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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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春儿在骑行过程中接到十几年未见的高中同学的电话,他们将在北京举行一次聚餐。她独自一人上路,回到帝都,在聚会上重逢了少年时代暗恋的男生宋秋寒。
同学们纷纷起哄,让大家说自己的境况。
宋秋寒:“行业投资。订婚了。”
林春儿:“自由职业,目前有一个稳定的男朋友。”
宵妹拽住林春儿:“你那个稳定的男朋友哪里来的?”
“顺口胡诌的。”
每个人都在少年时爱过一个人,而那个人,现在就站在林春儿身边。
第二章
陈宽年的电话打了进来,开口便抱怨林春儿:“林春儿怎么回事?当年我也算和她玩得好,结果现在不爱理人?十几个语音打给她,总算给我回了一个。”
宋秋寒听到林春儿这个名字,便想起她光洁的额头,还有她低头喝汤的样子。得饿成什么样才会那样有食欲?
“你怎么不说话?”陈宽年念叨半天,发觉自己对着空气在说话。
“在听你说。”
“哦。难道你不觉得她冷血吗?与我想象中的故人相见不一样啊!要是当年的她,会飞奔过来拥抱我啊!”陈宽年不知怎么有些委屈。
他回国前列了一个“最想见的人”清单,林春儿排在第一位。他几经辗转找到她,拿到她电话的那一刻不知激动成什么样了,结果她满脸云淡风轻。
“我不觉得她冷血。”宋秋寒说道,“那么多年未见,人生际遇各不相同,你凭什么要奢望她像你一样呢?”
陈宽年被宋秋寒说得一愣。这天是怎么回事?他先后被林春儿和宋秋寒教育了,而他竟由衷地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
“算了,不说林春儿了。晚上去酒会吗?”陈宽年说的是一个收藏圈的酒会,“找机会把叔叔那些藏品倒騰出去。”
“你看上我爸那些藏品可以自己找他说。酒会我不去了,昨晚喝得太多,这会儿头疼。晚上准备吃清粥小菜养胃。”末了他加了一句,“我不建议你打我爸的主意,他一状告到你爸那儿,你吃不了兜着走。”
“成吧!那我也不去了,去你那吃清粥小菜。”
“你能让我清静清静吗?”
“不能。”
宋秋寒苦笑着摇摇头,挂断电话,顺手打开同学群,发觉陈宽年重新命名了群名:“恰同学少年”。
这个向来顽劣的人换了一副皮囊,不知这一出有情有义的戏是要演给谁看。
群里热热闹闹的,一直在说话。宋秋寒翻到昨天林春儿说的“祝陈总万事如意”那句,点开她的头像,是一条一望无际的公路,前方白雪皑皑,暗黄的标线一直延伸到远方。
孤独的旅人。
林春儿不再表达,在群里只说过那一句话,便再也没有露头。
当年的她讲起话来像连珠炮,喋喋不休,从天文地理说到八卦五行,少女林春儿聒噪、阳光,令少年宋秋寒应接不暇,一边躲着她,一边期待见到她。他的心,在她的笑声自长长的走廊那头传来时,便开始狂跳,一直到那笑声消失许久才能平静下来。
现在她的话很少了。昨天一整顿饭,她都没说几句,甚至当自己站在那里等她出来,递给她一瓶温热的梨汤,她都一言不发。
宋秋寒曾想过与她重逢。他设想的情形与陈宽年不一样,他并未指望林春儿满含热泪奔向他。他想的只是二人在惊喜过后能好好坐下来,聊聊这些年的际遇。
在林春儿走进那家私厨,拐到墙角去停车时,宋秋寒就站在廊檐下看她。有些人,即便十几年不见,即便大家都变了模样,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宋秋寒关掉微信,打开电脑。这天他有三个会议要开,接下来要飞到广州、深圳、重庆考察项目,密密麻麻的行程。这些年他习惯了忙碌,停不下来。
“恰同学少年”,陈宽年是如何想出这个群名的?
傍晚果然落起了雨。
林春儿睁眼听到屋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地打在树叶上,一派凉意。她起身,担心吵到宵妹,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她为自己泡了一杯红茶,而后裹着被子坐到窗台上赏雨。面前的茶氤氲着热气,为玻璃蒙上一层薄雾。
她伸出手在薄雾中写字,写的是“姐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想谁呢?”宵妹揉着眼睛进来,看到玻璃上的“姐姐”,轻声问她。
真是瞒不了她。
看林春儿不答,宵妹一屁股坐在她对面,拿起她的茶杯一饮而尽:“好茶好茶。福建的茶农送的?”
林春儿点头:“上次那个公益专题,令他们滞销的正山小种销售一空,茶农给小喜寄了许多。”
“多好。”宵妹朝林春儿竖起大拇指。
“马屁!”林春儿将她的指头按下去,“一场秋雨一场寒,下雨天跟火锅、烤串、铁锅炖大鹅般配极了,走,不能辜负!”
“中午还剩那么多呢!”宵妹指着冰箱,中午剩的饭菜还在里面。
“那留着明天中午吃啊!”林春儿拉着宵妹:“快点快点,去吃辣火锅,不然我不会原谅你!”
宵妹被她缠得没有办法,撑着伞挎着她的胳膊出了门。
雨渐渐变得绵密。
二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相视一笑。
“你说得对,今天的确要吃火锅、烤串、铁锅炖大鹅,不然我们不会原谅自己。”宵妹头靠在林春儿肩膀上,突然问了一句,“你说,最后不会就剩我们了吧?”
“你指的是别人在喂孩子吃饭,而我们在奔赴一场火锅盛宴吗?”
“我指的是偌大的城市,别人身旁有一个人,可以在雨夜依偎。而我们只能撑着伞去吃辣火锅。”
“要不我给陈宽年打电话,今晚你跟他依偎?”林春儿逗她,黑暗中仍可见她红了脸。
林春儿笑出了声:“要我说,各有各的好。我们羡慕别人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别人羡慕我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难得自在。每一种状态都不该被定义。”林春儿将伞朝宵妹那边斜一斜,“但今晚,我准许你羡慕你不曾拥有的人生。”
说罢,林春儿掏出手机,找到陈宽年,打了字:“下雨了,要去吃火锅吗?”
“发给谁?”
“陈宽年。”
宵妹红着脸狠狠地跺脚:“林春儿,你就是在胡闹!”
林春儿将自己的手机送到宵妹面前,那几个字还躺在输入栏里,并未点发送。她将脸凑到宵妹面前,笑嘻嘻地问她:“失望吗?”
宵妹瞪了她一眼,转身掏出自己的手机,发了一条消息:“下雨了,要去吃火锅吗?”
“发给谁?”
“宋秋寒。”
林春儿同样跺了脚:“宵妹!你就是在胡闹!”
宵妹有样学样,将自己的手机送到林春儿面前,那条消息躺在宵妹的对话框里,已然发送。看到林春儿的面色一顿,宵妹大笑出声:“林春儿,害怕吗?”
林春儿是不怕的。她向来不怕宋秋寒,反倒是宋秋寒怕她。
从前宋秋寒逃课,看到林春儿远远走过来,转身便拐进巷子里。肉嘟嘟的林春儿眼尖,一转弯,亦步亦趋地跟上他,仰着向日葵般的圆脸,揪着他的衣角,不凶也不闹:“宋秋寒,回去上课。快考试啦!”
“我不考试。”
“那你也不能做草包啊!”林春儿煞有介事地说。
宋秋寒啼笑皆非。
而今的林春儿捏了捏宵妹的脸:“我怕什么啊?”
从昨天起她就有些草木皆兵,明明没什么,却总觉得有些心虚。
心虚什么呢?那些光景已过去那么多年,不过是年少时的一场暗恋,怎么就这么没出息了?
“不过吃顿饭而已。”
宋秋寒正在听陈宽年唠叨酒会的事,收藏圈子的大佬们均有傲骨,每半年凑一场聚会不容易。他们却放弃这大好的机会,坐在家中喝粥。
“你嫌弃尚姨的粥,以后她不让你进门。”宋秋寒白他一眼,继续看邮件。手机提示音响,打开看到宵妹发给他的消息,眉头皱了皱。
“怎么了?”陈宽年凑了过来,看到宵妹的名字,“啧啧,有时不得不服宋公子,到哪里女孩们都趋之若鹜。”
宋秋寒并未作声,思索几秒方回过去:“好。定位给我。”
“你不是要喝粥?”陈宽年揶揄他,“酒会不去,要去吃火锅?”
宋秋寒不说话,穿上外套,抬眼看到外头的雨幕,去储物室拿了把伞:“我开车,送你去酒会,然后再去吃火锅。”
“我不去酒会,我要吃火锅。”陈宽年诡异一笑,手搭在宋秋寒肩膀,“别看是宵妹文绉绉书呆子,万一发起狠来一棒子敲晕你,抬回去,不是得不偿失?兄弟护你。”
二人驱车二十千米,到了一家市井火锅店。
有多市井呢?门口挂的灯笼飘摇欲坠,木窗棂在风雨中咯吱咯吱响,老火锅的辛辣鲜香一瞬间入了鼻,令宋秋寒沉睡许久的味蕾活了过来。
林春儿坐在靠窗边的位子,看外面的雨下得很大。远处两个男人撑着伞走来,步履溅起水花,带着几分薄雾。
见着他们在门口收了伞,她才低下头来继续写单子。
一脚踏进火锅店,便踏进了喧闹。宋秋寒看到林春儿坐在桌边,如瀑的长发散在一侧,刘海遮住光洁额头,正在认真钻研吃什么。
宵妹将手机贴在耳边,是在给宋秋寒打语音电话。
他挂断后,径直走过去。
桌子狭小,宋秋寒坐在她的对面,朝她笑:“好点了?”
林春儿知道他问的是昨晚她吐的事,便拍了拍胸脯:“体格可棒了。吐过就算了,没有后遗症。”
陈宽年扯过林春儿写菜的本子,瞄了一眼:“嚯,你吃这么多?”
宋秋寒转过头认真打量,六盘肉。
“分量小,分量小。我请客,我请客。”林春儿将笔递给陈宽年,“二位吃什么?随便点。”
“实现火锅自由了?”宋秋寒揶揄她,见她幽幽地瞪了自己一眼,笑出声。
这一笑,惹得旁桌的人看過来。本就气质卓然的人,在这热气腾腾的火锅店内更显特别,此刻又笑意盈盈,令秋凉退了几分。
服务员小姑娘红着脸看他一眼,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那一眼带着几分春意,格外好看。
老火锅这点好,菜齐了锅开了,一人夹一块肉丢在锅里,就算开餐了。
林春儿将肉蘸了一下油碟送到口中,顿觉心满意足。陈宽年却在这时指着她的油碟:“吃蒜泥,晚上不约会?”
“陈总他日一定死于话多。”林春儿笑着说道,又吞了一口肉。
“不,我定死于探索世界的途中。”陈宽年还了嘴。想起什么似的,手绕在宋秋寒的脖颈,搭在他的肩上,“宋公子差点死于探索世界的途中。”而后歪着头问他,“记得吗?Y国边境。”
“二〇一五年?”林春儿放下筷子问他。
宋秋寒点头:“对,命大。一个同行的伙伴被流弹擦伤耳朵。”
林春儿没有接话。那时她也在Y国边境,是去做一个关于信仰的专题,带着一个苦行僧从D国至Y国边境。
苦行僧年近八十岁,有一日睁眼突然觉得时日无多,想回到出生之地去祭拜当年种下的一棵树。林春儿陪他在Y国边境找了七天,终于找到了那棵树。
僧人儿时深深刻在树根的符文已随风而去,林春儿在那树上找了许久都不曾找到,但僧人说“是它。”那便是了。
暴乱发生得始料不及,他们看到边境公路滞留的大量车辆,最终决定徒步离开。
宋秋寒的车便是那些滞留车辆中的一辆。那时他们的命运擦身过一回。
林春儿的杯子磕在宋秋寒的杯沿上:“敬命大。”
宋秋寒笑出声,举起杯喝了一大口。
林春儿撸起袖子,露出嫩白的胳膊,这胳膊与她的黑红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陈宽年指着她的脸说道:“你真是‘不要颜面’了!”
“你要,你要。陈总白白净净,生得一副渣男皮囊。”林春儿不服气地回嘴,牙尖嘴利,一如当年。
宋秋寒回身看了看陈宽年:“别说,还真有一副渣男皮囊。”
他摆明了跟林春儿一伙。
陈宽年战败,把目光投向宵妹:“宵妹,你看,我这脸端正吗?”怕宵妹看不仔细,还将脸凑到她面前。
宵妹心跳如擂鼓,在桌下抓住林春儿的手,脸却不禁红了。
她脸红,陈宽年像发现新大陆:“才刚开始吃就上头啦?”而后坐回去夹起一片肉丢到锅里。
雨下得凶猛,他们坐在窗边,雨声拍打窗棂的声音听得格外清楚。宋秋寒和林春儿不约而同地放下筷子去看,路人行色匆匆,转眼便消失在雨夜里。
“最喜欢下雨天。”林春儿喃喃。
“你总在雨天迟到。”宋秋寒笑道。
“起不来嘛!”
可不。林春儿雨雪天嗜睡,林母将她的屋门拍得“哐哐”响:“再不起给你办退学了啊!”
她起了床飞奔出门,爬上54路有轨电车,下了车,飞奔进教室。
每当这时,坐在最后一排的宋秋寒总会吹一声口哨:“班长迟到喽!”
每每这时林春儿都会拿一根粉笔头砸他:“就你话多!”
陈宽年看他们神游,轻咳一声:“来,宵妹同学,采访你一下,为什么要找我们宋公子吃火锅?”
宵妹嘿嘿坏笑,林春儿在桌下踩她的脚,而后说道:“是这样,昨天宋秋寒说他在投行,宵妹想问问他能不能投资她搞的智慧养猪项目。”
两个女子自少女时代起便有的秘密,不能被他人窥探去。
宋秋寒觉得林春儿活了过来。
昨天的她毫无生气,人群之中安静又疏离,宋秋寒以为她被生活压得透不过气,有一瞬间心疼过她。
这会儿明知她在胡说八道,却也认真问道:“是在哪里?”
陈宽年忙拦住这个话头:“今天不许谈工作。”
而后问林春儿:“宵妹找宋秋寒投智慧养猪,你跟着做什么?”
“我入股了。”她说完朝他眨眨眼,跟真的一样。
陈宽年终于意识到林春儿在胡诌,隔着桌子敲她的头:“林春儿,你真是长本事了!”
“来,来,陈总,为智慧养猪喝一杯。”林春儿大笑出声。
外头的雨下得越发热闹,将世界劈成两块,一块在无边无穷无尽的雨幕之中,一块在这家散着火锅香气的店中。
照这样下法,这天他们怕是回不去了。火锅店老板支起投影幕布放起了黑白电影,依稀可以听见电影之中胶片摩擦的沙沙声音。
“我去过无数的地方,最爱的是罗马。”
林春儿对这部电影熟到能背下每一句台词。她一只手支着脸,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
宋秋寒的手机静音放在桌上,一直在闪,他瞥了一眼来电,方嘉莉的。他有意不接,但方嘉莉这个女人,若不接她会一直打。于是他拿起手机走了出去,站在店门口的屋檐下给她回话。
“怎么了?”宋秋寒问她。
“你在做什么?有点吵。”方嘉莉听到宋秋寒这边的喧哗声,有些意外。他这人向来冷清,鲜少往人多的地方凑。
“与朋友一起吃饭。什么事?”宋秋寒问她一句,转过身去,透过窗看到林春儿还是刚刚的姿势,显然,她喜欢那部电影。
“没什么事。宋秋寒,我昨晚睡不着,仔细想了想,订婚的事我们不如顺着老人们如何?订婚又不是结婚。”
“方嘉莉,你愿意走进没有爱情的婚姻,我不愿意。人生这么长,你确定你能受得了一辈子冷暴力?就算你能受得了我也不行。你知道我这人,不爱的人给我端杯水我都不会喝。”宋秋寒的目光还在林春儿身上。她正在喝水,眼睛不经意扫向外面与他相遇,朝他笑了笑。
方嘉莉沉默片刻,说道:“我们认识十几年,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不过。我要出门了,再见。”
“少打国际电话,贵。”
方嘉莉挂断电话就给陈宽年发了条消息:“宋秋寒在国内这段日子是不是有新欢了?”
陈宽年发了一个省略号给她,將电话塞进口袋。
宋秋寒这人挺怪,明明很洁身自好,女人却觉得他随便,不停地来找他。他冷着脸,女人又觉得他欲擒故纵。此事无解。
宵妹起身去卫生间,陈宽年跟了上去,在门口将她截住了。
“你约宋秋寒做什么?宋秋寒这人冷血,一把年纪了别想不开往上扑,到头来同学都做不成。”陈宽年讲的是真话,好不容易找回的同学情千万莫被那些破事扰了。
这话说得可不好听。宵妹不喜欢“一把年纪”四个字,推了推眼镜说:“我们首先明确概念,一把年纪指的是什么年龄区间?”
陈宽年愣了一下,而后去揪宵妹的辫子:“你这人怎么挥软刀子?”
宵妹瞪他一眼:“谁要你胡说八道。”
“那你说为什么要找宋秋寒吃火锅?男同学又不止宋秋寒一个。”
“不是说了吗?找他投智慧养猪。”宵妹抬出了林春儿的法宝,胡说八道起来,“要不这样,下次找你。”
她讲完这句,心跳快了一拍。
陈宽年轻咳一声:“行。下次有事你找我。”
二人一前一后往回走,走了几步,陈宽年突然拉住宵妹:“别动。”
这画面有点美。
简陋的火锅店里目光所及都是红色的,红油锅底、木桌椅脱了红漆斑斑驳驳、两个人坐在下雨的窗前,去看那黑白电影。就连林春儿那张又红又黑的脸都衬了这画面。
陈宽年拿出手机,“咔嚓”了两张。这才与宵妹一起坐回去。
这会儿已近十点,雨势不见小。待下完这场雨,天又会再冷一点。然后冬天很快就会来。这座城市就是这样,春天和秋天总像走过场,夹在夏与冬之间苟延残喘。但无论如何,老城区银杏大道的闪亮金黄总会如期而至。
得去看呀。
四人看过电影,吃了火锅,裹着衣裳齐齐坐在火锅店门口那几张椅子上赏雨,雨滴偶尔透过破败的顶棚落下几滴,落在脸上。倒也没有人大惊小怪,伸手抹去便好。待醒了酒,彼此拍拍肩膀:“再会,朋友。”离开时都没有回头。
宋秋寒进家门后去冲澡,而后打开电脑看了一眼本月的行业趋势报告,以及过往项目的收益分析,又跟肖秘书确认了接下来的行程,除了广州、深圳和重庆,新增了南通和景德镇。一周五城。
“景德镇的行程安排在最后一天,周四半夜一点左右到酒店,周五上午十点会议,酒店距离会场三十分钟的车程。”强度不小,肖晴担心他吃不消,“要不时间改一下?”
“不用了。就这样吧!”宋秋寒挂断电话,看到陈宽年发来一条消息,打开来看,是他不知何时偷拍了他和林春儿。
陈宽年的取景和感觉向来好,宋秋寒放大了看,饮食男女,如梦之梦。
“拍得如何?”
“尚可。”
“夸夸我嘛!”
宋秋寒给他打他语音电话:“方嘉莉今天找你了吗?”
“你怎么知道?你这个老狐狸!她问我,你是不是有了新欢。我回了六个点。”陈宽年顿了顿,“我能不能拉黑她?她这两年越发烦人,总特别拿自己当回事。”
“拉黑她不如娶了她。要不你就努努力,解救兄弟于水火之中,兄弟定当感激不尽。”
陈宽年嘿嘿一笑:“你自求多福。我跟你比不了,这次回来我有大计划,搞好了哥们就结婚了。”
“就你?最近又去酒吧了?”宋秋寒问他。
陈宽年却故作神秘:“那没有。但也不能跟你说,看好了吧!”
宋秋寒挂断电话起身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好在这趟差都在南方。他装好箱子躺在床上,又想起陈宽年拍的那张照片,打开手机来看,顺手点了保存原图,而后睡去。
宋秋寒本来不需要回国,但父亲逼他结婚逼得太紧,刚好公司有一个轮值的机会,便主动请缨回了国。回国后就陷入各种市场考察和数据报告之中,一场会接着一场会。像这两天这样,连续两天有私人时间的情况,少之又少。
第二天宋秋寒早早起来奔了机场。这天贵宾候机室门口围了三三两两的人,脖子上挂着长枪大炮,头朝上仰着。见到宋秋寒时均愣了愣,拿起相机开拍。宋秋寒戴上墨镜,自他们面前走过。
休息室内一个装扮很潮、染着奶奶灰的女生从他面前跑过,最后停在一个女子身旁:“你现在站到玻璃门那里去,去挥挥手。”
那女子站起身看到经过的宋秋寒,对经纪人说:“等会儿。”
而后快走几步到他面前,轻轻唤他:“宋秋寒。”
宋秋寒回头,想了片刻,才想起是袁如。
“真巧,你这是去哪里?”袁如问他。
“广州。”
“那更巧了,我也是去广州。那边有一个慈善活动。也是九点的航班?”
“对。”
“一起走?”
“不了吧,我怕明天上热搜。”宋秋寒朝她笑笑,而后指着玻璃门,“不是要去那儿跟粉丝打招呼?”
袁如看出宋秋寒的疏离,二人当年闹得僵,都说时过境迁,但有些事兴许过不去。她深深地看宋秋寒一眼,轉身走了。
下面的粉丝袁如都认识,是后援会的人。她推开门出去,朝她们摆手。下面喧哗起来,有路人看到,亦停下步子去看:“这个不是……袁如吗?”
“本人比屏幕上还要好看哎!”
袁如待了片刻后摘下墨镜,指着其中一个粉丝说:“你是不是又没吃早饭?快去吃!”
那粉丝有些激动,眼眶通红。
待袁如回到休息室,社交网站上已有了第一条推送:“这么暖的袁小花,一定值得你爱!”
紧接着来了第二条:“袁小花与神秘男子共同候机,疑似恋情曝光。”
这些宋秋寒并不知情。他登机后便开始补觉,落了地径直奔了会场。
在一天会议结束后去深圳的路途中,陈宽年的信息来了:“可以啊,才回过几天,就混上娱乐圈了。”
宋秋寒缓缓回了个问号。
陈宽年将链接和照片丢了过来:“证据确凿,休想抵赖。你们再续前缘了?”
宋秋寒沉默片刻后,说:“在休息室碰到了,不必理会。袁如自己会处理。”
“可是方嘉莉已经打了很多个电话了。起初问你这次究竟为什么回国,然后问你跟袁如到底怎么回事,后来骂我是你的狗腿子。”陈宽年有点委屈,“倒没有真骂,方大小姐为了维持体面也不会破口大骂,但她说话你是了解的……”
“委屈你了,回去请你喝酒。”宋秋寒笑道。
“所以你跟袁如确定没事?你确定袁如会处理,而不是希望此事发酵?那天聚会她看你的眼神兄弟可是一眼没错过,用生吞活剥形容不为过。要么你就圆她一个少年梦……”陈宽年口无遮拦起来。
“你还有事吗?”宋秋寒反问道。
他这一问,陈宽年反倒无话,静了片刻,丢出一句“祝你平安”就挂了。
宋秋寒咀嚼陈宽年的“少年梦”三个字,谁没有少年梦?然而那毕竟是少年。
人生蹉跎到这天,进度条已拖到三分之一处,该经历的都经历过。谁还会去念着那遥不可及的少年梦?
林春儿的眼罩被宵妹摘了下来,囫囵睁开眼,看到宋秋寒和袁如站在休息室讲话的照片。宵妹见林春儿没反应,将手机晃了晃。
“构图、配色都很好,袁如的粉丝挺会拍人像。”林春儿坐起身,顺手将靠枕塞在腰后,拿过宵妹的手机又看了看,“袁如的穿戴一向得体,宋秋寒也不赖。投行大佬的精英装扮一丝不苟,带着明显投资圈标签。我由衷赞扬这两位的品位,并且觉得有些般配。”
对袁如来说,舆论导向很重要。林春儿看了一眼时间,晚上九点,早上的热搜,这会儿还未被压下去,那就代表她想让事情发酵。
宵妹见林春儿又端出文人的酸腐,笑出声:“我比你多读了几年书,竟然都拿不出你煞有介事的腔调来。我只会拿着手机啧啧。”
“你跟我说SSCI(社会科学引文索引)发论文,我也只会啧啧。”林春儿将手机递给她。
“你真觉得他们般配?”宵妹问她。
“啊。”林春儿喝了口水,“一直觉得般配。”
那时宋秋寒在操场上打篮球,袁如拎着水在操场边等他。每当他跑向她,一旁的人群都会发出笑声。
那会儿林春儿觉得宋秋寒跑向袁如的瞬间很美,艳阳下的袁如亦很美。
彼时林春儿在做什么呢?林春儿正在播音室里,念那些少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投稿。
林春儿至今觉得那些投稿生动。她对现代诗的积累都来源于那些稿件。青春期的女孩们总能背下各种情诗,全世界的情诗。
她的声音在操场上空飘着,宋秋寒侧耳去听,被人盖了个帽。
队友们哀号道:广播时间(六)班不打任何篮球赛。广播时间(六)班的中锋是废人。
宋秋寒撩起球衣抹了把脸,甩了头上的汗珠:“累了,喝口水。”
他们时常在午后的走廊相遇,林春儿结束了广播,他结束了篮球,走廊中还回荡最后一首情歌。
——真奇怪,那些年我们都不懂爱情,却早早听起了情歌。
“林春儿,你能不能不广播?”宋秋寒每天都问她。
“碍你的事了?”林春儿每天都瞪他。
“影响我发挥。你那些投稿怎么都跟林黛玉似的。”宋秋寒抱怨。
“你行你投。”林春儿撒腿跑开。
一旦某一天林春儿的广播停了,宋秋寒又会问她:“中午去哪里了?”
“管得着吗?”
那些昏昏沉沉的午后,微风吹起教室的窗帘。宋秋寒坐在最后一排,睡下午第一节课的觉。林春儿坐在他面前,认认真真地听课。她的马尾扫过他的头顶,他会顺手握住,那厚厚一把头发,是少女旺盛的生命力。
林春儿会趁老师不注意回身打他,他的脸埋在臂弯里,笑得一抖一抖。
这些事,发生在他与她之间,无人知晓。
下期预告:
林春儿高一时最怕理科,从前成绩很棒的人,到了高中就与理科绝缘了。往往喝口水的工夫,老师再讲什么她就听不懂了。快会考的时候,她每天放了学不走,继续用功。
教室里三五个稀稀拉拉的人,宋秋寒也不走,他听MP3(音乐播放器),胶盘无声地在MP3里旋转,耳中流淌音乐。
林春儿做题,做着做着,便会负气地丢下笔。宋秋寒摘下耳机起身走过去看了一眼,拿起她的笔,将解法写出,而后又坐回去。
林春儿回头对他道谢,他总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千万别拖我们班的后腿。”
“你这么有集体荣誉感?”林春儿质疑他,而后想起没准还需要他讲题,才吐了舌头转过身去。
有人在窗外喊宋秋寒去打球,宋秋寒說了一声“不去”,顺手翻出一本高数来看。
会考成绩公布那天,班主任曲老师念成绩,大家考得都不错,念到林春儿:“林春儿,四个B。”
林春儿一颗心放下:“物理化学是我通往学年第一的绊脚石!”
“你通往学年第一的绊脚石是笨。”宋秋寒见她抖擞起来,笑着逗她。
(下期连载详见《花火》5A)