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星潮
亓霄想,他也應该试着把她从心里连根拔起了。
一
盛夏的天气总是捉摸不定,出门前还是万里无云,一声惊雷后,大雨铺天盖地袭来,如雾如烟。亓霄出地铁站后尽量沿着街边商铺的屋檐走,但雨丝还是浸湿了他的一片衣角,头发也被大风吹得凌乱不堪。
狼狈地走进医院后,他用纸巾简单擦了擦衣服,但在走出洗手间,看见标有“口腔科”几个大字的诊室外坐着的人后,他突然有点后悔刚刚没有再仔细拾掇一下。
说来奇怪,明明这么多年没有见过了,但亓霄还是一眼认出眼前的人就是冯夕阳。她穿一身米白色连衣裙,低头专注地研读着手里的文献,在一众神情焦虑的人里显得格外突兀。
似是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冯夕阳忽然抬头看向亓霄,而后脸上露出几丝惊喜:“亓霄?”她起身走了过去,“真的是你,我挂号时看见有个医生的名字和你一样,还想着会不会是巧合呢。”
亓霄完全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毕竟在她的视角里,他只是一个将近十年前的同学——而且是只做了半年的同学。
冯夕阳来医院是因为嘴里长了几颗智齿,她一直拖着不想拔,但最近实在疼得厉害。亓霄初步检查了后,决定先给她拔掉左边的智齿。
“吃早饭了吗?”
冯夕阳诚实地摇摇头。亓霄便去一旁的休息间拿了几个面包给她:“先吃点,不然拔牙过程中可能会休克的。”
似乎是被他的话吓到了,冯夕阳的双眼一瞬瞪大。她道谢后接过面包,而后有些惊喜地开口:“你也喜欢吃这个味道的面包呀,我以为大家都接受不了呢。”
亓霄沉默一瞬,她当然不会知道,他是因为有人喜欢才试着接受的。
冯夕阳吃面包时,亓霄先给另一个长蛀牙的小孩做复检,她听着小孩一口一个“元医生”叫得起劲,在小孩完成复检要离开时,终于忍不住开口纠正:“是亓医生哦,这个字念qí。”
小孩顿时愣住,不知所措地看向亓霄。亓霄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温柔笑道:“没事儿,叫什么都行。”
“我记得以前就老是有人念错你的名字,时间久了大家还给你取了个外号叫‘汤圆。”冯夕阳想起往事,面色带上了些留恋。
亓霄收拾器具的手一顿,那她还记不记得,从前每次有人叫错他的名字,只要被她听到了,她都会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认真纠正过来。
他笑笑:“你倒是记得清楚。”
“当然了,我记忆力很好的。”冯夕阳的话语里透着几分骄傲。
听了这句话,亓霄却陷入了沉默。是啊,她素来记忆力好,别人要背一个早读的课文,她只需要不到二十分钟。她好像能记住很多琐事,但又好像什么都记不住。
二
八岁那年,亓霄在小区的榕树下第一次见到了冯夕阳。
那时他的父母因每日忙于生计而无暇照管他,而亓霄因为和小区里的小孩中领头的一个发生过争执,从而被逐出了他们的游戏队伍。为了显得对此毫不在意,他假装瞧不起他们玩弹弹珠、翻卡片的游戏。
小区里有棵长了很多年的大榕树,遮天蔽日,亓霄开始学着终日一个人坐在树下捧本书看,有时是《十万个为什么》,有时是《木偶奇遇记》。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棵树和家里不多的书是他的所有伙伴。
遇见冯夕阳的那天,他正在看《格林童话》。
他甚至记得她那天扎着羊角辫,穿鹅黄色碎花裙子,俯身时挡住了从榕树枝叶缝隙里投下来的阳光。亓霄抬头时,她便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不看《安徒生童话》呢?”
亓霄不看是因为他家没有,但他还是合上书,以一种故作成熟的语气回答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女孩:“我更喜欢这本。”
“但是格林兄弟写的故事太简单了,我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故事人物也没有安徒生写的丰富。”
亓霄这才明白,原来安徒生和格林是人,他一直以为这只是对童话故事的两种不同叫法。他抿抿唇,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在大人叫女孩回去吃饭的声音拯救了他。
“我得走了,我明天来找你一起看书吧!”她摆摆手,高兴地走了。
后来亓霄才知道,她叫冯夕阳,是隔壁冯阿姨的侄女,因为家里有事,这个暑假要住在她姑姑家。
那之后,亓霄常常在榕树下见到她的身影,她总是带着各种各样他没见过的书来找他。渐渐地,小区里的其他孩子都知道了冯夕阳的存在,他们对这个从未见过并且很可爱的面孔充满了好奇。
大家甚至主动邀请冯夕阳一起玩,但她看了眼他们手里的塑料陀螺,礼貌地拒绝了。人人都喜欢的冯夕阳表示自己更愿意和亓霄待在一起,尽管知道她是真的对那些游戏没兴趣而已,但这个认知还是让亓霄骄傲不已。
冯夕阳在这里的两个月是亓霄长这么大以来最开心的日子,因而从她要离开的前一天开始,亓霄整个人就变得郁郁寡欢。好在冯夕阳临走前给了他一个地址,她开心地和他挥手再见,并告诉亓霄他可以给她写信,他们能做笔友。
“笔友”——这对于亓霄而言是一个很新鲜的词。他回去查了这个词的意思,而后在第二天就满怀期待地寄出了一封信。
可惜不知是地址出了问题,还是邮差落了信件,又或者冯夕阳只是说着玩的,总之,亓霄等了一周也没有等到回信。
他有些失落,随即又乐观地想,冯夕阳应该还会来她姑姑家玩的,或者他去他们家找她。
但他还没等到冯夕阳再来,就等来了父亲的意外离世。他看着一大批人闯进他们的房子,拿走家里的东西,母亲紧紧抱住想拼命阻止一切的亓霄,最后他们搬离了这个小区,住进了一间家徒四壁的小屋。
母亲好像还生病了,因为她总是没日没夜地咳嗽,亓霄很害怕,他觉得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慌乱中,但母亲什么也不告诉他,只让他好好学习。
于是亓霄拼命地学,拼命地想要长大,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冯夕阳了,当初写着她家地址的字条,也早就不知被风吹去了哪个角落。
三
直到以优异的成绩作为免费生考入市里最好的初中,亓霄才再次见到了冯夕阳。
她站在开学典礼的讲台上,作为初中部的学生代表发言,亓霄终于又想起了那封没有回音的信。
从那天开始,他发现自己养成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
他开始频繁地、不自觉地关注冯夕阳。他知道她是隔壁班的班长;知道她的成绩很好,语文老师每次拿到年级里诵读的作文都有她的;知道她会在每天早上七点和他坐上同一辆公交车去学校;知道她习惯坐在第一排左侧靠窗的位置,大多数时间在背单词,偶尔会小小地打个盹……
他还知道,她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叫韩子树,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是人们口中的“青梅竹马”。每当冯夕阳不背单词也不打盹时,韩子树就会把自己的耳机分一只给她。
亓霄知道冯夕阳的很多事情,尽管如此,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也没有过任何交集。
直到初二的某天体育课结束,亓霄负责把他们班的体育器材放回器材室,进门之后,他却看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亓霄的脚步顿住,此刻狭小的器材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紧张得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然而冯夕阳只是友好地看了他一眼,以那种看待陌生同学的眼神,她的视线在他身上甚至没有停留到三秒。
亓霄蓦地攥紧了手里的羽毛球拍,他知道,冯夕阳没有认出他。
更准确地说,她早就不记得几年前那个榕树下的小男孩了。
亓霄沉默地放好器材,转身欲离去。但就在他抬脚的那一刻,撑了多年、被洗得发黄的球鞋的鞋底突然掉下来一大半,尴尬又突兀地阻挡了亓霄的步伐。
他的脸在一瞬间爆红,羞耻的情绪蔓延在他心头。亓霄站在原地不动,他祈求着冯夕阳什么都没看到。
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祷,她果真放下器材就离开了。
亓霄松了口气,又开始担心自己该怎么回到教室,他还在犹豫,却见刚刚离开的少女去而复返。
她看向亓霄疑惑的眼神,不好意思地笑笑:“忘了还有个拍子没还。”语罢,她把手里的乒乓球拍放了回去。
冯夕阳离开后,亓霄无可奈何地扫视一圈器材室,就在他决心顶着他人异样的眼光回去时,一个白色小瓶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过去一看,是一瓶502胶水。
亓霄愣住了,刚刚这里似乎没有这个。他低头看了眼放胶水的架子上的标签——“乒乓球拍存放处”。
那一刻,亓霄的心像被羽毛浅浅拂过。有些人似乎天性温柔,看到她就像看到了夏日的晚风,冬日的篝火。她明明只是毫不吝惜地把善意散播给每一个人,他却还是忍不住想靠近,想汲取更多。
上高中那年,亓霄幸运地和冯夕阳分到了同一个尖子班。她依然是班长,依然善良又细心,会井井有条地安排好各项班级事务,会在有同学身体不舒服时第一个出来,送去医务室。她就像一朵向日葵,永远积极向上,没有人会不喜欢。
亓霄终于又从她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天亓霄坐在车里,看着少女出现在前方站台,急匆匆地踏上公交车,一切看起来和往日清晨都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韩子树今天没有和她一起上车,并且少女已经翻找了两分钟自己的书包。最终她抱歉地看向司机:“叔叔,我好像忘带钱包了,公交卡和零钱都在里面。”
司机皱紧了眉头,亓霄赶在司机说话之前,走过去帮少女刷了卡。
他刷完卡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却见冯夕阳跟过来,坐在了他旁边。她小心翼翼地开口:“谢谢你,你是亓霄吧?我是冯夕阳,咱们一个班的。”
当时不过才开学一周,冯夕阳却好像已经能认识班上的所有人。
她看一眼亓霄,又从包里拿出一个面包,试探着说:“那个,你吃早饭了吗?我这里有面包,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这个味道……”
亓霄正要开口,下一站到了,韩子树走上了车。冯夕阳看见他,忙招手道:“这儿!你昨天去了你小姨家也不和我说声,害得我差点因为等你赶不上车。”
韩子树走过来,冯夕阳又道:“对了,借我点钱,我忘带钱包了。”
她的语气里满是熟稔,和刚刚跟亓霄说话时的小心翼翼完全不一样。亓霄原本想接过面包的手收了回去,他拒绝了冯夕阳递过来的车钱,最终提前一站走下了车。
四
亓霄想,那天他的行为或许很奇怪,也很没有礼貌,所以冯夕阳后来只是把车钱悄悄夹在了他的书里,他们再也没说过话。不过这都不重要了,高一下学期就要分科,亓霄选择理科,去了另一个班级,冯夕阳则留在了原来的班,他们的缘分本就只有短短一个学期。
韩子树也选了理科,亓霄和他分到了一个班。冯夕阳偶尔会来他们班找韩子树,亓霄能听见他们在走廊聊天的笑声,也能看见他们放学时一起离开的背影。
两个班有一节体育课的时间重合,这节课也因此成为亓霄最期待的课。他习惯一边做操,一边寻找正跑着步的班级里那个熟悉的身影。
這天,亓霄打篮球时不小心扭伤了脚,他去一边坐着休息,几个女孩子拿着羽毛球拍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亓霄一眼就看见了冯夕阳。学校统一发的运动校服在她身上看起来格外宽大,高高扎起的马尾随着她的跳跃在空中画出漂亮的弧度。
几人一边打着羽毛球,一边聊天。有人问道:“夕阳,上次韩子树约你去图书馆,你怎么不去啊?”
冯夕阳的声音里带着几丝嫌弃:“和他去什么图书馆,语文常年不及格的人,他脑子里除了数学公式什么也装不下吧。”
“去图书馆又不是只能看书,让他教你数学呗。”
冯夕阳摇摇头:“我跟不上他思路,我宁愿在家里学习。对了,我最近特别喜欢去学校的图书室,里面上架了好多新书,你们知道吗?”
其他人对此都没什么兴趣,话题很快转移。亓霄听了会儿,快到下课时间了,他起身准备离去,身后却传来女孩子们的惊呼声。
他回头,看见冯夕阳正望着挂在树枝上的羽毛球发愁。挂住羽毛球的树枝不高,但对于她们而言,要拿到球还是有些困难。几人试图把冯夕阳抱起来去拿羽毛球,结果差点一起摔倒在地。
亓霄皱紧了眉头,他小跑过去,从冯夕阳的手里拿过羽毛球拍,向上跃的同时手一挥,羽毛球成功掉了下来。
众人发出一声惊叹,冯夕阳却有些愣神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亓霄平静地看她一眼,然后把羽毛球递给她准备离去。
“等一下!”冯夕阳终于回过神,她几步跑上前,“谢谢你,亓霄。啊,我是冯夕阳,咱们以前一个班的,你还记得吗?”
她好像老是问这种问题——认识她吗、还记得她吗,明明该问出这些话的人,是他。他点点头,看向她的眼神柔和:“我记得。”
亓霄回到班里后不久,韩子树过来给了他几个东西,说是冯夕阳让他转交的,亓霄一看,是一瓶云南白药和一盒糖,糖上面还贴着一张便条:“我看你的脚好像崴了,这个药给你。还有这盒糖,谢谢你帮我拿羽毛球!”便条的最后画着一个小小笑脸。
亓霄不自觉地笑了,韩子树此时若不经意地开口:“她怎么给你送这些东西啊?”
“她不是说了吗,我帮她拿羽毛球。”亓霄不相信韩子树没有看便条上的话。
“哦,那谢了啊。”
亓霄眉头轻皱,他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烦躁:“你谢什么?”
两人对视半晌,上课铃声在此时响起,韩子树最终笑了笑,他拍拍亓霄肩膀:“上课了,你的脚记得喷点药。”
他没有回答亓霄的问题,这反而让亓霄更加烦闷。
五
学校每天中午有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亓霄一般会用来学习,但这天从食堂回来经过图书室时,他不知怎么想起了上次在操场上听到的女生们的聊天。其实亓霄很少来图书室,因为学校不允许把书借走,只能在这里看,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但此刻他脚步放缓,鬼使神差般走了进去。
亓霄的视线在一排排书上扫过,看到某一本书时,他的视线一顿。
他知道有个人为了方便下次找书,喜欢在书脊上贴一些可爱贴纸。亓霄抽出有贴纸的书,那是一本《巴黎圣母院》。他打开,意外发现里面夹着一张便笺,上面写着:“卡西莫多究竟是因为那瓶水,还是因为爱斯梅拉达的美貌而爱上了她呢?”
便笺上的字迹很熟悉,是的,那个喜欢在书脊上贴贴纸,也喜欢在每次阅读的最后一页里放便笺的人,就是冯夕阳。
亓霄细细摩挲着便笺,他最终拿起笔,在便笺背后写下一句:“我想美与善本就是一体。”
第二天,亓霄再次打开这本书,上次的便笺已经不见了,在最新的便笺上,冯夕阳表示并不赞同他的观点,但她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书友”充满了惊喜和好奇。
那之后,他们以这样一种方式交流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从屈原谈到惠特曼,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亓霄很喜欢这种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的感觉,他又想起了曾经在那棵榕树下的场景。
渐渐地,冯夕阳也会和亓霄聊起其他事情。譬如学校后门新开的炸鸡店很好吃、运动会没有艺术节有趣、她的数学成绩总是拖后腿,尽管身边有一个数学很好的朋友。
亓霄知道她说的那个朋友是韩子树,他想了想,告诉她:“我有一本用不上的数学笔记,或许能帮上你。”
那天回去后,亓霄花了一周多的时间抽空写了满满一笔记本的重点,从公式概念到例题解析,无所不包,然后把这本笔记放到了两人看的书旁边。
冯夕阳不知道长久以来和她聊天的人究竟是谁,她仅仅知道对方是和她同一级的男生。她也曾疑惑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碰见过这个神秘“书友”,她不知那是因为亓霄知道她的课表,熟悉她的生活习惯,他能避开她可能来到图书室的一切时间段。
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冯夕阳不会发现他是谁,然而不久后的几天,他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见到了冯夕阳。
那时临近傍晚,黄昏把天边染得一片绯红。亓霄快走到家门口时,忽然想起来母亲的药快吃完了,他急匆匆转身,却在小巷转角处和冯夕阳撞了个满怀。
亓霄完全没有预料到眼前人会突然出现,他的脸上充满了错愕,冯夕阳也在一霎间红了脸。她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在跟踪你,我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但你走得太快了……”她语气一顿,“我知道这样说很奇怪,但是,你喜欢去学校的图书室吗?”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试探,见亓霄不说话,她又解释道:“我有个在图书室认识的……朋友,前不久他送了我一本数学笔记,对我帮助很大,我想当面谢谢他。那天韩子树看见了,说笔记里的字迹和你的很像……”她有些期待地望向亓霄,“是你吗?”
亓霄舔舔干涩的唇,他正要开口,一辆自行车猛地从他们身边驶过,地上的泥浆被溅起,弄脏了冯夕阳的白鞋。
冯夕阳吓了一跳,她后退一步,又不慎踩到地上的一个易拉罐,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在亓霄稳稳地扶住了她。
冯夕阳低声道谢,亓霄的心里却蓦地生出几分难堪。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身侧是长满青苔的水泥墙,身后是不知道谁扔的垃圾堆。她穿着干净的校服过来,一路上应当努力避开凹凸路面上的泥坑,一双白鞋此刻却还是染上了污漬。她突兀地出现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亓霄听说这个周末是韩子树的生日,他邀请了一些同学去度假山庄玩,其中当然也包括冯夕阳。而亓霄这个周末要去一个认识的叔叔的店里做兼职,还要去医院给母亲拿新的药。
他的内心生出一股浓浓的无力感,他们本就不该是一个世界的人,是他故意掐着点上公交车,故意走进图书室,他们才会产生这样微小的交集。
亓霄向来挺拔的后背垮了下去,他扔下一句“我不喜欢去图书室”,几乎落荒而逃。
六
那天之后,亓霄有一个多月没再去图书室,直到某天老师让他帮忙去拿份报纸,他才再次踏进这里。
他一眼看见一本《小妇人》的书脊上贴了贴纸,他翻开书,一张便笺掉了出来。他捡起来,上面写着:“你已经好久没来看书啦,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这张便笺。我马上高三了,没时间再来这里了,但我真的很高兴能遇见你,正式认识一下吧,我是高二三班的冯夕阳,你呢?”
亓霄紧紧攥着这张纸,他的心像一片海草,柔软且不断摇摆。他想他应该放下便笺去找报纸,双脚却迟迟不愿离开。亓霄翻过便笺,忽然看见背面还有一小行字:“拜托你就告诉我吧,我的朋友。”字的最后有一个小人流泪的图画。
亓霄嘴角上扬,她真的很喜欢画这些小表情。他叹口气,告诉自己,像她一样,勇敢一点吧。
亓霄最终拿起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否正确,然而不用等到冯夕阳看见便笺,命运就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回去的路上,亓霄路过冯夕阳的班级,但在她的位子上没看到人,此时迎面走过来三班的两个学生,亓霄听见他们小声说着话:“我听说班长是因为早恋被叫到办公室的。”
“不可能吧,她那么听话,谁早恋也不可能是她啊。”
“谁知道呢,可能是别人胡说的吧。”两人的话题很快转移,只留下亓霄呆站在原地。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抬脚僵硬地往前走去。亓霄有点说不透此刻的心情,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拿着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旁边还有人在无情嘲笑——你到底在幻想着些什么!
亓霄心烦意乱地把老师要的报纸送到办公室,离开时撞见韩子树走了进来。他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回头看见班主任痛心疾首地训斥着韩子树:“我问你,是不是你在給三班那姑娘写小字条?你俩都是学校的希望,不能误入歧途啊!”
上课铃马上就要打响,有同学在催亓霄快回班里,他的双腿却像被灌了铅,怎么也走不动。
终于,他迈开步子,却是朝着另一个方向。他又回到图书室,拿走了夹在《小妇人》里的便笺。
此刻他突然想起了一件毫无关系的事——听说从前那个小区里的大榕树要被砍掉了,它的根系生长得太深太长,已经影响到了周边地基的稳定。
亓霄想,他也应该试着把她从心里连根拔起了。连榕树都不在了,只有他还固执地守着和她有关的记忆。
七
后来的很多个日夜里,亓霄把全部时间花在了学业和工作上,他有时会问自己,还喜欢冯夕阳吗?答案是他也不知道,只是有时忙碌了一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她罢了。
如今时隔多年,他们偶然再见,亓霄觉得自己做到了把冯夕阳看作一个普通病人,然而她拔完牙离开后,同科的医生却问道:“刚才那个姑娘是谁啊?你对她这么上心。”
亓霄一愣:“我有吗?”
“怎么没有?还没打麻药呢,就让她别害怕,灯光刺不刺眼、躺得舒不舒服也要问个不停,我就没见你对谁这么温柔过!”
下一位病人已经来了,亓霄努力不让自己的思绪被搅乱,然而这番话一直萦绕在他心间,久久不能散去。直到下班回家,亓霄终于忍不住拿出手机,在微信里找到今天刚加上的冯夕阳。
他点开对话框输入消息:“药都吃了吗?如果还是疼的话可以再吃两颗甲硝唑,今晚就先别刷牙了。”
那边的消息回得很快:“好的。对了,这周末有个同学聚会,咱们年级的很多人都来,你要来吗?”
亓霄一向不喜欢参加这些聚会,他本想拒绝,但脑子里莫名又冒出今天同事的话,打出的字便变了样:“行,到时候你先来医院拆线,拆完我们一起过去吧。”
周末那天,来聚会的人果然很多,亓霄扫视一圈却没看到韩子树,他有些意外。
吃完饭后,一群人又转战到KTV,亓霄待了会儿觉得无趣,打算去个洗手间就离开。回来走到包厢门口时,他听到里面有人在问:“高二时的早恋对象到底是谁?”
快三十的人了还热衷于真心话大冒险这种游戏,亓霄无奈地摇摇头,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真没早恋,这事儿我当时就和老师解释清楚了。”
众人不相信她的话,嚷嚷着要惩罚,冯夕阳又解释道:“真的,我当时在图书室看书时认识了个朋友,我们经常在便笺上写字交流。我把那些便笺都放在书桌里了,那天无意间被老师看到了,所以误以为我在早恋,后来我解释清楚了。”
亓霄握在门把上的手僵住了。门内,冯夕阳说不玩了,要出去透口气,亓霄忙闪身到走廊的拐角后。
冯夕阳是和另一个女生一起出来的,他听见那个女生问道:“夕阳,你当初神神秘秘地跑来和我说喜欢上了一个人,不会就是他吧?”
“现在想来也算不上喜欢吧,就是觉得和他的许多想法很契合,他又一直不告诉我他是谁,也许好奇的成分居多吧。”
“那你现在知道他是谁了吗?”
冯夕阳沉默一瞬:“我怎么知道啊。你知道吗,当初我告诉老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聊天,不信的话现在去图书馆,《小妇人》的最后一页还留着张便笺,我在上面问他是谁,结果老师真的和我去了图书室,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张便笺了。”
“什么意思?掉了吗?”
冯夕阳摇摇头:“我觉得是被他拿走了……算了,不说这些了,我去吹会儿风,你先进去吧。”
女生走后,走廊顿时变得安静下来。亓霄觉得自己的手有些颤抖,因为刚刚听到的话。他像半截木头般愣在原地,原来他们之间,还横亘着这样一重重误会。
冯夕阳一个人站在天台边看着夜色,亓霄慢慢走过去,她听到动静后回头,有些惊诧地开口:“亓霄?你什么时候来天台的?”
亓霄喉结微动,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刚刚听到……”他终于决定开口,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却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冯夕阳说了句“抱歉”,转身接起电话。
“你不是说回不来了吗?我还在同学聚会呢,你要过来吗?”冯夕阳一开始刻意压低了声音,后来大概是电话里的人说了句什么,她带着撒娇的口吻呵斥道,“韩子树!你明天一个人吃饭吧。”
冯夕阳挂了电话,她看眼亓霄,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声。
“是……男朋友吗?”亓霄怀揣一丝侥幸,他害怕历史再次重演。
然而这次真的不是误会,冯夕阳点点头:“韩子树,你认识的。对了,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亓霄勉强笑笑,神情难掩落寞:“我说,右边的智齿明天可以来拔了。”
“这样啊,”冯夕阳挠挠头,她看见亓霄转身欲离去,没来由地冒出一股冲动,“亓霄!当初给我数学笔记的那个人,真的不是你吗?”
亓霄的脚步顿住,他摆了摆手,声音消失在风中:“真的不是我。”他没有转身,因为害怕神情会戳穿自己的谎言。
夏夜的蝉鸣陪伴在亓霄回家的路上,他想起高中的时候,有个同桌问他最喜欢的一句诗是什么,他说是“若得夕阳无限好”。同桌不明白这句诗有什么特殊的,亓霄告诉他,换一种断句的方法,意思就不一样了。
若得夕阳,无限好。
亓霄抬头望了望,天空只有一枚孤寂的月亮。可惜夕阳早就消散了,他也从来没有得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