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记者 吕青
访谈专家简介:
陈功,安邦(ANBOUND)智库创始人,1993 年创设安邦智库。著有《分析的艺术》《信息分析的核心》《颠覆世界的城市化》等著作。他在地缘政治领域提出“新空间理论”;在金融和产业领域提出地缘资本主义以及资本过剩的思想;在城市研究领域提出POD 理论(步行优先的城市)。曾长期担任中国体制改革研究会理事。
问:安邦智库的成立背景、建立初衷、发展理念是什么?
答:安邦智库成立于1993 年,这里主要指的是历史相对悠久的安邦咨询(ANBOUND)。很多人把安邦咨询与安邦保险搞混了,其实安邦保险是后来成立的(2004 年),差了很多年,也不是一个行业,一点关系都没有。
从安邦将近30 年的历史来看,国内很少有社会智库有如此长的历史了,可以说安邦是中国历史最悠久的社会智库之一。更重要的是,安邦从开始到现在,近30 年的时间就没改变过,不像很多政府机构、高校机构等,通过翻牌变身为智库,安邦从一开始就是一家智库,直到现在都是智库,所有的工作都是围绕公共政策的,以政策研究为重点业务。
谈及初衷和理念,坦率地说,开始的时候,我们没有那么多详细的想法,这不是风险投资企业,需要什么创意方案,然后争取投资。我们只是单纯地想填补一个空白点,这个空白点就是公共政策研究,因为那时还很少。现在很多人不了解中国的改革发展史,中国不是一步跨越就走到今天的,中间有很多曲折的过程,有很多的风浪,我们就是这些风浪的见证人,我们是在风浪中穿越过来的,过去的那些知名机构,比如最早做政策研究的北京社会研究所,还有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等,都因为各种原因而不存在了,只有安邦还继续存在,而且不断壮大,成为中国改革发展的见证者和助推者。
我们是一步步走来的,因此稳健成为我们的风格,稳健融入我们的性格,更是我们的根本理念,稳健让我们有幸得以与中国的黄金十年,与整个改革开放的全过程而同行。我们一直这样解释,在过去几十年的高增长时代,安邦一直就是“中国唯一的稳健派”。在经济增长长期双位数的时期,我们是稳健派;在经济调控的困难时期,我们也是稳健派,虽然因为稳健,引发了许多的争议、不解和困惑,让人要过几个月甚至几年才会明白、消化或理解我们的观点,但我们并没有因此改变“稳健”的理念,我们继续坚持稳健的道路,之前如此,今后也会如此,安邦不喜欢于风口上评论,实际上安邦根本不喜欢风口,我们总是着眼于未来,着眼于趋势,安邦就是这样定义政策研究工作的。
问:安邦在咨政功能、舆论引导等方面起到了哪些重要作用?
答:任何一个智库机构在对公共政策的研究方面,都绝对不能是万能的,它只能在某一个重要的节点发挥作用,能够参与提出或是起到推动作用,能够做到这样,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在这方面绝对不能自以为是。每当听到某个人自称因为“TA”,中国因此有了某一项政策,我感觉就很好笑,中国根本不是这样的国家。如果了解这个国家,了解这个国家的体制,就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安邦对公共政策的研究,有一个基本的模型定义。凡是能够称为公共政策的重大战略性政策,一般都有四个阶段,所以这是一个“四阶段模型”,分别是政策形成、政策决议、政策文件、政策执行。在这四个阶段中,会有很多人、领导、机构、部门的参与,但大多只参与其中一个阶段,鲜见四个阶段都参与的,除非是负责某一个方面的高级领导人。
如果你读过中国高级领导人的回忆录,也会看见很多同样的四个阶段的政策进程。现在很多人说自己是某一政策的“缔造者”,只是因为很多人通常只在某一个节点或阶段,参与了一个片段,比如某领导要求写一个文件,所以就以为政策因此会那么“一跃而出”,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领导不会平白无故要求你起草这么一个文件,之前一定还有很多的事情发生,一个真正的“大政策”出台,一定会有一个复杂的过程。
安邦的主要工作和主要作用通常都是在决策模型的政策形成阶段,这也是安邦以简报业务为长的原因。重大决定的背后,当然会有咨询简报作为支持。美国等其他国家其实也是一样,美国的国会议员要参与很多重大决策,所以美国的国会就有一个研究处,专门向国会议员提供支持,这个研究处最受称赞的也是简报。因为公共政策的涉及面通常都很广阔,研究支持一定是需要的。
应该说,安邦在中国的政策形成方面还是做了很多推动性工作的。
“一带一路”的相关研究,2008 年就开始了,仅仅是在新疆的考察行程,就超过上万公里。现在看有关“一带一路”的研究很多了,各种说法都有,但评论性的居多,但当年要解决的问题是很明确的,主要是要解决产能过剩带来的“中国制造”的市场扩大问题,老龄化带来的制造业招工难问题,中国在世界地缘政治秩序领域主导权的问题,西部边疆区的稳定问题,资本过剩导致的通货膨胀、债务风险问题等等。
其实,是不是参与了“一带一路”的政策研究,只要一看当年提出的问题和解决方案,一切就很清楚了。因为有“缘由”,才会有“结果”,“缘由”就是当年社会经济的现实,“结果”就是当年的政策解决方案,这一结果就是后来的“一带一路”倡议的出台。从现在看,当年真正知道这些问题存在的人不多,而且其中反对者还居多,它们担心中国的资本输出,担心“一带一路”搞起来是“帝国主义的阴谋”。
现在看“一带一路”是存在一些问题的,但这是执行中的问题,不是政策提出的问题。中国“一带一路”的倡议,实际是中国有史以来,可能除了搞出原子弹和2008 年奥运会之外,对世界影响最大的政策,极大地提升了中国的世界地位,它为中国开创了历史上的新一页,所以一定要客观看待“一带一路”。
类似这种重大战略性政策的研究,安邦在过去参与的很多,甚至可以说太多了,30 年以来,数量多到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每一件事情只要你真的参与了,就一定能说出并且能回答,当年或者现在存在什么困难和问题,这个政策是针对什么问题的,要怎样才能解决问题。熟悉中国政策的人都知道,这是最最基本的还原过程,展示了公共政策的实际提出和研究过程。这种过程,不是随便谈一个观点那么简单的,必须要嵌入实践体系,要与政策行动产生关系,有可操作性。
比如,安邦提出的“氢能社会”,这里紧紧抓住的不是新能源车的问题,“社会”这个词的内涵范围要广泛的多,它重点要解决的是中国这个国家的能源安全问题;提出“城市更新”,重点不在于提出一个“新”概念,而是在中国经济繁荣的关键时期针对房地产长效发展的一种关键解决方案。现在的中国,离开了房地产,还是会导致诸多问题和麻烦的。至于提出“长江黄金水道”,也不仅仅是长三角经济圈的扩展问题,这个政策解决方案的核心在于,利用低价的水运,继续维持中国制造业低成本的竞争力,真正搞活实体经济,推动产业转移到西部地区。
说了这么多,安邦当然也有一些政策解决方案没有形成政策,甚至这方面的“故事”更多,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如中国要恢复陆军工程兵团的建议。我们认为,现在中国恢复陆军工程兵团是非常重要的,有利于经济繁荣和就业,有利于国家重大项目的管理和控制。
智库要发挥作用、能发挥作用的地方有很多,关键看智库的水平和研究基础,智库不是一个用观点来赚钱的地方,智库是一个用理想来推动实现的地方,是一个从政策蓝图到政策实践的地方。这可能是作为一个智库,安邦最大的特点。
问:作为政府的决策支撑,安邦智库维持高质量发展的关键是什么?
答:维持高质量的发展,无非是要解决好两件事:做什么?怎么做?回想近30 年来安邦的发展历史,安邦在解决做什么、怎么做的问题上,还是不错的,有点高度,有点层次。看看安邦的客户,那个层次还是很高的,一般的人感觉骄傲、拿来“说事”的层级关系,在安邦的客户群体中,从“天上”到“地下”,比比皆是,但我们与之的关系很简单,就是要做好研究,做好服务,做好本分,从不用来“说事儿”。我认为,做事用不着故弄玄虚,用不着仙风道骨,用不着门派宗师,用不着经典院校,用不着“山海经”的那些套路,那些都是“讲故事”“说相声”“玩网红”需要的玩意儿。做事正派,正派做事,就是维持高质量发展的最核心关键要素。
我在安邦几十年,总是强调的一件事:做什么事情,都要有一个高层次感,不能做着、做着,层次就越做越低,什么都做,有钱赚就行,变得俗不可耐,最后远远地偏离了理想,偏离了初衷,那样还不如不做。要知道:大政方针,从来都是要与“高瞻远瞩”四个字挂钩的;俗不可耐,与此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坦率地说,我对不少中国文化人是看不上的,因为他们有的所谓的艺术实质就是风花雪月那点事,有的所谓的理想就是升官发财那点梦,没什么眼界,没什么视野。李希霍芬(Richthofen)在几个世纪之前评论过中国人“不懂得什么是知识”。现在我看,这个批评从某种程度上也还没过时。世界复杂的国际关系和地缘政治战略,被普遍简化为《三国演义》,恐怕就是一个例子。
唐朝的杜甫在《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中说:“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杜甫是一不小心,当着诸公的面,讲了中国文人的大实话——干什么都是为谋求衣食,为了糊口而已。清朝的龚自珍也说:“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这同样也是大实话。如果做智库也都是这种层次,那还是不要做智库了,更别提什么高质量发展了。
问:作为独立的第三方机构,安邦智库是如何保持政策研究的前瞻性、客观性、独立性的?
答:互联网以及社交媒体造成了信息的严重混乱,它最后一定会通过这种混乱来改变自己,甚至消灭自己!
在信息混乱的世界,独立性非常重要。因为互联网和社交媒体,可以创造大量的重复信息,反复轰炸你的视觉和大脑,这种重复,能够刷新大脑的认识,不同意的你也会同意,唯一的原因是因为大家都同意,而与正确无关。所以,在一个信息混乱的世界,在一个信息大量重复的世界,保持独立性非常重要。什么东西,看的时间长,缺点也会变为特点,特点又会变为优点。整个世界都能扭曲、变形,就别提认知问题了。所以,保持独立性非常重要,这是谈“是非”的基础。
事实上,独立性决定了前瞻性和客观性。没有独立性,前瞻性和客观性都是无从谈起的。只有独立性的存在,后来被证明是正确的,才会有人想起来,原来你讲的东西是很有前瞻性和客观性的,这其中的关系一定要搞清楚。其实,说安邦是“独立智库”,这个“独立”二字是我后来有意添加的,我就是想强调智库思想认识的独立性,而不是特立独行的做事方式。
其实,有没有独立性,就是一把尺子,看你究竟是不是一家智库!有的机构写报告很厉害,名称也叫智库,人家叫它怎么写,它就怎么写,缺乏独立性,但什么报告都搞出来,那是真正的写手,甚至是写报告的高手,不过这不是真正的智库,再怎么写,这也仅仅是“一支笔”“一台复印机”,有笔无智,不是它自己的东西,都是别人的思想。
如何才能保持独立性呢?主要靠商业模式,靠财务自由。
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收人钱财,别人要怎么写,你就必须怎么写,所以你有没有财务自由,是不是缺钱,就决定了你是否有独立性。我看西方很多智库也同样是缺乏独立性的,最著名的就是烟草业的智库,每年一大堆这种智库,通过写报告、写文章来反戒烟。还有反全球气候暖化的,反绿色能源的等等,大都是收钱写文章、搞活动的所谓智库。真正的西方高水平智库与政策部门,是不与这种所谓“智库”打交道的。安邦在独立性上有条件做的比较好,主要是很早就解决了财务自由的问题。
再一个是商业模式,它支持了财务自由。
智库也是要有自己的商业模式的,而且这种商业模式,还不能损及智库的本质,不能为了赚钱,什么都做,这就很考验水平了。一家好的智库,总是有自己的商业模式,能够赢得基本的商业性收入,支持自己非营利研究活动的展开,再用这些非营利研究活动所创造出来的知识理论,支持商业性收入,让营利的与非营利的产生健康互动,这就构建出一个良性的经营循环。依我来看,这就是不靠“出卖自己肉体”,但同时能够维持智库生存的基本模型了,同时也是中国智库走出的、不同于西方智库的一条独特发展道路。
问:安邦公共政策研究领域设置的特点是什么?
答:安邦在这方面的经验就一条,不搞“因人设事”,强调“因需设事”。研究领域的设置,主要参考的客户需求,以需求为导向。
安邦成立的时间比较早,所以可以有条件参考过去国有机构的经验与教训。在我们草创的时代中,有很多国有机构是为了安排人的,有人没地方可去了,没有职位可以安排,于是建个机构,安排一下,这样人浮于事的机构很多,是干不出活来的。我们是客户导向,看客户的需要,包括现在的需要以及潜在的需要。
这个安排的方法,其实很看重研究水平的。比如国际关系和地缘政治研究领域的设置,原来我们就没有,也没有这样专门的研究人员。后来,我们在日常研究中发现,国际关系和地缘政治,实际就是很多专业领域的一种底层逻辑,尤其是金融和房地产等涉及到资本和技术的领域,更加是如此。罗斯柴尔德(Rothschild)家族在很早的时候就公开讲,今后的时代,不是赚钱的时代,而是研究如何保有财富的时代。国际关系和地缘政治的影响太大了,干什么都涉及到政治,“天际线”上的压力大,闷头发财的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我们看到了这种变化,认为这是一种趋势,于是就决定设立地缘政治研究领域,不会的就学,反正信息分析专业本身就是基础学科,大家学什么都很快。那还是在2008 年前后的事情了。
在研究领域的设置以及满足客户需求方面,信息分析作为基础学科,还是帮了很大的忙的。如果什么事情都找对应学科的人才去做,很难及时找得到,即便是找到了,是否能够满足需要,通常也是有疑问的,因为这些都需要时间来观察。安邦是以信息分析学科作为基础的,可以较为灵活、高效地处理这些问题。
问:安邦智库采用何种研究方法及平台,情报跟踪与战略研究结合的方式?
答:讨论方式,表面看这是一种形式化的讨论,看看用的是哪一种形式,但实质上,这是一种核心讨论,就是做事情、搞研究的关键路径模式。我们在过去几十年中,与美国的兰德公司也有很多的接触和讨论,我现在用的几个笔记本,也是兰德公司送的,想想兰德公司的方法论,它也是一个逐步的融合过程——开始是单一学科打天下,强调的是学科经典,用的大学教授;后来是模型化,逼近科学化的研究,走向精确;再后来是一个数据化和人工智能的时代,走向综合与系统,也就是现在。这是一种路径,我想,专业的智库,就应该这样做。安邦在很多方面,现在还根本没法跟兰德公司相比,但运用的理论、类型和实现思路是与之一致的。
安邦是最早创造性运用数据库平台的机构,也就是大量研究活动是在数据库平台界面上进行的,有统一的范式和流程,有标准要求,像这样的平台,我们已经用了几十年的时间了。它不是用来随便看看,随便浏览一下,当个看着玩的、内部的“今日头条”,而是用来创建和输出在形式方面具有一定程度上格式化的思想产品的。
现实社会中,“我随便谈一个观点”,属于最常见的一种表达方式,但这在安邦是不行的。在安邦,你谈的观点,必须要能在逻辑的基础上建立一个结构化的模型,锁定下来。换句话说,安邦的观点,虽然也是观点,但这样的观点出自研究的过程,并且被模型锁定下来,不会被轻易改变,能够接受事实的验证。最后结果是事实说了算,错了就是错了,正确就是正确,因为有模型摆在那里等待验证。对比之下,社会上随处可见的“观点”,那种小段子,小“豆腐块”文章,可就不一样了,那真是随便谈的,今天说的,明天可以不认账,被证伪了,也不吭声,甚至死不承认,总是“别人曲解了”他的意思,而不是他当初犯了错误。出现这种情况,都是因为没有模型可验证。
作为一个智库,正确和准确,应该是其不懈的追求!这种对正确和准确的追求,实际催生了系统与综合,催生了安邦的追踪研究的基本模式。
大多数时候,大多数研究机构采用的是大学教育提供的基本模式。这种基本模式大致是这样的:首先是分学科的,其实就是科学中的类型学,包括经济学的、物理学的、医学的等,分门别类,凸显专业。我们不会到物理学家那里去看病,也不会要求一位医学家回答宏观经济增长模型的问题。面对具体的研究项目,大多是以立项和假设作为开始,搜集以往的资料,统计数据,然后建立模型或者是运用经典理论,最后得出报告结论。如果是需要预测,那么多数时候、多数情况,都是用回归的方式来预测,也就是说,如果做的好的话,那么“过去的”将会决定“未来的”。
很显然,这种研究方式对公共政策这个领域来说,并不可靠,反应也不及时。
因为既然是公共政策,那么这个问题的空间范围就非常广阔,一般情况都会大为突破传统学科的范畴和边界,换句话说,对于大多数大学教授而言,如果他从事智库以及公共政策研究,他面对的问题将会远远超越他的知识和专业范畴,大多数情况下,他都将是一个“外行”。所以,智库以及公共政策的研究,必须用综合的方法,必须用系统的方法,才能解决客观上来自四面八方的、同时无法假设的课题的挑战,而这种方法,毫无疑问只有情报学和信息分析方法才能提供。
在公共政策研究方面,情报学方法,尤其是信息分析方法在智库当中的运用是不可避免的。比如这次的新冠疫情,美国很多的大学和卫生机构,甚至还有高中生,都运用传统的数学模型来计算,得出各种各样吓人的结论。美国健康卫生部门的负责人福奇(Fucci)本身是个博士,他天天在电视上用医学专家的身份谈这个,最后让自己成了大家的谈资笑料,因为他讲的要么很迟了,事情已经发生,要么与现实相比,根本不正确。拜登政府执政之后,虽然尊重科学,但基本对他是彻底放弃了。他因为讲话太多,而且不正确,现在要为自己的学术声誉而“买单”了。
在安邦信息分析方法是我们分析问题的主要方法,事实上这套方法也是我提出并且建构成为系统的。
信息分析方法,主要强调的就是利用各种工具或者不利用工具去做大量的信息追踪,比如在分析乌克兰战争时,从2 月24 日开始到7 月15日,我们追踪的信息,按照时间线进行排列,几个月下来,就已经有1.5 万条了,遍及这场战争的大小角落。所以乌克兰战争的变化,前因后果,事情发生的各种复杂背景因素,在我们这里根本不是个挑战。在任何事情上,建立在追踪基础上得出的逻辑不会错,就不会出现“随便谈个观点,以后死不认账”的情况。这就像两口子闹离婚,离婚之后你去瞎猜原因那是根本说不清的,不管你用什么模型或是什么方法,但如果你跟进观察两口子的每一天,你当然会知道他们离婚的真正原因!
其实,信息分析方法是有一个模型可以解释的,我们可以很好地在离散分布的信息上进行组合和整序,然后建构形成趋势,最后得出结论,这种方法在预测上特别管用,准确,可靠。实际上,这就是一个实证主义的循环验证、渐次逼近的分析模型框架,只要认真去做,不可能不准确。安邦的研究简报内容,几十年来就是以预测准确而著称,那都是追踪研究的结果。
我在美国还碰到过一位退休的中国企业家,他退休后到美国生活,准备搞一点投资,开始的时候找的是华尔街著名的大机构,通过代理的方式,投资了几百万美元,但他不放心,又参照我们简报的预测,自己做了一部分投资。结果美联储开始加息,大机构代理的那部分投资损失惨重,他自己参照我们简报的预测做的投资,收效明显。他见了我很激动,对我说“你们简报里的预测比美国那些牛皮吹上天的大机构要好得多了,我等于是被华尔街那些漂亮的数据报表给骗了”“他们实际在报纸上说的观点与实际投资操作根本不一样”。
投资操作是复杂的问题,越是复杂的问题,越是需要综合和系统。我们的世界就是这样,有什么样的眼界,就有什么样的棋局。你的眼界如果仅仅是一块6 英寸的小屏幕,那么你不可能有什么大成就。
问:如何控制智库研究的质量及水平?
答:这是最困难的一个问题,因为这涉及到“人”的问题。
智库研究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研究,它在理论上从事的是公共政策的研究。其余的研究都有对应的学科及其机构进行研究,而公共议题,那些大型的战略性政策,就要智库来进行,而这种公共议题和公共议程,往往五花八门,涉及面会到四面八方,不会只是一个学科的问题。比如四川发生汶川大地震之后,地震预报就成为一个引人关注的公共政策问题。很多人包括权威专家都认为地震是不可预报的,但安邦不是这么认为的,我们认为电信号比地震波跑得快,所以利用传感器网络,还是可以预报的。这样就对阵起来了,事实验证还是安邦的观点正确。现在专门从事这项技术开发的已经有几家机构了,但当初是安邦开启的这扇大门。
安邦为什么这样做?因为使命感。智库学者没有使命感是不可能做好研究的,智库学者应该都是理想主义者,都有对未来的梦想,这种人才适合做智库学者,这也是智库学者的标准。有了一批这样的人,那么智库研究的质量和水平才能确保,否则都为“稻粱谋”了,还管那些个干么?!
当然,为了控制质量,一些特殊的做法也是必需的。比如高级人员的高端控制,没有高端控制,肯定是不行的。这样做,就要求负责高端控制的高级研究人员极其负责,愿意全身心地投入,这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工作。此外,信息追踪制度的建立及责任管理相关的奖罚制度等,都是控制质量,让整体水平平均化所必需的。
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临时人员的数量并不能确保质量和水平。我们很多时候也会看见有些部门临时召集一批人来研究某一个问题,搞一个临时的头脑风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最后成果的水平不会超过这些人以往的平均水平。实际上,如果平时对这批人进行情报信息搜集的训练,也能得到同样的结果。
事实上,头脑风暴法是一种流程方法,目的是刺激、诱导出最佳的方法,而不是取其平均和以往的经验。这种道理很简单,就像是让一百只猴子来弹钢琴,它们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一首贝多芬的乐曲。人数的规模不能决定质量,只是偶尔能通过刺激来提高质量。
谈到人员问题,很多人以为在一个智库中工作久了,那就是智库学者了,实际不是这样。只有那些能够参加最重要的核心项目层面的研究者,才是真正的核心研究人员,才是真正的智库学者。我曾经与兰德公司、麦肯锡、投行等机构接触过,它们其实也一样,真正核心的研究人员没有几个,大部分都是辅助性的、流程性的工作人员,从事数据图表和资料性的工作。这种“行星”结构就像是一滴墨迹,中心部分是浓墨重彩的核心,边缘范围虽然广大,但却是淡薄的。
问:如何使员工适应智库报告的研究和写作方式?
答:这一点与其它研究机构是一样的,主要是参照和利用模板,通过模板来掌握和训练。这种训练越充分,越扎实,效果可能就越好。而在模板的设立与取舍方面,我们更多的是利用自己的东西,偶尔参照一些大学的东西。实际上,我们很早发现,现在大学教育所提供的人才并不能直接适用于智库,智库必须将大学毕业的人员,仅仅视为是一种拥有一定素质的人员,然后再通过自己的培训体系,塑造其专业能力,使之成为智库学者。
其实,我们很遗憾现在的大学教育,无论中外,它们给予学生太多的承诺,但实际却有很大的差距。现在的大学教育更多的是提供求证性的能力,范式和资料运用是重点,但在思想发现和思想创造方面较为薄弱,而这恰恰是智库研究的基本要求。
现实中,我们也完全不会羡慕大学所办的成千上万的智库,我们知道它们有的有致命缺陷。比如新冠疫情中,某大学就模仿西方国家的模型做了一个预测,说病毒将会导致多少死亡,这种预测具有很大的政策误导性,是将会载入历史的,因为实际情况与之完全相反。
问:安邦智库维持良好运营的主要模式是怎样的?
答:维持一个智库的日常运作,使之长期、健康地可持续发展,非常不容易。你写个报告偶尔为自己赚一点小钱是一回事;把写报告当成个一本正经的事业来干,长期做下去,那是另一回事。你一个人做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是一回事;带着一帮人做事,确保大家能够持续地有事情可做,那是另一回事。所以管理和运营,是非常重要的,不能掉以轻心,不能自以为是地认为这很容易。
几十年来,我曾经思考、对比,甚至尝试过大多数现在已知的管理模式,这是一个痛苦并且充满着自我否定的过程,最后我认为对于智库这种机构来讲,最适宜的管理和运营模式,就是项目管理体制。所谓项目管理体制,实际就是合伙人制度,人跟着项目走——项目在,人在;项目不在了,人也不在了。在项目管理体制中,管理是建立在项目基础上的,合伙人就是项目的主导者,诸多合伙者分享的是市场,就是客户群体,当然还有共同的平台体系,包括数据库、品牌、客户、助手以及行政之类的。
所以作为智库来说,有志者是不用去自己操心办公司的,最佳选择是通过项目管理体制,共享平台,共享发展机会。当然这样做也有一个重要条件,那就是必须志同道合,有诚信。志不同、道不合,没有诚信,那就是来捣乱,搞破坏的,当然不可以合作了。
安邦可能是在项目基础上的合伙人制度搞得最久的一家公司,我们不能说搞得非常成功,这不是单方面的事情,但我们愿意把这种方式推荐给大家。
问:安邦智库未来在宣传推广方面有哪些布局和举措?
答:中国的智库在宣传和推广方面做的是很差的,我说的这种很差,主要指的是市场上(客户群体中)的自我定位。急功近利可能是一个大问题,于是今天做这个,明天做那个,搞来搞去,根本没法进行定位。人家很难通过你的定位,来了解你是做什么的,所以这是一个大问题。
我曾参加过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麦甘(McGann)先生做的论坛排名活动,里面有很多场次的论坛。麦甘先生已经去世了,他对中国的智库活动实际了解的不多,但他的活动组织得很好。我在很多场合都发现,国外智库对自身的定位非常重视,一上来的自我介绍,讲的非常清楚。谈的过程,也与这个定位相符合,确实是做这个事情的。有了定位,就有了一个“讲点”,有了一个发挥的地方,通常很多事情,都是从这里讲起来的,各种沟通就容易进行。所以我认为,今后中国的智库,当然也包括安邦,都必须更加清晰地进行定位,这是宣传和推广的重点。
其实,如果自我反思和总结的话,安邦在宣传和推广方面做的非常差,我们不太注重宣传自己,这导致了很多的问题和麻烦。有人甚至连安邦保险与安邦咨询、安邦智库都分不清楚,还以为这是一家单位呢。实际安邦咨询成立于1993年,远远早于安邦保险,安邦保险后来实际是“蹭”了安邦的牌子。它后来还想垄断“安邦”这块牌子,跟我们打过官司,但被国家注册管理部门断然否决,时间上“差的太远”了,根本没什么好争的。
我想,毫无疑问的是,今后安邦一定会加强宣传和推广工作的。一个智库,信任和声誉是有紧密关系的,没有信任就没有声誉,但声誉也不会凭空而来的,还是需要很多有技巧的宣传,需要推广。安邦有数千家顶“天”立“地”的客户群,甚至有大批几十年的老客户,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这样的客户群体,这种对安邦的信任,不是靠“砸钱”“吹牛”和“关系”就能产生的,我们一定会设法将这种信任,转化为合适的业内声誉。
问:当前我国智库建设中存在哪些值得改进的问题?
答:现在的世界,有两个国家特别引人注目,一个是俄罗斯,一个是中国。也许是一种巧合,这两个国家的智库发展都还特别迅速,曾几何时,这两个国家都没什么智库,智库排行榜上空空荡荡的,但现在这两个国家都有了大批的智库。我相信这是非常好的事。
前一段时间,我读了一下杜金的一些书籍,乌克兰战争与杜金有些关系,他的地缘政治思想与普京的地缘政治思想基本相似,都是以欧亚大陆性质为主的。有人评价说,读杜金的书籍,犹如看到一张普京的“待办事项清单”,可见杜金以及他后来创办的智库在俄罗斯是有很大影响力的。类似的智库,在俄罗斯后来居上的有很多。俄罗斯是这样,中国也是一样,中国也有很多的智库,非常值得安邦学习,中国不缺人才,不缺客户,中国缺的是经验和时间。
我认为,中国的智库机构,一定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表现自己,去重组自己,这样才能在未来世界大棋局中发挥更大的作用。或许这个领域,将来会发生一波重组浪潮。大家组合在一起,就能产生更大的能量。
问:您对智库期刊推动智库发展、引导舆论方面的建议有哪些?
答:领导性的地位从来都源自于领导性的平台,我认为麦甘以及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在智库领导力方面的实践,是值得学习的。他们其实没什么真的创建,但他们打造了一个平台,聚合了世界各地的智库,结果大家都在利用这个平台,效应就被放大和证明了。
所以,智库期刊不能满足于发表文章,仅仅做一个编辑事务,而应该着眼于智库平台的创建,为中国智库界发挥更大的效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