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稚北
“林栖月,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当我能够与你比肩。”
01
海城国际音乐厅,庞大的岛式舞台上仅剩一束追光灯,上千名观众的目光齐齐落在追光灯之下那个穿着纯白色长礼服的音乐家身上。
幽沉的大提琴乐声缓缓消失,在长达数秒的静默后,《希伯来晚祷》演奏结束。追光灯倏然熄灭,下一秒,璀璨的灯光照亮了整个舞台,林栖月缓缓起身,在如潮的掌声中优雅谢幕。
这是林栖月个人巡回演奏会的最后一站。未等她步入休息间,等候多时的媒体记者便一窝蜂地拥了上来。
“林栖月小姐,请问您将巡回演奏会的最后一站定在海城,是因为这里曾是您获得人生第一个金奖的福地吗?”
“在最初的演奏节目单中,最后一首曲子原定的是您的个人原创作品,请问为什么会突然更换为《希伯来晚祷》独奏呢?”
“请问……”
问题层出不穷,林栖月微笑着一一回应。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她转身走向休息室门口,早已等候多时的助理忙不迭地递来手机。
“栖月姐,你的手机一直在响,有一通陌生来电。”
林栖月接过手机,铃声戛然而止。
她微垂眸,扫了眼那个陌生号码,屏幕上恰在此刻跳出一则短信。
号码后四位数同那个陌生来电一模一样,短信内容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我在日落处等你。
林棲月的呼吸却骤然停了一瞬。
周围的喧嚣声好像在那一刻全部飘远,她的眼前只剩下这条短信,眼眶不由自主地发胀,心跳猝然鼓噪了起来。
“沈湛……”
是沈湛!
林栖月握着手机突然转身飞奔出去。
长礼服在地毯上拖曳,像翻涌在海平面上的浪花。还未散去的记者们被眼前这幕惊吓到,纷纷扛着“长枪短炮”追了出去。
02
林栖月外婆家和沈湛家仅有一墙之隔。十年前,她拖着大大的行李箱被送回荔溪外婆家时,沈湛正拎着一个黑色头盔从院子里出来,打算跨上停在门口的那辆破摩托车。
外公接过她的行李箱,外婆爱怜地牵着她的手,红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她,口中不住喃喃着:“可怜的孩子。”
林栖月不敢与外婆对视,低着头一言不发,任由外婆牵着她往家里走。一只脚迈过门槛时,她忽然听到外婆转头叫了声“阿湛”。
“阿湛,”外婆问,“要出门啊?”
“嗯。”少年懒洋洋地回应一声。
“今天烧了糖醋排骨,晚上来家里吃饭。”外婆说完,又拍了拍林栖月的手,“这是我外孙女栖月,暑假后开学就和你是同学了,以后还得麻烦你替奶奶多照看着她点。栖月,这是阿湛。”
林栖月这才不得不抬起头来。
午后的阳光强烈,火辣辣地落到额前,她没防备被光线刺痛了眼睛,匆促之间只瞥见少年微微耷着的薄眼皮和在那瞬间朝她看过来的眼睛。
漆黑的瞳仁,怏怏的,看不分明情绪。
片刻的沉默后,林栖月听到少年吊儿郎当地笑了声:“您不怕我带坏她就行。”
“怎么会?”外婆不赞同地摇头,“这孩子,又瞎说。”
林栖月跟着外婆进门。把行李箱拖进房间时,大门外隐约传来几道摩托车的轰鸣声。
晚饭时,外婆做了一大桌好吃的,餐桌正中央摆着一道糖醋排骨。然而等了足有半个小时,那个叫阿湛的少年也没出现。
荔溪是紧邻县城的一个小镇,没有什么娱乐场所,一入夜便早早地陷入了沉寂。不到九点,外公外婆已经熟睡,林栖月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却怎么也睡不着。
睁着眼睛足足挨了两个多小时,她起身,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
夜空澄澈,挂着点点星子,月华如洗,温柔地为院子蒙上了一层薄纱。林栖月一只脚才刚迈入院中,忽然传来一声异动。她循声转头,一道黑影倏地跳入院中。
她吓得后退一步,呼吸险些停滞住。下一秒,那道轻巧落在墙根处的影子站起了身,缓缓朝她走近。
林栖月后背瞬间涌出一层冷汗,眼前发黑,手脚酸软,整个人已经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沈湛是在林栖月倒地之前冲过来的。他揽住少女的身体,盯着她苍白的小脸,轻轻摇晃着她的肩:“喂,醒醒!你怎么了?”
晃了半晌,怀里的少女毫无反应。他轻掐了下她的人中,她还是闭着眼一动不动。
沈湛心下一紧,不由分说地背起她就往门外跑。刚跑了几步,林栖月却忽然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她轻咳一声,沈湛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过来:“你醒了?”
林栖月瞳孔微缩:“你要带我去哪?”
沈湛说:“你刚刚晕倒了。”
林栖月挣扎着从他背上下来,轻声道:“我没事。”
沈湛不太放心地打量着她,她微扬了几分音调,不太自然地转移话题:“你怎么会在……”
“嘘!”话音未落,沈湛突然竖起食指,“别出声。”
林栖月这才听到一墙之隔他的家中传来的声音。大概有人在翻找什么,院子里的东西被摔得砰砰作响,其中夹杂着一道粗嘎的低骂声。
少年的身影又隐回了暗处。林栖月瞪着眼睛和他对视两秒,也鬼使神差地挪动脚步,藏到了橘子树下的阴影处。两人隔着一道月光沉默地对望着。片刻,沈湛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偏过头低笑了声。
等隔壁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两人才同时从阴影处走出来。
“你没事吧?”
“你真的没事?”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地沉默。停顿两秒,再次异口同声地说——
“没事。”
“那就好。”沈湛低声说,“抱歉,吓到了你。”
林栖月轻抿着唇摇摇头。
沈湛退回到墙根下,高而瘦的身子敏捷地向上一跃,眨眼间已经熟练地翻上了墙头。月光淡薄地笼上他的侧脸,他忽地回头,从兜里摸出一个东西丢给她:“今晚的事,谢了。”
一个小小的黑影随着抛物线运动稳稳地落到她怀里。林栖月怔楞一刻后垂下眼,看清是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
她再抬起头,少年已经猫一般地跳回了自家院中。
03
那晚之后,林栖月没再和沈湛碰过面,只是每天夜里失眠在院里发呆时,总能听到他回家的动静,有时是夜里十一点,有时会更晚。
有一次,她不经意間一回头,就看见他站在房顶的天台上,正低头朝她看过来。
她吓了一跳,忙稳住心神,再回过神时,少年漫不经心地朝她扯了扯唇。
想起前一次的事情,她莫名发窘,转头匆匆地离开。
暑假开学,林栖月转入了荔溪一中。
她的出现在荔溪一中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
她是从省城转来的,漂亮、沉默、孤高,身上自带一种白天鹅般出众的气质,和小镇里长大的少男少女们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样的异类注定备受关注,有人倾慕,有人好奇,亦有人嫉妒。只是这所有的目光中不包括沈湛。
沈湛也是这个学校的异类,异常的……离经叛道。
入学第五天,林栖月才第一次在走廊里遇见沈湛。他手里倒拎着本数学课本,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正在……罚站。
两人视线碰上,都有一刹那的讶然。下一秒,沈湛抬手蹭了下鼻尖,先偏头移开了视线。
也是那天,林栖月听到后排女生的议论,才知道他早已“恶名在外”——
成绩一塌糊涂,打架没有对手,迟到、早退、旷课,是个没人管教的孤儿,除了那副天然招惹女生关注的外貌,他一无所有。
“听说他出生后没多久他妈妈就抛下他走了,他爸爸喝酒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为了躲债不小心失足溺亡,没过几年他爷爷也生病去世了,家里的亲戚没人愿意领养他。算命的大师说他克父克母,是天煞孤星。”
“啊?真的假的?可惜了那张帅气的脸。”
“有人生没人养,再帅能有什么用,扫把星一个。你敢靠近他?”
两个女生越聊越起劲,林栖月的眉头却早已紧紧蹙了起来。
在听到“扫把星”这三个字时,她终于回头,忍无可忍地制止道:“能不能安静点?背后议论他人是非就是你们的教养吗?”
兴许是她的眼神太过冷肃,两个女生脸色倏地泛红,呐呐闭上了嘴,等林栖月转回身后才不甘示弱地在背后嘀咕了一句:“不就是省城转过来的吗?还真当自己高人一等了。”
林栖月和沈湛第一次在学校产生交集是在开学半个月后的体育课上。
恰逢两个班级同时上体育课,体育老师要求他们跑800米。林栖月很久没运动了,才跑了大半圈就已经气喘吁吁,咬着牙坚持到第二圈时,她瞥见沈湛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坐在单杠上吊儿郎当地晃着腿。
体育老师板着脸过去教训他,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跟老师说笑着。画面在这仓促一瞥间定格,下一秒,林栖月便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后面的女生吓得失声尖叫,一时间,所有人都一哄而上,围了过来。体育老师只觉得眼前一闪,沈湛已经从单杠上一跃而下,冲进了人群中。
这情形和之前那次有些相似。沈湛看着林栖月素白的小脸,边低声叫她的名字,边抱起她冲向医务室。
体育老师拨打了120,又通知班主任联系了她的监护人。
医务室里,校医打着手电筒对着她的瞳孔看了半晌,又测量了她的心跳和血压,不太确定地推了推眼镜:“她好像是……睡着了?”
沈湛:“……”
没等救护车赶到,林栖月就醒了过来。这天之后,她患有猝睡症的隐情便在学校不胫而走。
世人热衷于将普通人捧上神坛,更热衷于看人从神坛跌落,连十几岁的少年也不外如是。他们肆无忌惮地讨论着林栖月的猝睡症,看待她的眼神多出了几分明晃晃的猎奇和探究,甚至有人会故意刺激她,试探她发作的诱因和反应。
林栖月的猝睡症再一次发作是在几天之后放学回家的路上。
那天是周五,班上某个仰慕她的男生主动提出要送她回家,被她婉拒之后依然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身后,强行想要把巧克力塞给她。
两人拉扯半晌,不时引来路人注目。到最后,那男生大概是觉得丢脸,竟然气急败坏地把巧克力摔到地上,指着她的鼻子冷声嘲讽:“不知好歹,你有什么可清高的?送你礼物是看得起你,说白了你不就是一个病人,一个把自己亲爹都害死的扫把星!”
恶意是比刀尖更锋利的凶器。明明是暑气未消的九月,林栖月却恍若置身冰窟,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她呼吸困难,眼前发黑,控制不住想要栽向地面。
电光石火之间,衣摆猛地被人从后面拽住,沈湛的侧脸毫无预兆地撞入她的视线——他冷着脸,满眼阴鸷,抬起腿狠狠地把那男生踹倒在地。
林栖月在男生的哀号声中猝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已经是二十分钟后。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像仓库般的小房间里。房间没有窗,里面堆满了杂物,角落里竖着七八根台球杆。
林栖月慢吞吞地从小床上下来。房门恰在这时打开,一束光线从门缝中流泻进来,沈湛正站在那道光束中看着她。
“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林栖月摇头,回忆着猝睡前的画面:“你打了他?”
沈湛没回答,只是说:“他不敢再欺负你了。”
“为什么要帮我?”林栖月的视线落在他擦破皮的手指上,“别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我,巴不得看我睡倒,看我出丑,你……为什么要帮我?”
正是日暮黄昏时,西斜的阳光透进来,空气中飘浮着颗颗尘埃。她的侧脸被染上一层毛绒绒的光圈,马尾辫稍稍有些乱了,清冷的眼睛脆弱又倔强。
沈湛的心恍然间像是被她那目光扎了一下。
“你不该和我一样活在流言里。”
他声音很低,像是一句喟叹,林栖月并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沈湛眼里的情绪一闪而过,漫不经心地抬了下眉梢,“要不要出去走走?”
04
走出小房间,林栖月才发现这是一家台球厅。
“老板是我远房表哥,我周末和节假日会在这里兼职。”兴许是看出她眼里的疑惑,沈湛主动解释了一句。
大厅里客人不少,可隐约听到喧哗声,沈湛带她从后门出去。
林棲月没问要去哪,一路踩着他的影子,有一种莫名的安心。穿过台球厅后面的巷子,走了五六百米,沈湛带她走进一栋废弃的筒子楼。
黑漆漆的筒子楼,墙体斑驳破旧,共有六层。林栖月踩着狭窄的楼梯,一层一层地往上走。走到楼梯尽头,沈湛推开破旧的铁门,一股温软的晚风迎面拂来,橘色的夕阳随即出现在眼前。
天空在这一刻变得很近,涂满了流动的绯色,目之所及,是绚烂到极致的落日。
林栖月眸光微闪,因这不期而遇的风景弯起了眼睛。
谁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并肩坐在天台上,看完了一场日落。
天擦黑的时候,沈湛突然低声开口:“小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在这里看日落。”
被人欺辱的时候,被流言中伤的时候,被泥潭一般的生活拖得喘不上气来的时候,这里是他唯一的避风港。看着绮丽的落日,他常常想,太阳每天落下又升起,或许明天就会好起来吧?
至少,不会更糟了吧?
“你的事情,你外婆都告诉我了。”沈湛转头看她,眼睛里有令人陌生的温柔 ,“那场意外,不是你的错。”
林栖月此前一直在海城读书。九岁那年,父母因感情破裂分开,母亲去美国追求事业,她选择跟着父亲生活。之所以会转来荔溪是因为她患上了猝睡症,而患上猝睡症的缘由,是因为一场车祸。
林栖月在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了极高的音乐天赋,从四岁起,父母便培养她学习大提琴。出事那天是个极其普通的周末,上完大提琴课回来的路上,她心血来潮想吃巧克力,父亲便临时改变路线开车去商场,没想到在拐弯时不慎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上,车子发生侧翻,林父当场身亡。
而林栖月也在那场车祸中受了伤,头部受到撞击伤害到了脑神经,加之心理创伤过重,出院后便患上了猝睡症。
很长一段时间,她完全没办法再拿起大提琴,连基本的学习、生活都无法再继续。为了避免她触景伤情,在休学一段时间后,爷爷奶奶将她送来了荔溪。
记不清过去多久了,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在她面前提到那场车祸。林栖月抬起头,看到天上零星几颗星子,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我们本来不会遇上那场事故的,如果我没有突然想吃巧克力。”
“爸爸他拼命打着方向盘,把所有生的希望留给了我……该死的人是我……”
情绪翻涌,林栖月泣不成声,眼前再一次猛然发黑,无法自控地猝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正靠在沈湛的肩头。
他眼底满是歉意:“对不起!我只是想要安慰你。”没想到却又惹得她猝睡症发作。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疲惫劳累时,情绪受到刺激时,甚至有时根本毫无缘由,她的猝睡症就会发作。或许这是上天对她任性的惩罚,她的生活注定回不到过去。
林栖月自嘲道:“我总是要习惯的。”
“谢谢你的安慰。”她站起身,沉默地离开。拉开天台出口那扇铁门时,沈湛忽然在背后叫住了她。
“如果林叔叔还在,他一定希望你自由快乐地活着。”
“太阳明天还是会照常升起,林栖月,别把自己困在过去。”
很多事情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在分享过同一场日落后,沈湛成了林栖月在荔溪唯一的朋友。
她依然常常在夜里失眠,只是在失眠时,沈湛会陪她一起度过。
天气好时,他会陪她坐在房顶上看星星。偶尔,林栖月也会偷偷去台球厅找他。
就在林栖月以为生活大概要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时,现实却猝不及防地再次给了她一个下马威。期中考试的考场上,猝睡症毫无预兆地发作,林栖月睡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等到排分榜张贴出来,她又一次沦落回流言中心。
“那么骄傲,我还以为她是个学霸,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不是说她在考场上睡着了吗?”
“说不定她是怕考差了太丢脸故意装睡呢。”
林栖月假装听不到身后不怀好意的嘲讽声,昂首阔步地走过公告栏,直到出了校门才难过地低下了头。
耳边忽然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视线里出现一只白球鞋。她抬起头,看到沈湛玩世不恭的笑脸。
“一场考试而已,有什么好难过的?考得再差都有我给你垫底呢。”他不知从哪拿出一个白色头盔扣在她头上,无视旁人各色的目光,“走,带你去兜风。”
深秋的风有点凉。沈湛的车速放得很慢,林栖月抓住他的衣摆,一路穿过街道和农田,耳边只剩下风的声音。她渐渐忘记了所有烦恼,望着少年在光影里的侧脸,心跳被另一种陌生的悸动所左右。
末了,他们停在一处无人的河边。夕阳正沿着地平线缓缓下落,河面上泛着绮丽斑斓的波光。两个人安静地看完了一场日落。
沈湛重新将头盔扣回林栖月头上,微微俯身,模样很认真:“列夫·托尔斯泰说过,如果你因错过太阳而哭泣,那么你就会错过落日。”
“欸?”林栖月歪了歪脑袋,“应该是'那么你也将错过群星'吧?”
“……”
沈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你明白就行。所以,别再为已经过去的考试难过了。”
他耳垂泛着红,意外地流露出几分青涩和笨拙。林栖月的心潮却因他这模样而泛起涟漪,像是被温暖的潮水覆盖,难过都被抚平熨帖。
莫名的,她想起以前偶然看到过的一句话:能陪你看落日的人,是比落日还要温柔的存在。
迟迟没等到她的回应,沈湛曲起食指,不满地在她的头盔上敲了下:“喂!你有没有在听?”
“知道了,我不难过了。”林栖月抬手摸了摸头盔,“可是,阿湛啊……”
沈湛说道:“怎么了?”
林栖月说道:“是泰戈尔,不是列夫·托尔斯泰。”
“……”
少年面色一僵,原本就泛红的耳垂这下彻底红透了。
05
林栖月坚持吃药,又在沈湛的陪伴下每天适量运动,出现猝睡的状况渐渐有了些好转。
时间悄无声息地滑过,很快就到了平安夜。这年的平安夜在周五,不用上晚自习。晚上,林栖月拿着精心包装的礼盒到台球厅找沈湛。
天阴沉沉的,还没等出门便飘起了雨,雨势渐渐变大。林栖月撑着伞,避着水坑小心地往前走,距离台球厅门口还有七八米时,远远看到灯牌下有个弓着腰的黑影。
走近了,才发现那是沈湛,一米八几的少年撑着一把小花伞,正拿着一块面包蹲在地上喂狗。
那只狗脏兮兮的,浑身都湿透了。沈湛喂完面包拍了拍手,直接把雨伞撑在地面上,遮住了小狗的头,低声骂了句:“笨狗,下雨了都不知道找地方躲躲,难怪没人要。”
他也不在意头顶的雨水,就那么撑着膝盖看小狗吃面包,衣服很快被打湿了一片。正欲站起身时,头顶蓦地遮来一片黑影。
他转头,看到高举着手臂为他撑伞的林栖月。
“笨蛋,下雨了都不知道撑伞。”林栖月没好气地骂了他一句,声音却是温柔的。
沈湛怔愣了一瞬,忽而整颗心都跟着酸软成一片,某种隐秘的情愫像这冬夜里无边的雨幕,声势浩大地将他淹没。
他站直身,主动拿过林栖月手里的伞,把大半的伞面都遮到了她头顶。林栖月笑着把藏在身后的礼盒递给他。
“送给你,生日快乐!”
沈湛好半晌才抬手接过礼盒:“谢谢!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林栖月坦荡地说:“偷看了你的身份证。怎么样?惊喜吗?”
沈湛垂下眼,遮住眼底那浓稠的情绪:“嗯,惊喜。”
何止是惊喜,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有人认真帮他庆祝生日。
两人冒着雨,到附近的小店打包了消夜。林栖月取回了一早订好的蛋糕,时针指向十二点时,她点燃了蜡烛,在他家空空荡荡的房子里,郑重地对他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成年快乐!”
万籁俱寂,连雨声也早已经停止了,只有破电视还在滋滋啦啦地响着。
沈湛小心翼翼地吹熄了蜡烛,睁开眼时,发现林栖月正出神地望着电视屏幕。他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才看清音乐频道正播放一场大提琴演奏会,哀伤的琴声被滋啦不停的电视机声弄得变了调,她的眼睛里却隐隐闪着光。
于是他闭上眼,对着熄灭的蜡烛,悄悄补了一个愿望。
元旦假期最后一天,林栖月写完了堆积如山的试卷,才发现自己已经两天没有见过沈湛的身影了。
她去他家,去台球厅,去两人常去的天台,都没找到他,打他的电话也没人接听,一直到黄昏时,她才突然收到他的短信——
“我在日落处等你。”
林栖月反应了片刻,忽地笑出了声。
来到筒子楼的天台,沈湛果然在。推开铁门的瞬间,她看到他略有些风尘仆仆的身影,以及在他身侧,那把熟悉的大提琴。
夕阳将提琴与少年都染成了欲燃的绯色。林栖月僵在原地,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是我的琴?”
“是。”
“你去了海城?”
“偷偷找你外婆要了你奶奶家的地址。”
“你知道我不能再拉琴了。”她佯装怒意,“你是不是故意想害我猝睡症发作?”
“你不会的,因为我知道你还热爱大提琴。”
沈湛笑着把琴包递过来:“人不能总在泥坑里趴着,林栖月,你是月亮,理应挂在天上。”
纵使再克制,人终究难以抵挡内心的渴望,那天,林栖月久违地拉动了琴弦。
暮色中的少女表情沉静而哀伤,拉动琴弦的时候,整个人都在熠熠发光。
少年看得入了神,直到那短暂的琴声停止了好久才低声问道:“很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希伯来晚祷》,是德国作曲家、指挥家马克斯·布鲁赫的作品,这是一首具有浓厚宗教色彩的曲子,既包含了犹太民族沉重的哀伤,又表达了他们对于和平的希望和向往……”
林栖月娓娓道来,等停下来时才留意到沈湛眼里浓浓的笑意。
“我好像说太多了,很无聊吧?”
“挺有意思的,”其实他听得不太懂,却依然很感兴趣,“有机会的话,能不能给我演奏一次完整版?”
林棲月犹豫了片刻才开口:“我不太确定还能不能……”
“一定可以。”沈湛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我相信你一定能重返舞台。”
06
“你是何时静静靠近我/
你是何时偷偷拯救我/
在我掌心放了一颗糖果。”
2020年的圣诞节,林栖月喜欢的那支乐队发布了一首新歌,她听到这句歌词时,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沈湛。
在她意识到内心的伤口已经悄然止血时,是沈湛一直陪在她身边。他是在她掌心放下糖果的那个人。
那个冬天,沈湛每天都会鼓励她练琴。在筒子楼无人的天台上,他们一起看了一场又一场日落。林栖月终于决定和过去和解,在大提琴的乐声中回忆与父亲过往的点点滴滴,用音乐寄托对父亲的缅怀。
沈湛说得对,父亲在最后一刻用本能护她安全,一定是希望她可以自在快乐地活着。如果这是他的遗志,她就算拼尽全力也要做到。
次年夏天来临的时候,全国大提琴比赛在海城举办,林栖月在沈湛的鼓励下报了名。
一路披荆斩棘,她顺利进入了决赛。
全家人都为她的振作而开心,母亲特意从美国飞回来陪她参加决赛。
沈湛陪她一起去了海城。决赛前一天,他们在海城国际音乐厅附楼的天台上一起看了一场日落。
少年穿着为陪她参加决赛特意新买的白衬衫,长腿懒散地搭在天台边缘,仰头久久地望着天空。
落日在暮色中温柔地下坠,他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海城的日落。”
林栖月问:“好看吗?”
“好看。”
“我倒觉得哪里的日落都差不多,重要的是一起看日落的人。”
大概是晚风太温柔,林栖月忽然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在我心里,你就是落日一样的存在。”
如寒冬冷厉,如夏日热烈,内心藏着的是绵绵不绝的温柔。
沈湛怔了一瞬,朝她看过来。那些暗流潜伏的悸动在日复一日的相处对视中早已暴露无遗,彼此心知肚明。
林栖月脸颊发烫:“你曾跟我说,人不能总在泥坑里趴着,这句话我一直也想说给你听。”
“阿湛,你很好,你应该努力争取更辉煌灿烂的人生。”
“更辉煌灿烂的人生……”余晖热烈,少年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他出神片刻,忽而扯唇笑起来,“这是你对我的期许吗?”
“如果是,那我答应你。”
林栖月和沈湛做了个约定,如果她能拿下决赛的冠军,他就要努力在下次考试时提高五十分。她甚至已经想好,以后要和他去哪一座城市读大学。
然而,当她接过冠军的奖杯,当她在舞台中央绽放出笑颜时,沈湛却悄悄离开了。
林栖月抱着奖杯遍寻不到沈湛的身影,等到的却只有他的一通短信。
他说:“恭喜你终于重回舞台!荔溪只是短暂的休憩地,而非目的地,跟你妈妈去美国吧,月亮属于天空,林栖月,你生来就属于更大的世界。”
眼眶一阵阵地发烫,心脏一下下紧缩,林栖月眼前忽然一黑,直挺挺地猝睡在地。
两天后,母亲把修好的手机拿回来,同时带给林栖月一个消息:沈湛被生母接走,离开了荔溪。
林栖月紧握着手机,忍住哽咽问道:“他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吗?”
“他说希望你一世顺意。”
林栖月强压下再联系他的念头,把手机连带着同他的那段回忆,一起锁进抽屉深处。
他终于是一只有人要的“小狗”了。
她红着眼眶,一字一句地说:“那我也祝他前途光明。”
07
林栖月出国那天,沈湛悄悄来到了机场。然而,直到她走进安检口,他也没敢出来。
飞机划过长空时,沈湛垂下因为长久仰着头而僵硬了的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
这是他全身上下所有的积蓄了,只够他回程的车票,这样的他,又有什么底气将她留下?
很多事情,林栖月并不知道。
她不知道其实沈湛早在很多年前就见过她,那是父母离婚前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回到荔溪外婆家,她穿着漂亮的蕾丝纱裙,眨着一双不谙尘世的大眼睛,笑着在他掌心放了一颗糖。彼时的他又瘦又小,满身伤痕,刚被一群仗势欺人的小孩按进泥坑里又爬起来。
可她好像看不见那脏污,认真地说:“你的眼睛好漂亮。”
所以他记住了她很多年,即使再见面时,她已经对他全无印象。
所以后来,他才会一次次“偶然”地出现她面前,保护她、鼓励她,陪她用力爬出“泥坑”。
可他们天生不同,她是不幸掉进泥坑里的白天鹅,他却是生来就在坑底的“流浪狗”,无人管教,无人问津,掏空了家底也买不起一把大提琴。
所以当林栖月的母亲私下里找到他,让他劝说林栖月去美国治病学琴时,他没有立场拒绝。
她说他是落日,而她却是天上月,落日不坠,月亮又怎能栖于夜空?
他们注定不能同行。
所以,他放手。
一别经年,林栖月再次回到海城,这是巡回演奏会的最后一站。
旧房子一切如常,门口的破邮箱铁皮斑驳。她轻动了下邮箱的门,不料里面却掉出一堆明信片来。
明信片哗啦啦地掉落了一地。她蹲下身去捡,瞥见上面熟悉的字迹。
“2011年10月24日:生日快乐!希望你已经适应了新的生活。”
“2012年10月24日:生日快乐!祝你一切安好。”
“2013年10月24日:生日快乐!我复读一年,考上了大学。”
……
最后一张明信片来自三天前——
“2021年10月24日:生日快乐!我看了你的巡回演奏会,很精彩!舞台上的你,果然是会发光的月亮。”
林栖月捧着明信片呆滞好久,突然疯了似的跑回房间,翻出抽屉里的旧手机。
充上电,手机竟然还能打开。她盯着开机动画,心里似有所感,莫名焦灼紧张起来。
点进收件箱,林栖月果然看到一条未读的短信,就在沈湛发给她的那条告别短信后面。可惜她当时猝睡癥发作,错过了这条短信。
这条短信是承诺,他说:“林栖月,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当我能够与你比肩。”
林栖月被强烈的直觉驱使,临时改变了节目单,将最后一首曲子改成了《希伯来晚祷》独奏。她想,或许沈湛会来听这场音乐会。
如她所愿,她等到了他。
尾声
暮色降临,世界是绚烂的红。白色的裙摆肆意地摆动,林栖月一路狂奔到音乐厅副楼的天台。
推开天台的大门,她望见沈湛映照在落日下的侧脸,俊朗眉目,颀长身材。他已从当初那个散漫不羁的少年成长为清俊挺拔的男人,唯一没变的,是他看向她的眼神,沉静缱绻,弥漫着落日的温柔。
他笑着朝她张开手臂,那掩埋在时光中的往事呼啸而来。
林栖月拎着裙摆,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余晖绮丽,晚风温柔,她歪了歪脑袋,笑着被他拥入怀中。
身后,“长枪短炮”发出的声音不断响起,此起彼伏的快门声像是对这段重逢的礼赞。他们在无数镜头的见证下坦荡地并肩而立。
“林栖月,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黄昏的时候,天上升起一轮月亮,悬挂在落日旁。”
“然后呢?”
“然后,我来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