啊都好啊。
在那个真实的故事里,我是这样记录的: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和我妈认真严肃地说到了海啸即将来临。我说,可能明天这里就要变成一片汪洋了。我妈摸着麻将说,一筒,碰。然后扭头和我说,明天?我赌后天,1000块,来不来?我说,赌赢了1000块,赌输了就没命了。我妈说,人可以明天先跑,但我赌后天来,这样可以吧?我想了想,确定很可以。我妈挥了挥手说,走吧,你现在先跑吧,我打完四圈会跟上来的。我说,那我先走了啊。我妈点点头说,早点回家啊。
以上这段我是在昏暗的海鲜面馆里边吃边写的。写完我发现面馆老板八九岁的儿子正盯着我的屏幕。老板儿子平时就端面收碗,然后电视上放什么他就看什么,感觉生活比我还无聊。他是我虚幻生活中唯一听我讲过海啸的人,主要那个时候我酒喝多,他则新闻联播看到一半,两个人都觉得无聊,于是我绘声绘色地和他讲起了海啸的事,第二天我也差不多忘了。
我合上电脑,他告诉我,做了一艘船。
我说,什么用?
他说,海啸来了可以逃走。
我说,好的。
他说,要不要看看?
我说,下次再看吧。
我不知道接下来干点什么,明天比较遥远,明天的明天更遥远,大后天和老张约了打牌。
老张是个技术文艺男,会写几行代码,也会拍几张照片。最近一次和他见面是去年的冬天。那一天,我和他爬上了市中心的一幢烂尾楼。老张说,你背对着我看着灯火辉煌的城市,我给你拍一张照片。拍完,老张问我,你觉得什么样的话能够配得上你这张照片?
我说,城市悠久辉煌,背影年轻孤独。
老张说,是个好句子,但是不足以配这张照片。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来什么样的句子才能配上这张照片。两个月以后,我在当地一家房产杂志上,看到我这张照片被作为封面,上面配的句子是,临江大府,均价四万五。
此刻我不断点击鼠标,那个我记录了五年生活的小众网站被关闭了。这也是老张做的一个社交网站。老张立志成为 “中国的扎克伯格”,也就是老扎。老张发誓,不成老扎就结扎。建立这个网站之后一直邀请身边的朋友入驻。在这个社交网站上,你能体会到社交悲苦,人间凄凉,全世界的人死光了。发个照片写点文字,偶尔有一条评论,点击头像是个美女,最后发现是老张的马甲。
我的第一条记录是关于五年前那场无所事事的旅行。我坐飞机去炎热的东南亚,坐在两位商务男士中间,他们隔着我交流我听不懂的东西。他们往下面看一眼就说,到了奥多棉吉,过会儿再往下面看了一眼,就说到了蒙多基里,而我伸脖子看看下面只能看到美丽的云朵和地表。在西贡我学文艺青年和青旅老板说,我来寻找玛格丽特·杜拉斯。老板问我,你这个朋友走丢了吗?二十岁的我在热带刺眼的阳光中虚幻地点点头。
这其中也有关于青春期精神病,譬如从东部沿海骑自行车去西藏,且根据要求自己改装了自行车。那时候我奶奶在菩萨面前祈求不要让我骑车去西藏。结果在刚出发的时候,急刹先按了前刹,在菩萨的保佑下,人车分离,空中转体两圈,仰面落地,一个月不起。
还有关于一些吃喝玩乐,以及一些无病呻吟,也有一部分装腔作势,装到自己都看不懂那个时候我到底发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我在上面骂了很多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骂了一遍。在那里骂人的意义不在于让对方知道,而是自己知道就好。另外可能还有一些隐隐约约零零碎碎的关于爱情的东西,但是也不太确定。
我无聊了两天,终于等到和老张打牌的那一天。我就想一会儿打牌的时候问问老张这网站关闭对他影响大不大,最近结扎了没有。我迫不及待地打电话问老张,来了没?老张问,什么事?我说,我家打牌啊。老张说,两个人打什么牌,有空再说啊。我说,不是约好的比大小,一千块一局吗?老张又说,那过两天来啊。老张说过两天来,我总是很认真地扳着手指想,过两天那就是大后天。事实上,我虚幻人生中那么重要的安排总是在轻描淡写中被瓦解得烟消云散。
我打开一部肥皂剧,摆好两副牌,开始自己和自己比大小。过了半小时,敲门声响起,我警觉地透过猫眼看了看,发现老张肥硕的身体横在门外。我打开门说,你不是说不来的吗?老张说,突然想起来,两天前确实和你说过来的。我把牌递给他说,来吧,比大小,一千块一局啊。老张说,这个太简单粗暴了,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全靠运气。我说,靠运气我还有百分之五十赢的机会,靠技术百分之百输了。
老张示意比大小的事情先停一下,他这次要搞一个App,是一款带有社交属性的阅读软件。我说,上次那个网站不是关闭了吗,你结扎了吗?老张说,这个不是你关心的问题,这次呢,我们合伙,你是评论部的部长,专门负责评论,可以扮演各色人群,进行各种评论。我说,评论就评论,为什么还要加个部长?是不是就我一个人?老张继续说,对,你一个人可以扮演一百个人一千个人,把评论热度搞起来。我说,譬如性感少妇、清纯学生、制服白领、大胸模特那种?老张说,你别这么黄,又不是搞小卡片,当然了,这是个好方法。
我一星期都可以独自吃喝玩乐的一个人,突然就要分裂成这么多人了,总觉得这事情又要黄了,于是不免担心地问,这次失败了,是不是要结扎?老张说,这次换你结扎。
在我的故事里,这样提到老张:我告诉老张,海啸马上就要来了。老张让我先别声张,把这个消息发到那个小众交友网站,他马上给我首页置顶半个月。我说,都这时候了还想着首页置顶?老张说,没十天半个月宣传没效果。我说,海啸可能明天就来了。老张说,你就不能提前半个月告诉我这个消息吗?我说,跑不跑?老张说,赶紧发消息。我发完后等到第二天,也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则消息。
这一天的海鲜面我还加了一只鸡腿,老板儿子把面端过来和我说,下周就要来了吧?
我说,什么?
他说,海啸。
我说,没这么快吧,下个月吧,或者明年也有可能。
他说,我发现是下周一。
我说,为什么?
他说,开学前一天,你信不信?
我抹了抹嘴巴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台风季已过,禁渔期却依然没有头,这让整个沿海地区的人民有些躁动。譬如我家旁边,一群大爷大妈的话题已经转移。以前都是,孙子考上了什么大学,孙女进了什么单位,儿子赚了多少钱,女儿给她买了什么。我妈以前也参与其中,一想到大白天还躺在床上的我,基本上插不上什么话。现在不一样了,谁弄到了本地海鲜才是人中龙凤。上次王大爷拎着两袋跳跳鱼走过来,在众人羡慕的眼光里,害得步履蹒跚的他多走了一公里都不愿意回家。
我坐在海鲜饭店里,听大强说,在禁渔期吃海鲜,是需要胆量的,尤其在饭店,你吃着各种生猛海鲜,执法人员就会到店里来,调查这海鲜从哪里进货的,然后往回追查,一直追查到这海鲜是来自哪条船。说到这里,大强拿起一只梭子蟹边掰边说,接下来啪啪啪,渔船被当场劈成两半沉入海底。
禁渔期的梭子蟹,比王大爷的跳跳鱼威力大很多。我要是拎着两袋梭子蟹去外面走一圈,轻则让我妈脸面增光,重则配合执法人员调查。
此刻,和大强他们虽然吃着同一种海鲜,但是我插不上话。我和以前的朋友吃饭,都是聊哪个学校什么专业毕业进了什么公司,大强这桌子上都是聊,哪个监狱犯什么罪出来后又砍了谁几刀。对监狱和犯罪,我只能想到 《肖申克的救赎》,所以只能聊起了如何越狱,在他们 “我去你大爷”的神情里,我就成了这一桌上梭子蟹吃得最多的那个人。
最后大强说,我们不一样,我们就要在禁渔期吃梭子蟹,而且就要在饭店里吃。顿了顿说,顺便提一下,这饭店我是大股东,你们认识的那个老板,都听我的,放心吃啊。
话音刚落,门口就走进来两个穿着制服的人问,老板呢?
大强叼着一只蟹脚说,厨……厨房。
其中一个制服说,这梭子蟹哪里搞来的?
大强说,问……问老板。
两个制服进去的时候,大强和三个朋友全去外面上厕所了。后来那两个制服拎着几只梭子蟹走出来,老板说,爸,慢走啊。我看着背后写着 “浙江保安”的两个制服人员满脸笑容地拎着梭子蟹走出了门外。就这样,我吃完了剩下的梭子蟹。一直到禁渔期结束我都没有见到过大强。
虽然大强去了很遥远的地方上厕所,但是大强也帮过我很多忙。譬如我电动车被偷了,他发动了所有朋友帮我找,终于找回来了一辆和我之前差不多的电动车。譬如我吃饭被鱼刺卡住,他立即通过各路关系,将我送往了一个妇科医院告诉我暂无生命危险,然后花了一个多小时及时将鱼刺拔了出来。譬如我和一个朋友拌嘴,他立即纠集了十多个兄弟,把我朋友团团围住,最后我买了四条中华香烟分给那些兄弟替我朋友解了围。譬如开车不小心刮擦到别人,我刚想掏出两百块了事,大强二话不说上去就打懵了对方,把两百块能解决的事情提升到两万块才解决。
我的故事里这样写到大强:作为我重要朋友中的一员,我找到大强告诉他海啸马上就要来了。大强点了一桌的菜招待我,抽着烟说,先干三杯,再慢慢说。为了让大强直观地理解海啸的威力,我说,你看过 《后天》吗?大强说,没看过。我说,那看过 《末日崩塌》吗?大强说,没看过。我说,让我想想怎么和你说。大强举起酒杯说,啥都别说了,全在酒里了啊。大强一杯下肚,打了一个嗝双眼矇眬地看着我说,看过 《铁道游击队》不?
这一天我吃完海鲜面,老板的儿子说,明天海啸就要来了。
我说,为什么?
他说,妈妈要来接我。
我说,去哪里啊?
他说,逃走。
我说,行吧。
他说,你不逃吗?
我打了一个嗝说,你先逃吧。
天气变凉的时候,我趁着反季衣服打折买了几件短袖。这一天,我去小区门卫取个快递的工夫,就知道了美国对亚洲的最新战略布局,中国可以用什么方法对付美国的F22战斗机和B2轰炸机。我虽然大部分没怎么听懂,但略微纠正了一下王大爷的发音,譬如俺服日日鸡斗鸡,别日轰炸鸡。王大爷表示自己的本地口音的确太浓厚,但是不影响他对世界形势的判断和分析。他问我有什么看法,我抱着两件拼团买来的不知道真假的耐克T恤陷入了思考。
我正要离开的时候,王大爷一把拉住我,表示要展示一下中国功夫,教我打侠家拳。他反复打了好几遍,问我看清楚了没有。我经过仔细观察发现,每一次打得都不一样,于是只能摇摇头。王大爷急不可耐地说,哎呀,自己慢慢去悟,中国文化里,最重要的就是悟,知道 “悟”是什么意思吗?我还是摇摇头,王大爷摸着门卫那条中华田园犬说, “悟”什么意思,只能自己去悟,我也是悟出来的。我说,你悟出来了什么?王大爷拿着一块饼干说,旺财,吃啊。
和王大爷关系搞好,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会把你的快递放在桌子上,不会放在堆积如山的地上,虽然有时候桌上快递比地上还多,这说明王大爷和大家关系都很好。王大爷自豪地拍拍一个快递说,这个是王老师的,你认识的吧?我摇摇头表示不认识。王大爷说,怎么这么没文化呢?王老师都不认识,就是那个皮肤白白的,一直穿着高跟鞋黑丝袜,五十多岁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化了妆就三十出头,走起来身体扭来扭去的那个,不认识?我被迫点点头。王大爷打开抽屉点点说,这个是陈局长的,陈局长总认识的吧,每天司机开着那个黑得发亮的轿车接送他。我还是摇摇头。王大爷说,上次旺财不见了,我怎么找都没用,陈局一个电话,就有人把旺财送回来了。我说,不就找回来一条狗吗?王大爷说,这你就不懂了,这说明人脉广,地位高,能力强。王大爷还打开另一只抽屉说,这是张老板的,宏通公司听说过的吧?我摇摇头。王大爷说,你怎么就没有一点点知识呢,文化,政治,经济,哪个领域都不涉猎一点呢?我穿着单薄的T恤有点瑟瑟发抖。
我准备再次离开,王大爷突然塞给我一包植物混合物,类似于枸杞菊花茶之类的东西。王大爷说,这叫八合茶,是我以前在云南边境侦察连当通讯员的时候……那个……这事情你知道的吧?我抱着八合茶继续摇摇头,王大爷点起一根烟说,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啊,军事,历史,一点都不了解。王大爷吐了一口烟说,这东西呢是,我以前在云南边境侦察连当通讯员的时候,有一个和我关系很好的战友,这个战友呢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中了三枪,荣立了二等功啊,这个战友的叔叔有一个儿子,当然这个儿子呢是领养的,人很聪明也很帅,娶了一个很贤惠的老婆,那个贤惠老婆的表妹呢嫁给了我们这里的一个浙江人,这个浙江人和他弟弟呢一起承包了一大片山地搞种植,结果经营不善亏了十多万,那个时候的十多万啊,你想啊房价才几百块一平米……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一声,王大爷,开一下门啊。王大爷说,哎好啊,下次记得带卡啊。然后又继续说,那个时候啊,房价600块一平米,你算一下你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值多少钱?
我抱着八合茶一声不吭。
王大爷弹弹烟灰说,好了这个我就不和你说了,那这个八合茶呢,不是他们亏十几万吗,后来呢又搞起了海水养殖,还是亏了,但是浙江人做生意不相信屡战屡败,只相信屡败屡战啊,最后通过种种关系,这期间我也帮了一点小忙,他们又回到云南,你知道,云南这地方虽然经济不如我们这里,但是好山好水好风光啊,我那个二等功的战友,还有一个堂弟,这我刚才没有和你提起……这时候进来一个中年男子,笑着说,王师傅啊。王大爷一看马上起身掏烟说,喔唷,陈局啊,亲自来拿快递啊。双手奉上快递的同时,顺便给了两包八合茶说,陈局,这是我云南朋友自己种的,您尝尝好的话,再问我要。
王大爷就是有那种把一句话讲成几个章节的能力,反过来也拥有把几个章节浓缩成一句话的能力。这种能伸能缩的才华在门卫界属于标配。
王大爷一直送陈局到离门卫二十多米远的地方,然后一路小跑回来说,看见没,这就是陈局长,尊重我不?叫我王师傅,人家张总看到我也叫我王大爷,就你老张老张的,一点都没大没小,你知道我比你大多少吗?我说,那总不能叫大王。
王大爷掐灭烟说,好了,这茶你拿回去尝尝,130一包,我这边就90,你要是问我买,75就给你。这个时候我才拿着我的两件不知真假的耐克T恤离开了门卫室。
作为每天都要见到的老张,他是这样出现在我的故事里的:那一天,他拉住我,在他开口前我说,老张,明天海啸就要来了,我们应该要逃走了。老张做着不标准的拉伸动作说,怕什么,我年轻时候什么没见过,上刀山下火海,哪像你们天天玩电脑游戏,海啸来了都怕。我说,海啸来了这里都变成海洋了。老张喝了一口茶说,变海洋怕什么,不就是美国人航空母舰直接开进来了吗?我照样喝茶抽烟等着他们。我说,你等着他们干吗?老张说,打他们啊,我和你说,我们每人吐一口口水就可以淹死他们,这就是团结的力量。我说,我说的是海啸要来了。老张说,14亿人组成人墙,会挡不住?我说,那我先走了。老张瞪了我一眼说,走吧,14亿人也不差你一个,哦对了,我这里还有20包八合茶,60块卖给你要不要?
这一天的海鲜面多了一只卤蛋。老板儿子说,送你的。
他说,海啸来了就吃不到了。
我说,不是早就来了吗?
他说,再等一下。
我说,等什么?
他说,等我人好了
我说,你人哪里不好了。
他说,给你看看吗?
我说,自己看好自己就行。
这一天我终于有了挣钱的欲望,这个欲望来自我实在没钱了。于是在一个狐朋狗友的带路下,和一位我们这个小城里的老板坐在了一起。我希望可以给老张的App拉点赞助。这位老板一直活跃在慈善、公益、本地富豪榜以及各类演讲当中,而我在那个倒闭的网站上,曾经一直抨击他为奸诈的资本家,虚伪的慈善家,损人利己的本地富豪以及文化水平低下的弱智鸡汤制造者。
今天就不一样了,在手机话费只能一次性充30块的时候,我只能坐在他面前说,李总,久仰久仰。我朋友不相信我怎么就过上了 “手机话费只能一次性充30块”的生活,我说这是因为最低只能充30块了。
我希望能在李总这里感受一下铜臭的味道,让自己刻骨铭心地记住变成曾经讨厌的自己的模样。我正要开口介绍那款性感的社交App的时候,李总让我暂时不要谈工作。
我在李总那里虚心端坐,洗耳恭听。听了大半天关于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故事。从小一双破鞋穿了好几年,一件衣服缝缝补补又是好几年,一个馒头能吃一整天。我想,这大概是开场白。一直讲到今天,他说他一天有时候只花10块钱。
我焦躁地说了一句,李总,谦虚了。
李总大手一挥说,不是谦虚。然后和我滔滔不绝讲如何10块钱过完一天。早上起来学习动物打五禽戏,接着阅读马克思的著作,读完手写读书心得,中午在企业食堂和员工一起吃饭,只需要10块钱,下午写书法,继承的是王羲之笔法,之后处理公司日常工作,晚上不吃晚饭,轻断食主义,睡前阅读佛家经典,修身养性。
我心想,好惨啊,然后微笑着说,朴素又简单的生活啊。
李总说,这不算什么,我创业初期,天天跑业务,一天两个馒头一包榨菜一瓶水,一天5块钱都不用。
我那傻子朋友听完在那边轻轻拍手说,听听啊,这就是为人民服务的企业家,艰苦自我,回报社会,你也要学着点。
我一个 “手机话费只能一次性充30块”的年轻人在企业家的指导下,终于懂得如何一天只花5块钱了。
我示意傻子朋友,我们得先走了。李总则继续开口说,其实呢,不吃晚饭是有利于健康的,午饭也争取要少吃,早饭只需要两只鸡蛋和一片面包就足够了。人都是被自己无限的欲望给拖累的,以前的我也和你们一样,什么都要,经过三十几年,我才懂得,放下欲望,做一个清清白白清清淡淡的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说完,李总送了我一本 《与神对话》。因为李总不吃晚饭,我和那傻子朋友连一顿晚饭都没有蹭上。我出来的时候,甩着那本 《与神对话》说,你说说,这一下午去打牌不好吗?
那傻子朋友接过 《与神对话》说,我请我请,不过李总说,人都是被自己的欲望拖累的,这话太有道理了。
我说,我是被没有欲望拖累的。
在我的真实故事里,李总同样不可缺少,我写道:我再次拜访李总,李总温文尔雅地接待了我,把我当成了他最知心的朋友,只是朋友不谈钱不谈利,只在乎生死,于是我告诉他,李总,海啸明天就要来了。李总处事不惊地说,天灾人祸,不要刻意去躲,要学会接受学会拥抱。我说,李总,你那么有钱,不走的话,这钱就真的没有意义了。李总说,一个对社会有责任的企业家就要同员工同这个城市同这个社会在一起,不是灾难当头各自飞。我说,那人和钱都要一起没了。李总说,不就是明天海啸来吗?我说,对,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李总说,就算十分钟后来,我门口的直升飞机飞起来也来得及啊。
我和傻子朋友来到海鲜面馆,我要了一份加上所有海鲜的面。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面,老板的儿子时而看电视时而看看我们。
我擦擦嘴说,海啸来了没?
他像盯着新闻联播一样盯着我说,今天晚上。
我说,已经来了。我指着傻子朋友说,他就叫海啸。
老板儿子说,长得不像。
我说,还有谁长得像海啸?
老板儿子说,你。
这一天,我去参加了一场音乐会。这票子是我妈的牌友买了汽车送的,没人要就给了我妈,我妈也没人可以送,就给了我,我没事干就去看看。在气温个位数的时候,我里面穿着一件短袖T恤,一件长袖T恤,外面披了一件很短的连帽卫衣,T恤的下沿都露在外面,我年轻的时候这叫波西米亚朋克风格,现在叫反季促销式穿法。我在入口处被工作人员拦下来,告诉我禁止带奶茶进入。我哆嗦着吸着舍不得扔掉的奶茶,这时候就看见陈晓薇和男朋友朝入口处走来。
陈晓薇和我谈恋爱的时候,从来没有化过这么漂亮的妆,我非常感谢她的现男友能让我有机会看到这么漂亮的陈晓薇。他们径直从入口处进去了,当然没有发现站在垃圾桶旁边拼命吸着奶茶的我。我吸完一杯,搓搓手,又开始吸另一杯赠送的奶茶。
我拿着票一进剧场的门,眼睛就寻找陈晓薇坐到哪里去了。工作人员接过我手中的票看了一眼,示意我就在这里坐下,才发现我的位置就在最后排的进门处。这个位置的优点是上厕所比较方便。
我坐在整个剧场最偏僻的角落,在听不懂的音乐响起的那一刻,想起那些浪漫又庸俗的往事。
我和陈晓薇愉快地相处了一年半的时间。有一次我们吵架,我就在她家楼下弹唱泰勒斯威夫特那首爱的故事。她爸说再这样就报警了。邻居说再弹就要泼水了。我朋友说太装x了。陈晓薇说实在太土了,不过她说还挺喜欢这种土的。虽然我没有听到一句好话,但是陈晓薇的喜欢让我心满意足。我人生中的大部分美好时光,都聚集在那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对陈晓薇说,我这个人虽然看上去显得油嘴滑舌,且唧唧歪歪能说很多,但其实不善于表达内心的想法,陈晓薇就把头靠在我的胸口说,不用说,我自己听吧。我说,你听到了吧。陈晓薇贴着我的胸口说,听了,你内心其实没想法。我哗地一起身,陈晓薇就一把吻住我,这就像点穴法,让我很长时间不能动弹。
爱情就这样在一年半的时间里,缓慢流淌,激流勇进,欢快奔腾,磕绊前进,最终汇聚成虚无的大江大海。有一天,我发现陈晓薇不爱坐我的车了。她说,你知道吗?你不够成熟。我说怎么了?她说,我喜欢爱马仕橙纬古龙水的味道,而你的车里是可乐炸鸡鸭脖子的味道。我说,你喜欢这个香水我可以给你买啊。她说,这是男士香水。
这对只知道六神花露水的我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我想着想着就有点哀伤,旁边的人看到以为我沉浸在音乐会中无法自拔。于是我出门去上了一个厕所。五分钟后,我继续在音乐会的角落里回想那些事情。
后来我就在本市最高的楼上看到了陈晓薇的名字。这楼晚上总会打出一些灯光标语,譬如勇于奋进,创新致远,还有,祖国,我爱你。那一次打出了,陈晓薇,我爱你。我想,这比我在陈晓薇家楼下弹爱的故事都土,我打电话给她说,那楼墙上写的陈晓薇不是你陈晓薇吧。陈晓薇说,是我。我说,这也太土了。后来想想陈晓薇当初也和我说过就是喜欢这种土。
我一个人想了很多,音乐会就结束了。大家都离场的时候,我就站在门边没有出去,我好奇陈晓薇坐在哪里,能不能再看到她。我在门边等了很久,给五六位中老年人指了厕所在哪里之后,整个剧场就空了。
作为我青春生活中重要的一员,我在我的故事里这样写道:虽然我知道陈晓薇的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但是却无法轻易见到她。于是我只能跑到她家楼下,等了一天才等到陈晓薇回家。我说,我不是来复合的,我来告诉你,海啸明天就要来了。陈晓薇先是一惊,然后平静地说,还有其他的事情吗?我说,没有了,但我说的都是真的。陈晓薇看了一眼手机说,好的,我知道了,你走吧。我说,你不走吗?陈晓薇说,你快走,快点。我说,我们一起走也可以。陈晓薇说,你再不走,我男朋友就来了,他现在停车。我说,可是海啸明天就要来了。陈晓薇说,明天我们就要订婚了。
这一天的海鲜面,吃得有点索然无味。我面对着一只虾和一点汤思考了很久,老板儿子就把我碗筷收走了。
我说,还没吃完呢。
老板儿子把碗筷又放到我面前轻声说,海啸轰的一下来了。
我说,海啸是轰的一下来的?
他说,那轰几下?
我说,来了再说。
他压低声音说,已经来了。
我说,在哪?
他说,你过来看看。
我说,算了。
那一天,我独自走过天桥,被摆摊的算命大师叫住。我说我没钱,他说看出来了。于是我就放心地坐在他的小板凳上和他聊了起来。
他递给我一根烟,把写着 “看相算命”的纸板翻个面, “突遭横祸,妻离子散,筹措路费,回家养母”那一面朝外。
我呆呆地看着硬纸板。
大师咬着烟忙收起硬纸板说,不好意思,今天不营业了,我们非常有缘,交个朋友。
我说,你好,朋友。
大师笑笑说,这就见外了,今年诸事不顺?
我说,今年屁事没有。
大师笑着说,年轻人啊,一个人生活?
我心想猜得好准,于是说,好几个人一起。
大师说,那内心其实还是一个人。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大师。
大师说,你已经学会了自己和自己的灵魂对话。
我说,因为没有女朋友可以对话。
大师咳嗽了几下,问了我年龄生日,就开始和我讲了很多专业术语。大概意思是今年犯太岁,时运不济,但是我命中富贵,明年一定有所起色,爱情事业都会出现转机,不过需要贵人提携。
大师说,你左手伸出来我看看。
大师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我说,肾虚吗?
大师说,不要乱讲,是命好。
我说,有多好呢?
大师拉开一只黑色大包,拿出各类辟邪招财求福之类的物品,都是义乌小商品市场出品,标价是奢侈品的价格,还价可以还到一折,一折利润都超过十倍。我心里不禁感慨大师哄抬物价的能力。大师见我犹豫,又拿出纸笔,当场给我写了字画了符,说是值3000块,我看着那寥寥几笔,比勒布朗·詹姆斯的亲笔签名都贵。
上次我在网上花了1500块买了一件勒布朗·詹姆斯的亲笔签名球衣,觉得价格略低是不是假货,于是又花了300块请资深人士鉴定了一下,他告诉我百分之八十是亲笔签名。我说我都花了300块,你就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一下?资深人士告诉我,这是严谨负责的态度,勒布朗·詹姆斯都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这是不是他自己的亲笔签名。我想想,真他妈有道理。
大师说,别误会,不谈钱,这字符送你,再加一个貔貅。我接过大师的物品起身鞠躬表示感谢。
大师看了看我说,否极泰来,命中富贵,略微意思一下就行。
于是,我又给大师弯腰鞠了一个躬。
大师说,朋友之间我一般是不主动讲钱的。
我说,我也是。说完再次鞠了一躬。
大师摁住我说,不必多礼。然后掏出二维码说,不强求,随缘。
于是我扫了五十块钱给大师。
大师说,不凑个整吗?
我给大师普及道,从数学角度来说,50是整数,哪怕51也是整数,但凡是大于0的都叫正整数。
大师说,一百两百,一千两千的才叫整。
我说,那一块两块,十块二十块算不算整?
大师说,你说咋整?
我说,你东北的?
他说,这你甭管,凑个一百吧。
我说,没钱了。
他说,貔貅还给我,字符拿走吧,五十块,当交个朋友。
我把字符递给他说,五十块也还给我吧。
大师挥挥手说,好聚好散。说完把那块硬纸板又拿出来,看了一眼又反转到 “看相算命”的那一面。
回到家里,我按照大师的意思把字符贴在床头右边,左边挂着勒布朗·詹姆斯的签名球衣。我不知道它们都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假的其实也没什么坏处,因为如果是真的也没什么好处。
在我的故事里除了熟人,同样写到了一面之缘的大师,我这样写道:虽然我和大师只见了一面,但是凭借五十块钱一见如故,成为了挚友。我特意跑到天桥上和他说,大师,明天海啸就要来了。大师前面的硬纸板就被风吹走了。大师说,物极必反,这正是吉祥之兆。我说,我们可能挺不到 “反”的时候就死了。大师说,切不可妄语,你怎么知道海啸要来了?我说,科学判断。大师说,你和我讲科学?我说,这世界上总有你猜不到的事情。大师听完立刻背起黑色的包夺路而逃。我说,大师,慢一点啊。大师回头喊,慢你大爷,城管来啦。
这一天,我走进昏暗的面馆,老板给我端上了热腾腾的海鲜面。等我吃完,老板来收碗筷,我问,今天都自己来?
老板说,怎么?
我说,你儿子呢?
老板说,你儿子呢?
我说,我哪来的儿子?
老板说,那我哪来的儿子?
我说,之前一直给你端面收碗的儿子呢?
老板说,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